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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0月06日16:11:2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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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女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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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国以外有了点声望,两位朋友的境况并没好转。每隔一个
时候,总有些艰苦的日子使他们不得不束紧裤带。有了钱,他们便拚命吃一个饱,
补偿过去的饥饿。但日子久了,这种饮食的习惯究竟是伤身体的。
此刻他们又逢着穷困的时期。克利斯朵夫熬着夜替哀区脱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
谱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纳头便睡,以便找补那损失的时间。奥里维清早就出门
,到巴黎城的那一头去教课。八点左右,送信上楼的门房来打铃了,平时他按铃不
应就把信塞在门下。这天早上他却继续敲门。克利斯朵夫倦眼惺忪,叽叽咕咕的去
开门,完全没注意门房微笑着,唠唠叨叨跟他讲起报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连
瞧也不瞧一眼,把门一推,没关严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着了。
过了一小时,他又被屋子里的脚声惊醒了:他看见床前有个陌生人对他很郑重
的行礼,不禁大为诧异。原来是个新闻记者,因为大门开着,便老实不客气走了进
来,克利斯朵夫愤愤的从床上跳起,嚷道:“你来干什么?”
他抓起枕头望客人扔过去,客人赶紧退了一步,说明来意,自称为《民族报》
的记者,为了《大日报》上的一篇文章特意来访问克拉夫脱先生。
“什么文章?”
“你先生没看到吗?”记者说着,便自告奋勇把那篇文字的内容告诉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忽忽的话,他早就把来人赶出去了;
但他觉得让来人说话究竟没有把他驱逐来得费力。他便钻入被窝,闭上眼睛,装做
睡觉。他很可能弄假成真的睡去。可是来客非常固执,提高着嗓子,开始念文章了
。听了最初几行,克利斯朵夫就竖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脱先生说做当代第一个音
乐天才。克利斯朵夫把假装睡觉的事忘了,大惊小怪的咒了一声,在床上坐起,说
道:“他们疯了。难道他们着了魔吗?”
记者趁此机会停止了朗诵,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问话,克利斯朵夫都不假
思索的回答了。他捡起那篇文章,好不惊奇的打量着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
他还没有时间看文字的内容,第二个记者又跑进房里来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
恼了。他命令他们出去;可是他们没有把室内的布置,墙上的照片,艺术家的面貌
迅速的记载下来以前,决不肯照办,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衣服也没穿好,
推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直送出门外,赶紧上了锁。
然而这一天他是命中注定不得安静的。梳洗还没完毕,又有人敲门了,而且用
着只有几个最亲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着。克利斯朵夫开出门来,发见又是个陌生
人,他决意直截了当的把他打发走,不料来人立刻分辩说,他就是今天报上那篇文
字的作者。对一个捧你为天才的人,有什么办法拒绝呢?克利斯朵夫懊恼之下,只
能领受他的崇拜者的热诚。他奇怪这种声名怎么会忽然从云端里掉在他头上,是不
是他上一天给人家演奏了什么连自己也没觉察的杰作?他可没有时间追究这些。这
位记者是不管他愿不愿意,特意来拉他出去的,想一边谈一边带他上报馆:大名鼎
鼎的阿赛纳·伽玛希等在那里要见他,汽车已经在楼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却了一番
;但对于人家好意的邀请,他是天真的,却不过情面的,终于不由自主的听人摆布
了。
十分钟后,他就被介绍给谁都见了害怕的无冕之王。那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年纪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圆又大的脑袋,灰色头发,留着平头,红红的脸
,说话带着命令式,声音笨重,浮夸,常常会口若悬河的来一套议论。他在巴黎拿
种族平等做幌子。既会做买卖,又会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热情,自
负,他把自己的事业跟法国的、甚至和全人类的合而为一。他的利益,他的报纸的
发达,是和公众的福利息息相关的。他一口咬定谁损害他就是损害法兰西;并且为
了打倒一个敌人,他连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宽宏的度量。象
有些人在酒醉饭饱之后一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摹仿上帝的作风,不时从沟
壑中提拔几个可怜的穷人出来,表现他权势的伟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个名人,或
是什么部长之流;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制成君王,废黜君王。他的神通是无限的。
倘使他高兴,他也能制造天才。
这一天,他来“制造”克利斯朵夫了。
发动这件事的其实是无心的奥里维。
不为自己作任何钻营,痛恨宣传而避新闻记者如避疫疠一般的奥里维,为了他
的朋友却是另一种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温柔的妈妈,明明是老实的小布尔乔亚,贞
节的妻子,为了替无赖的儿子求情,竟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
奥里维在杂志上写文章的时候,和许多批评家与爱好音乐的人接触的时候,一
有机会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从某些时候以来,他很奇怪的发觉居然有人听信的话
,周围有个好奇的运动,有些神秘的传说,在文学集团与上流社会中传布。这个运
动是怎么来的呢?是最近英德两国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报上引起的回声吗?
其中似乎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观气色的人,比着圣·雅各街的气
象台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预测酝酿中的风向,知道明天那阵风会吹点儿什么东西来
。在这个神经质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颤的电流,有的是看不见的光荣的波浪
。一个将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个明星前面,沙龙里流行着一些渺茫的传说,到了某
个时间,就会在一篇广告式的文字中宣布出来,粗声大气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
进最麻木的耳朵。这阵喧闹往往把它所颂扬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吓跑了。其实
这种情形还是应当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负责的。
因此奥里维和《大日报》那篇文字也脱不了干系。他利用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
关切,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众的情绪。他不让克利斯朵夫和新闻记者直接
发生关系,免得闹笑话。但他依着大日报馆的请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个记者
在某咖啡店不露声色的见了一面。所有这些预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
利斯朵夫显得更有意思。奥里维从来没跟新闻界打过交道,想不到开动了一架可怕
的机器,——你一朝拨动之后,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减缓一些是办不到的了。
他在上课去的路上读到《大日报》的文字,不禁吓坏了。他没料到有这一下。
他以为报纸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起了,对于他们所要谈的人认识更清楚之后
,方始动手写文章。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报纸肯费心发现一个新人物,
当然是为了报纸本身,为了和同行争取发见新人物的荣誉。所以它得赶紧,完全不
管对这新人物是否了解。而被捧的人也决不会抱怨别人误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
当然是被人相当了解的了。
《大日报》先对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叙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
写成德国专制政府的一个牺牲者,一个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国,躲到自
由灵魂的托庇所——法兰西——来,——(作者借此发挥了一套排外的议论);—
—然后又对他的天才肉麻的颂扬一番:而关于这天才,作者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早
期在德国作的几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为羞而要毁去的东西。那位记者
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给克
利斯朵夫的用意。从克利斯朵夫或奥里维嘴里,甚至从自以为知道得很详尽的古耶
一流的人嘴里,东零西碎听来的几句话,为记者已经足够造成一个“共和政治的天
才,——民主主义的大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机毁谤当代的法
国音乐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关心民主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个作曲
家除外,因为他们在选区里很有人望。可惜他们的音乐远不及他们的政治活动得人
心。但这是小节。而且他们的捧场,便是对克利斯朵夫的捧场,也远不及对别人的
批评来得重要。在巴黎,你读到一篇恭维某人的文字,最聪明的办法是先要推敲它
的反面文章,心里想一想:“这是说谁的坏话呢?”
奥里维一边看着报,一边羞得脸红了,对自己说:“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的上完了课,立刻赶回家。一听到说克利斯朵夫已经和新闻记者出
去了,他简直吓呆了。他等他回来吃午饭。克利斯朵夫可不回来。奥里维一小时一
小时的越来越焦急,心里想:“他们要逗他说出多少傻话啊!”
三点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回来了。他和阿赛纳·伽玛希一同吃了饭,
被香槟酒灌得糊里糊涂的,完全不懂奥里维的忧虑,不懂他为什么很不放心的追问
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你问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一顿好饭。我长久没这样大嚼了。”
他把菜单背给奥里维听:“还有酒……各种颜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奥里维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同席的是些什么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玛希。那矮胖子真痛快。还有那篇文章的作者
格劳杜米,挺可爱的青年;还有三四个我不认识的记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
勤,都是一般最好的好人。”
奥里维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觉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问:
“难道你没看到那篇文字吗?”
“看到了,就为这个啊。你,你仔细看过没有?”
“看的……就是说瞅了一眼。我没有时间。”
“那末你去念一遍罢。”
克利斯朵夫念了开头几行就乐死了:“啊!混账东西!”
他笑弯了腰,接着又说:“喝!批评家都是这路货:一窍不通!”
可是念到后来,他生了气:那太胡闹了,人家简直把他搞得不成体统,说他是
“一个共和政治的音乐家”,这算什么意思!……除了这种笑话,人家还拿他“共
和的”艺术作为抨击前辈大师的“敬堂艺术”的武器,——(实际上他是以这些伟
人的心灵作为精神养料的),——那还成话吗?……”狗东西!他们竟要教人把我
当作白痴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时候,有什么理由骂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国音乐家呢?这些音乐
家还是他多少爱着的,——(虽然爱的程度很少),——他们都是行家,为本行增
光的。而最可恶的是硬说他对他的祖国有那种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写信给他们,”克利斯朵夫说。
奥里维劝他:“不,现在别写!你太兴奋了。明天,等你头脑冷静的时候再写
……”
克利斯朵夫固执得很。他一朝有话要说就不能等,只答应把信先给奥里维看过
。这一点当然很重要。信稿经过严密的修正,要点是更正他对于祖国的意见。然后
,克利斯朵夫马上连奔带跑的拿信送往邮局。
“这样,”克利斯朵夫回来说,“事情总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
来。”
奥里维用着怀疑的神气摇摇头。随后,他还是很不放心的瞅着克利斯朵夫,问
:“你吃中饭的时候,没说什么冒失的话吗?”
“没有啊,”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可是真的?”
“当然真的,胆怯鬼。”
奥里维稍微宽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并不。他想起自己曾经胡说八道的说过好
些话。当时他无拘无束的,对人家一见如故,丝毫没有戒心:他觉得他们多诚恳,
对他多好!这倒是真的。人们对于受自己恩惠的人总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
么兴高采烈,把别人的兴致也提高了。他的亲热的随便的态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话
,老饕式的胃口,灌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玛希觉得很对劲;因为他也
是个饭桌上的好汉,结实,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体娇弱,既不敢吃也不敢
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饭桌上判断人的,所以很赏识克利斯朵夫。他当场向克利斯朵
夫提议,把他的《卡冈都亚》编成歌剧在歌剧院上演。——对于这些法国布尔乔亚
,艺术的顶点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狱》或九阕交响曲搬上舞台。——克利斯朵夫听
了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①易才把报馆经理拦住了,不让他立刻打电话给歌
剧院或美术部去下命令。(据伽玛希说,那些人都是由他支配的。)这个提议使克
利斯朵夫想起从前改编交响诗《大卫》的事,就手把众议员罗孙为要捧情妇出场而
主办的那次表演叙述了一遍。原来与罗孙不和的伽玛希,听了很高兴。克利斯朵夫
喝②③④⑤多了酒,又看到听众那么热心,不知不觉又讲了许多别的轶事,给人家
一一记在心里。离开饭桌就把话忘得干干净净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此刻经奥
里维一问,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为他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可
能发生的后果。现在没有了酒意,他对于将来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象已经发生
了:冒失的故事经过一番点缀之后,被人登在攻讦阴私的报纸上,他关于艺术方面
的胡说八道也一变而为攻击他人的冷箭。至于他更正的信会有什么结果,他和奥里
维知道得一样清楚:去答复一个新闻记者是浪费笔墨;说最后一句话的永远轮不到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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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浮士德入地狱》为柏辽兹名作。九阕交响曲系指贝多芬的全部交响曲。
②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事实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预料的一模一样。他所泄漏的私事被发表了,更正的信
可没有登出来。伽玛希只教人传话,说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宽大,这种有良心的
作风是令人钦佩的;但伽玛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风守着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
意见却继续传播开去,先在巴黎的报上,继而在德国的报上,引起尖刻的批评,因
为一个德国艺术家对于祖国发表这样有失身分的言论,简直动了公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聪明,利用别家报馆的记者访问的时候,声明他对于德国政府
是爱护的,说在那边至少跟在法兰西共和国一样的自由。——不料那记者所代表的
是一份保守党的报纸,便立刻替他编了一套反对共和的言论。
“越来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说。“唉,我的音乐跟政治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
“这是我们这儿的习惯,”奥里维回答。“你瞧那些关于贝多芬的论战罢。有
的说他是雅各宾党,有的说他是教会派,有的说他是平民派,有的说他是保王党。
”
“嘿,贝多芬真会把他们一起踢出去呢!”
“那末你也如法炮制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里很想这样做。可是他却不过那些对他亲热的人的情面。奥里维
总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因为不断有人来访问;而克利斯朵夫尽管答应小心行事
,结果还是有一句说一句,把脑子里想到的统统说出来。有些女记者自称为他的朋
友,逗他说出他的恋爱经验。也有些来利用他毁谤这一个或那一个。奥里维回家的
时候,常常发觉克利斯朵夫狼狈不堪。
“你又胡闹了是不是?”他问。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回答。
“你这个脾气竟没法改吗?”
“我真该教人关起来才好……可是,我向你赌咒,这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
“哼!下次还是这么一套……”
“不,不,我决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扬扬的告诉奥里维:“又来了一个。被我撵走了。”
“别过火,对付他们得非常小心。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击你…
…他们要报复真是太容易了!哪怕是一句极平常的话,他们也会找到把柄的。”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把手捧着脑门。
“怎么呢?”
“我关门的时候对他说……”
“说什么?”
“说了一句德皇的话。”
“德皇的?”
“是的,要不是德皇的,就是皇族的……”
“该死!明天一定登在报纸的第一版上。”
克利斯朵夫急得直打哆嗦。但他明天看到的,是关于他的屋子的描写,——其
实那记者连脚也没踏进去,——另外是完全杜撰的一段对话。
消息一路传开去一路改头换面。外国报纸又加上许多误会。法国报上叙述克利
斯朵夫穷得没办法的时候替人把有名的曲子改成吉他琴谱,一家英国的日报却说他
弹着吉他沿街卖唱。
他看到的并非全是恭维的话。那才差得远呢!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大日报》所
捧的,别的报纸就对他攻击了。他们的尊严,决不容许同行发现一个他们所不知道
的天才,所以他们都拿他开玩笑。古耶因为抓在手里的活宝给人抢了去而很气,便
写了一篇“以正视听”的文章。他亲昵的提其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
黎的时期,一切行动都是由他领导的。他说,没有问题,克利斯朵夫是个很有天分
的音乐家,但是——(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们是朋友),——修养不够,缺少特
色,骄傲得不象话;现在人家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长这种骄傲的脾气,
实在是害了他,因为他需要的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力、有学问、好意而严正的导师
,——(这是古耶的自画像)。一般音乐家勉强笑着,表示极瞧不起一个有报纸撑
腰的艺术家;他们装做讨厌逢迎吹拍,因为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
伤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对他假装怜悯。又有些是回过头来恨奥里维——(那都是奥
里维的同文)。——他们素来恨他的强硬,恨他不和他们亲近。其实他这种态度是
爱好孤独的成分多,厌恶他们的成分少。某几个人还隐隐约约的说他在《大日报》
那些文章中间有利可图。又有几个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责备奥里维不该把一个娇
弱的,老是做梦一般的,精力不足以应付人生的艺术家,——克利斯朵夫!——推
到嘈杂的节场上去,使他迷路。他们说这种办法简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途给断送了
:他虽没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话还能有点儿成就,现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冲昏了头
脑,岂不可怜!难道人们不能让他无声无臭的耐性工作吗?
奥里维很想告诉他们:“吃饱了肚子才能工作。谁给他面包呢?”
可是这种话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很可以非常清高的回答说:“这个吗,不过
是小节。人是应当受苦的。”
当然,高唱这种禁欲主义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例如有人求某个百万富翁帮助
一个穷艺术家的时候,那富翁回答说:
“先生,穷有什么关系!莫扎特就是穷死的!”
要是奥里维告诉他们,说莫扎特只求生存,克利斯朵夫也决不肯饿死,那他们
一定会觉得奥里维趣味恶劣。
克利斯朵夫被这些长舌妇的胡说八道搅得厌倦透了。他心里想这种情形是不是
要永远继续下去。可是过了半个月,事情就完了。报纸上不再提到他了。但他已经
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并不说:“《大卫》的作者”或“《卡冈都亚》的作
者”,而是说:“啊,是的,那个《大日报》上的人物!……”所谓声名,就是这
么回事。
奥里维也发觉这一点,因为他看见克利斯朵夫收到大批的信,而他自己也间接
收到不少:写脚本的作家,音乐会的掮客,都来招揽生意;初期的敌人摇身一变而
为新朋友,特意来信表示亲善;还有妇女们忙着奇请帖来。为了报纸的特辑,人家
提出许多问题来征求他的答案,例如法国人口激减问题,理想派的艺术问题,女人
胸衣问题,舞台上的裸体问题,——还问他德国是不是已经到了颓废的阶段,音乐
是不是已经完了等等。他们俩看了都笑起来。但尽管心里满不在乎,克利斯朵夫这
个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会的邀请。奥里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吗?”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噜着回答。“你以为只有你会去看太太们吗?现在也
轮到我了,告诉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怜的朋友!”
实际是克利斯朵夫在家关得太久了,忽然觉得非出去走走不可。并且他也很乐
于呼吸一下新的光荣的气息。在那些晚会里,他照旧厌烦,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
。但他回家故意卖弄狡狯,对奥里维说着相反的话。他到处都去,可是同一个人家
决不去两回;他会找出古古怪怪的借口,用着骇人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回避他们第
二次的邀请,教奥里维看了也认为岂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却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龙
去不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声名,而是为了添加他生命的养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
举止,语声,以及种种的形式,声音,色彩;因为一个艺术家每隔多少时候就得把
他的调色板充实一次。一个音乐家的营养决不能以音乐为限。一句说话的抑扬顿挫
,一个动作的节奏,一个和谐的笑容,都可以比一个同业的交响乐给你更多的音乐
感应。不幸沙龙里那些面貌那些心灵的音乐,和音乐家的音乐同样枯索,同样单调
。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的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和
一支巴黎曲调同样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无聊。萎靡的风迫使一般刚强的人
物化为泡沫,特出的个性很快的软化了,消灭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艺术家中已死的
与将死的人太多了:某个青年音乐家朝气蓬勃,天分极高,结果竟被荣名压倒,只
想呼吸那种毒害他的谄媚逢迎的空气,只想享乐,只想睡觉。他二十年后的模样,
只要看那个坐在沙龙一角的年老的大师便可知道:有钱,有名,一身兼了所有的学
士院的会员,登峰造极,似乎用不着再怕什么敷衍什么,而他却对所有的人低头,
怕舆论,怕政府,怕报纸,不敢说出自己的思想,并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
象载着自己遗骸的驴子一般在人前展览。
而在从前曾经伟大或是可能伟大的那些艺术家和有识之士后面,一定有个女人
在腐蚀他们。她们都是危险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爱他们的或只爱自己的;
最好的女子其实是最可怕的:因为她们目光浅陋的感情更容易毁掉艺术家,她们一
心要驯服天才,把他压低,把他删除,剪削,搽脂抹粉,直要这天才能够配合她们
的感觉,虚荣,平凡,并且配合她们来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虽是在这个社会里不过走马看花,但看到的已经足以使他感到危险
。想利用他、拿他点缀沙龙的女人,不止一个;克利斯朵夫对于低颦浅笑的勾引也
不能说完全无动于衷。要不是他有见识,要不是看到周围那些可怕的榜样,他可能
逃不过的。但他并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扩充她们的羊群。倘若她们不是紧紧
的钉着他,他所冒的危险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天才的时候,
照例要来摧残他的。这般人看见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头鸟就
想把它关在笼里,——看见一个自由人就想把他变成奴隶。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会儿,马上振作品来,把他们一古脑儿丢开了。
运命老是耍弄人的。它会让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网,但决不放过那些提防的,
谨慎的,有先见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罗网的倒并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奥里维。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处:克利斯朵夫声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
比较出名了,不是为了他六年来所写的文章,而是为了他发见克利斯朵夫。所以克
利斯朵夫被邀请的时候也有他的分;他陪着克利斯朵夫去,存着暗中监督的意思。
但大概他太专心干这件任务了,来不及再顾到自己。爱神在旁边经过,把他带走了
。
那是一个头发淡黄的少女:清瘦,妩媚;细致的鬈发,象波浪般围着她的狭窄
而神情开朗的额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蓝的眼睛,玲珑的鼻子,微微翕
动的鼻孔,有点凹陷的太阳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
有风韵的笑容仿佛是纯洁的田野之神的笑容。她的脖子长得又长又细,身材细小而
苗条,年轻的脸显得很快活,也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气,笼罩着初春的恼人的谜。—
—她叫做雅葛丽纳·朗依哀。
她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庭是信旧教的,有钱,高尚,头脑很开通。父亲是个
聪明的工程师,心思灵巧,做事能干,胸襟宽广,能够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
靠了政治关系,靠了他的婚姻,挣了一笔财产。太太是金融界里一个十足巴黎化的
漂亮女人,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爱情的结合,也可以说是金钱的结合,——在这般
人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爱情的结合。金钱是保留了,爱情可是完了。但还留下一些
残余的光辉,因为双方当年都是很热烈的;可是他们并不过分的自命为忠实。各干
各的事,各寻各的快乐,彼此照旧很投机,象两个自私自利的好伙计一样,一方面
觉得问心无愧,一方面也很谨慎。
女儿是他们中间的桥梁,同时是暗中争夺的对象:因为他们都非常疼她。各人
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别喜欢而被儿童的妩媚加
以理想化了的;双方都费尽心机想把女儿抓在自己手里。这个情形自然瞒不过孩子
;并且儿童都有一种天真的想法,把自己当做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尽量利用机会
,刺激父母,使他们比赛谁更爱她。任何使性的行为,倘使一个表示反对,她有把
握得到另外一个的赞许;而早先那个反对的因为自己被疏远而气恼,会进一步答应
更多的条件。这样她就受着过分的溺爱;幸亏她天性中没有什么坏的成分。——当
然她象所有的儿童一样很自私,但因她太受宠太有钱了,从来没遇到阻碍,所以她
的自私更带点病态的意味。
朗依哀夫妇虽然疼女儿疼到极点,可决不为她牺牲一些他们个人的方便。白天
大部分时间,他们让孩子一个人玩儿。因此她并不缺少幻想的时间。由于早熟,由
于人们当着她的面说的不加检点的话——(他们并不为她而有所顾忌),——她六
岁的时候就对拿在手里玩的小娃娃讲着恋爱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
。不用说,她这是没有邪念的。等到有天她咂摸到说话后面有着感情的影子,她的
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对象而给自己保留起来了。她天真无邪,可是欲魔已经在远远
的叫吼,仿佛在地平线那一边的、看不见的远钟,有时风中传来几阵声音,不知从
哪儿来的,只觉得自己被它包裹了,脸红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过气来,但你对
这种情形完全莫名片妙。随后音乐没有了,象来时一样的突兀。什么都听不见了。
仅仅有些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回音,在碧蓝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应当上那边去,
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个地方。啊!要到了那儿才好呢!……
没到达以前,她对于那边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着种种猜测。以这个女孩子的头
脑而论,要猜到那未来的境界简直是桩大事。她有位年龄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纳·
亚当,常常跟她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各人拿出十二岁上的聪明与经验,听到的谈
话和偷看的书作参考。两个小姑娘提着足尖,抓着石头,想从旧墙上瞻望自己的前
途。但她们白费气力,以为从墙缝中窥到了什么,其实是一无所见。她们天真烂漫
,便是淘起也不无诗意,同时也有巴黎人喜欢嘲弄的脾气。她们说了野话而完全没
觉得,并且拿小事看做天一样大。可以在家到处搜索而无人敢阻止的雅葛丽纳,把
父亲的书都翻遍了。幸而她的无邪与纯洁的本能,使她没有受什么坏影响,只要一
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为放肆的话,她就不胜厌恶,立刻把书扔掉了;她在下
流的队伍中穿过,有如一头小猫在脏水洼里跳出来,居然没沾到泥浆。
小说并不怎么吸引她:那太明确太枯索了。使她心儿颤动而怀着希望的,却是
诗人的——当然是谈爱情的诗人的——作品。这等诗人的气质和女孩子的很接近。
他们看不见事实,只从欲望或悔恨的三棱镜中想象事实;他们的神气就象她一样伏
在旧墙的隙缝中瞧望。但他们知道的事多得很,凡是应该知道的都知道,而且他们
用着非常甜蜜与神秘的字眼把它们包裹着,你得小心翼翼的揭开来才能找到……找
到……啊!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可是永远在就要找到的关头……
两个好奇的孩子一点都不厌倦。她们彼此轻轻的念着阿尔弗莱·特·缪塞和苏
利·普吕东的诗句,打着寒噤,以为那就是邪恶的深渊;她们把诗抄下来,互相推
敲某些段落的隐藏的意义,而有时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的意义。这些十三岁的小妇人
,无邪的,荒唐的,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可半嘻笑半正经的讨论着爱情与肉
欲;她们在课室内当着和善可欺的教员的面,——一个挺柔和挺有礼貌的老头儿,
——在吸墨纸上涂些有天被他抄到而为之错愕的诗句:
让我,噢!让我紧紧的搂抱你,
在你的亲吻里喝着狂乱的爱情,
一点一滴的,长久的!……
她们进的学校是富家子女上学的学校,教员都是教育界里的名流。在这儿,她
们的感情可有了发泄的机会。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钟情于她们的教授。只要他们
年轻,长得不太难看,就可使她们神魂颠倒。她们把功课做得挺好,为的要讨她们
的偶像喜欢。作文卷子的分数差了一些,她们就得哭一场;被老师赞美几句,她们
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还要对他丢几个感激而卖俏的眼风。要是给叫到一边去指点
什么或夸奖一番,那简直快乐得象登天一样了。并且要她们喜爱,也无须怎么了不
得的人才。教师在体操课上把雅葛丽纳抱到秋千架上的时候,她会浑身发热。此外
又有多么剧烈的竞争!多少嫉妒的心理!一个又一个的眼风向老师丢过去,多么谦
卑,多么迷人,想把他从一个骄横的情敌手里抢过来!他在教室里一开口,钢笔与
铅笔就象飞一般的忙起来。她们并不求理解,主要是不能听漏一个字。她们一边写
,一边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注意偶像的脸色和举动,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轻轻的商
量:“你想他用一条蓝点子的领带好看不好看?”
后来她们又拿些彩色画,荒诞不经的诗句,风花雪月的插图,作为理想人物的
根据,——恋着优伶,演奏家,过去的或现存的作家,一忽儿是摩南-舒里,一忽
儿是萨曼,一①忽儿是德彪西。想到在音乐会中,沙龙里,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
青年交换的眼风,她们脑筋里马上会组织起一些爱情故事。总之,心里永远需要爱
,需要有个爱的借口。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无话不谈:这就证明她们并不真有多
少感情;并且这也是使自己永远没有深刻的感情的好办法。可是这等心情变成了一
种慢性病,她们自己虽然觉得好笑,暗中却在加意培植。两人互相刺激。西蒙纳颇
有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但实际是谨慎的。真诚而热烈的雅葛丽纳倒更容易把荒唐
的计划实地去做。她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闹出大笑话来……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
:有时候,这般可怜的受惊的小动物——(我们都经历过这阶段),——不是差一
点自杀,就是差一点投入随便碰到的一个人的怀里。可是徼天之幸,几乎所有的青
年都至此为止。雅葛丽纳谱了十多封情书的稿子,想寄给那些仅仅见过一面的人;
结果都没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热烈的不署名的信,给一个奇丑无比的,俗不可耐的
,自私的,无情的,头脑狭窄的批评家。她因为在他的文章里看到有二三行富于感
情的表现,就对他倾心了。她也迷着一个住在近边的名演员;每次走过他的屋子心
里总想:“要不要进去呢?”
有一回她竟大着胆子走到他住的那层楼上,一到那儿,她却立刻逃了。她能和
他说些什么呢?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并不爱他。她也明明知道。这种疯癫一半
是有心哄骗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爱,那是永远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
既然雅葛丽纳很聪明,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并不因此而不疯癫。一个心中明白的
疯子抵得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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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摩南-舒里为十九世纪法国著名悲剧演员;萨曼为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她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她着迷,到处有人巴结她,而爱她的也不止一
个。她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她并不把自己可能给人家的痛苦放在心
上。一个美貌的少女是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的。她认为人家爱她是挺自然的
,可是她只对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她真心的相信:谁爱上她就够幸福了。这也难怪
,因为她虽然整天想着爱情,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大家以为在暖室里长大的上流
社会的少女,总比乡下女子早熟;实际正是相反。看到的书,听到的话,使她念念
不忘于爱情,而在她游手好闲的生活中,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她
有时把一个剧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结果对内容反而毫无感觉。在爱情
方面象艺术方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去念别人说的话,而应该说出自己的感觉;要是
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急于说话,可能永远说不出东西来。
因此,雅葛丽纳象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靠着别人的感情的残灰余烬过生活,那
些灰烬虽然替她维持着骚动的心情,使她双手发热,喉咙干涩,眼睛作痛,可是也
使她看不见事物的真相。她自以为认识它们。她并不缺少意志。她尽量的看书,听
人家的谈话,东鳞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识,甚至也努力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围的人
高明,因为她更真。
有一个女子给了她很好的影响,可惜时间太短。那是她父亲的一个不出嫁的姊
妹:叫做玛德·朗依哀,年纪在四十至五十之间,长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忧郁,
谈不到什么美;她永远穿着黑衣服,举动大方而有点局促,很少说话而声音极低。
要没有那双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那个慈祥的笑容,人家简直不
会注意到她。
她只在某些没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哀家露面。朗依哀对她很敬重,心里却有
点厌烦。朗依哀太太对丈夫老实表示对她的访问不感兴趣。可是他们为了礼数关系
,每星期留她在家吃一顿饭,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谈着自己的事,
那是他永远感到兴趣的。朗依哀太太想着别的事,照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话常常莫
名片妙。彼此相处得很好,礼貌非常周到。并且当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
的时候,也起有些亲热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别愉快的往事,
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发显得光采奕奕。玛德姑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兄弟家中很有
些教她受不了或心里难过的事。但她绝对不露声色:表示出来有什么用呢?她爱她
的兄弟,对他的聪明与成就很得意;跟老家里其余的人一样,她认为当初的牺牲和
长子现在的成就比较之下,并不算付了过高的代价。但她至少对他保持着批评精神
。和他一样聪明,精神上比他更坚实更刚强,——(法国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明)
,——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可是朗依
哀久已不来请教她了!他认为最好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见,或者是——(因为他和她
一样明白)——闭上眼睛。她为了高傲,远远的躲在一边。谁也不关切她的内心生
活。大家觉得还是不知道更方便。她过着独身生活,难得出门,只有很少的几个并
不十分亲密的朋友。她不难利用兄弟的交际和自己的才能:但她并不利用。她在巴
黎有名的杂志上写过两三篇关于历史和文学的文章,那种朴素,确切,特殊的风格
曾经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为止。和一般关切她而她也乐于认识的优秀人士,她很
可能交些有意思的朋友。但他们尽管表示亲近,她只是不理。有时她在戏院定了座
,预备去看她心爱的作品上演,结果竟没有去;而在能够作一次她所喜欢的旅行的
时候,临了还是留在家里。她的性格是禁欲主义和神经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
经衰弱绝对没有损害到她思想的淳朴。她的生命是受伤了,精神却并没有。唯有她
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旧创,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迹。而更深刻更暧昧的,——连她自己
也不知道的,——是命运的烙印,是已经在那里摧残她的潜伏的疾病。——然而朗
依哀一家只看见她那双有时使他们难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丽纳在无愁无虑的快乐的时候,——这是她幼年的正常状态——根本不大
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个年纪,身心都骚动起来,使她在莫名片妙的神魂颠倒的
时间,虽然并不长久、但觉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时间,尝到了悲苦、厌恶、恐怖、
郁闷的滋味,——象个孩子淹在水里而不敢喊救命的时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见玛
德姑母对她伸着手了。啊!其余的人和她离得多远!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面上亲切
而实际自私,又是那样自满,哪有心思来理会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的悲伤!但姑母
是懂得的,并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非常纯朴的笑笑,隔着饭桌
对雅葛丽纳挺和善的瞧一眼。雅葛丽纳觉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玛德不声
不响,只拿手摩着雅葛丽纳的头。
于是她信赖姑母了,心中一不好过就去访问这位好朋友。不论什么时候去,她
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样宽容的眼睛,把它们的恬静灌注一部分到她心里。她并不和姑
母提起她幻想的罗曼史,那她要觉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绝对不是真的。但她说出
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实在的苦闷。
“姑妈,”她有时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愿意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姑妈微微笑了笑。
雅葛丽纳把头枕在她膝上,吻着那抚摩她的手:“我将来能幸福吗?姑妈,告
诉我,我将来能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一半要靠你……一个人愿意幸福的时候一定会幸福的。
”
雅葛丽纳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吗?你?”
玛德凄凉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难道你不信吗?”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丽纳停住了。
“怎么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种方式的。”
“可怜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玛德说。
“真的,”雅葛丽纳坚决的摇摇头,继续说,“象你那样,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受得了。可是有许多办不到的事,人生会教你办得到。”
雅葛丽纳听了不大放心,回答说:“噢!我可不愿意学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
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种。”
“可是人家问你究竟要怎么样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么。”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举出来,她只找到一件,翻来覆去象复唱的歌辞一
样:
“第一,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不出一声,做着针线。过了一会,她说:“倘使你不爱人家,单是人家爱
你有什么用?”
雅葛丽纳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妈,我说的当然是限于我所爱的人!其
余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无所爱又怎么呢?”
“你这话好怪!一个人总是有所爱的。”
玛德摇摇头,表示怀疑。”一个人并不能真爱,只是心里要爱。爱是上帝给你
的一种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赐给你。”
“倘使人家不爱我呢?”
“人家不爱你,你也得这样。你会因之更幸福。”
雅葛丽纳拉长着脸,装出气恼的模样:“我可不愿意,我对这个一点不感兴趣
。”
玛德很亲热的笑了,望着雅葛丽纳叹了口气,随后又做她的活儿。
“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老说可怜的孩子?”雅葛丽纳不大放心的问。
“我不愿意做个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希望幸福呢!”
“就因为此我才说:可怜的孩子!”
雅葛丽纳有些恼了。但不久也就过去了。姑母笑得那么尽兴,使她沉不下脸来
。她一边假装生气一边拥抱她。其实,一个人在这个年龄上听到自己将来——在很
远的将来——会有点儿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从远处看,人生的不幸还很有诗
意呢;一个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丽纳完全没觉察姑母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只注意到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
,以为那是她喜欢待在家里的怪脾气,雅葛丽纳还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两次她去
探望的时候,碰到医生出门。她就问姑母:“你病了吗?”
姑母回答:“只是一点儿小病。”
可是她连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顿饭都不去了。雅葛丽纳气忿忿的去质问她。
“好孩子,”玛德很温和的说,“我累了。”
雅葛丽纳不相信,以为是推托。
“哼,每星期上我们家来两小时就累了吗?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呆在你那个
火炉旁边。”
她回家得意扬扬的把这些刻薄话讲出来,不料立刻被父亲训了几句:
“别跟姑妈去烦!你难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凶吗?”
雅葛丽纳听着脸都白了;她声音颤抖的追问姑母害了什么病。人家不肯告诉她
。最后她才知道是肠癌,据说姑母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雅葛丽纳心里害怕了好几天,等到见了姑母才宽慰一些。玛德还算运气,并不
太痛苦。她依旧保持着安详的笑容,在透明的脸上映出内心的光彩。雅葛丽纳私下
想:
“大概不是吧。他们弄错了,要不然她怎么能这样安静呢?……”
她又絮絮叨叨的讲那些心腹话,玛德听了比从前更关切了。可是谈话中间,姑
母有时会走出屋子,一点不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等剧烈的疼痛过去了,脸色正常了
,才回进来。她绝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饰;也许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知道受
着病魔侵蚀,觉得毛骨悚然,不愿意把思想转到这方面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于保
持这最后几个月的和气恬静。可是病势出人意外的急转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丽纳
以外不再接见任何人。后来雅葛丽纳探望的时间也不得不缩短。后来终于到了分别
的日子。姑母躺在几星期来没离开过的床上,跟小朋友告别,说了许多温柔与安慰
的话。然后她关起门来等死。
雅葛丽纳有几个月功夫非常痛苦。姑母死的时候,她正经历着精神上最苦闷的
时期;在这种情形之下能支持她的原来只有姑母一个人。此刻她可孤独到极点。她
很需要一种信仰做依傍。从表面上看,这种倚傍似乎不会缺少的:她从小就奉行宗
教仪式;她的母亲也是的。但问题就在这儿:母亲是奉行仪式的,玛德姑母却并不
:怎么能不把她们做比较呢?大人们视若无物的谎言逃不过儿童的眼睛,他们很清
楚的看到许多弱点与矛盾。雅葛丽纳发觉母亲跟一般自称信仰宗教的人照旧怕死,
仿佛没有信仰一样。真的,靠宗教是不够的……此外,还有些个人的经验,反抗,
厌恶,一个笨拙的忏悔师伤害她的说话……都使她怀疑宗教。她继续上教堂去,可
是并无信仰,只象拜客一样,表示自己有教养。她觉得宗教象世界一样空虚。唯一
的救星是对于死者的回忆,她把她完全裹在身上了。她悔恨当初不该逞着青年人自
私的脾气而忽视姑母,如今是叫也叫不应了。她把她的面目理想化;而玛德留下的
深刻的韬晦的生活榜样,使她讨厌社会上那种不严肃不真实的生活。她睛中只看见
它的虚伪;而那些可爱的诱惑,在别的时间会使她觉得好玩的,此刻却使她深恶痛
绝。她患着神经过敏症。无论什么都会教她痛苦;她的意识一点儿不受蒙蔽。凡是
一向因为漠不关心而没注意到的事,她现在统统看到了。其中有一件竟把她伤害入
骨。
有天下午,她在母亲的客室里。朗依哀太太正在见客,——一个时髦画家,装
腔作势的小白脸,是她们家的熟客,但并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丽纳觉得自己在
场使母亲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她愈加留着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点儿不耐烦,轻
微的偏头痛使她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们象糖果一般咬着的头痛丸搞糊
涂了,不大留神自己的话。她无意之间把客人叫做“我的心肝……”
她立刻发觉了。他也和她一样的不动声色。两人继续用客气的口吻谈下去。正
在一旁沏茶的雅葛丽纳心中一震,差点儿把一只杯子滑在地下。她感觉到他们在背
后交换着会心的微笑。她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给遮
掩过去了。——这个发见把她吓坏了。雅葛丽纳从小过着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听
到这一类的玩艺儿,她自己也会嘻嘻哈哈的提起的,可是这一回竟感到难以忍受的
痛苦,因为看见她的母亲……她的母亲,那事情可不同了!以她惯于夸大的性情,
她从这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至此为止,她对什么都不猜疑的。从今以后,她
对一切都猜疑了。她想着母亲过去的行为,推详某些小节。没有问题,轻佻的朗依
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丽纳还要加些上去。她很想接近父亲;他跟她
一向比较密切,而他的聪明也对她很有吸引力。她愿意多爱一些父亲,对他表示同
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为他抱怨;于是这神经过敏的少女又气了疑心,比
对母亲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说父亲是什么都明白的,但认为假作痴聋更方便;只要
自己能够为所欲为,别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于是雅葛丽纳觉得没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们。她爱他们。可是她在这儿过不
下去了。西蒙纳的友谊对她并没帮助,她很严厉的批判她从前的伴侣的弱点,对自
己也不随便放过,看到自身的丑恶与平庸大为痛苦,只无可奈何的回想着纯洁的姑
妈。但这些回忆也慢慢的消失了;时间的洪流把它们淹没了,把它们的痕迹洗掉了
。由此可见,一切都是要完的;她将来要跟别人一样的掉在污泥里……噢!无论如
何都得跳出这个世界!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这个又狂乱又孤独、又厌世又热烈的时期,抱着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着
一个无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时候,雅葛丽纳遇到了奥里维。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样邀请了那个冬天走红的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
来了,照例不想讨人喜欢。朗依哀太太可仍旧觉得他可爱:——只要在当令的时候
,他拿出无论什么态度都可以;人家总觉得他可爱的;这往往是几个月的事。雅葛
丽纳并不觉得他怎么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维先就使她不信任。何况
他粗鲁的举动,高声的说话,快活的心情,都教她看不上眼。以她那时的心境,生
活的兴致显得是鄙俗的;她所追求的是凄凉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为喜欢这个
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强了。但他谈话之间提起了奥里维:他需要把他的朋
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连在一起。他把奥里维说得那么有意思,使雅葛丽纳以为看
到了一个合乎理想的人物。她要母亲把奥里维也邀请了。奥里维并不马上接受:而
在他姗姗来迟的那个时期之内,克利斯朵夫和雅葛丽纳更能从从容容的描成一个幻
想的奥里维的肖像,而等到他决意应邀而来的时候,真正的面目跟那幻想的图画也
不会不象了。
他来了,可很少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他的聪明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文雅
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自然把雅葛丽纳迷住了。再加有克利斯朵
夫在旁边做对照,更烘托出奥里维的妙处。但她脸上全无表示,因为怕正在心中萌
动的感情;她继续跟克利斯朵夫谈话,谈的却是奥里维的事。克利斯朵夫能够谈到
他的朋友,得意极了,根本没注意雅葛丽纳听得津津有味。他也提到自己,而她虽
然毫无兴趣,也殷勤的听着,随后又不着痕迹的把话题扯上跟奥里维有关的故事。
雅葛丽纳的风情对于一个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险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已经
给她迷住了:他喜欢常常到她家里去,开始注意自己的装束;他熟识的那种感情又
笑眯眯的混入他所有的幻想中来了。奥里维从最初几天气也入了迷,以为对方冷淡
他,暗中很难过。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把自己和雅葛丽纳的谈话告诉他听,更增
加他的痛苦。奥里维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讨雅葛丽纳喜欢。虽然因为跟克利斯朵夫一
平生活,他看事比较乐观了些,但仍旧没有自信;他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不相信
会得到人家的爱。——其实,倘若一个人的被爱要靠他本身的价值而不是靠那个奇
妙与宽容的爱情,那末够得上被爱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一天晚上,他受着朗依哀家的邀请,但觉得再去看那个冷淡的雅葛丽纳太难堪
了,便推说疲倦,教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去。蒙在鼓里的克利斯朵夫挺快活的去了。
以他天真的自私心理,他只想着和雅葛丽纳单独相对的快乐。可是他得意的时间并
不久。一听到奥里维不来的消息,雅葛丽纳马上扮起一副懊丧的,气恼的,烦闷的
,失望的脸;她再也不想讨人喜欢了,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只随便回答几句
。他甚至非常难堪的看见她掩着嘴,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她真想哭出来。突然之
间她走出客厅,不再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的回去,一路上推敲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态度究竟是怎么
回事,慢慢的居然看到了一点儿真相。回到家里,奥里维等着他,装着若无其事的
神气问他晚会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把那桩不如意事讲给他听。他一边讲着一边看到
奥里维脸色渐渐开朗起来。
“你不是累了吗?”他问。“干吗不睡呢?”
“噢,我觉得好多了,”奥里维回答,“我不累了。”
“对啦,”克利斯朵夫很俏皮的说,“你今晚不去,的确使你精神恢复不少。
”
他亲切的,狡狯的望了望奥里维,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到了那儿,他笑了,轻
轻的,可是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坏东西!”他心里想。“她居然拿我开玩笑!而他也在耍我。想不到他们俩
有这一手!”
从此他把自己对雅葛丽纳的念头一起丢开,而象孵着小鸡的母鸡一样去孵育两
个小情人的罗曼史,表面上只做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也不代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向对
方揭破,只在暗中帮助他们。
他一本正经的以为自己的责任应当把雅葛丽纳的性格研究一番,以便决定奥里
维跟她在一起是否能幸福。因为笨拙,他就向雅葛丽纳提出许多古怪的问话使她气
恼,有的是关于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岂有此理!他这样问长问短是什么意思?”雅葛丽纳愤愤的转过背去想。
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不再关切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见奥里
维高兴也高兴极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乐表现得比奥里维更露骨。雅葛丽纳看了莫
名片妙,她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们的爱情中看得比她还清楚,所以只觉得他
讨厌之极,不懂奥里维怎么能为一个这样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这点,
有心捉弄她,惹她生气。随后他推说事忙,谢绝了朗依哀家的邀请,让雅葛丽纳和
奥里维单独相处。
可是他对于前途还是很担忧,自以为对这桩酝酿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责任,心里
很烦恼,因为他把雅葛丽纳看得相当准确,担心着许多事:第一是她的有钱,其次
是她的教育,她的环境,尤其是她的弱点。他想起从前的女朋友高兰德。没有问题
,雅葛丽纳为人更真,更坦白,更热情,对于勇敢的生活很有点向往之情,也有英
勇壮烈的志愿。
“但单是有志愿还不够,”克利斯朵夫想道,“还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险通知奥里维。但一看见奥里维从雅葛丽纳那边回来,眼中闪着快乐
的光彩,他就没勇气开口了,心里想:“两个孩子很快活。别扰乱他们的幸福罢。
”
对奥里维的友爱慢慢的使他感染到奥里维的信心。他终于相信雅葛丽纳的确是
象奥里维所看到的,也是象她自己所愿意看到的那种人物。她意志多么坚强!她爱
奥里维,就是爱他不同于她和她的社会的地方。她爱他,因为他清贫,因为他在道
德观念上不肯让步,因为他在社会上不善于应付。她爱奥里维爱得那么纯洁那么彻
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样穷……有时还恨不得要自己变得丑,因为这样她可以更加
肯定奥里维的爱她是为了她本身,为了她的一腔热爱,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
日子,他在眼前的时节,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
,故意装做关心别的事,不去瞧他,用讥讽的口吻说话。可是她突然停下来,躲到
卧室里去,关上门,下了窗帘,坐在那儿,两个膝盖紧挤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
,压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气的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劝,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
境界。她一声不出的把爱情紧紧抱着。
现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关切奥里维的成功,象母亲一样的照顾他,留心他
的修饰,对他的衣著发表意见,替他打领带。奥里维很耐性的由他摆布,宁可到了
楼梯上拆开领带重新打过。他心里好笑,但对这种亲切的表示非常感动。爱情使他
胆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愿意请教克利斯朵夫,把会面的经过告诉给他听
。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的激动,有时会在夜里几小时的搜索枯肠,替朋友的恋爱设
计划策。
在巴黎近郊,亚当岛森林近旁的一个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别庄的大花园里,奥
里维和雅葛丽纳有了一次确定终身的谈话。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里;但他在屋子里发见了一架风琴,便弹着琴,
让两个人双双的散步去了。——其实他们不希望他这样。他们怕单独相对。雅葛丽
纳不声不响,有点儿敌意。上次见面的时候,奥里维已经发觉她态度突然变得冷淡
,目光显得残酷,甚至有敌对的意味。他看了心都凉了。他不敢盘问,怕从爱人嘴
里听到什么残忍的话。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离开,他心就发抖,觉得唯有克利斯
朵夫在场才能使他不至于受到意料中的打击。
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并没有稍减。她只有更爱他。就因为此,她对他有点儿
敌意。她从前当作游戏而那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
脚下变了个窟窿,便吓得望后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里想:“可是为什么?为什
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望着奥里维,用着那种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她自己将要完
全消灭在爱情中间,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对于未来的梦想,一切都
要在这个怪物身上消灭。于是她气愤愤的跳起来,有些时候简直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走到花园尽处,到了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离着的菜园里,迈着细步在小
径上走: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挂着许多红的深色的果实,还有一片片清香扑鼻的
杨梅。时方六月,阵雨之后气候很凉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
云大块大块的随着风沉重的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
张树叶都不动。无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笼罩着他们的心。而在花园那一头,
从那望不见的别庄的半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风琴声,奏着约翰·赛巴斯蒂安·巴
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一声不出。奥里
维看见雅葛丽纳脸上淌着眼泪。
“你怎么哭啦?”他嘴唇抖动着,轻轻的问了一声。
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
他拿着她的手。她把头靠在奥里维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给打败了;这才松
了口气!……两人轻轻的哭着,听着音乐,沉重的云无声无息的在头上移动,仿佛
就在树颠上掠过。他们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也许还想着将来的痛苦。在一个
人的命运周围酝酿的哀愁,有时会由音乐突然透露出来……
过了一会,雅葛丽纳擦擦眼睛,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无可
形容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象你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提起她?难道你认识她吗?”“克利斯朵夫讲给
我听的……你曾经非常痛苦,可不是?”
奥里维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我从前也很痛苦的,”她说。
于是她讲起她的亡友,亲爱的玛德姑母,很心酸的说她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她用着哀求的口吻说。“帮助我生活,做个好人
,把可怜的姑妈做榜样!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
“她们俩我们都爱。正如她们俩也会彼此相爱。”
“可惜她们不在这儿了。”
“她们在这儿呀!”
两人紧紧抱着,连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到。忽然来了阵细雨,使雅葛丽纳直打寒
噤。
“我们进去罢,”她说。
树荫底下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吻着雅葛丽纳潮润的头发;她向他仰起头来
,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少女的灼热而有点龟裂的嘴唇。
他们差点儿晕过去了。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可是他们立刻想其他。琴声已经没有了。他们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
在风琴上,双手捧着脑袋,也想着许多过去的事。他听见开门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
,对他们和颜悦色,堆着一副庄严而温柔的笑容。他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经过
的情形,便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坐下吧。让我弹些东西给你们听。”
他们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对他们俩所有的爱,一起倾诉了出
来。弹完之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随后他站起身子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多么和善
,比他们老成多了,坚强多了!她这才破题儿第一遭体会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
他们俩都搂在怀里,对雅葛丽纳说:“你很爱他是不是?你们都非常相爱吧?”
两人都觉得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克利斯朵夫马上转变话题。高声笑着,走向窗
子,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婚。奥里维不敢,怕遭到意料中
的拒绝。克利斯朵夫同时也逼他去找个差事。假定两老答应了,奥里维在不能谋生
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对于
跟有钱的女子结婚所抱的过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是
毒害心灵的。他最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为灵魂得救问题操心的富家妇说的话: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的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
的女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她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
是把艺术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
是不正常的……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做人生?难道
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
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
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
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
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象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的僵死,
一样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
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
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
大地跟人类的连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连系。这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
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能够,
那末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
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的心灵配搭
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魄气,势必
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
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
一块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
料的臭气。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
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
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
了爱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
纯洁。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
对财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
雅葛丽纳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
求重进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
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
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
;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
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
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
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
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
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
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
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功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问题,
整天忙着她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
医生都是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她几个月的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
的疗养院,不胜虔诚的作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
醒他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
承认的;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
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
暗淡的闪光,还是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风魔很好玩:他喜
欢她这样:卖弄风情,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
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
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
,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她当做疯子。这才是使她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
他说她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她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见她已经不把他放
在心上。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
。雅葛丽纳听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她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进
屋子,脸色发白,非常坚决的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
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并不想和她从长计议。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
他是最没理性的,那天倒反劝他们讲理性了。他说他们这样会闹出丑事来,以后更
痛苦了。雅葛丽纳怒不可遏的咬着嘴唇,回答说:“以后我们自杀就完了。”
这句话非但没有把奥里维吓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两
个疯子姑且耐着性子;他说在用到这最后一着之前,总得试过其他的方法:雅葛丽
纳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作说客。
古怪的说客!他才说了几句,朗依哀先生差点儿撵他出门;然后他又觉得事情
可笑。来客的严肃,诚实,深信不疑的态度,慢慢的使听的人动容了;然而朗依哀
始终表示不动心,继续说些讥讽的话。克利斯朵夫只做不听见;可是逢到对方来一
下特别尖锐的冷箭,他也停下来,不声不响的迟疑一会;随后又往下说。到了一个
时候,他把拳头望桌上敲了一下,说道:
“请你相信我一句话:我这次的拜访对我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压
制自己才能不来挑剔你某些措辞;可是我认为我有权利对你说话,所以我就说了。
请你象我一样的客观一些,把我的话考虑考虑。”
朗依哀先生听着;一听见自杀的计划,他耸耸肩膀,装做一笑置之;但心里的
确震动了。以他的聪明,决不致把这种威吓当做玩笑看;他知道应该顾到痴情女子
的疯狂。从前他有个情妇,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气挺好,他认为决不会实行她的大
话的,居然当着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枪,当场并不就死;那一幕他现在又觉得如在
目前了……对付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简直毫无把握。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
酸……“她自己要吗?那末好吧,傻孩子活该倒楣!……”当然,他可能用点手段
,假作应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的使雅葛丽纳疏远奥里维。可是这样非得花一
番他不愿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况他也是个软心人;因为他曾经恶狠狠的对雅葛丽
纳说过一声“不!”现在就不为不忍而愿意说一声“好!”了。归根结蒂,世界上
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孩子的看法是对的。主要是两人相爱。朗依哀先生也并非不
知道奥里维是个正人君子,也许还有才气……因此他同意了。
结婚前一天,两个朋友厮守了半夜没睡觉。他们对于一个可爱的过去的最后几
个钟点,都想好好的领略一番。可是眼前这个时间已经是过去了。好似那些凄凉的
离别,在车子开行以前大家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说着话,但心早已不在
这儿;朋友已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说到半中间,发觉奥里维心猿意马的
眼神,便停下来,笑了笑,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奥里维不胜惶恐的道歉,因为自己在最后一段亲密的时间这样分心,觉得很难
过。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说:
“算了罢,别勉强。我很快活。你做你的梦罢,孩子。”
他们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
:
“你想逃开我吗?你以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会追上
来的。我也想着她。”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我何尝不想你!即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么不容易!……”
参加婚礼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体面,可以说很漂亮了。他们不用宗教
仪式;奥里维是因为对宗教冷淡,雅葛丽纳是因为存着反抗的心,两人都不愿意要
。克利斯朵夫写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预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最后一刻,他明
白了公证结婚是怎么回事,便把音乐放弃了,认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个人既没有
信仰,也没有自由思想。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容易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并非要把一
个公务人员变成教士。在上帝与自由良心之间,绝无理由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
家只管登记,不管结合。
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结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幸而没有把音乐放到典礼中
去。区长俗不可耐的恭维着新夫妇,恭维着新娘的有钱的家庭和那些挂着勋章的证
婚人。奥里维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偷偷的向冷眼
觑着她的西蒙纳吐舌头;她曾经跟她赌东道,说结婚“决不会使她紧张”,她现在
快要赢这个东道了:她简直不大想到结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觉得好玩。其
余的人都是为了来宾而装腔作势,来宾也都拿着手眼镜瞧他们。朗依哀先生只管在
人前卖弄;虽然对女儿的感情那么真,他当时最注意的还是宾客,心里想有没有漏
发什么请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动,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这
许多角色。他目不转睛的钉着奥里维,奥里维可并不瞧他。
晚上,新人动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们到车站,看见新夫
妇很快乐,毫无遗憾,也不隐瞒他们巴不得快点走掉的心绪。奥里维象一个少年人
,雅葛丽纳象一个小姑娘……这一类离别使人非常惆怅。父亲眼看着女儿被一个陌
生人带走……从此跟他越离越远。但他们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
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齐备,用不着再怕什么
,可以死而无憾了……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是遥
遥前途摆在那里;而且很少人能到达第二个阶段……
火车在黑夜里把他们带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的说了句:
“咱们现在都是鳏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们道了再会,各自走上回家的路。两人都很难过。但那是
一种又悲伤又甜美的感觉。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卧室里想道:“现在我生命中最高
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奥里维的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状。两位朋友约定:在奥里维没回来搬家之前,
他的家具和纪念物照旧存在克利斯朵夫那边。所以他还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着
安多纳德的照相,拿来放在自己桌上,对它说道:
“朋友,你快活吗?”
他常常——稍为太密了些——写信给奥里维。回信很少,内容也是心不在焉的
,朋友在精神上渐渐跟他疏远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这是应当如此的;他
并不为他们友谊的前途操心。
孤独并不使他难受。以他的口味而论,他觉得还不够孤独呢。《大日报》的撑
腰已经使他感到厌恶。阿赛纳·伽玛希有个脾气,以为由他费了心血吹捧出来的名
流应当归他所有,而他们的光荣理当和他的光荣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宝座周
围摆着莫里哀、勒·勃仑和吕里一样。克利斯朵夫觉得在艺术上便是德皇也不见得
比他《大日报》的老板更可厌。因为这个新闻记者对艺术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见倒
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绝对不容许存在,说是恶劣的,危险的;他为了
公众的福利要把它们消灭。最丑恶而最可怕的,莫过于这般畸形发展的,不学无术
的市侩,自以为用了金钱和报纸,不但能控制政治,还能控制思想:凡是听他们指
挥的人,就赏赐一个窠,一条链子,一些肉饼;拒绝他们的,他们就放出成千成百
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家伙。他认为一头蠢驴胆敢告诉他
在音乐方面什么是应该作的,什么是不应该作的,未免太不成话;他言语之间表示
艺术需要比政治更多的准备。他直截了当的拒绝把一部无聊的脚本谱成音乐,不管
那作者是报馆高级职员之一而为老板特别介绍的。这一件事就使他和伽玛希的交情
开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兴。他才从默默无闻的生活中露出头来,已经急于要
回到默默无声的生活中去了。他觉得“这种声势赫赫的名片,会使自己在人群中迷
失”。关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着歌德的话:
“一个作家凭着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大众就设法不让他产生
第二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深自韬晦的有才气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卷入纷纭扰
攘的社会,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可以从作家身上沾点儿光。”
于是他关上大门,守在家里,只接近几个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来比较疏远了
的亚诺夫妇。亚诺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时间总是孤独的,很有余暇想到别人的悲伤。
她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走后所感到的空虚,便压着胆怯的心情请他吃晚饭。她
很愿意不时来照顾一下他的家务,可是她没有胆子;这也许更好:因为克利斯朵夫
绝对不喜欢人家顾问他的事。但他上亚诺家吃饭,黄昏时也常到他们家去坐一会。
他发见这对夫妇老是那样亲密,维持着同样温柔而悒郁的气氛,比从前更灰色
了。亚诺精神上经过一个颓丧的时期,教书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劳作,
一天又一天的永远没有变化,仿佛一个轮子老在一个地方打转,从来不停,也从来
不向前。虽然很有耐性,这好人也不免垂头丧气。他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难过,
觉得自己的忠诚毫无用处。亚诺太太说些温婉的话鼓励他;她似乎永远那么和气恬
静,可是人慢慢的憔悴了。克利斯朵夫当着她的面祝贺亚诺有这样一位贤德的夫人
。
“是的,”亚诺说,“她真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很安定。这是她的运气,
也是我的运气,要是她对我们的生活觉得痛苦的话,我会一蹶不振的。”
亚诺太太红着脸不出声。接着她用着平稳的语调扯上别的事去了。——克利斯
朵夫的来往照例对他们很有好处;而在他那方面,也乐于到这些好人旁边来让自己
的心温暖一下。
那时来了另外一个女朋友,更准确的说,是克利斯朵夫去找来的;因为她虽然
愿意认识他,可决不会自动来看他。那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音乐家,得国
立音乐院的钢琴头奖的,名叫赛西尔·弗洛梨。矮个子,相当的胖;眉毛很浓,美
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翘着,带些红色,象鸭嘴;厚嘴唇
,表示人很笃实,温柔;下巴肥肥的,很结实,很有个性;脑门长得并不高,可是
很宽;浓密的头发挽成个大髻挂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钢琴家的手,又长又大,
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别的手指离得很远。她浑身上下都元气充足,象乡下人一样
的健康。她和母亲住在一起,对她很孝顺。母亲也是个好心的女人,对音乐毫无兴
趣,但因为常常听人谈到,便也谈着音乐,知道一切音乐界的潮流。赛西尔过着平
凡的生活,整天教课,有时也举行些没人注意的音乐会。平日她回家很迟,或是步
行,或是坐街车,筋疲力尽,可是兴致不坏;回来还打起精神练琴,缝帽子,话很
多,爱笑,爱莫名片妙的哼哼唱唱。
人生并没宠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换来的一点儿享受是多么宝贵,也很能体会一
些小小的快乐,体会她的境况或艺术方面的些少进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挣五法
郎,或者把弹了几星期的一段肖邦终于弹好,她就欢喜不尽。她自修的功课并不过
度,恰好配合她的能力,象适当的健身运动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弹琴,唱歌,教课
,这些正常而有规则的活动使她一方面觉得日子没有虚度,一方面能过着小康的生
活,有点平平稳稳的成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着,从来不闹病。
她为人正直,合理,谦虚,精神很平衡,一无烦恼:因为她只管现在,不问已
往也不问将来。既然身体好,生活安定,不会有什么风浪,她就差不多永远是快乐
的。她高兴练琴,也高兴管家务,也高兴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过的,—
—(她很经济,做事有预算),——而是一分钟一分钟过的。她心中毫无高远的理
想;即使有,也是见诸她所有的行为与思想的布尔乔亚理想,就是说心安理得的爱
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绪在她的生活中毫无地位。她佩服那
些狂热的人,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种信仰或天才的;但她并不羡慕:有了他们的
烦闷和他们的天才,又怎么办呢?
那末她怎么能体会到大作家的音乐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的确体会到
。她高出别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于她身心的健康与其衡。这颗自己并无热情而生
命力很强的灵魂,为陌生人的热情倒是一块特别富饶的园地。她并不因之受到骚乱
。侵蚀过艺术家的可怕的热情,她能尽量传达出它的气势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她
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弹完以后的痛快的疲劳。那时她满头大汗,筋起力尽,安
详的笑着,觉得心满意足了。
克利斯朵夫有一晚听到她的表演,大为称赏。他在会后向她握手道贺。她非常
感激:那晚听众很少,而且她素来不大有人捧的。她既没巧妙的手段去加入什么音
乐集团,也没那种本领招致一般捧角的人跟在她后面,既不用过分的技巧来标新立
异,也不用想入非非的方式去表演名作引人注意,同时她也不自命为巴赫或贝多芬
的专家,更不对她所奏的东西标榜什么理论,只是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感觉到的弹出
来,——因此谁也不注意她,批评家们也不知道她:因为没人告诉他们说她弹得好
;而他们自己又不知道好坏。
克利斯朵夫以后常常看到赛西尔。这个身子结实而精神安定的女子对他有种说
不出的吸引力。她人很刚强,淡于名利。他因为人家不知道她而很气愤,提议要教
《大日报》的朋友们提到她。她虽很乐意有人称赞,却求他切勿为她钻谋。她不愿
意奋斗,花许多气力,惹人家妒忌;她只求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人家不提起她倒是
更好。她决不忌才,对于别的演奏家的技巧,她第一个会惊叹佩服。既无野心,亦
无欲望,她太懒了,没有这个劲。要是当前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需要她关心,她便
一事不做:连胡思乱想都没有;夜里躺在床上,不是马上睡着,就是一无所思。多
少在这个年纪上没嫁人的女子,念念不忘的想着婚姻,唯恐做老处女,她却没有这
种烦恼。人家问她喜欢不喜欢有一个好丈夫,她回答说:“咄,抱这种野心干吗?
为什么不梦想五万法郎的进款呢?做人应当知足,应当安分守己。人家要是给你,
那末更好!要不然就算了。一个人不能因为没有蛋糕吃就觉得上白面包不够味。尤
其在你吃过了长久的硬面包之后!”
“并且,”母亲接着说,“还有许多人不是每天都有得吃呢!”
赛西尔自有她不相信男人的理由。几年前故世的父亲是个懦弱而懒惰的人,使
妻儿子女吃了不少苦。她也有一个不成器的兄弟,不知在混些什么,每过一些时候
出现一下,向家里要钱;大家怕他,觉得他丢人,唯恐有朝一日会听到他出什么乱
子;可是大家疼他。克利斯朵夫看见过他一次。他正在赛西尔家,忽然有人打铃,
母亲跑去开门了。然后他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谈话,不时高声的嚷几下。赛西尔似
乎慌了,也出去了,让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待在那里。隔壁继续在争吵,陌生人慢慢
的有了威吓的口气;克利斯朵夫以为应当出去干涉,便开门出去,但他只看到一个
身子有点畸形的年轻人的背影,就给赛西尔赶来拦住了,求他回进屋子。她也跟着
一同进来;大家不声不响的坐着。来人在隔壁又嚷了几分钟,走了,把大门使劲碰
了一下。于是赛西尔叹了口气,对克利斯朵夫说:“是的……是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说,“我知道……我,我也有一个……”
赛西尔握着他的手,又亲切又同情的说:“你也有吗?””是的……那都是教
家里的人发笑的宝贝。”
赛西尔笑了;他们的谈话换了题目。真的,这种使家人发笑的宝贝,对她不是
味儿,而结婚的念头也不会打动她的心:男人都没意思,还是过独立生活好。母亲
看到女儿这样,只有叹气;她可不愿意丧失自由,平时唯一的梦想是将来能有一天
,——天知道什么时候!——住到乡下去。但她不愿意费心去想象那种生活的细节
,觉得想一桩这样渺茫的事太没意思,还不如睡觉,——或是做她的工作……
在未能实现她的梦想之前,她夏天在巴黎近郊租一所小屋子,跟母亲两人住着
。那是坐二十分钟火车就可以到的。屋子和孤零零的车站离得相当远,在一大片荒
地中间,赛西尔往往夜里很晚才回去,可是并不害怕,不相信有什么危险。她虽然
有支手枪,但常常忘在家里,而且也不大会用。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时候,常常要她弹琴。她对于音乐作品的深切的领悟使
他看了很高兴,尤其是当他用一言半语把表情指点她的时候。他发觉她嗓子很好,
那是她自己没想到的。他劝她训练,教她唱德国的老歌谣或是他自己的作品;她唱
得很感兴趣,技巧也有进步,使他们俩都很惊奇。她天分极高。音乐的光芒象奇迹
似的照在这个毫无艺术情操的巴黎小布尔乔亚女子身上。夜莺——(他这样称呼她
)——偶尔也提到音乐,但老是用实际的观点,从来不及于感情方面;她似乎只关
心歌唱与钢琴的技巧。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乐的话,就谈论俗事:不是
家务,便是烹饪或者日常生活。平时一分钟都不耐烦和一个布尔乔亚女人谈这些题
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莺倒谈得津津有味。
他们这样的在一块儿消磨夜晚,彼此真诚的相爱,用一种恬静的,几乎是冷淡
的感情。有天晚上他来吃晚饭,比平时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场阵雨。等到他想上
车站去赶最后一班火车的时候,外面正是大风大雨;她和他说:“算了罢!明儿早
上走罢。”
他在小客厅里睡着一张临时搭起来的床。客厅和赛西尔的卧室之间只有一重薄
薄的板壁,门也关不严的。他在床上听到另一张床格格的响,也听到赛西尔平静的
呼吸。过了五分钟,她已经睡熟了;他也跟着入梦,没有一点骚乱的念头惊扰他们
。
同时,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来的。他们住的地方大半离开
巴黎很远,或是幽居独处,从来不会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个人的名片即使是鄙俗
的,也有一桩好处;就是使上千上万的好人能够认识艺术家,而这一点,要没有报
上那些荒谬的宣传就办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几个发生了关系。有的是孤独的
青年,生活非常艰苦,一心一意的追求着一个自己并无把握的理想:他们尽量吸收
着克利斯朵夫友爱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内地的无名小卒,读了他的歌以后写信给
他,象老许茨一样,觉得和他声气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艺术家,——其中有一个
作曲家,——不但没法成功,并且也没法表白自己:他们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
朵夫表现了出来,快活极了。而最可爱的也许是信上不屠名的人:因为这样他们说
话可以更自由,很天真的把信心寄托在这个支持他们的长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么
愿意爱这些可爱的灵魂,但他永远不能认识他们,因之大为惆怅。他吻着那些陌生
人的信,好似写信的人吻着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样;各人都在心里想:“亲爱的纸张
,你们给了我多少恩惠!”
这样,根据物以类聚的原则,他周围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个天才
的家属,在他身上汲取营养,同时也给他营养。这集团慢慢的扩大,终于形成一颗
以他为中心的集体灵魂,——好象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无形的星球在太空中运行
,把它友爱的歌声跟一切星球之间的和声交融为一。
正当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联系的时候,他的艺术思想
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变得更宽广,更富于人间性。他不再希望音乐只是一种独白,
只是自己的语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内行了解的艰深复杂的结构。他要音乐成为和
人类沟通的桥梁。唯有跟别人息息相通的艺术才是有生命的艺术。约翰·赛巴斯蒂
安·巴赫在最孤独的时间,也靠着他在艺术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余的人结合为一
。亨德尔和莫扎特的写作,由于事势所趋,也是为了一批群众而不是只为他们自己
。连贝多芬也得顾到大众。而这是大有裨益的。人类应当用这种话提醒天才:
“你的艺术中间哪些是为我的?要是没有,那末我不需要你!”
这种强制使艺术家第一个得到好处。当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艺术家也有。但最
伟大的总是那些心儿为全人类跳动的艺术家。谁要面对面的见到活的上帝,就得爱
人类;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当代的艺人谈不到这种爱。他们只为了一批虚荣的,混乱的,脱离社会生
活的少数人士写作,——这等少数人士绝对不愿意分享别人的热情,或竟加以玩弄
。为了不要跟别人一样,他们宁可和人生割绝。这种人还是死了的好。我们可是要
走向活人堆里去的,我们要喝着大地的甘乳,吸收人类最圣洁的部分,汲取他们爱
家庭爱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代表拉斐尔,在那些圣母
像中讴歌母性的光荣。今日谁能为我们在音乐上作一幅《圣母坐像》呢?谁能为我
们作出人生各个阶段的音乐呢?你们一无①所有,你们法国一无所有。你们想拿些
歌曲给民众的时候,不得不剽窃德国往日的名作。在你们的艺术中,从底层到峰顶
,一切都得从头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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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斐尔所作圣母像多至不胜枚举,《圣母坐像》为其中之一,现藏意大利佛
罗伦萨毕蒂博物馆。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奥里维通信,想靠书信来继续他们从前产量丰
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优美的诗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动有密切关系、象德国的老歌
谣那样的,例如圣书或印度诗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伦理的颂歌,自然界的小景,
关于爱情的或天伦的感情,清晨,黄昏与黑夜的诗歌,适合一般淳朴而健全的心灵
的东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极朴素,用不着发挥得如何高深,用
不着精炼的和声,你们那些冒充风雅的人的卖弄本领对就是没用的。希望你爱我的
生命,帮助我爱自己的生命!替我写些《法兰西的祈祷》罢。咱们应当找些明白晓
畅的曲调。所谓艺术的语言,我们应当避之唯恐不及,那是象今日多少音乐家的作
品一样,变了一个阶级专用的术语。应当有勇气以人的立场而非以艺术家的立场说
话。瞧瞧前人的作品罢。十八世纪末期的古典艺术,就是从大众的音乐语言中来的
。如格路克,如一般创造交响曲的作者,初期歌谣的作家,他们的乐句和巴赫与拉
穆的精炼高深的句子比较起来,有时会显得平淡庸俗。但就是这种本地风光的背景
造成了伟大的古典作者的韵味与通俗性。它们是从最简单的音乐形式,从歌谣里来
的;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的印在莫扎特或韦伯的童年的心上。——
你们不妨效法他们,写作一些为大众的歌曲。以后你们再创作交响乐。越级有什么
用?金字塔不是从顶上造起的。你们现在的交响乐只是一些没有躯干的头颅。噢,
美丽的思想,你们得有一个身体啊!必须有几代耐性的音乐家和群众亲近。一个民
族的音乐决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来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则应用于音乐,并且还鼓励奥里维在文学方面实行:
“现在的作家,”他说,“努力描写一些绝无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众
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们自愿站在人生的门外,那末你
用不着管他们,你自己向着有人类的地方去罢。对普通的人就得表现普通的生活:
它比海洋还要深,还要广。我们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无穷的世界。无穷是每个
人都有的,只要他甘于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人,不论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儿育女
的痛苦换取光荣的妇女,是默默无闻的牺牲自己的人。无穷是生命的洪流,从这个
人流到那个人,从那个人流到这个人……你写这些简单的人的简单的生活罢,写这
些单调的岁月的平静的史诗罢,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相异,从开天辟地起,一切
都是同一母亲的子女。你写得越朴素越好。切勿学现代艺术家的榜样,枉费心力去
寻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众说话,得运用大众的语言。字眼无所谓雅俗,只有把
你的意思说得准确不准确。不论你做什么,得把自己整个儿放在里头:保持你的思
想,保持你的感觉。文字应当跟从你心灵的节奏。所谓风格是一个人的灵魂。”
奥里维赞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见;但他用着怀疑的口气说:
“一部这样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远到不了那些能够读这等作品的人眼里
。批评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压下去了。”
“你老是这套法国小布尔乔亚的说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担心批评界对
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诉你,那些批评家只知道记录成功或失败。你只要成功
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奥里维不放在心上的东西正多着呢!他可以不需要艺术,不需要克利斯朵夫
。那时他只想着雅葛丽纳。
他们只知有爱情,不知有其他;这种自私的心理在他们周围造成一平空虚,毫
无远见的把将来的退路都给断绝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两颗交融的生命专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的
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接触,玩味,想彼此参透。仅仅是他们两人就构成了一个没有规
则的宇宙,一片混沌的爱,一切交融的成分简直不知道彼此有什么区别,只管很贪
馋的你吞我,我吞你。对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们销魂荡魄,而所谓对方其实还是自
己。世界对他们有什么相干?有如古代的两性人①在和谐美妙的梦里酣睡一般,他
们对世界闭着眼睛,整个的世界都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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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神话中假想之民族,谓起兼具男女两性。
噢,白天,噢,黑夜,你们织成了同一片梦境,你们这些象美丽的白云般飞逝
的时间,在眩晕的眼中只现出一道光明的轨迹,——还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温暖的气
息,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贞洁的淫乱,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
的眼泪,——噢,微尘般的幸福,你还留下些什么呢?……我们的心简直想不起你
了:因为你在的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
岁月如流,老是同样的日子……甜蜜的黎明……两个紧紧搂抱的肉体从睡眠的
深渊中同时浮起来;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睁开眼来,又相见了,又亲吻了…
…岂旦清明之气使身体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无穷的岁月只有酣畅迷惘的感觉,其
中还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响……夏日的午昼,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萧萧的白
杨底下出神……幽美的黄昏,双双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爱情的床席。风吹着
丛树的叶子,明净如水的天上,象鹅毛般浮着一轮银色的月。一颗星掉下来,殒灭
了,——使你心中一震……——一个世界无声无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们旁边,
难得闪过一些默默无声的影子。城里的钟声报告明天的佳节。他们停了一会,她紧
紧靠着他,默然无语……啊!但愿生命就象这时候一样,一动不动的……她叹了口
气说:
“我为什么这样爱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几星期之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里安倾下来,奥里维在
那儿有个中学教员的位置。他们差不多谢绝宾客,对什么都不关心。等到不得不出
去拜客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的对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
的闲言闲语只在他们身上滑过,毫无作用。他们跟一般新婚夫妇一样的傲慢,神气
仿佛说:
“哼,你们,你们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丽纳那张俊俏而有点气恼的脸上,在奥里维的快乐的,心不在焉的眼中
,显然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你们多讨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清静呢?”
哪怕在众人面前,他们也是我行我素。人们常常会发见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眉目
传情。他们用不着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对方;两人微微笑着,知道彼此同时想着同样
的念头。等到从应酬场中出来,他们简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种种痴儿女的狂态
,仿佛只有八岁。他们说着傻话,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称呼。她把奥里维叫做奥里佛
,奥里丸,奥里芳,法南,玛米,……竭力装做小女孩子的模样。她要同时成为他
的一切,又是母亲,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妇。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乐为满足,还要实行自己从前许的愿,分担他的工作:这
也是一种游戏。初期,她又好玩又热心的干着,因为工作在她这样的女人是件新鲜
的玩艺儿,所以对最枯索的事也感到兴趣:图书馆里的抄写,翻译无味的书,都变
了她生活计划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纯洁,严肃,全部贡献给共同的、
高尚的思想与劳作的吗?只要有爱情的光辉照着,一切都很好;因为她只想着他,
而不是想着她所作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这样作出来的一切都作得很好。她的
头脑,对于那些在一生中别的时间决不能胜任的抽象的读物,都能毫不费力的应付
;爱情使她整个的人脱离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觉得,好比一个梦游病者在屋顶上走
着,非常的安闲,什么都看不见,只管做着她的严肃而快乐的梦……
过了一晌,她开始看到屋顶了,可并不惊慌,只盘问自己在屋顶上干什么,便
回进了屋子。工作使她厌烦了。她以为它影响了爱情。那当然是因为她的爱情已经
不及从前热烈。但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他们俩一刻都不能分离,竟自闭门谢客,
所有的应酬都不去了。他们讨厌别人对他们的感情,讨厌自己的工作,讨厌一切打
扰他们爱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减少了。雅葛丽纳不喜欢他:他仿佛是个
情敌,代表奥里维过去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是完全没有她的分的。克利斯朵夫在
奥里维的生活中越占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抢掉那个地位。她并不存心,只暗中使奥
里维跟他的朋友疏远;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态度,面貌,写信的体裁,艺术方面的
计划;她这么做并没有恶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奥里维
听了她的批评觉得好玩,也不觉得有何居心;他自以为爱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终不减
,但此刻所爱的只限于克利斯朵夫那个人了:而这是在友谊中没有多大作用的;他
没发觉自己渐渐的不了解他,不再关切他的思想,不再关切使他们从前心心相印的
英勇的理想主义。对于一颗年轻的心,爱情这股味道真是太浓了:和它比较之下,
什么信仰都会显得没有意思。爱人的肉体,以及在这个神圣的肉体上面体会到的灵
魂,代替了所有的学问,所有的信仰。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看着别人热爱的理
想,看着自己从前热爱过的理想,只觉得可怜可笑。关于轰轰烈烈的生活和艰苦的
努力,他只看到一刹那的鲜花,以为是千古不朽的东西……爱情把奥里维吞掉了。
最初他的幸福还有力量用妩媚的诗歌来表现自己。后来连这个也显得空虚而侵占了
爱情的时间了!而雅葛丽纳也象他一样,除了爱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
摧毁,殊不知大树一倒,藤萝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依傍。这样,他们俩就在爱情中
互相毁灭。
可怜一个人对于幸福太容易上瘾了!等到自私的幸福变了人生唯一的目标之后
,不久人生就变得没有目标。幸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
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间的节奏不知有多少种,幸福只是其中的一
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
在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
他们尝到了安乐的烦闷,需要刺激的感觉越来越不知厌足。甜蜜的光阴减低了
速度,变得软弱无力,象没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么蓝,可已经
没有清晨那种轻快的空气。一切静止;大地缄默。他们孤独了,正如他们所愿望的
那样。——可是他们不胜悲伤。
一种说不出的空虚的情绪,一种并非没有魅力的渺茫的烦恼出现了。他们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只模模糊糊的感到不安。他们多愁善感,近乎病态;神经在静寂中
紧张起来,一遇到最轻微的意外的击触,就会象树叶般发抖。雅葛丽纳无端端的流
着眼泪;虽然她以为是爱极而泣,其实并不是的。结婚以前的几年,她那么紧张,
热烈,苦恼;一朝达到了而且超过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动,而一切新
的行动——或许连一切过去的行动在内——也忽然显得毫无意义:这种情形使她莫
名片妙的感到困惑与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认,以为是神经疲倦所致,便勉强笑着;
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样带着不安的意味。她鼓足勇气想再去干以前的工作。不料她
马上不胜厌恶的扔下了,甚至还弄不明白以前怎么会对这样无聊的事感到兴趣的。
她又勉强出去交际,也同样没结果:习惯已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与无聊的
谈话;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却只觉得鄙俗不堪,便守着丈夫孤独下去,同
时还拿这些不幸的尝试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无足取。有一晌她
果然比什么时候都更耽溺于爱情了。但那纯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象她那么狂热但更温柔的奥里维,比较不容易受这些烦闷侵扰;他本人只觉
得偶然有点儿说不出的颤抖。并且他的爱情在某种程度内也受着日常事务——他不
喜欢的职业——的限制而不至于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爱人心中所有的动
静都会在他心中引起反应,那末雅葛丽纳暗地里的困惑当然要传染给他了。
一个天气美好的下午,他们在野外溜达。出门以前,两人都觉得这次的散步一
定是很愉快的。周围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几步,一种阴沉的,令人困倦的
忧郁忽然涌上心头。他们没法谈话,可勉强谈着:每个字都使他们感到空虚。散步
完了,他们象木偶似的一无所见,一无所感,非常悲伤的回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屋子里只显得空虚,黑暗,寒冷。为了避免看到对方,他们并不马上点灯。雅葛
丽纳走进卧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脱,径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奥里维在隔壁靠着书桌
站着。两间屋子中间的门打开在那里,彼此离得很近,连呼吸都能听到。两人在半
明半暗中悄悄的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们掩着嘴,不让自己出声。最后奥里维沉痛
的叫了声:“雅葛丽纳……”
雅葛丽纳咽着眼泪回答:“怎么呢?”
“你不来吗?”
“我来了。”
她脱了大衣,洗了脸。他点起灯来。过了几分钟,她进来了。两人不敢相视,
知道彼此都哭过了。他们不能互相安慰:因为各人都明白是为的什么。
终于到了一个时候,他们俩不能把胸中的苦闷再隐藏下去。因为大家不愿意承
认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个原因,那当然是不难的。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枯索
的内地生活造成的。这一下他们宽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儿对于刻苦的生活厌倦
了,并不怎么惊奇。他托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调到巴黎来。
一听到好消息,雅葛丽纳快活得跳起来,觉得过去的幸福又回来了。一朝要离
开的时候,这个可厌的地方倒反显得亲切可爱:这儿留着他们多少爱情的纪念!最
后几天,他们尽量去搜寻那些遗迹,心里又惆怅又感动。恬静的原野是看见他们幸
福过来的。他们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喁喁的说着:“你留下的东西你是知道的。你可
知道将来的遭遇吗?”
动身前夜,雅葛丽纳哭了。奥里维问她为什么。她不愿意回答。他们拿起一张
纸写道:——(平时他们怕自己说话的音调引起误会,常常用这个办法。)——
“亲爱的小奥里维……”
“亲爱的小雅葛丽纳……”
“我为了要离开而很难过。”
“离开哪儿呢?”
“离开我们相爱的地方。”
“上哪儿去呢?”
“到我们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们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会再这样的相爱了。”
“只有更爱。”
“谁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爱不可。”
于是他们在纸尾画着两个圆圈,表示两人拥抱。随后她抹着眼泪,笑了,把他
穿扮得象亨利三世的爱人一般,头上戴着她的便帽,身上披着高领的白坎肩,使奥
里维的头活象一颗杨梅。
在巴黎,他们又遇到了亲朋故旧,觉得这些人都跟离开的时候不同了。一听到
奥里维来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马上高兴非凡的赶来。奥里维也同样的高兴。可是
一见之下,他们都意想不到的发窘。两人都想提起精神来,只是没用。奥里维很亲
热,但多少有点改变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的感觉到。一个结婚以后的朋友,无论
如何不是从前的朋友了。男人的灵魂现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灵魂。克利斯朵夫在奥
里维身上到处发见这种痕迹: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从前没有的褶痕
,声音与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扬顿挫。奥里维自己没觉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从
前大不同了。当然他不至于以为是克利斯朵夫改变,承认是自己改变;在他看来,
这是跟着年龄来的正常的演变。他还诧异克利斯朵夫没有先前的进步,责备他始终
保持着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视而现在认为幼稚与老朽的。因为奥里维的心
给一个陌生人占据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这个外来的灵魂格格不入。这种感觉
在雅葛丽纳也参加谈话的时候特别明显:那时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隔着一重冷
言冷语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继续到他家里去。雅葛
丽纳无邪的向他放几下冷箭,他不以为意。但他回去以后很难过。
到巴黎以后的最初几个月,对雅葛丽纳是相当快乐的时期,所以对奥里维也是
的。她先是忙于布置新居。他们在巴西区一条老街上找了一所可爱的小公寓,窗外
有一方小花园。家具与糊壁纸的选择足足花了她几个星期。雅葛丽纳拿出全副精神
,甚至把热情都放了上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几口旧橱的颜色与形状似的。然
后她对于父亲,母亲,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认识。因为她在沉醉于爱情的那一年把
他们完全忘了,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发见;尤其因为,象她的灵魂渗入了奥里维的
灵魂一样,奥里维的灵魂也渗入了她的灵魂,所以她对旧时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
来看。她觉得这些人比从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奥里维还不如何逊色。
把他和亲朋故旧放在一起,双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潜韬晦,半明半暗的诗意,使
雅葛丽纳在那些只求享乐、炫耀、讨人喜欢的浮华人物身上发见更多的魅力;另一
方面,他们可爱而危险的缺点,——因为她是这个社会出身,所以认识得格外清楚
,——使她更赏识丈夫的忠诚可靠的心。她喜欢作这些比较,而且喜欢老是比较下
去,以便证明她的选择着实不错。——但比较到后来,她有时竟不明白为什么作了
这个选择了。幸而这种时间并不长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内疚,而事后对奥里维也比
任何时期都更温柔。然后她重新再来。等到她这一套成了习惯,便不觉得有趣了;
比较的结果,慢慢的使两种相反的人物不象从前那样相得益彰,而开始冲突起来。
她私下想,奥里维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赏识的优点,甚至于缺
点,岂不是更好?她嘴上绝对不跟奥里维提;但奥里维感觉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量
他,心里觉得又不安又屈辱。
虽然如此,他对雅葛丽纳还没失去爱情给他的优势;青年夫妇的温柔与勤勉的
生活还可继续得相当长久,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故把他们的境况改变,把那勉强维持
在那里的平衡破坏的话。
我们这才觉得财神是最大的敌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个姊妹故世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实业家的寡妇,无儿无女,全
部的财产都转移到朗依哀家里。雅葛丽纳的财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遗产来的时候,
奥里维记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关于财富的话,便说:“没有这笔财产,我们也过得
很好;也许钱多了反而有害处。”
雅葛丽纳取笑他:“傻子!这也会有害吗?何况我们可以不改变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旧。因为照旧,以致过了一些时候,雅葛丽纳抱怨钱不够了
;那显然是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事实上,收入多了三倍,还是全部花光,也不知
花在哪里的。他们简直不懂以前是怎么过活的了。钱象水一般的流出去,被无数新
添出来而马上成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丽纳结识了一批有名的裁缝,把
从小熟识的上门做活的女裁缝辞退了。从前戴的是不费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
个铜子的小帽子,穿的是并不十全十美,但反映着自己的妩媚,有些自己气息的衣
衫:这些日子现在都完了。周围所有的东西原来都有种温暖亲切的情调,现在一天
天的减退。她身上的诗意消失了,变得庸俗了。
他们换了一个公寓。从前费了多少心血,多么高兴布置起来的屋子,显得狭窄
难看了。那些反映一个人的心灵的,朴素的小房间,窗外摇曳着清瘦的树影的景致
,现在不需要了;他们另外租了个宽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们
不喜欢而且设法喜欢的,烦闷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旧东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与糊
壁的花绸。往事在这儿是毫无地位的。最初几年共同生活的印象从脑海里给扫出去
了……对于夫妇,最不幸的是他们和过去的爱情的连系一朝被斩断。因为接着初期
的温情必有一个精神沮丧的时期,那时一个人只有靠过去的回忆才能撑持。用钱的
方便使雅葛丽纳在巴黎,在旅途上——(现在他们时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
有钱而无用的人物,和他们交往的结果,使她瞧不起其余的人,瞧不疲劳作的人。
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贫弱而腐败的心灵同化。要她抵抗是办不到的
。一想到人家能够——而且应该——在尽了日常生活的责任之后,在平凡的环境中
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气恼,认为那是“布尔乔亚的下贱”。她甚至对自己过去在
爱情中慷慨献身的行为也不了解了。
奥里维没有力量奋斗。他也改变了。他辞掉了教职,再没有非做不可的作业。
他只是写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变动。至此为止,他因为不能完全献身于艺术
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献身于艺术的时候,却缥缥渺渺的象在云雾中一样。倘使
艺术没有一桩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作它的依傍,没有日常
任务给它刺激,不需要挣取它的面包,那末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
。它将成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象一批最伟大的艺术家表现的)——人间苦
难的神圣的果子……奥里维尝到了有闲的滋味,老想着“一切皆空”的念头,什么
也不来压其他了:他丢下了笔,游手好闲,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阶级,和那
些耐着性子,不怕艰苦,披荆斩棘的人,失去了接触。他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
界,虽然觉得不大自在,可也并不讨厌。他以懦弱、可爱、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
着这个并非没有风趣,可是动摇不定的社会;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受着它的熏陶:他
的信念不象从前那么坚定了。
可是他的转变不及雅葛丽纳的迅速。女人有种可怕的特长,能够一下子完全改
变。一个人的这些新陈代谢的现象,往往使爱他的人吃惊。但为一个不受意志控制
而生命力倒很强的人,朝三暮四的变化是挺自然的。那种人好比一道流水。爱他的
人要不被它带走,就得自己是长江大河而把它带走。两者之中不论你挑哪一种,总
之得改变。这的确是危险的考验:你只有向爱情屈服过以后才真正认识爱情。在共
同生活的最初几年中,生活的和谐非常脆弱,往往只要两个爱人之中有一个有些极
轻微的转变,就会把一切都毁掉。而遇到财产或环境突然有大变化的时候,情形更
危险。必须是极坚强的人或是极洒脱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丽纳和奥里维既不坚强,亦不洒脱。他们看见彼此都换了一副模样,熟习
的面貌变得陌生了。在发见这种可悲的情形的时候,他们为了怕动摇爱情而互相躲
藏:因为两人始终是相爱的。奥里维可以借正常的工作来逃避,工作对他有镇静的
作用。雅葛丽纳却是无所隐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赖在床上,或是长时间的梳妆,
几小时的坐着,衣衫穿了一半,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出神;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一
点一滴的积聚起来,象一层冰冷的雾。她固执的想着爱情,没法把念头转向别处…
…爱情!它作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宝物。倘使它仅仅是对于幸福
的追求,那末它是最无聊的,最气人的东西……而雅葛丽纳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
能想象人生还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坚强的时间,她勉强去关切旁人,关切旁人的
苦难:可是办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一种无可抑制的厌恶;她的神经使她不能
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连想都不能想。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她曾经有两三
次做了几件好事,结果并不高明。
“你瞧,”她对克利斯朵夫说,“一个人心里想行善,结果反作了恶。还是不
做为妙。我的确没有这种缘分。”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想到他偶而碰到的某个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轻佻的,
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温情的,但她一看见人家受苦,不论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识
的,马上会有一种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脏的看护工作也吓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
作克制功夫的照顾,她反而感到特别的乐趣。她自己不以为意:似乎她心里有股模
糊的理想的力,在这儿发泄了出来;她的灵魂在生活中别的场合明明是麻痹的,到
了这种难得的时间却振作品来了;减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里非常舒服,那时的
快乐差不多是过分的。——这个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现的仁慈不能说是德,本性善
良的雅葛丽纳所表现的自私不能说是恶;那对两人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调剂。可是另
外那个人更健康。
雅葛丽纳绝对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宁愿死而不愿受肉体上的痛楚,宁愿死而
不愿丧失快乐的来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
—(因为她对幸福抱着绝对的,荒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别人有了比她
更多的幸福,她就认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并且也是德性。在
她心目中,苦难简直是种残疾,她整个生活慢慢的都照着这个原则安排。她处女时
代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义包裹着;现在这性格显出来了。并且为
了反抗过去的理想主义,她对一切都换了一副清楚而大胆的目光。无论什么人或事
,必须配合社会的舆论与生活的方便才会受到她重视。她的心情跟母亲到了同样的
境界:她也按起上教堂去,不关痛痒的奉行宗教仪式。她不再操心真诚不真诚的问
题:有的是其他更实际的烦恼;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觉
得可怜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实际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义更实在,两者
都是自己强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兽,只是一个烦恼的可怜的女人。
她烦恼,烦恼……因为烦恼的原因既非奥里维不爱她,也非她不爱奥里维,所
以她更烦恼。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锁了,闭塞了,没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种时时
刻刻变换的新的幸福,——其实象她这样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这种儿
童式的梦想。她跟多少别的女人,多少有闲的夫妇一样,具备了一切幸福的条件而
始终在那里烦恼。他们都有钱,有着美丽的孩子,很好的身体;人也聪明,能够欣
赏美妙的东西;倘使要活动,要行善,要充实自己的与别人的生活,条件都齐备,
而他们整天的抱怨,不是说他们不相爱,就是说他们爱着另一个人或不爱另一个人
,——永远只关切自己,关切他们的感情关系或性欲关系,关切他们自以为应该有
的幸福,关切他们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争辩,争辩,争辩,扮着爱情的喜剧,痛
苦的喜剧,结果竟信以为真……对于这等人,真该告诉他们:
“你们太无聊了。一个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条件还要怨天尤人,简直是荒唐!”
同时也应该有人把他们的财产,健康,和一切他们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赋,统统
剥夺!把这些自己不能解脱的,对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隶,重新戴上艰难的枷锁和
真正的痛苦的枷锁!倘若他们非辛辛苦苦挣取自己的面包不可,他们一定会很快活
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们也不敢再拿痛苦来玩可厌的把戏了
……
可是归根结蒂,他们的确痛苦着。他们俩是病人,怎么不教人可怜呢?——雅
葛丽纳的疏远奥里维,和奥里维的没有羁縻雅葛丽纳,同样是无辜的。她完全保持
着天性。她不知道结婚是对天性的挑战,早该料到天性会起来反抗,而自己应当预
备勇敢的应战的。她只发觉自己把事情看错了,不胜恼恨。失意之下,她迁怒于她
从前所爱的一切,仇视她从前所信仰的奥里维的信仰。一个聪明的女子,比男人更
能够在一刹那间凭着直觉体会到那些有关永恒的问题,但要她锲而不舍的抓住就不
容易了。抱着这种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却拿这种思想来做
自己的养料,她吸收它,绝对不创造它。她的精神与感情不能自给自足,永远需要
新的养料。没有信仰没有爱的时候,她就从事于破坏,——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够
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静。
从前,雅葛丽纳热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为基础的结合,相信共同奋斗、共同
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这个信心,只有在受到爱情的阳光照射的时间,她才
相信;太阳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阴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虚的天上;雅葛
丽纳觉得没有起力继续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巅又有什么用呢?山的那一边又有些
什么呢?简直是个大片局!雅葛丽纳再也弄不明白,奥里维怎么会继续受这些侵蚀
生命的幻想脾气;她以为他既不十分聪明,也没多大生气。她在他的空其中感到窒
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为了自卫而开始攻击了。她还爱着奥里维,但她要
把他的信仰破坏得干干净净,因为那些信仰是她的敌人;讥讽与肉欲都被她用作武
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琐碎的心事象藤萝一般的缠绕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
……而所谓“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么,连自己是怎么样的人都弄不清!她
觉得奥里维没有成名对她是种屈辱,可不问他的不成名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因为她
终于相信,归根结蒂,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有没有才具,是靠名片决定的。奥里维
感觉到妻子对他这样的怀疑,不禁大为丧气。可是他竭力挣扎。象他那样挣扎的人
,过去有的是,将来也有的是,挣扎大半是毫无效果的。在这个势力不均的斗争中
间,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来对抗男人灵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软弱,失意,和世
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个遮掩人生磨蚀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辞。雅葛丽纳与奥
里维至少比一般的战士高明多了。因为奥里维永远不会欺骗自己的理想,不象普通
的男人听任懒惰、虚荣、混乱的爱情驱使,甘心否定自己的灵魂。而且倘若他做到
了这一步,雅葛丽纳也要瞧不其他。然而她在那种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毁灭奥
里维的力量,不知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们两人的保障;她还凭着本能把支持
这股力量的友谊也加以破坏。
自从他们得了遗产以后,克利斯朵夫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有点格格不入。雅葛丽
纳故意在谈话之间表现的冒充风雅和平凡的实际观念,终于达到了目的。有时他愤
慨之下,说些尖刻的话;使对方听了生气。但两位朋友交情太深了,从来不因之有
何芥蒂。奥里维无论如何不愿意牺牲克利斯朵夫,同时又不能强制雅葛丽纳跟自己
一样;他为了爱情,绝对不忍心使她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奥里维的苦衷,便自动
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们之间周旋不能对奥里维有何帮助,反而会妨害他,便想
出种种借口和他疏远;懦弱的奥里维居然接受了,可是他体会到克利斯朵夫所作的
牺牲,心里非常难过。
克利斯朵夫并不恨他。他想,人家说女人是半个男人,这话是不错的。因为结
了婚的男人只剩半个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组织起来,希望能丢开奥里维,硬教自己相信分离是暂时的
,可是没用:他虽然乐观,有时也很抑郁。他过不惯一个人的生活了。当然,他在
奥里维居住外省的期间已经是孤独的了,但那时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
远处,会回来的。如今朋友回来了,却比什么时候都离得更远。一朝失掉了几年来
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温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动的意义。自从他爱了奥里维,所有
的思想都脱离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够填补空虚: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间惯于羼
入朋友的影子。现在朋友对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象一个失去平衡的人:为了恢
复这个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温情。
亚诺太太和夜莺始终对他很好。但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时对他是不够的。
她们两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伤,暗中对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
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见亚诺太太到他家里来。这是她破题儿第一遭来看他,神色有点
骚动。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为她是胆怯。她一声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为了
免得她发窘,便带她参观屋子;既然到处有奥里维的纪念物,两人就不知不觉的提
到奥里维。克利斯朵夫很高兴的谈着,绝对不透露他们之间的情形。但亚诺太太不
禁用着怜悯的神气望着他,问:“你们差不多不见面了,是不是?”
他以为她是来安慰他的,不由得恼了:他最讨厌人家干预他的事,便回答说:
“我们高兴不见面就不见面。”
她红着脸,说:“噢!我那句话并没刺探你们的意思。”
他后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她的手:“对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击他。可怜的
孩子!他跟我一样的痛苦……是的,我们不见面了。”
“他也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亚诺太太过了一忽儿又说。
克利斯朵夫抬起头来:“不,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
亚诺太太隐隐约约用着一种哀伤的口吻又道:“大家相爱了,又不相爱了。可
见爱也是空的。”
“已经相爱过就行了。”
她又说:“你为他作了牺牲。要是你的牺牲能够对所爱的人有些好处,倒也罢
了。可是他并不因之更幸福!”
“我并没牺牲,”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回答。“即使我牺牲,也是因为我乐于牺
牲。这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就是作他应当作的事。要是不那么作,他会痛苦的。
牺牲这个字简直荒谬极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宽的牧师,把一种忧郁的、阴沉的观
念,跟牺牲搅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牺牲之后感到苦闷,你那牺牲才算有价值……见
鬼!如果牺牲对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乐的,那末还是不要牺牲,你根本不配。一个
人的牺牲,并非替人做苦工,而是为你自己。如果你在献身的时候不觉得快活,还
是去你的罢!你不配生活。”
亚诺太太听着克利斯朵夫,对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来说:“再见了。”
这时他才想起她此来一定有什么心里的话告诉他,便说:“噢!对不起,我自
私透了,老讲着自己的事。再坐一会罢,好不好?”
“不坐了……谢谢你……”说完她走了。
他和亚诺太太隔了相当的时间没见面。她既没给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
不上夜莺家去。他很喜欢她们,可是怕谈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们那种安静平凡
的生活,稀薄的空气,暂时也对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关心一件事
,或是有什么新的爱情使自己振作品来。
为了排遣心中的愁闷,他又上疏阔已久的戏院去。他觉得,对于一个想观察热
情和记录热情的音乐家,戏院是一所极有意思的学校。
这并非说他对法国戏剧比他初到巴黎的时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欢那些永久
不变的、平板的、火暴的题材,老是分析爱情的那套心理学以外,还认为法国人的
戏剧语言也是虚伪的,尤其在诗剧方面。他们的散文与韵文,跟民众的活语言和民
众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种做作的语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记者的笔调,下焉
者象粗俗的副刊文章。至于诗歌,恰如歌德所说的:“越是那些无话可说的人越喜
欢写诗。”
它是一种冗长的,装腔作势的散文;心中一无所感而勉强制造出来的形象,使
一切真诚的人都觉得是谎言。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这些诗剧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
歌剧更高。倒是演员比剧本使他感到更大的兴趣。妙的是作家们都在竭力模仿演员
。“要不是把戏子们的恶习做你剧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戏上演的时候决没成功
的希望。”从狄德罗写了这段文字以来,情形并没如何改变。喜剧演员成为艺术的
模型。只①要一个戏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戏院,有他的剧作家,——他们
会象殷勤的裁缝一般照他的身材定制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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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十八世纪以来。
在这些走红的明星中间,有个叫做法朗梭阿士·乌东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
注意。近一二年来大家都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剧本供应者,但她并不只演为她
特写的剧本。从易卜生到萨杜,邓南遮到小仲马,萧·伯纳到亨利·巴太依,在她
相当混杂的戏码内都可以找到。有时,她也在古典诗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漏脸。
可是在这等场合,她比较不自在。不论演什么,她总表现她自己,永远只表现她自
己。这是她的短处,也是她的长处。她本人没受到群众注意的时候,她的演技并不
受欢迎。但一朝引起了大众的好奇心,她无论演什么就都显得出神入化。事实是一
看到地,你的确会忘掉那些起弱的作品;经过她的生命点缀之下,那些作品都显得
美了。克利斯朵夫觉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动人的,倒是这个由一颗陌生的灵魂塑成
的、女性的肉体之谜。
她的侧影美丽,清楚;象悲剧中人物,可不象罗马女子那么轮廓鲜明。她的细
腻的,巴黎人的线条,和约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个少年男子。鼻子虽短,
很有姿态。美丽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皱痕。聪明的脸蛋,清瘦,年轻
,有些动人的表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样显出她性格强硬。皮肤惨白、
惯于不动声色的脸,照旧象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心灵。头发,眉毛,都很细腻。变
化莫测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闪着或青或黄的光彩,象猫眼。她表
面的神态也跟猫一样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睁着眼睛,窥伺着,永远提防着
,常常会突然之间发性子,流露出她隐藏的残忍。身材并没看起来那么高,身体也
没看起来那么瘦,她肩头和胳膊都很好看,一双手又长又软。衣著和头发的式样都
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员的不修边幅或是过分的修饰,——虽然出身低微,
本能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是象猫。她骨子里还有非常强悍的性格。
她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克利斯朵夫在伽玛希那边听见人家谈到她,用粗野的
口吻表示对她佩服,仿佛谈论一个很放浪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极有魄力,极
有野心,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据说她没成名以前曾经沦落风尘,得志以后便尽
量的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车到默东去探望夜莺,一打开车厢的门,发见那女演
员已经先在那儿。她似乎非常骚动,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大为不快,马上
转过背去,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便目不转睛的钉着她,那
种天真的同情的神气简直令人发窘。她不耐烦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觉得
莫名片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换了一个车厢。那时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吓跑的
,因此①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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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洲各国行驶于内地或郊外的区间火车,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车厢,直接有
门上下,与其他车厢完全隔绝,并无长廊通连,故更换车厢必须下车。
过了几天,他在同一路线上预备搭车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张独一无二的凳子
。她又出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站起来走开,她却说了声:“你坐下罢。”
那时没有旁人在场。他对于那天使她更换车厢的事表示歉意,他说要是早想到
自己使她发窘,他一定会下车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错,那天你一刻不停的
老瞪着我,讨厌透了。”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也压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么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见一个人淹在河里,你不是会伸手救他吗?”
“我吗,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让他早点儿完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点儿嘻笑怒骂,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因为他愕然望
着,她便笑了。
火车到了。除了最后一辆,列车都已经客满。她上去了。车守催着他们。克利
斯朵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间车厢。她可是说:“上来罢。”
他上去以后,她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
相关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对我不生作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
然对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的站起来,打开车门,
不管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
坐下,那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她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
的时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
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
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
触的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
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
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
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
了。“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
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
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
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
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
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
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
的话,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
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
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
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
。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
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
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
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
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
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
糊涂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
,我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
!这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
别哭湿了我的被单。”
“那末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她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她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教他别去:她正逢
着心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痊愈,
靠窗躺着。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树木抽着嫩芽。他从来没看见她
这样亲切这样温和。她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
受她厌恶。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自己年轻,新鲜,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比如你,—
—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谈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说到这儿,她告
诉他对于戏剧的意见,她厌恶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愿意他再上她家里来,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搅他。他把比较
不会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她,约定一种暗号,教她用某种方式敲门,他随着自己
的心绪而决定开或不开……
她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个晚会担任诗歌朗诵,忽而临时
不得劲了,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
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
悲惨的童年:她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开着
一所声名狼藉的小客店;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跟女店主睡觉,同时还虐待她。其
中有一个跟她结了婚,因为她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
姊姊在小客店里当侍女,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还被继父当她母亲的面奸占了,
结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她皮肤苍白
,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野性很厉害。她眼看母亲和姊姊饮
泣吞声,受尽了痛苦,耻辱,终于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强,不肯屈服;她是个反抗
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神经发作品来,会把打她的人乱抓乱咬。有一回她
想自杀,结果没成功:刚开始上吊已经不愿意死了,生怕真会吊死;等到她气透不
过来的时候,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
来逃避,——(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
——她就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自由,要有钱,把一切压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脚下。有
一晚她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被他殴打的母亲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
姊姊哭着,她便暗暗发下这个愿。她觉得自己多可怜,发了这个愿,心里才松动些
。她咬紧牙齿想道:“我要把你们一起打死。”
在这个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
有一天,一个和她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因为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带
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舞台上神秘的景致
,在黑暗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话,女演员那副王后一
般的神气,——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乐话剧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
紧张得浑身冰冷,心跳得很厉害……“对啦,对啦,要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
噢!要是办得到的话……”——等到排演完了,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
她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却又偷偷的溜回来躲在戏院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尘
中捱了三小时。戏院快要开场,观众已经来了,她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不料被
人当场捉住,大受羞辱,结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顿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
道她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她一定会自杀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她字也没识多少,
写也不大会写,一本书也没看过,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但她愿意学习,发愤用功,
在客人房中偷了书,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免得耗费灯烛。因为演员们生
活毫无规律,她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并
且她把书看过了也还给他们;——可不是完璧:因为她把喜欢的几页撕了下来。书
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让失主发见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她
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演员们念台词。随后她自个儿在走廊里轻轻的学着他们
的声调,做着手势。人家撞见了,便拿她取笑一阵,羞辱一阵。她只得气愤愤的不
作声。——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续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个演员的脚
本的话。失主大发雷霆,因为除了她,谁也没进过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
拚命抵赖;演员说要教人搜查,她便吓坏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认了,同时也招认了
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他大骂了一顿,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样凶。他追究她为
什么要干这些事,一听到她说要做一个女戏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后又仔细问她
:她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他非常奇怪,问道:“喂,你说,要不要我教
你?”
她快活极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那时她还是个处女,人家对她的袭击,她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这种野人
似的贞操,对不洁的行为,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是从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
悲惨的景象感应她的;她至今还保持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么惨酷的惩
罚!……命运弄人,竟然到这个地步!……
“那末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
当贼一样送去法办。我无路可走。——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
“那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当然恨他。但从此以后,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至少
他对我没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套本领教给我。他介绍我
进了剧团。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个人当差,串戏也只串跑龙套。后来,有一晚,
扮侍从的女角儿病了,人家临时把我补上去。从此我就当上了这个角儿。大家认为
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时我长得很丑。我始终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认为
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认为一点不照规
矩,荒唐胡闹。看客不赏识我。同伴们取笑我。但人家始终把我留着,因为我究竟
还有点用处,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还得给人代价。每学一点东西,每次
的升级,都要用肉体去报酬。同伴,经理,戏子掮客,戏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声了,脸色发白,咬着牙齿,睁着恶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
中流着血泪。一刹那间,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耻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战胜不可的
强烈的意志;每经历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锻炼得更加坚强。她很希望死;但
就在这些屈辱中间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杀倒还罢了。要不然等胜利以
后也行。可是在已经堕入泥犁而还毫无取偿的时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声。克利斯朵夫气愤之极,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难这
女子、污辱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后他不胜怜悯的望着她,站在她前面,
捧着她的头,扶着她的前额,亲热的抱着,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她挣扎了一下。他说:“别怕。我很喜欢你。”
于是眼泪在法朗梭阿士惨白的脸上淌下来了。他跪在旁边,吻着她美丽的细长
的手,把两颗泪珠掉在上面。
随后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静的继续讲她的身世。
终于有个作家把她捧了出来。他在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发见有魔性,有天才,
认为她是一个“戏剧的典型,代表时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他
也把她占有了。而她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也让他占有了,不但毫无爱情,甚至还有跟
爱相反的情绪。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现在,”克利斯朵夫说,“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了;轮到你来随心所欲的支配
他们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她辛酸的回答。
于是她又讲起另外一件被命运播弄的事。——她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坏蛋发生
了热情:他是个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写文章的材料,然后把她丢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脚底下的泥巴一样。可是我爱他,只要他叫一声
,我就会跑去向这个该死的家伙低头;想到这点,我气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
的心永远不爱我的理智所喜欢的对象。感情和理性,两者必有一个受委屈。我有一
颗心。我也有一个肉体。它们叫着,嚷着,都要求满足。我又没有制服它们的武器
,我没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体的奴隶,它们要这
个要那个,往往都是我不愿意要的。它们使我屈服,我只觉得惭愧。可是怎么办呢
?……”
她停了一会,呆呆的用钳子拨着火灰,然后又说:“我看到书上说做戏的人是
麻木不仁的。事实上,我所见到的那一批,的确是虚荣的大孩子,除了些争面子的
小问题,什么思想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戏子。我相信决
不是我。总之我替他们付了代价。”
她打住了话头,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三点。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劝她等
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却宁可坐在熄灭的壁炉旁边,继续在寂静无声
的屋子里谈话。
“你明天会累的。”
“我惯了。可是你呢……明儿有事吗?”
“我是闲人。要十一点才替一个学生上课呢……并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觉了。”
“是的,我睡得象死人一样。无论什么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时我恨透了。
糟掉了多少光阴!……偶尔熬上一夜,对睡眠报复报复,我倒是挺高兴的。”
他们继续轻轻的谈着,中间隔着长时间的静默。克利斯朵夫睡着了。法朗梭阿
士看着笑笑,扶着他的头不让它倒下来……她胡思乱想,靠窗坐着,望着漆黑的园
子,园子不久也亮起来了。七点左右,她轻轻唤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别。
在同一个月里,她又来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门关着。以后克利斯
朵夫把公寓的钥匙交给她,让她能随时进去。果然,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
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罗兰,或是在纸上写几个字,涂几笔速写,漫画,——表示
她来过了。
一天晚上,她从戏院出来,到克利斯朵夫家谈天。她发见他在工作,两人谈了
几句,就发觉彼此都没有上回那样的兴致。她想走;可是太晚了。并非克利斯朵夫
阻止她,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许她再走。于是他们留着,都动了欲念。
他们便互相占有了。
这一夜以后,有好几个星期不见她的踪迹。他久已麻木的欲火被她在那一夜挑
了起来,竟少不了她了。她不准他到她家里;他便上戏院去,躺在最后几行的位置
上,心里又是爱,又是冲动,浑身打战。她演戏的时候所发泄的悲壮热烈的情绪,
使他跟她一样的筋疲力尽。他终于写信给她:
“朋友,你恨我吗?要是我使你不快,还得请你原谅。”
一看到这种谦卑的话,她立刻跑来扑在他怀里,说:
“大家简简单单的做个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着勉强挣扎了
。咱们听起自然罢!”
他们过着共同生活,可是并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法朗梭阿士不
可能和克利斯朵夫过有规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许。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
夫家里来,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几个钟点,但每天都回家去过夜。
在戏院停演的暑假中,他们在巴黎郊外,靠叶弗那边租了一所屋子。虽然不免
有些凄凉忧郁的时间,他们的确过了些快乐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
他们有一间精美的光线很好的卧室,居高临下,一望无际,眼底尽是碧绿的田垄。
夜里,他们在床上可以从窗内望见奇奇怪怪的云彩,在阴沉黯淡的天空驰骋。他们
互相抱着,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听着蟋蟀的欢唱,听着雷雨的声音;泥土的呼吸,
——金银树,仙人草,蔓藤,割下的干草的气味,——透到屋子里来,透入他们的
身体。黑夜那么寂静。两人睡得那么甜。万籁俱寂。远处几声狗吠,几声鸡鸣。晨
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晓色中,远钟传来早祷的声音,使身体躺在温暖的床上打
着寒噤,彼此靠得更紧了。群鸟在爬墙的蔓藤上醒来,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
夫睁开眼睛,屏着气,抱着一腔柔情看着身旁这个朋友的可爱的脸,看着她在爱情
激动过后的惨白的颜色……
他们的爱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肉体也要求参预一分的深刻的友谊。他们不相
妨碍,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视
的。在某些事情上她觉得自己比他年长,因此感到一种母性的快乐。她很抱憾一点
不懂他所弹的东西:她不能领会音乐,除非在极难得的时间,才觉得有一股犷野的
情绪把她控制了,但那种情绪还不是直接从音乐来的,而是由于她当时感染的热情
,由于她和她周围的一切、风景、人物、颜色、声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热情。但她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语言中,同样能感觉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气。仿佛看着一个
伟大的演员讲着外国语做戏,她自己的性灵也被鼓动起来了。至于克利斯朵夫,他
创造一件作品的时候,往往把思想与热情都寄托在这个女子身上,看到这些思想与
热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个这样女性、这样软弱、这样善心、这样残忍、而有
时还有天才的光芒闪耀的灵魂,心心相印的结果,简直有种估计不尽的富藏。她教
了他许多关于人生和人的知识,——关于他不大认识而为她清明的目光判断得很尖
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她而对于戏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她使他深深体味到这
个一切艺术中最完美,最其实,最丰满的艺术的精神。他这才知道戏剧是创造梦境
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诉他不应该为自己一人写作,象他现在这种倾向,——(那
是多少艺术家都免不了的,他们学着贝多芬的榜样,不肯“在有灵感的时候为一张
该死的提琴写作”。)——可是为了某一个舞台面写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适应某几
个演员:一个伟大的诗剧作家也不以为羞,不觉得这种办法会把自己变得渺小;因
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末实现这幻想当然是伟大的。戏剧象壁画一样是最
严格的艺术,——是活的艺术。
法朗俊阿士所表现的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他那时在艺术生
涯中所到达的阶段,正倾向于一种和人类沟通的集体艺术。法朗梭阿士的经验,使
他体会到群众与演员之间的神秘的合作。法朗梭阿士虽然那么现实,毫无自欺其人
的幻象,也感觉到那种互相感应的力,把演员和群众联系起来的共鸣的电波,她咂
摸到一个演员的声音便是无声无息的千万人的心声。当然,这种感觉是间歇的,极
难得的,从来不会在同一出戏同一个段落上再现。其余的时间,只有演员个人的没
有灵魂的演技,巧妙而无热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视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时仿
佛电光一闪,一刹那间照出了深渊,照出了由一个人来表白而实际是千百万人的共
同的灵魂。
大艺术家的责任就在于把这共同灵魂具体表现出来。他的理想应当象希腊古时
代的诗人一样,先摆脱了自我,然后把那股吹遍人间的集体的热情放入心中。法朗
梭阿士尤其渴望这一点,因为她没法达到这个无我之境,老是要表现自己。——一
百五十年以来,个人抒情主义过分的发展,已经到了病态的阶段。一个人想求精神
上的伟大,必须多感觉,多控制,说话要简洁,思想要含蓄,绝对不铺张,只用一
颦一视,一言半语来表现,不象儿童那样夸大,也不象女人那样流露感情;应当为
听了半个字就能领悟的人说话,为男人说话。现代音乐唠叨不已的讲着自己,遇到
无论什么人都倾箱倒铺的说心腹话:这是没有廉耻,不登大雅的。那颇象某些病人
,津津有味的对旁人讲着自己的病状,把可厌可笑的细节描摹得淋漓尽致。法朗梭
阿士虽非音乐家,也感觉到音乐象寄生虫般侵害诗歌的情形是种颓废的征象。克利
斯朵夫先是否认,但细细想了想,觉得这说法也许有一部分是对的。根据歌德的诗
谱成的第一批德国歌谣是朴素的,准确的;不久,舒伯特就渗入他罗曼蒂克的感伤
性;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胡戈·沃尔夫竟变做一种特别加强的
朗诵,毫无含蓄的分析,非把灵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盖神秘的心灵的幕
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对这种艺术有点惭愧,觉得自己也感染了。他当然不愿意复古,—
—(那是荒唐的,违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几个把思想表现得特别含蓄,具
有集体艺术意识的大师,让自己熏陶一下:他重新浏览亨德尔的作品,——亨德尔
因为厌恶德国民族的禁欲主义的宗教,特意把圣乐写成史诗一般,替平民写作品民
歌谣。现在的困难是要找出能唤醒现代民众的情绪,象亨德尔时代的圣经那样的题
材。今日的欧罗巴没有一部共同的经典了:没有一首诗,没有一节祷祠,没有一种
信仰,可以说是属于大众的。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艺术家,思想家的耻辱!为了
大众而写作,为了大众而思想的人一个都没有。只有贝多芬留下几页安慰心灵的福
音书;但这几页只有音乐家能够读,大多数人是永远听不到的。瓦格纳曾经想在拜
罗伊特的山岗上建立一种联合全人类的宗教艺术。但他伟大的心灵已经染上当时的
颓废音乐与颓废思想的污点:来到这神圣的高岗上的已非迦里里的渔夫,而是一批
法利赛人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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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耶稣少年时代曾在迦里里传道,劝说渔夫:“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
如得鱼一样。”法利赛人原为古犹太民族中的一种,后移用为伪君子的同义词。
克利斯朵夫对于自己应当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个诗人,只能靠自
己,以音乐为限。而音乐,虽然大家认为是普遍的语言,究竟不是普遍的:应当要
拿文字来做一张弓,才能把声音射到大众的心里去。
克利斯朵夫计划写一组以日常生活为根据的交响曲。他假想一阕《家庭交响曲
》,可不是理查德·施特劳斯式的,并②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电影式的图画来表现
,并不用一些传统的字母,以音乐的辞藻依着作者的意志来表现各种人物。那是对
位学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艺!……他不预备描写人物或动作,而是要说出每个人都
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觅得回声的情感。第一章,表现一对青年夫妇严肃而天真
的幸福,温柔的感情,和对于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个亡儿的挽歌。克利斯朵
夫表现痛苦的时候竭力避免写实;没有什么个人的面貌,只有一片无边的苦难,—
—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难,也许就是谁都逃不了的命运。因死亡而沮丧的心灵
,痛苦的挣扎着,慢慢的振作品来,把它的苦难作为奉献给神明的牺牲。紧接第二
章的乐曲,表现心灵继续前进,——是一支意志坚强的《赋格曲》,遒劲的线条与
固执的节奏终于把整个的人感染了,把他在斗争与血泪中拖着向前,唱着威武的进
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后一章是描写人生的暮景:第一章开始时的那些主
题重新出现,——依然有着动人的信心和温柔的情绪,——可是更成熟了;它们受
过了磨练,在痛苦的阴影中浮现出来,戴着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着颂歌,对无穷
的生命表示虔敬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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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德国现代音乐家理查德·施特劳斯作有《家庭交响曲》。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书中寻找简单的,有人情味的题目,能够诉之于大众的心灵
的。他选择了两个:约瑟与尼奥贝。但克利斯朵夫在这儿遇到了把诗与音乐结合起
来的难题。和法朗梭阿士的谈话使他又想起从前和高丽纳商量过的计划,①一种介
乎吟咏歌剧与话剧之间的乐剧,——以自由的语言与自由的音乐结合起来的艺术,
——那是今日没有一个艺术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于瓦格纳传统的,墨守旧法的批
评家非笑的艺术。但这的确是崭新的事业,因为要点并不在追随贝多芬,韦伯,舒
曼,比才之后,虽然他们在音乐话剧方面都很有造就;也并不在把某种朗诵配合某
种音乐,竭力用颤音为粗俗的群众制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于创造一种新的体裁,
使歌唱的声音和近于这些声音的乐器结合起来,把音乐的幻想与嗟叹的回声羼和在
优美和谐的诗句中间。这样的形式只能适用于某些有限的题材,适用于心灵的某些
特殊的时间,适用于亲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这样才能给人一种诗的韵味。没有一
种艺术比这个更含蓄更贵族化了。所以在艺术家们自命不凡而实际全是鄙俗的暴发
户时代,这种艺术很少发展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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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阅卷四:《反抗》。——原注
或许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别人更适合于这种艺术;他的长处,他的平民式的力,
就是极大的障碍。他只能想象到这种艺术,同时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
略具雏型的样谱。
他用这种方法把《圣经》上的文字谱成音乐,差不多是逐字谱译,——例如约
瑟和他的兄弟们重新相聚的那个不朽的故事,约瑟试过了多少方法以后,才那么感
动的,那么轻轻的,说出几句使老年的托尔斯泰为之下泪的话:
“我忍不住了……告诉你们,我是约瑟;父亲还活着吗?我是你们的兄弟,你
们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约瑟……”①
这个美妙而自由的结合没法持久。他们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极丰满的时间,但
性格相差太远了。双方性子都很暴躁,时常会发生冲突,可不是为了琐碎无聊的事
:因为克利斯朵夫素来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残酷的法朗梭阿士,对于一片好
心待她的人也报以一片好心,无论如何不愿意伤害他。并且他们生性都很快活。她
常常嘲笑自己,但照旧很痛苦:因为从前的热情始终占据着她的心灵,她还想着她
所爱的那个坏蛋;这种割舍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
到这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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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约》载:约瑟为雅各之子,希伯莱的族长;幼年为兄弟卖往埃及,卒为
埃及行政长官,终回希伯莱与父亲兄弟团聚。
克利斯朵夫看见她默不作声,浑身紧张,成天在郁闷中发呆,便奇怪她为什么
不快乐。现在她不是已经达到目的,成为众人景仰的大艺术家了吗?……
“是的,”她说,“可怜我不象那般女戏子,没有那种老板娘式的心思,把做
戏看成做买卖。这等人一朝爬到相当的地位,嫁了个有钱的布尔乔亚,并且登峰造
极,拿到一颗勋章的时候,当然心满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这些。只要一个
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显得更空虚。这一点你是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啊!天!我小时候理想的光荣绝对不是这样的
。那时我对它多么热望!它在我眼里显得多光明!我远远的膜拜它,把它当作神圣
的东西;哪知道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可是没关系!你出了名也有一种奇妙
的后果,就是能给人好处。”
“什么好处?胜利固然胜利了。可是有什么用?一切还是照旧。戏院,音乐会
,还不是跟从前一样?不过是一个新的潮流代替了旧的潮流。他们不了解你,或者
是走马看花的瞅你一下;而他们已经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
不是了解别个艺术家?至少你没有被别个艺术家了解。你最爱的人也和你离得多远
!你忘了你和托尔斯泰那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曾经写信给托尔斯泰;他对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个通俗的
短篇谱成音乐,请求他的许可,同时把自己的歌集寄给他。托尔斯泰没有答覆,正
如舒伯特与柏辽兹把杰作寄给歌德的结果一样。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乐奏了一
遍,完全不懂,非常气恼。他认为贝多芬是颓废的,莎士比亚是江湖派。反之,他
倒醉心于虚伪矫饰的小作家,认为《一个侍女的忏悔录》极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们的,”克利斯朵夫说。“我们应该想到别人。”
“别人?谁?布尔乔亚的群众,那些行尸走肉似的影子吗?为这些人写作,表
演吗?为他们而虚度一生,那才惨呢!”
“对!我对他们的看法也和你一样,可并不丧气。他们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你真是个乐天的德国人!”
“他们也是象我一样的人,为什么不能了解我呢?……而他们不了解我的时候
,难道我就为之发愁吗?在这些成千累万的人中间,总有一二个赞成我的……这就
得啦,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边的空气……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
年,那些淳朴的老人,为你悲壮的美把他们从平庸的日子里超度出来的人。你得回
想一下你自己小时候的情形!把人家从前给你的好处和快乐转给别人,——哪怕只
给一个人也是好的。”
“你以为真的有人会领情吗?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爱我们的人,其中最优
秀的分子是怎样爱我们的?怎样看我们的?连会不会看都成问题。他们用着使我们
屈辱的方式赞美我们;他们看到无论哪个江湖派的戏子,还不是感到同样的兴趣!
他们把我们归在我们瞧不起的傻子队里。凡是走红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平等的。
”
“可是,的确是最伟大的才能传到后世,成为最伟大的人。”
“那只是距离的作用。你离得越远,山显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
可是你和它离得更远了……而且谁能说这些的确是最伟大的呢?凡是默默无闻的古
人,你认得吗?”
“管他!”克利斯朵夫说。“即使连一个人也感觉不到我是怎么样的人,我可
还是我。我有我的音乐,我爱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艺术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为所欲为。可是我,又怎么办呢?我不得
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东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头作恶。美国有些演员把《里奇
》或《罗伯特·玛凯尔》上演到一万次,一辈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个无聊①的
角色。我们在法国虽还没到这个做牛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这条路了。可怜的戏剧
!群众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极小量的,修正剪裁过的,洒着时行的香水的……一个
'时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呕吗?……浪费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么对付摩
南的?他一辈子有什么东西可演?只有两三个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个奥狄普,一
个卜里安克德。其余尽是无聊的东西!可是你想想罢,他可能创造出多伟大多了不
起的角色!……在法国以外,情形也不见得更好。人家把杜斯②怎样安排的?她的
生命是为了什么消耗的?为了多少无聊的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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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里奇》为一喜歌剧,故事见华盛顿·欧文短篇名著《里奇大梦》。《罗伯
特·玛凯尔》为十九世纪风行一时的喜剧,剧中人罗伯特·玛凯尔为荒淫无耻的小
人典型。
②杜斯(1859-1924)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员。
“你真正的任务,是强迫社会接受强有力的艺术品。”
“白费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这些强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会失去诗意,
变成谎言。群众的气息把它摧残了。窒息臭秽的城里的群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
野外,什么叫做大自然,什么叫做健全的诗意;它需要一种象我们的脸一样褪色的
诗。——啊!而且……而且……即使会成功的话,也不能充实生命,不能充实我的
生命……”
“你还想着他。”
“想谁?”
“那个坏蛋喽。”
“是的。”
“如果你跟那家伙在一起,如果他爱你,你也得承认你决不会快乐,你还是会
自寻烦恼的。”
“不错……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过去的生活需要我奋斗的地方太多了,
我受的磨折太厉害了,再也恢复不了平静的心境,我心里老是烦恼,骚动……”
“那是你没受过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许是吧……不错,我小时候就有烦恼。”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么呢?”
“我怎么说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这种境界,”克利斯朵夫说。“我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
“可是你已经成人了。我却永远是少年,根本是个不完全的人。”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所谓幸福,是在于认清一个人的限度而安于这个限度
。”
“那对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越出界限。生活逼着我,糟蹋我,把我变成残废
了。可是我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又健康又美丽的女子,不至于象那些
糊里糊涂的人一样。”
“你还是能够啊。我看你现在多好!”
“告诉我,你把我看做怎么样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与和谐的情形之下发展起来的,非常快乐,爱着人家,也受
到人家的爱。她听着心里很舒服,可是过后又说:“现在不可能了。”
“那末你应当象老亨德尔双目失明的时候那样对自己说,
他又在琴上弹给她听。她把他拥抱了,拥抱她亲爱的疯癫的乐天主义者。他给
她安慰;她可给他苦恼,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恼。她常常象发病一样的受到绝望的侵
袭,又没法瞒着他;爱情使她变得软弱了。夜里,两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着痛
苦的时候,他猜到了,要求这个似近而实远的朋友把压着她的重担分一些给他;于
是她忍不住了,扑在他怀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出心里的话;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
她,很有耐性,一点都不生气。可是日子一久,这种无穷尽的烦恼势必要打击他。
法朗梭阿士唯恐他传染到自己的骚乱。她太爱他了,决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受苦。有
人请她到美国去登台;她答应了,借此强迫自己动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里非常
屈辱。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可叹两个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怜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温柔的笑着说。“咱们真不高明!将来我们永远
没有这样美妙的机会,永远找不到这样的友谊的了。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咱
们太蠢了!……”
他们互相望着,垂头丧气,难过到极点,为了免得哭而笑着,拥抱着,分别了
,眼中含着泪。他们从来没象分别的时候那么相爱。
她动身以后,他又回到他的老伙伴——艺术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
片和气!……
隔不多时,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丽纳的一封信。她写信给他,这还不过是第三
次;信中的语气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她表示因为不再见到他而非常遗憾,很亲热
的要他去,倘若他不愿意使两位爱他的朋友伤心的话。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但并
不奇怪。他早就料到,雅葛丽纳对待他的不公平的态度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他喜
欢念着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话: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时间,只要你耐性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奥里维那边去,他们见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丽纳特别殷勤,
把她素来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绝口不说足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话,她关切他的
工作,很有见识的谈到一些严肃的问题。克利斯朵夫以为她改变了。其实她的改变
仅仅是为讨他喜欢。雅葛丽纳听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时髦女戏子的恋爱,——那是
已经传遍巴黎的新闻,——不禁对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她这一回
久别重逢之下,觉得他果然比从前可爱得多,连他的缺点也不无魅力。她发现克利
斯朵夫有天才,应当教他爱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妇的生活情况并没好转,甚至更坏。雅葛丽纳烦闷得要死……女人是多
么孤独啊!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牵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远牵住她:因为倘
若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十足地道的女性,有着丰富的灵魂而对生活苛求的话
,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许多事情,而那是没有人家帮忙,不能单独完成的!……男人
可没有这样孤独,哪怕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不到女人那个地步。他心里的自言自语就
足够点缀他的沙漠;而倘若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孤独的话,他就更加能适应,因为
他更不注意孤独,而老是自言自语了。他想不到自己若无起事的在沙漠中自个儿说
话,使身边的女人觉得她的静默更惨酷,她的沙漠更可怕,因为对于她,一切的语
言都已经死了,爱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他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不象女人一样把整
个生活孤注一掷的放在爱情上面,他还关切着旁的事……但谁去关切女人们的生活
和无穷的欲望呢?这些亿兆的生灵,怀着一股热烈的力量,自从有人类起,四千年
来老是毫无结果的燃烧着,把自己奉献给两个偶像:爱情与母性,——而母性这个
崇高的起局,对千千万万的女人还靳而不与,对另一部分的女子不过是充实了她们
几年的生命……
雅葛丽纳在失望中煎熬。她有时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窝。她想
:
“我为什么活着呢?我为什么要生在世界上呢?”
这样她就悲痛到极点。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这个念头常常在夜里跟她缠绕不休。她梦见自己说着:“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
“不,”有人回答她,“是一九○九年。”
她想到实际的年龄比自己想象的大了二十岁,非常难过。
“生命快完了,我还没有生活过!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
么搞的?”
她梦见自己变了四个小姑娘,住在同一间房里,分床睡着。四个都是同样的身
材,同样的脸,一个八岁,一个十五岁,一个二十岁,一个三十岁。三个都染了时
疫死了。第四个在镜子里照着,突然害怕起来;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脸拉
长了……她也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的?……”
她流着泪醒来;噩梦并不因白天的来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梦。她把她的生命
怎么搞的?谁把它糟蹋了的?……她开始恨奥里维了,拿他当做无邪的共谋犯——
(无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当做压迫她的盲目的规律的共谋犯。事后
她后悔,因为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个压迫她生命的人物虽则也在痛苦
,她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为报复。过后她更难过,厌恶自己;她觉得如果没
法救出自己,那她还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围摸索寻
找,好比一个淹在水里的人,不管什么都要抓住;她试着去关切一些事情,一件作
品,一个人物,好让她拿来变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强再去
做些文化工作,学外国语,写一评论文,一个短篇,从事于绘画,作曲……可是没
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觉得太难了。而且“书啊,艺术品啊,算什么呢?我还不
知道是否爱它们,不知道它们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她非常兴奋的
和奥里维有说有笑,似乎对他所说的很热心,她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
然之间兴致没有了,心凉了,她只得躲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喘息,只是垂头丧气
。——她侵蚀奥里维的工作已经有几分成功。他变得怀疑,倾向于浮华了。但她并
不满意,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软弱。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她在巴黎各处交际场
中厮混。谁也没想到,她那含讥带讽而精神老是紧张的笑容下面,藏着悲痛欲绝的
苦闷。她找一个能够爱她,支持她,不让她掉入深渊的人……可是找不到。她无可
奈何的呼吁,毫无回响。只有一平静默。
她绝对不爱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鲁的举止,令人难堪的爽直,尤其是他
的淡漠无情。她绝对不爱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强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块岩石
。她想依附这块岩石,依附这个身在水中而头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
而且,单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离还嫌不够,她得把那些朋友从他手里抢过来。
最老实的女子有时也有一种本能逼她们尽量的,甚至于过分的施展她们的威力。这
样滥用威力的结果,她们的弱点才显出力量。倘若是一个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
末她会觉得窃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谊有种不可告人的乐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丢几个
眼风就够了。不管那男的老实不老实,他难得不上钩的;朋友尽管知己,尽管能够
避免行动,但思想上总是已经欺骗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发觉的话,双方的交谊
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这种危险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为止
,不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她把两个友谊破裂的男人一起抓在手里,任意摆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丽纳的亲热,毫不惊奇。他一朝对一个人抱着好感的时
候,自有一种天真的倾向,认为人家一定也会毫无作用的爱他。所以看着雅葛丽纳
那么殷勤,他也表示一样的殷勤,觉得她非常可爱,跟她玩得很痛快。结果他对她
观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认为奥里维的不能幸福是由于奥里维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们坐汽车去作几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普高涅乡下有一所老屋子,
仅仅为了它是老家的纪念物而保存着,平时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儿作客
。屋子孤零零的位于葡萄园与森林中间;内部已经破旧,窗子也关不严;到处有股
霉烂的,阴凉的,被太阳晒热的树脂味。和雅葛丽纳一起过了几天之后,克利斯朵
夫渐渐的感到一种甜蜜的情绪,可是精神并不骚动;他看着她,听着她,拂触到那
美丽的身体,呼吸到她的气息,颇有一种无邪的,可是也带点儿肉感的快乐。奥里
维稍微担着心,一声不出。他毫无猜疑的意思,但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不安,而又
不敢承认。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揪心,便故意让他们常常单独在一块。雅葛丽纳
看到他的心事,觉得很感动,想和他说:“喂,朋友,别难过罢。我爱的还是你啊
。”
可是她并不说:他们三个人听让自己去冒险:克利斯朵夫是一无猜疑,雅葛丽
纳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欲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儿算哪儿的心;唯独奥里维一个人有
着先见之明,有着预感,但为了自尊心和爱情,不愿意去想。然而意志缄默的时候
,本能就要说话了;心不在这儿的时候,肉体就要自由行动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家觉得夜景美极了,——没有月亮,满天星斗,——
都想到园中去溜溜。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出屋子。雅葛丽纳上楼去拿一条围
巾,好久不下来。最讨厌女人行动迟缓的克利斯朵夫,进屋去找她。——(近来他
不知不觉当了丈夫的角色)。——他听见她在那边来了。但他进去的那间屋子,百
叶窗统统关了,什么都瞧不见。“喂!来罢,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
嘻嘻哈哈的嚷着。“你把镜子照个不停,不怕把镜子照坏吗?”
她不回答,停住了脚步。克利斯朵夫觉得她已经在屋子里,可是站着不动。
“你在哪儿啊?”他问。
她还是不作声。克利斯朵夫也不说话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阵骚动
,心儿乱跳,也停了下来,听见雅葛丽纳的呼吸就在身边。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
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愿意再向前。静默了几秒钟。突然之间,两只手抓
住了他的手,把他拉着,一张嘴贴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紧紧搂着。大家没有一句
话,一动也不动。——然后嘴巴离开了,彼此挣脱了。雅葛丽纳走出屋子。克利斯
朵夫气吁吁的跟着她,两腿索索的发抖。他靠着墙站了一会,让全身奔腾的血平静
下去。终于他追上了他们。雅葛丽纳若无其事的和奥里维说着话。他们走在前面,
和他相隔几步。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跟着。奥里维停下来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
着停下。奥里维亲热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奥里维知道朋友的脾气和那种
死不开口的脾性,也就不坚持而继续和雅葛丽纳望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头人似的
随在后面,隔着十来步,象条狗一样。他们停下,他也停下。他们走,他也走。大
家在园中绕了一转,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楼去关在自己房里:不点灯,不睡觉,
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极了,把手和脑袋靠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小时,他醒
过来,点起蜡烛,性急慌忙的把纸张杂物都收起来,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
天亮。然后他带着行李下楼,动身了。大家整天等着他,找他。雅葛丽纳面上装做
很冷淡,心里又气又恼,用一种侮辱的讥讽的神气,故意检点她的银票。直到第二
天晚上,奥里维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别怪我象疯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疯子,你也知道的。有什么办法呢?
我就是我。谢谢你亲切的相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从来不能和别人一平
生活。也许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边,远远的爱着别人,这样比较妥当。
要从近处看人,我会厌恶他们。而这是我不愿意的。我愿意爱别人,爱你们。噢!
我多愿意使你们幸福。要是我能够使你们,——使你幸福,我肯牺牲我自己所能有
的幸福!……但这是不允许的。一个人只能为别人引路,不能代替他们走路。各人
应当救出自己。救你罢!救你们罢!我多爱你!——耶南太太前起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念完了信,带着轻蔑的笑容冷冷的说:“那末听他的
劝告。救救你自己罢。”
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收回信来,雅葛丽纳却把信纸搓成一团,摔在地下;两颗眼
泪在眼眶中涌了上来。奥思维抓着她的手,慌慌张张的问:“你怎么啦?”
“别管我!”她愤愤的叫着。
她出去了,在门口又嚷了一声:“你们这批自私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终于把《大日报》方面的保护人变成了仇敌。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
。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种为歌德所称扬的“不知感激”的德性:
“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他们出身于
最贫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
鄙俗毒害了……”
克利斯朵夫认为不能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弃自由,那
跟降低人格并无分别。他要给人好处,决不自居为希望收利息的债主,而是把好处
整个的送人的。他的恩主们的见解可不是这样。他们认为受恩必报是天经地义,所
以克利斯朵夫不肯在报馆主办的一个含有广告性质的游艺会中,替一支荒谬的颂歌
写音乐,在他们眼中简直是起有此理。他们暗示克利斯朵夫说他行为不对。克利斯
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还很不客气的否认报纸所宣传的他的主张,使那些恩主们愈
加老羞成怒。
于是报纸开始用各种武器攻击他了。人们又搬出一些血口喷人的古老的武器,
那是一切低能的人用来攻击一切创造者而从来杀不死一个人的,可是对于所有的糊
涂蛋,的确百发百中,极有效果。他们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窃。他们割裂他
的作品,取出其中的一段,再从一些无名作家的曲子里取出一段来化装一番,证明
他偷了别人的灵感,说他想扼杀年轻的艺术家。这一套要是出之于一般以狂吠为职
业的人,出之于爬在大人物肩上喊着“我比你更伟大”的下贱的批评家,倒还罢了
;可是有才气的人也要互相倾轧,竭力教对方受不了。他们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
尽够他们安安静静的各做各的工作,而各人为了发展自己的才具已经需要拚命的奋
斗了。
德国有些嫉妒的艺术家常常把武器供给克利斯朵夫的敌人,必要的时候还能发
明些武器。这种人在法国也有的是。音乐刊物上的国家主义者——其中不少是外国
人,——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种族,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片
已经不小;就因为他走红,连那些毫无成见的人看了也恼了,——其余的更不必说
。在音乐会听众里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进杂志的作家热烈拥护克利斯朵夫
,不问他写什么,总一致叫好,说在他以前简直没有音乐。有几个人解释他的作品
,发见其中有哲学意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吃惊。又有几个从中看到一种音乐革命
,说是对于传统的攻击,不知克利斯朵夫正敬重传统。他尽管分辩也没用。大家会
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他们这样的佩服他就等于佩服他们自己。所以报
纸上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使他音乐界的同业非常痛快,因为他们相信那虚构的“
谎言”是事实而表示愤慨。其实他们不爱他的音乐也用不着这些理由;自己并无思
想可以表现,但照着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现得非常流利的大多数人,一朝看到克利
斯朵夫思想丰富,而凭着创造的想象力(表面上不免有点儿杂乱)表现得有些笨拙
的时候,当然要恼怒了。一般当书记的家伙,只知道所谓风格便是文社学会里的公
式,只消把思想放进去,象烹饪时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样:所以他们一再指责克利斯
朵夫不会写作。至于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了解他的,或是因为老老实实的爱他
(因为他使他们幸福)而真能了解他的,都是在社会上没有发言权的无名的听众。
唯一能够替克利斯朵夫作强有力的答复的奥里维,和他分离了,似乎把他忘了。于
是克利斯朵夫同时落在他的敌人和他的崇拜者手里;这两种人作着竞争,看谁把他
损害得更厉害。他厌恶之余,绝对不加声辩。有一回他在一份大报上读到一个为大
众的愚昧与宽纵所造成的艺术界权威,——一个僭越的批评家对他的宣判,他耸耸
肩说:
“好罢,你批判我罢。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后看你们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处是对他的毁谤;而群众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对于最荒谬最卑鄙
的控诉都信以为真。
克利斯朵夫仿佛觉得自己的处境还不够困难,居然挑了这个时期跟他的出版家
反目。其实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哀区脱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
诚实。固然,这种诚实并不能使他不订立对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约;但这些契约他
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严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发见他的七重奏被
改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钢琴曲被改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钢琴曲,事
先都没通知他。他便跑去见哀区脱,把这些违法的乐谱丢在他面前,问:“你知道
这个吗?”
“当然知道。”
“你意然敢……竟然敢私自窜改我的作品,不经我的许可!……”
“什么许可?”哀区脱静静的说。“你的作品是属于我的。”
“也是属于我的!”
“不是的,”哀区脱语气很温和的说。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怎么,我的作品会不属于我的?”
“你把它们卖掉了。”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了!我卖给你的是纸。你要拿它去赚钱,尽管去赚罢。但
写在纸上的是我的血,是属于我的。”
“你什么都卖给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计算,我已经预付你三百法郎,作
为你卖绝的代价。在这种条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权利都让给我了,没有任何限
制,也没有任何保留。”
“连毁掉它的权利也在内吗?”
哀区脱耸耸肩,按了铃,对一个职员说:“把克拉夫脱先生的案卷给拿来。”
他静静的把契约条文念给克利斯朵夫听,那是当时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过一遍就
签了字的,——也是依照音乐出版家普通契约的规则订的:——“哀区脱君取得作
家全部的权利,由哀区脱独家出版,发行,镌版,印刷,翻译,出租,出售,在音
乐会,咖啡店音乐会,舞场,戏院等处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适合任何乐器
,或增加歌辞,或更换题目,或……均由哀区脱君自由处理,与任何人无涉……”
“你瞧,”他说,“我还是极客气的呢。”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我得谢谢你。你还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
音乐会里的小调呢。”
他不作声了,狼狈不堪的把手捧着头,再三说:“我把灵魂出卖了。”
“放心罢,”哀区脱带着讥讽的口气,“我决不滥用我的权利。”
“你们的共和国竟允许有这种交易吗?你们说人是自由的。实际上你们却是在
拍卖思想。”
“你已经取得了代价,”哀区脱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说。“拿回去罢。”
他在袋里掏着,想拿出三百法郎来还给哀区脱,可是拿不出。哀区脱微微笑着
,带着轻蔑的神气。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气。
“我要我的作品,”他说,“我向你赎回来。”
“你没有赎回的权利,”哀区脱回答。“可是我素来不愿意勉强人,只要能赔
偿我的损失,我答应你赎回。”
“好罢,就是为此而要把我自己卖掉也行。”
哀区脱在半个月以后提出的条件,他毫不争论的接受了。他发了傻劲,决意收
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权,代价是比他从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虽然这赔偿的数目不能
说夸张:因为那是哀区脱根据实际的利润精密计算出来的。克利斯朵夫一时没法偿
付,而这也早在哀区脱意料之中。他并不想打击克利斯朵夫,认为以艺术家而论,
以一个普通人的人格而论,他比任何青年音乐家都值得重视;但他要给克利斯朵夫
一个教训:他绝对不容许人家干涉他权利以内的行动。并且那些契约的规则不是他
定的,而是当时通行的;所以他觉得很公平。此外他还真心相信,那些条文对作家
的好处并不亚于对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广作品的方法,不象作家那样拘泥着一
些感情问题,——这种顾虑不用说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驰。
他决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听他摆布才行
。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不要他帮忙也没这么容易。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协定
:如果六个月以内克利斯朵夫不能赔偿损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归哀区脱所
有。显而易见,在那个期限之内,克利斯朵夫连这笔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见得能凑
起来。
可是他一味固执,把多么可纪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卖掉了
好多东西,——他很奇怪的发觉竟没有一件值钱的,——借着债,求助于好心的莫
克,不幸他那时期病交加,闹着关节炎,没法出门。他又去找别的出版家,条件到
处都和哀区脱的一样不公平,有的甚至还不愿意接受。
那时正碰上音乐刊物对他攻击最猛烈的时期。巴黎某一份大报对他特别凶狠,
一个不署名的编辑拿他当做该打的孩子:没有一星期不在“回声”栏内写些诬蔑的
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个音乐批评家再来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双簧:
任何细微的借口都可以使他发泄一下残暴的兽性。这还不过是第一战役:他预告过
几天再来一个彻底的歼灭战。他们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确凿的指控对群众的效果还
不及反复不已的讽示,便象猫儿耍弄耗子一样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给
他。他虽抱着鄙夷不屑的态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终缄默,不去答复那些
侮辱,——(即使他要答复,也不一定能够),——只固执着为了无益的、过分夸
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奋斗。他为此损失了时间,精力,金钱,同时又损失了
他唯一的武器,因为他意气用事,不愿意让哀区脱再为他的音乐作宣传。
突然,一切改变了。报上预告的文字始终没发表。对群众的讽示也静默下来。
攻击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两三星期以后,那份日报的批评家还借着偶然的机会
写了几行赞美的文字,似乎证实他们已经讲和了。莱比锡一个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
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约的条件对作者很有利。一封盖有奥国大使馆印章的恭维信,
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愿意在使馆的庆祝会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赏识的夜
莺也被请去演奏。这样以后,夜莺立刻被德意两国侨居巴黎的贵族邀请。有一回克
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这一类的音乐会,居然受到大使热烈的招待。可是只谈了几
句话,他就知道这位主人并不懂得音乐,对他的作品茫无所知。那末这种突如其来
的好感是从何而来的呢?似乎有一个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碍,替他开路。
克利斯朵夫探问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两位朋友,说裴莱尼伯爵和伯爵夫人
对他非常钦佩。克利斯朵夫连这两个姓氏都没听到过;而在他到使馆去的那晚,也
没机会见到他们。他并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这个时其他对所有的人都觉得厌恶,对
朋友也象对敌人一样的不信任。他认为友和敌都同样靠不住,只要吹过一阵风,他
们就会改变的;我们不应当依赖他们,而应当象那位十七世纪的名人所说的:
“上帝给了我朋友;又把他们收回去了。他们把我遗弃。我也把他们丢了,从
此只字不提。”
自从他那天离开了奥里维的屋子,奥里维再没消息给他;他们之间似乎一切都
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为裴莱尼伯爵夫妇也是那些自称为他的朋友
的时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们见面,倒反有心躲避他们。
不但如此,他还想躲避整个的巴黎。他需要在亲切而孤独的环境中隐遁几个星
期。啊!要是他能够到故乡去静修几天的话,——只要几天就行了!这种思想慢慢
的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欲望。他要再见他的莱茵,他的天空,埋着他的亡人的土地。
他非要重见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险的:从他亡命以来,通缉令始终没撤销
。可是他觉得,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么傻事都会做出来的。
幸而他和一个新的保护人提到这个心愿。德国使馆有个青年随员,在某次演奏
他作品的晚会中遇到他,说他的祖国对于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一定是很得意的,
克利斯朵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错,祖国为了我得意极了,甚至于让我死在国门外
面而不许我进去。”
年轻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释了。过了几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对他说:
“上面有人关切你。一个地位极高的人物,有权使那个通缉令暂时不生效力的
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乐怎么会使他喜欢的;因为——
(我们之间不妨老实说)——他趣味并不高明,但是个聪明人,心很好。他此刻虽
不能马上撤销你的通缉,但倘若你想回去两天,看看你的家属的话,地方当局可以
装聋作哑。这儿是一张护照。你到的时候跟离开的时候教人家验一验。诸事小心,
别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见到了一次故乡。依照人家答应的期限,他耽了两天,只跟乡土
和埋在乡土里的人叙了一番旧话。他看到了母亲的坟。草长得很长,但鲜花是新近
供上的;父亲跟祖父肩并肩的长眠着。他坐在他们脚下。墓背后便是围墙,高头是
一株长在墙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树的树荫。从矮墙上望过去,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庄稼
,温暖的风在上面吹起一阵柔波,太阳照着懒洋洋的土地;鹌鹑在麦田里叫,柏树
在墓园上面簌簌的响。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那里出神,心非常安静:双手抱着膝盖
坐着,背靠着墙垣,望着天。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啊,一切多单纯!他仿佛就在自
己家里,和亲人在一块儿。他和他们挨得很近,手握着手。这样的过了几小时。傍
晚,沙子起的走道上忽然有脚步的声音。守墓的人走过,对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
望了望。克利斯朵夫问那些花是谁供的。那人回答说是普伊农庄上的主妇,每年总
得上这儿来一二次。
“是洛金吗?”克利斯朵夫问。
他们就此攀谈起来。
“你是儿子吗?”园丁问他。
“她有三个儿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说的是汉堡的那一个。其余两个都没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头微微望后仰着,一动不动,不作声了。太阳下山了。
“我要关门了,”园丁说。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和他在墓园中绕了一转。园丁带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
斯朵夫在那里停了一会,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这儿了!老于
莱,——于莱的女婿,——还有他童年的伴侣,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后有一
个名字使他心中一动:阿达!……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带,铺在平静的天边。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园,在田野里溜达了好久。星
都亮起来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个下午。但上一天那种恬静的心境变得活跃
了。心中唱着一支无愁无虑的快乐的颂歌,他坐在墓栏上把那支歌用铅笔记上小册
子。一天又这样的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在当年的小房间里工作,妈妈就在隔壁。写
完了歌,要动身的时候,——已经走了几步,——他忽然改变主意,回来把小册子
藏在草里。天上滴滴答答的下了几点雨。克利斯朵夫想道:
“不久那就得化为泥土。好罢!……我这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是给别人的。”
他又看到了河,看到了熟悉的市街:情形跟从前大不同了。城门口,在废弃的
濠沟的走道上,有个小小的皂角树林,他以前看着种起来的,现在占了很大的地方
,把老树都挤塞了。沿着特·克里赫家花园的围墙走去,他还认得那根界碑,小时
候爬在上面眺望园子的;他不胜奇怪的发见:那条街,那道墙,那个花园,都变得
狭小了。在铁门前面,他停了一会,等到继续望前走的时候,恰好有辆车经过;他
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鲜艳的,肥胖的,得意扬扬的少妇,好奇的在车中打量
他。接着她惊讶的叫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教车子停下,喊道:“是克拉夫脱先生吗
?”
他停住了脚步。
她笑着说:“我是弥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里差不多象初次遇到她的时候一样的①慌乱。和她一起有位高
大秃顶,胡须望上翘起的,志得意满的男子,她介绍说是“法官洪·勃龙罢哈先生
,”——她的丈夫。她要克利斯朵夫到她家里去。他想法推辞。但弥娜一味嚷着:
“不,不,一定要来,还得在我们家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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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阅卷二:《清晨》。——原注
她说话又响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形统统讲了出来。
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声叫嚷闹昏了,只听到一半,只管望着她。啊,啊,这便是他
的小弥娜!她长得结实,丰满,皮肤挺好,颜色象蔷薇似的,但线条都松了,尤其
是那个丰腴的鼻子。姿势,态度,风韵,都和从前一样;唯有身材变了。
她老是说个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讲着她过去的历史,她的私事,讲着她爱丈夫
和丈头爱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她却非常乐观,没有一点儿批评精神,
觉得——(至少在当着别人的时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胜
过别的城市,别的屋子,别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说丈夫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最
伟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伟大的男人”一边笑着
一边拍拍弥娜的腮帮,和克利斯朵夫说她是“一个了不得的贤慧的太太”。这位法
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决不定对他应该表示敬意还是轻蔑,既然一方面他还
有旧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护;结果他决定参用这两种态度。弥娜可老是滔
滔不竭的说着,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事,又转过话题来提到他了;
她问他这个那个,内容的亲密恰好象她的自白一样,因为她刚才的叙述就是对他并
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来的问题的答复。她能重新见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
了;她对他的音乐一无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经成名,觉得自己被他爱过——(而被
她拒绝)——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说笑之间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辞的雅俗。她
要他在纪念册上签名,紧钉着盘问他巴黎的情形。她对这个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
正好跟她的轻蔑相等。她自称为认识巴黎,去过歌舞剧场,歌剧院,蒙玛德尔,圣
·格鲁。据她说来,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荡妇,毫无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
有了也置之不问,把他们丢在家里而自己到戏院与娱乐场所去。她绝对不允许人家
表示异议。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阕。她觉得妙极了,但心里认为丈夫
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弹得一样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兴见到弥娜的母亲,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
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还是那样慈悲,并且比弥娜更自然,但对克利斯朵
夫永远带点取笑的态度,那是他从前为之气恼的。她和他当年离开她的时候完全一
样,喜欢着同样的东西,觉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种面目。她把以前的克
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小时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围的人一个也没改变思想。死起沉沉的小城,
眼界的狭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时间,主人们都在说他不认识的人的
坏话。他们老注意着乡邻的可笑,把凡是跟他们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这种恶意
的好奇心,永远关切着一些无聊的事,终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难受。他提到自己在
外国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们是没法领会这种法国文明的。过去他讨厌这种文明,
现在回到本国来,倒是他代表这文明而觉得它可贵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
条规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牺牲了去换取“尽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们身上
,尤其在弥娜身上,他重新发见以前伤害过他而他已经忘了的那种骄傲,——从弱
点上来的、也是从德性上来的骄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没有一点慈悲心,以自己
的德性来傲视别人:凡是自身没有的缺陷,他们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体统,“不
合常规”的优越都是要不得的。弥娜心平气和的,俨然的,相信自己永远不会错;
批判别人的时候用的老是同样的尺寸,她不愿意费心去了解他们,只知道关切自己
。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玄学色彩,无论什么都离不开她的自我和自我扩张。
或许她心地很好,能够爱别人。但她太爱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远要
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个“长老”或“敬礼”的字眼。我们可以觉得,要是她最心爱
的男人胆敢有一刻儿——(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无穷),——对她尊严的自我失敬的
话,她就会不爱他,永远的不爱他……嘿!为什么不丢开你这个“自我”,想想“
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并不用严厉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时那么容易气恼,此刻竟非常
耐性和听着,不让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时的回忆象一道光轮般罩着她,一心一意要
在她身上找出小弥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态的确保存着当年的模样,嗓子有些音色也
还能引起动人的回忆。他耽溺着这些,不声不响,也不听她的话,只装做听着的样
子,始终对她表示一种温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现在这个弥娜的咭咭
呱呱的声音使他听不见从前的弥娜。最后他有点腻了,站起身来,心里想着:
“可怜的小弥娜!他们想教我相信你在这里,在这个大声叫嚷,使我厌烦的,
美丽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罢,弥娜。咱们跟这些人是不相干
的。”
他走了,推说明天再来。倘若他说出当晚动身的话,不到开车的时间他们一定
不让出门的。在黑夜里才走了几步,他又恢复了没有遇到弥娜以前的那种愉快的印
象。不痛快的夜晚一下子就给忘了;莱茵的声音把什么都淹没了。他走到河滨,靠
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认得了。护窗关得严严的,里头的人已经睡了。克利
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觉得要是去敲门的话,那些熟识的幽灵一定会来开的。他走上
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边从前跟舅舅谈话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来了。
而那个跟他一起做过美妙的初恋的梦的、心爱的小姑娘,也复活了。少年的温情,
甜蜜的眼泪,无穷的希望,都重新温了一遍。他自嘲自讽的笑着对自己说:
“我简直没得到人生的教训。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远作着同样的梦。
”
能够始终如一的爱,始终如一的信仰是多么好!凡是被爱过的都是不死的。
“弥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弥娜,永远不会
老的弥娜!……”
朦胧的月从云端里出来,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克利斯朵夫觉得河面跟他所
坐的陆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过去细看了一下。是的,从前在这里,在这株梨树的
外边,有一带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儿的。河流把它们侵蚀了;水
已经浸到梨树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从中来。然后他向车站走去。那儿也变了
一个新兴的市区:——有穷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筑的工场,有工厂的烟突。克利斯
朵夫记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树林,想道:“那边,河流也在侵蚀……”
在阴影中沉睡的古旧的城市,和城里的一切生人与死者,对他更显得可贵了,
因为他觉得它们受着威胁……
敌人已经占有了城垣……
赶快把我们的人救出来罢!死亡窥伺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赶快把正在消失的脸
庞塑成永久的铜像罢。我们得从火焰中救出国家的财宝,趁着大火还没把宫殿烧毁
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个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车走了。可是也和那般从城里救出
护城神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把那些从乡土里爆起来的爱的火花,过去的神圣的灵
魂,一起揣在怀里带走了。
在某个时期内,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彼此接近了些。雅葛丽纳的父亲故世了。在
真正的苦难前面,她才感到别的苦难都是无聊的;而奥里维的温情也把她对他的感
情重新燃烧起来。她觉得倒退了几年,过着象玛德姑母死后那些凄凉而紧接着爱情
的日子。她认为自己对人生太不知足,应当要感谢人生没有把它所给的些少东西收
回。现在知道了这些少东西的价值,她就拚命的抓着。医生劝她离开一下巴黎,免
得永远想着丧事;她便和奥里维作了一次旅行,到他们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转
,结果愈加感动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弯,他们不胜惆怅的又看到了先前认为已经消
失的爱情,看着它来,也知道它仍旧要消灭,——消灭多少时候呢?也许是永远!
——于是两人无可奈何的把爱情死抓着……“留下来啊,和我们守在一块儿啊!”
但他们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丽纳回到巴黎,觉得身上有了一个被爱情燃烧起来的小生命。但爱情已经
过去了。这个渐渐加重起来的担负,并不使她和奥里维靠得更紧。她并不感到意料
之中的快乐,只是很不放心的追问自己。从前她苦闷的时候,往往以为生个孩子一
定可以救她。现在孩子来了,救星可没有来。这是一株植物,根须深深种在她的肉
里:她不胜惊骇的觉得它在生长,喝着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听着,整个生
命都被这个占据着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种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
的,嗡嗡的声音。她忽然惊醒过来,——汗流浃背,打着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
入了“自然”的网罗,竭力想挣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觉得被“自然”欺骗了。
随后她又觉得这些思想可耻,觉得自己残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别的女子
坏,是不是跟她们完全不同。然后她又慢慢平静下去,迷迷忽忽的想着在怀中成熟
的“活果”。它将来是怎么样的呢?……
一听见它出世以后的第一声叫喊,一看到那可怜而动人的小身体,她整个的心
都溶化了,一刹那间尝到了母性的光荣的欢乐,世界上最强烈的欢乐:从痛苦中创
造出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制成的生物,一个人。策动宇宙的爱的巨浪,把她从头到脚
的裹住了,连卷带滚,挟着上天了……噢,上帝!能够创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
而你还领略不到她那样的欢乐:因为你没有受苦……
随后,浪头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奥里维激动得浑身哆嗦,瞧着孩子。他对雅葛丽纳微微笑着,想了解在他们俩
和这个可怜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间,有什么神秘的生命的关系。他又温柔又有点
儿厌恶的,把嘴唇亲了亲那个黄黄的打皱的小脑袋。雅葛丽纳望着他,很忌妒的把
他推开了,接过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拚命亲吻。孩子嚷了,她马上放下,掉过
头去哭了。奥里维走来拥抱她,替她抹眼泪。她也把他拥抱了,勉强笑着。然后她
要求让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边……唉!可怜!一朝爱情死了,还有什么办法?男
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给智慧的,只要有过强烈的感情,决不会在脑海中不留一点痕
迹,不留一个概念。他可能不再爱,却不能忘了他曾经爱过。一个毫无理由的、整
个儿爱人家的女人,一朝毫无理由的整个儿不爱的时候,却是没有办法的。发愿心
吗?自骗自吗?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发愿心,太真诚而不能骗自己的时候又怎么
办呢?……
雅葛丽纳把肘子撑在床上,又温柔又哀怜的望着孩子。他是什么呢?不管他是
什么,总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个”。而这“另外一个”,她已经不爱了
。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她对于这个要把她和一个已经死灭的“过去”连在一
起的生物感到恼怒;她伛着头瞧他,拥抱他,拥抱他……
现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们太自由而又不够自由。倘使她们更自由一点,就可
以想法找点事作依傍,从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没有现在这样的自由,她们也会
忍受明知不能破坏的夫妇关系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联系而束缚不了她们
,有着责任而强制不了她们。
如果雅葛丽纳相信她是一辈子注定守在这个小家庭里的,那末她可能不觉得家
庭这么窄,这么不方便,她会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终于会象开始的时候一样的爱家
庭。可是她知道能够走出家庭,便觉得在屋子里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结果她竟相
信是应该反抗的了。
现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动物。他们把整个的生命都做了“观察器官”的牺
牲品。他们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谈不到有什么愿望。他们把人性认清
了,记录下来之后,就以为尽了责任:他们说:“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并不想改造人性,在他们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种德性。因此所有
的缺陷都有一种神圣的权利。社会是民主化了。从前不负责任的只有君主,现在是
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无赖,都是不负责任的了。这种导师真是了不起!他们殚精
竭虑,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们软弱到什么程度,懂得那是他们的天性,应当永远这
样的。在这个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发呆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凡是不欣赏
自己的弱点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听见人家说她是个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
与幼稚自傲。人们培植她们的懦弱,帮助她们变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称,
少年时代有个年龄,因为心灵还没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杀、灵肉堕落的危
险,而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那末立刻会有罪案发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复
不已的和他说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听任兽性支配。反之,只消告
诉女子,说她能够支配她的肉体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这一步。可是你们这般懦怯
的家伙岂不肯说:因为你们要利用她们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从中取利!……
雅葛丽纳所处的可悲的环境终于使她完全迷路。自从她和奥里维疏远以后,她
又回到她少年时代瞧不起的社会中去。在她和她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围,有一小群有
钱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闲的,聪明的,意志薄弱的。他们的思想言论都绝
对自由,但他们极有风趣,不至于自由到过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点儿调剂的作
用。他们很乐意引用拉伯雷的箴言: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其实这是他们夸口,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大愿望,只是些在丹兰末修院①里烦闷
的人物。他们乐于宣扬“本能自由”的教义,但这些本能在他们身上差不多已经稍
灭;他们的放纵只是在头脑里空想一番。他们最高兴让自己在这个文明的浴池中溶
化,呼吸那种淡薄的淫乐的空气;——人类的精力,强烈的生命,原始的兽性,信
仰,意志,热情,责任,都在那微温的泥洼里化为液体。雅葛丽纳美丽的身体,就
浸在这粘液似的思想中间。奥里维没法阻止她。他也传染到当时的流行病,以为自
己没权利限制他所爱的人的自由;除非靠着爱情的力量,他什么都不愿意争取。雅
葛丽纳可并不对他感到满意,因为她认为自由原来是她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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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五世纪时拉伯雷创此集团,集合一般高贵而优秀的人物,以提倡风雅生活
为目的。
糟糕的是,她把她的心整个的交托给这个两重生活的社会,而她的心是绝对不
容许有模棱两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倾心相与;那个热烈慷慨的灵魂,
便是在自私的行为中也是火剌剌的燃烧着她所有的血管,而且在她和奥里维共同生
活的期间,她也保持着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预备彻彻底底的
去干。
她的一般新朋友是太谨慎了,决不会给别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们在理论
上扬言绝对不受道德与社会的偏见支配,实际上却安排得决不和任何对他们有利的
偏见断绝关系;他们利用道德与社会,同时期其它们,好比不忠实的仆役盗窃主人
。由于游手好闲,也由于习惯,他们之间还互相窃盗。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养着情
夫。这些起子也知道丈夫有着外遇。他们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的闹起来,就
无所谓丑事。这些好夫妻都是象合伙股东——也可以说是共谋犯——一样有默契的
。可是雅葛丽纳比较坦白,对什么都一本正经。第一,要真诚。第二,要真诚。第
三,还是要真诚,永远要真诚。真诚也是当时所宣扬的德性之一。但我们在这儿可
以看到,对于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对于腐败的心灵,一切都是腐败的。真
诚有时是多么丑恶!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烛他们的内心简直是一种罪孽。因为他们只
看到自己的庸劣而还沾沾自喜。
雅葛丽纳老是在镜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远不要看到的东西:因为一朝
看到了,她就没勇气把眼睛移往别处;她非但不加扑灭,反而看着它们长大,变得
硕大无朋,终于把她的眼睛和思想一起占据了。
孩子并不充实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喂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顿了。只得雇用乳
母。她先是非常悲伤……不久可觉得松了口气。孩子健旺了,长得很强壮,偏偏很
乖,没有声响,常常睡着,夜里也难得哭喊。乳母是一个并非初次哺育的结实的女
子,对婴儿有种本能的,嫉妒的,过分的感情,——她反倒象是真正的母亲。雅葛
丽纳要是发表什么意见,乳母也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丽纳争论几句
,马上会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知。自从生产以后,她的健康始终没恢复:初期的静
脉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击;几星期的躺着不动,她更苦恼了,狂乱的思想翻来覆去
的钉着同一个问题,永远是那几句怨叹:“我根本没生活,而现在我的生命已经完
了……”因为她神经过敏,自以为永远残废了,又认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
常恨他。这种心理并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少,不过是被遮上一重幕罢了;有这种
心理的女子还不敢对自己承认,觉得是可耻的。雅葛丽纳责备自己:自私与母爱在
她胸中交战。看到婴儿睡得那么甜蜜,她就软心了;但一忽儿她又好不辛酸的想道
:“他要了我的命。”
同时她对于孩子无知无觉的酣睡有种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换来的。便
是她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后,她暗地里仍旧怀着这种敌意。但因为她觉得可耻
,便把敌意转移到奥里维身上。她继续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担忧健康问题,医生
们又推波助澜,鼓励她一事不做,——其实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婴
儿隔离,绝对不能行动,绝对的孤独,几星期的躺着,百无聊赖,吃得饱饱的睡在
床上,象一只填鸭,——结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现代的医学治疗真是
古怪,它拿另外一种病——自我扩张病,去代替神经衰弱!你们为什么不替他们的
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疗呢?倘若他们的血不太多,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头里的血移一
部分到心里去?
病后,雅葛丽纳身体更强壮,更发福,更年轻了,——精神上却是比什么时候
都病得厉害。几个月的孤独把她和奥里维思想上最后的联系给斩断了。只要留在他
旁边,她还能受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影响,因为他虽然懦弱,还维持他的信念。她
一向想摆脱一个精神上比她更强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烛她的内心而有时使她不
得不责备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这个男人分离了,没有他那种明
察秋毫的爱压在她心上,她完全获得自由以后,他们之间友善的信心立刻会消灭,
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经倾心相与,恨长时期的受着感情的束缚
,这感情自己是早已没有的……在一个你所爱的而你也以为爱你的人心中酝酿的怨
恨,简直没法形容。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上一天她还爱着,似乎爱着,自以为
爱着。忽而她不爱了,把先前所爱的人在心上丢开了。他突然发见了这一点,觉得
莫名片妙,完全没看到她心中长时期的酝酿,从来没猜疑到她暗中日积月累的恨意
,也不愿意去体会这种报复与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长久以前就潜伏着的,
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伤害
,心中的秘密被对方窥见了,批判了,——又有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种暗
中的伤害,虽然是无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远不能原谅。这等伤害,人们永远不能
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伤痕已经深深的刻在她的肉体上,而她的肉体就永远
忘不了。
要挽回这种可怕的越来越冷淡的感情,必须一个性格和奥里维不同的男人才有
办法;——这种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单纯,同时也更有伸缩性,没有婆婆妈妈
的顾虑,本能很强,必要时能采取为他的理性不赞成的行动。奥里维却是没有上阵
就打败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丽纳身上辨认出比意志更强的遗
传性,——她母亲的心灵;他眼看她象一块石子般掉在她那个种族的深渊里;而他
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强自镇静。她却无意之间有
种打算,不让他保持镇静,逼他说出粗暴鄙俗的话,使自己更有理由轻视他。要是
他忍不住而发作了,她就瞧不其他。如果他事后羞愧,她就更瞧不其他。如果他耐
着性子,不上她的当,——那末她恨他。最糟的是他们一连好几天的不说话。令人
窒息、骇怖的沉默,连最温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为之发狂的;有时你还感到一种想
作恶、叫喊、使别人叫喊的欲望。静默,漆黑一片的静默,爱情会在静默中分解,
人会象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没在黑暗中去……他们甚至会到一个阶段,使一切的行
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结果都促成他们的分离。双方的生活变得没法忍受了
。而一桩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变。
一年以来,赛西尔·弗洛梨时常在耶南家走动。奥里维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里
碰到她;以后,雅葛丽纳请她到家里去,赛西尔便常常去探望他们,便是在克利斯
朵夫和他们分手之后也是这样。雅葛丽纳对她很好,虽则自己不大懂音乐,认为赛
西尔很平凡,但喜欢她的唱,觉得一看到她,精神上很舒服。奥里维很高兴和她一
起弹琴唱歌。久而久之,赛西尔做了他们的朋友。她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进耶
南家的客厅,那双坦白的眼睛,健康的皮色,微嫌粗野但令人听了怪舒服的笑声,
好比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的心都为之苏慰了。她每次离开的时
候,他们很想对她说:“你再坐坐罢,坐坐罢!我多冷啊!”
雅葛丽纳出门养病的时期,奥里维见到赛西尔的次数更多了;他不能对她瞒着
心中的悲伤,便不假思索的尽量诉说,正如一个懦弱而温柔的心灵在苦闷的时候需
要发泄一样。赛西尔听了很感动,用些慈爱的话安慰他。她替他们俩惋惜,鼓励奥
里维不要灰心。可是或许因为她觉得听了这些心腹话比他更窘,或许因为别的什么
理由,她托辞把访问的次数减少了。没有问题,她以为自己的行动对雅葛丽纳不大
光明,她没权利知道这些秘密。奥里维认为她的疏远是为了这个理由,而且那理由
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应该向她诉苦。可是疏远的结果,他发觉了赛西尔在他心
中的地位。他已经惯于把自己的思想交给她分担;唯有她才能使他从压其他的痛苦
中解放出来。他素来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这一回对赛西尔的感情究竟是
哪一种,胸中早已了然。他绝对不和赛西尔说,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写下来
。近来他又恢复那危险的习惯,借笔墨来自言自语。在他和雅葛丽纳爱情浓厚的几
年中,这种嗜好已经戒掉了;但一朝恢复了只身独处的生活,遗传的癖性又发作了
:这是痛苦的发泄,也是一个喜欢自我分析的艺术家的需要。他描写自己,描写他
的痛苦,好似对赛西尔当面说着一样,——而且可以更自由,因为赛西尔永远不会
看到这些文字。
但不巧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丽纳眼里。那天她正觉得自己精神上和奥里维非常
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来没有的。她整着柜子,翻到他以前给她的情书,感动
得哭了。坐在柜子的黑影里,没法再收拾东西,她把过去的历史温了一遍,眼看自
己把它毁了,懊悔到极点,同时又想到奥里维的悲伤。关于这一点,她从来不能无
动于衷;她可能忘掉奥里维,但想到他为她而痛苦就受不住。她心碎肠断,真想扑
在他的怀里和他说:“啊!奥里维,奥里维,咱们怎么搞的?咱们是疯子,疯子!
别再自寻烦恼了罢!”
要是他这时候走进屋子的话可多么好!……
不料正在这时候,她发见了奥里维给夜莺的那些信……于是什么都完了。——
她是不是以为奥里维真正欺骗了她呢?也许是的。但这一点是不相干的。她认为精
神上的欺骗比行为方面的欺骗更要不得。她可以原谅她所爱的人有一个情妇,可不
能宽恕他私下把心给了另外一个女子。当然,她这个想法是不错的。
“这有什么了不起!”有的人会这样说。因为一般可怜的人直要到爱情的欺骗
成为事实的时候才感到痛苦。……殊不知只要心不变,肉体的堕落是不足道的。要
是心变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雅葛丽纳不想把奥里维再争取回来。那已经太晚了!她对他的爱不象以前那么
深切了。或者是太爱他了……但这不是嫉妒,而是全部信心的崩溃,而是她对他所
有的信仰与希望的破灭。她没想到原来是她瞧不起这信仰与希望的,是她使他灰心
的,逼他倾向于这次的爱情的,也没想到这爱情是无邪的,一个人的爱或不爱究竟
是不能自主的。她从来没想到拿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的调情跟这次的事作比较:她不
爱克利斯朵夫,所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在过分冲动的情形之下,她以为奥里维对
她扯谎,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正当她伸出手去抓握最后一个倚傍的时候,竟扑
了一个空……一切都完了。
奥里维永远没知道她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一见她的面,也觉得一切都完
了。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交谈,除非当着别人的面。他们互相观察,好比两头被追
逐的野兽,提心吊胆,非常害怕。耶雷米阿斯·高特海尔夫①曾经淋漓尽致的描写
一对不再相爱而互相监视的夫妇,各人窥探对方的健康,疾病的征象,不是希望对
方速死,但似乎希望一件意外的祸事,希望自己比对方身体强壮。有时雅葛丽纳和
奥里维就是互相以为有这种思想,其实两人都没有;但仅仅有这种怀疑就够痛苦了
:例如雅葛丽纳在夜里胡思乱想而失眠的时候,便想到丈夫比她健旺,正在慢慢的
磨她,不久会把她压倒……一个人的幻想与心灵受惊以后,竟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
!——然而他们俩心中最优秀的部分暗地里还是相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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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九世纪瑞士小说家。
奥里维被压倒了,不想再奋斗;他站在一边,把控制雅葛丽纳心灵的舵丢下了
。没有了把舵的人,她对着她的自由头晕眼花;她需要有个主宰好让她反抗:倘使
没有的话,就得自己造一个出来。于是她老是执着一念。至此为止,她虽然痛苦,
还从来没有离开奥里维的意思。从那天气,她以为所有的约束都摆脱了。她要趁早
爱一个人;因为她年纪轻轻,却已经自以为老了。——她曾经有过那些幻想的,强
烈的热情,对于第一个遇到的对象,一张仅仅见过一次的脸,一个名人,或者只是
一个姓氏,一朝依恋之后,再也割舍不掉;而且那些热情硬要她相信,她的心再也
少不了它所选择的对象:它整个的被他占据了,过去的一切都给一扫而空:她对别
人的感情,她的道德观念,她的回忆,她的自我的骄傲,对别人的尊重,统统被这
新的对象排挤掉。等到固执的意念没有了养料,烧过了一阵也归于消灭的时候,一
个新的性格便从废墟里浮现出来,是个没有慈悲,没有怜悯,没有青春,没有幻象
的性格,只想磨蚀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倾圮的古迹一样。
这一次,固执的念头照例属意于一个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怜的雅葛丽纳竟爱上
了一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他是个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轻,臃肿笨重,气色
赭红,憔悴不堪,牙齿都坏了,人又狠毒,唯一的价值是当时很走红,唯一的本领
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她并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为他在作品中拿来公然炫耀。
他这么做是有作用的:用艺术镶嵌起来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罗网,吸引飞蛾的火焰。
在雅葛丽纳周围,上钩的已不止一个:最近她朋友中一个新婚少妇,被他很容易的
骗上了,接着又丢掉了。这些女子可并没因之死去活来,只是为了怨恨而闹些笑柄
,让别人看了开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为太顾虑自己的利益和社会关系,只得勉
强忍受。她们并不闹得满城风雨。尽管欺骗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骗,
事情决不张扬。她们是为了怕舆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雅葛丽纳是个疯子,她不但说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说得出。她对于
自己的疯狂完全不加计算,不顾利害。她有这个可怕的长处,老是要对自己保持坦
白,不怕行动的后果。她比她那个社会里的人比较有价值,所以做出来的事更糟。
她要是爱了一个人,起了奸淫的念头,就会毫无顾忌的跳下火坑。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象珀涅罗珀做着那件有名的活计一般,又镇静又兴奋的
打着毛线。也象珀涅罗珀一般,她等①着她的丈夫。亚诺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
傍晚,他都有功课。通常他总回来吃午饭,不管两腿怎么酸软,不管中学是在巴黎
城的那一头;这并非由于他对妻子的感情,也非由于节省金钱,而是由于习惯。但
有些日子,替学生温课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机会,在那一区的图书馆里工
作。吕西·亚诺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家里。除了上午八时至十时来帮助她做些粗活的
女仆,和杂货商每天来送货以外,没有一个人上门。整幢屋子里,她一个熟人都没
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楼下花园里来了新房客。赛丽纳·夏勃朗嫁给了安特莱
·哀斯白闲。哀里·哀斯白闲全家远行,有人委托他上西班牙开矿去了。老韦尔的
太太死了,韦尔本人差不多从来不住这个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
朋友赛西尔,仍旧和吕西·亚诺保持着友谊;但他们住得很远,又忙又累,常常几
星期不来看她。她只能一个人对付着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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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珀涅罗珀为《奥德赛》史诗中主角俄底修斯之妻。俄底修斯出征期间,追求
珀涅罗珀者甚众,珀涅罗珀以完成织物后再决定为推托,实则日间编织,晚上拆掉
,故永远不会完工。
她可并不厌烦。只要一点儿小事就足够培养她的兴趣,例如日常琐碎的工作:
一株极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叶子拂拭一番;还有
那安静的灰色猫,好似受人疼爱的家畜一样,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气:
它跟她一样成日蹲在火炉旁边,或是呆在桌上靠着灯,看她手指一来一往的做着活
儿,有时抬起古怪的眼睛瞅她一会,随后又满不在乎的闭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
儿陪着她。每件东西都有一副亲切的面貌。她把它们拍灰抹尘,连凹处都揩拭干净
,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放还原位:那时她简直象儿童一样的高兴。她在心里跟它
们谈着话,对着家中独一无二的古董家具——一张路易十六式的圆脚书桌——微笑
。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样的快乐。她也忙着检点衣服,几小时的站在椅子上,头
和手臂都埋在那口乡村式的大衣柜内,瞧着,整理着,那猫儿在一旁看着,觉得好
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独自吃了中饭,天知道她吃些什么——(她没有多大胃口),—
—需要上街料理的事办妥了,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四点左右回到家里,她靠着窗或
靠近壁炉安顿下来,陪着她的就是她的活计和猫:那时她可得意了。有些时候,她
会想出理由来根本不出门。倘若能守在家里,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气,她是最高兴
的。她怕冷、怕风,怕雨,怕泥浆,因为她自己也是一头很干净,很细巧,很柔和
的小猫。伙食商偶尔把她忘了的时候,她宁可不吃东西,而不愿意出去买菜,只啃
着一块巧克力糖,或者在伙食柜里找一个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让亚诺知道,这是
她偷懒。那往往是阴天,有时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蓝的天光照着大地
,街上闹哄哄的声音笼罩着幽静与阴黯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包围着一颗灵魂
),——她坐在那最喜欢的一角,脚下放着一张小凳,一动不动的做着活儿,身边
摆着一册心爱的书,总是那些朴素的红封面的本子,英国小说的译本。她看得很少
,一天难得看完一章;书摆在膝上,始终翻着那一页,或者竟完全阖上了;书上的
事她已经记熟,自个儿想着。狄更斯与萨克雷的长篇小说,她会几星期的看下去,
而她的幻想更要维持到几年之久,老是让书中的温情催眠着。今日一般读书又快又
潦草的人,对于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处,是不能领略的了。亚诺太太毫不
置疑的相信,小说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样真实。其中颇有一些她极喜爱
的人:例如那温柔而嫉妒的凯塞胡特夫人,默默无声的爱着,始终保存着慈母与处
女的心,对于她好比一个姊姊;那个小东贝又好比是她的小儿子;她自己是那个垂
死的老小孩陶拉。对这些睁着善良而纯洁的眼睛在世界上走过的儿童般的心灵,她
伸出手去;她周围尽是些可爱的流浪者,与人无害的怪物:他们追求着可笑而动人
的梦想,——为首便是狄更斯,存着博爱的心,对自己的梦境笑着,哭着。在这种
时候,她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话,路人中间就有那个幻想世界里某个可爱的或可怕的
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墙壁后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样的人物。她的不爱出
门,就因为怕这个充满着神秘的世界。她发见周围藏着许多悲剧,搬演着许多喜剧
。这倒不一定永远是一种幻象。幽居独处的结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觉,使她在偶尔
碰到的目光中间看出他们生活上不少过去未来的秘密,往往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的。
她又拿小说的回忆羼入真实的景象中去,把它们变了样。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巨大的
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里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她也无须去看或观察别人,只要观察一下自己就行了。这个在外面看来多
么苍白黯淡的生命,里面是何等的光明灿烂!何等的丰满充实!多少的回忆,多少
的宝藏,都是谁也想不到的!……这些回忆与宝藏是不是真实的呢?当然是真实的
,既然她觉得真实……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梦改变了面目!
亚诺太太回想她的过去,直追溯到童年;于是那些烟消云散的希望,又象小小
的花朵般悄悄的开放了……儿时第一次爱慕的对象,是个使她一见生情的少女:她
爱着她,那种爱情只有一个人在非常纯洁的年龄才会有,她曾经想亲她的脚,做她
的女儿,跟她结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个孩子,不久就死了,接着她
也死了……十二岁上,她又爱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性情专横,非常淘气,嘻
嘻哈哈,喜欢惹她哭,然后拚命的亲她;两人对于将来定下许多想入非非的计划:
不料那姑娘突然进了嘉曼丽德教会修行,不知道为什么,据说是很快活……后来,
她又对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热情。但谁也没知道这股热情,连那个被
爱的人也是茫然。她却借此把牺牲的热诚和感情大大发泄了一番……后来,又是另
外一股热情;这一回人家可爱她了。可是因为胆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她不敢
相信人家爱她,也不敢表示她爱人家。幸福过去了,来不及抓握……后来……后来
……多少琐琐碎碎的事,对她都有一种深刻的意义:或是朋友的亲切的表示,或是
奥里维无意中说的一句可爱的话,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访问,和他的音乐唤引起来的
神奇的世界,或是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这个忠实,纯洁,贤德的
女人心中,也会有些不贞的念头,使她惶惑,使她脸红。而她虽然竭力想丢开这种
无邪的思念,心里究竟感到一点儿暖意……她很爱丈夫,虽说他并不完全符合她的
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说:“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着
什么地位。你是我整个的生命……”她听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觉得自己整个的
、永久的、跟他合而为一了。每过一年,他们的结合总更紧密一些。工作的梦,旅
行的梦,孩子的梦,结果是一无所有……而亚诺太太还在梦想这些。她有个理想中
的孩子,因为不断的想着,而且想得那么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这个孩子了,就象
在眼前一样。她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时时刻刻把她认为最美的,最心爱的成分
使理想中的孩子变得更美……
她的天地不过是这么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里面了。多少无人知道的,连
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藏在表面上最恬静最平庸的生命中间!最悲壮的是:
——这些满怀希望而一无所遇的生命,尽管声嘶力竭的要求他们应得的权利,要求
自然所答应而又拒绝他们的东西,尽管熬着热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出
来!
亚诺太太的运气是她并不只关切自己。她的生命在她的幻梦中只占据一部分。
她也在体验她所认识的或曾经认识的人的生活,为他们设身处地;她想着克利斯朵
夫,想着她的女朋友赛西尔。她今天又在想着。两个妇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
,两人之中倒是壮健的赛西尔需要来依傍娇弱的亚诺太太。那高大,结实,快乐的
姑娘,骨子里并没有外表那样的强。她正感到剧烈的苦闷。最安静的心也不能避免
命运的奇袭。她慢慢的有了一种感情,先是不愿意理会,但它越来越强,逼得她非
承认不可了:——原来她爱着奥里维。这个青年的柔和恳切的态度,近乎女性的魅
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立刻把她吸引了:——(一个富于母性的人特别
喜欢需要她照顾的人)。——以后知道了这对夫妇的苦闷,她对奥里维更有了一种
危险的同情心。当然,光是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解释感情问题。谁能说为什么一个人
爱上某一个人呢?往往两人对于这种爱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时间的播弄:它会突然
之间使一颗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随便什么感情就被征服。——等到赛西尔把自己的心
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的拔掉那支爱情的箭,认为这是不应该有的,荒唐的。可是
她因之痛苦不已,伤口始终不能起复。没有一个人猜到她的心事:她鼓足勇气装出
很快乐的样子。唯有亚诺太太知道她骨子里忍着多少痛苦。赛西尔常常把头倒在清
瘦的亚诺太太怀里,悄悄的流几滴眼泪,拥抱她,然后快快活活的走了。她喜欢这
个娇弱的朋友,觉得她的毅力与信仰都比自己高强。她并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亚
诺太太能够在片言只语上猜到。她觉得人生是个无法消解的可悲的误会。一个人只
能爱,怜悯,梦想。
要是梦想在她胸中象蜂房一般过于喧闹,使她有点头晕了,她便走到钢琴前面
让自己的手在键盘上轻轻抚弄,把音响的那种安慰心灵的光明罩着人生的幻景……
然而这位好太太决不忘记日常功课的时间:亚诺回家的时候,看到灯总是点上
了,晚饭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张苍白的脸笑容可掬的等着他。他万万想不到她在精
神上所作的那些旅行。
困难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阔天空的精神生活并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亚诺
在书本和艺术其中也过着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恒的火,维持着他心中
摇摇不定的火焰。可是近年来他也渐渐有了许多操心的事;教书这一行的苦闷,待
遇的不公平,夤缘得势的现象,同事之间与学生之间的麻烦事儿,使他变得愤懑,
开始谈论政治,骂政府,骂犹太人,认为自己在教育界里遇到的失意的事都应该由
德莱弗斯负责。他这种满腹牢骚的性情也传染了一些给亚诺太太。她快近四十,正
是生命力动摇而求平衡的年纪,在思想上颇有些空白。某一时期,他们俩都失去了
生存的意义,不知道把他们生命的网结在什么上面好。不问现实的支持是怎么软弱
,好歹总得有一个,才能寄托自己的梦想。他们可是什么支持都没有,不能再互相
依傍。他非但不帮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她觉得支持不了丈夫,于是她自己也支
持不住了。唯有一桩奇迹才能把她救出来。她就呼吁这奇迹……
这奇迹是从灵魂深处来的。亚诺太太感到她孤独的心里有一个荒唐而神圣的需
要,需要不顾一切的创造,为了创造而创造,需要在空间织起她的网来,让神的呼
吸,让风把她吹到应当去的地方。结果是神的气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联系起来,替她
找到了无形的依傍。于是,夫妇俩又用着他们最纯粹的血,很耐性的织造那些美妙
而虚无的梦境。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天快黑了。
她被一阵铃声惊醒,打断了梦想。她把活计仔细收拾好了,走去开门。进来的
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紧张。她很亲热的抓着他的手问:
“什么事啊,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和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拥抱了。他哭
着说: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道。
“他始终爱着她,只爱着她,”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的打击使他爬不起来
了。他老跟我说着:克利斯朵夫,她欺骗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
我白白的和他说:既然她欺骗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了。把她忘了
罢,或者干脆把她杀了罢!”
“噢!克利斯朵夫,你说什么?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是原始时代的野蛮行为:我一定要听到
你们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这种兽性,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杀死欺骗他的女人,同时
你们还要说出宽恕那个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这批乱交的狗居然义愤
填膺的反对兽性,真是太妙了!他们把人生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
惶诚恐的崇拜人生……怎么!这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生命,这个肉包着血的臭皮
囊,原来在他们眼中是值得尊重的东西!他们对于这块屠场上的肉恭敬得无微不至
,谁敢去触犯它便是罪大恶极。杀死灵魂倒没关系,但肉体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回答:“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最可恶的凶手,但决不能因此而认为
杀害肉体就不成其为罪恶,这一点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对。我这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谁知道!也许
我真会那么做。”
“不会的,你这是毁谤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热情控制的时候,我会象别人一样残忍。你瞧我刚才紧张成什么样子!…
…一个人看到所爱的朋友痛哭,怎么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对付一个抛弃了儿
子,跟情夫跑掉的该死的女人,还会嫌太严厉吗?”
“别这么说,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么,你为她辩护吗?”
“我是可怜她。”
“我可怜那那些痛苦的人,却不可怜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为她不痛苦?以为她是有心抛弃她的孩子,毁坏她的生活吗?你得
知道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毁了。我不大认识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见过她两次,都
是偶然碰到的,她没跟我说一句好听的话,对我并无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认识她。
我断定她不是一个坏人。可怜!我能猜到她心中经过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这么严肃,这么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虽然心好,但你是个男人,和所有的男
人一样的冷酷的,尽管慈悲也没用;——你对自身以外的事都不闻不问。你们从来
不替身边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们的方式去爱她们,决不操心去了解她们。你们对
自己太容易满足了,自以为认识我们……可怜!如果你知道我们有时多么痛苦,因
为看到你们——并非不爱我们,——而是看到你们爱我们的方式,看到最爱我们的
人把我们当作是怎么样的人!有些时候,克利斯朵夫,我们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
在肉里,免得叫起来:噢!别爱我们罢,别爱我们罢!怎么都可以,只不要这样的
爱我们!……你知道有个诗人说过下面那样的话吗?——便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
的儿女中间,表面上尽管安富尊荣,女人也受到一种比最不幸的苦难还要难忍千百
倍的轻蔑。——你把这些去想一想罢,克利斯朵夫……”
“你这些话把我弄糊涂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经过这些苦闷。”
“真的吗?……可是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使我相信,你会做出象这个女人一样
的行为。”
“我没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处在她的地位会怎么办。”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赌咒那是不可能的。”
“别打赌!我差点儿跟她一样……我很难过要毁掉你对我的好印象。可是你应
当学一学怎样认识我们,要是你不愿意对人不公平的话。——是的,我没做出这样
疯狂的事也是千钧一发了。而且还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两年以前,我有个时期极
苦闷,觉得自己一无所用,谁也不重视我,谁也不需要我,丈夫没有我也没关系,
我简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么!我上楼去看你……你
记得吗?……当时你没懂得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以后,不知经过
些什么,也不知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几句话……(
你完全是无心的……)……对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时只要一点儿极小的事就可以
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从你屋子里出来,回到家里,我关上大门,哭了一天
,以后就好了,那一阵苦闷过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问,“你对那件事后悔吗?”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疯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纳河里了。我决受不了那
种耻辱,受不了我给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现在是快乐的了?”
“是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怎么快乐,我就怎么快乐。两个人能互相了
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爱情的信仰,——那往往是
虚幻的,——而是由于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色的,平凡的岁月,再加上
渡过了多少难关的回忆。随着年龄的老去,情形变得好起来……这些都是不容易的
。”
她突然停下,脸红了:“天哪!我怎么能说出来?……我怎么的呢?……克利
斯朵夫,我求你,这番话对谁都不能说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我把这件事看作神圣的。”
亚诺太太因为透露了这些秘密很难为情,把身子转过一边,后来又说:
“照理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瞧,这是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结合得最
好的夫妇之间,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时间……不光是象你
所说的一时糊涂,而是真实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够把你带上疯狂的路,毁灭整
个的生命,甚至两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们不应当太严。大家就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
会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应不应当过着各管各的,孤独的生活?”
“那对我们更糟。一个女人要过孤独的生活,象男人一样的奋斗(往往还要防
着男人),在一个没有这种观念而大家对之抱着反感的社会里,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声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炉里的火焰。随后,她又用着那种蒙
着一层的声音,很温和的,断断续续的往下说:
“然而这不是我们的过失:一个女人的孤独并非由于任性,而是由于岂不得已
;她必须自己谋生,不依靠男人,因为她没有钱就没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独,
而一点得不到孤独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儿,她要是象男子一样的独往独来,就
得引起批评。一切对她都是禁止的。——我有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当教员
。她哪怕被关在一间没有空气的牢房里,也不至于比她现在这种自由的环境更孤单
更窒息。中产阶级对这些努力以工作自给的女子是闭门不纳的;它用着猜疑而轻视
的态度看待她们,恶意的侦察她们的一举一动。男子中学里的同事们对她们疏远,
或是因为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或是因为暗中怀着敌意,或是因为他们粗野,有坐咖
啡店、说野话的习惯,或是整天工作以后觉得疲倦,对于知识妇女觉得厌恶等等。
而她们女人之间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女校长往往最不
了解青年人的热情,不了解她们一开场就被这种枯索的职业与非人的孤独生活磨得
心灰意懒;她让她们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帮助,只认为她们骄傲。没有一个人关切
她们。她们没有财产,没有社会关系,不能结婚。工作时间之多使她们无暇创造一
种灵智的生活给自己作依傍跟安慰。这样的一种生活,倘若没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
异乎寻常的情操支持,——我说异乎寻常,其实应该说是变态的,病态的:因为把
一个人整个的牺牲掉是违反自然的,——那简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
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业能不能给她们一条出路呢?一颗真诚的灵魂在这方面得到
的又无非是悲苦的经验。那些官办的或者名流办的救济机关,实际只是慈善家的茶
话室,把轻佻、善举、官僚习气,混在一块儿,令人作呕;他们在调情说笑之间拿
人家的苦难当作玩具。要是有个女人受不了这种情形,胆敢自个儿直接闯到那个她
只有耳闻的苦难场所,那她看到的景象简直无法忍受,简直是个活地狱。试问她要
帮助又从何帮助起?她在这个苦海中淹没了。然而她依旧挣扎,为苦难的人奋斗,
跟他们一同落水。她要能救出一二个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她自己,有谁来
救她呢?谁想到来救她呢?因为她,她为了别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里煎熬;她
把她的信仰给了别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渐减少;所有那些受难的人都抓着她,她支
持不住了。没有一个人加以援手……有时人家还对她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
是认识那个了不起的女人吗?她献身给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业:在家里收留着才
分娩的、为公共救济会所拒绝的、或者是怕救济会的妓女,竭力帮助她们恢复身心
康健,连她们的孩子一起收留着,唤醒她们的母爱,帮她们重建家庭,找工作,过
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力量还不够对付这种凄惨的,令人失意的事业,——
(救出来的人太少了!愿意被救的人太少了!还有那些死亡的婴儿,生下来就被判
了死刑的无辜!……)——而这个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这个发愿
要补赎人类自私的罪行的无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样批评她?公众的恶意诬蔑她在
事业中赚钱,甚至说她剥削那些受她保护的人。她不得不离开本区,心灰意懒的搬
往别处……你永远想象不到一般独立的女子,对于今日这个守旧的,没有心肝的社
会,作着何等残酷的苦斗,——这个毫无生气,濒于死境的社会,还要拿出它仅有
的一些力量阻止别人生活!”
“可怜的朋友,这种命运不是女子所独有的,我们都尝到这些斗争的滋味。可
是我也认识避难的地方。”
“哪里是避难的地方?”
“艺术呀。”
“这是为你们的,不是为我们的。便是在男人中间,能够得到它好处的又有几
个?”
“例如咱们的朋友赛西尔。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对一个人的结论下得太容易了!因为她勇敢,因为她
不老抓着她的伤心事,因为她瞒着别人,你便说她是幸福的!不错,她因为强壮,
因为能够奋斗而幸福。但她的斗争是你不知道的。你以为她天生是配过这种艺术的
骗人的生活的吗?喝,艺术!有些可怜的女子希望靠写作、演戏、唱歌来成名,以
为那是幸福的顶点!那末,是否因此就可以把她们别的一切都剥夺了,使她们不知
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什么才好?……艺术!如果我们同时没有其余的一切,光是艺
术对我们有什么用?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令人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个可
爱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觉得不够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够……女人总是不大幸福的。做个女人真难,比做
个男人难多了。你们不大想到这些。你们,你们能为了思想为了活动而忘掉一切。
你们使自己变成残废,反而觉得快乐。可是一个健全的女子临到这种情形是要痛苦
的。把自己压掉一部分是违反人性的。我们哪,我们在某种方式下幸福的时候,又
因为不能得到另一种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们有好几个灵魂。你们只有一个,而且
更强,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残酷的。我佩服你们。但你们不能过于自私!你们没
想到你们自私的程度。你们无意之中给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么办法呢?那不是我们的过失。”
“不错,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们的过失,也不是我们的。归根结蒂,你瞧,
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说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么才是自然的呢
?”
“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谈得上自然。独身不是自然的。结婚也不是自
然的。自由结合只能使弱者受强者起侮。我们的社会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们造
出来的。大家说人类是合群的动物。真是胡说!那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
合群是为他的便利,为了要保卫自己,为了求享乐,为了求伟大。这些需要逼他签
订了某些契约。但自然会起来反抗人为的约束。自然对我们并不适宜。我们设法征
服它。那是一种斗争:结果我们常常打败,而这也不足为奇。怎么样才能跳出这个
樊笼呢?——唯有坚强。”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们要慈悲,要摆脱自私,要呼吸生命,要爱生命,爱光明,爱
自己卑微的任务,爱那一小方种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横的方面发展,就
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局促一隅的树向着太阳上升!”
“是的。咱们先要彼此相爱。但愿男子自认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虏或
主宰!但愿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骄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别人!咱们都是弱
者,得互相帮助。切勿对倒在地下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了。应当说:拿出勇气来,
朋友。咱们会突破难关的。”
他们不说话了,对着壁炉坐着,小猫蹲在他们中间,大家都呆着不动,望着火
出神。快要熄灭的火焰闪闪烁烁的映在亚诺太太清秀的脸上;平时所没有的内心的
激动,使她脸色有点儿红。她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的吐露心腹。她从来没说过这么
多话,以后也不会说这么多的了。
她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问:“那末,你们把那孩子怎么办呢?”
她一开始就在想这个念头。那天她简直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竭的说着话,象喝
醉了似的,但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一听克利斯朵夫最初几句话,她就惦念着那个
被母亲遗弃的孩子,想到抚育他的快乐,在这颗小小的灵魂周围织起她的幻梦与爱
,但她紧跟着又想道:“不,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拿别人的苦难造成自己的幸福
。”
可是她无论如何压不下这念头。她一边说话一边在静默的心头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是的,当然我们想到这问题。可怜的孩子!奥里维跟我
都不能抚育。应当有个女人来照顾。我想到也许有个女朋友可能帮助我们……”
亚诺太太屏着气等着。
克利斯朵夫继续往下说:“我想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碰巧赛西尔上我们那儿去
,就是一忽儿以前。她一知道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动得不得了,表示那么高
兴,和我说:克利斯朵夫……”
亚诺太太血都停止了;她听不见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她真想对他嚷道:
“喂,喂,把他给我罢!……”
克利斯朵夫还说着话,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是勉强振作了一下,想到赛西
尔从前对她吐露的心事,便对自己说:“赛西尔比我更需要。我还有我亲爱的亚诺
……还有我家里这些东西……而且,我比她年纪大……”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很好。”
炉火熄了,她脸上的红光也褪下去了。可爱的疲倦的脸上只有平时那种隐忍的
慈爱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骗了。”
这种思想把奥里维压倒了。克利斯朵夫为了好意而尽量的反激他也是没用。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朋友的欺骗是一种日常的磨难,象一个人害病
和闹穷一样,也象跟愚蠢的人斗争一样。应当把自己武装起来。如果支持不住,那
一定是个可怜的男子。”
“啊!我就是个可怜的男子。我在这等地方顾不得骄傲了……一个可怜的男子
,是的,需要温情的,没有了温情便会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没有完,还有别的人可以爱。”
“我对谁都不信任了,根本没有朋友了。”
“奥里维!”
“对不起。我并不怀疑你,虽然我有时候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但你,
你是强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么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对你很粗暴;但这是为激励你,使你反抗。把爱你的人和你的生
命一起为了一个取笑你的人牺牲,不是见鬼吗!不是可耻吗!”
“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罢!那是你以前感到兴趣的……”
“现在可不行了。我厌倦到极点,好似已经离开了人生。一切都显得很远,很
远……我眼睛虽然看见,可是心里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乐此不疲,每天做着
同样的钟摆式的动作,从事于无聊的作业,报纸的争辩,可怜的寻欢作乐;想到那
些为了攻击一个内阁,一部书,一个女戏子而鼓起的热情……啊!我觉得自己多老
!我对谁都没有恨,没有怨:只觉得一切使我厌烦,一切都是空的。写作吗?为什
么写作?谁懂得你呢?我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整个的人生都是为了一个人……
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觉。”
“那末,朋友,你睡罢。让我来看护你。”
但睡眠就是奥里维最难做到的。啊!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
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换了一个人的时候,那可多好!但谁也不能
给他这种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咂摸自己的痛
苦。奥里维象一个发着寒热的人,把寒热当作养料。那是一场真正的寒热,每天在
同一时间发作,尤其在薄暮时分,太阳下去的时候。其余的时间,他就受爱情磨折
,被往事侵蚀,想着同样的念头,象一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里咀嚼,咽不
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专注着唯一的固定的念头。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能诅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为对事情看得
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负责,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个人:雅葛丽纳也是个
牺牲者;——是他的牺牲者。她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怎么应付的呢?倘若他没
有能力使她幸福,为什么要把她跟他连在一起呢?她斩断那个伤害她的束缚原是她
权利以内的事。他想:“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爱她不得恰当。我的确很爱
她,但不懂得怎么爱她,既然不能使她爱我。”
这样,他就归咎于自己。这也许是对的;但抱怨过去并无济于事,甚至也不能
阻止他下次一有机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强者发见事情
无可挽救的时候,能忘记人家给他的伤害,也能忘记自己给人家的伤害。但一个人
的强并非靠理智,而是靠热情。爱情与热情是两个远房的家族,难得碰在一起的。
奥里维有的是爱情;他只在攻击自己的时候才有力量。在他这个心神沮丧的时期,
一切的病都乘虚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气管炎,肺炎,都来找到他了。大半个夏天
,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亚诺太太的帮忙,尽心服侍他,终于把病魔赶走了。
但对付精神上的疾病,他们无能为力;无穷无尽的悲伤慢慢的使他们觉得太磨人了
,需要逃避了。
灾祸往往会令人特别孤独。人类对于祸害有种本能的厌恶,似乎怕它有传染性
;至少它是可厌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里痛苦而还能原谅你的人太少了
!永远是约伯的朋友那个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责备约伯不耐烦。书亚人比勒达认
为约伯的遭难是上帝惩罚他的罪恶;拿玛人琐法指斥约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
兰姆族巴拉迦的儿子以利户大发雷霆,因为约伯自以为义,不以神为义。“——世
界上真①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应征的一大批,被选中的寥寥无几。奥里维却是被
选中的。象一个厌世的人说的:“他似乎乐意受人虐待。可是扮这种受难的角色并
没好处,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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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旧约·约伯记》,耶和华欲试验正人约伯之心,降祸于彼,使其身长毒
疮,体无完肤。约伯三友提幔人以利法,书亚人比勒达,拿玛人琐法,各从本处赶
来安慰约伯。因约伯自怨平生,诉苦不已,三友乃责以大义。
奥里维对谁都不能说出他的痛苦,便是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他发觉那会使他
们丧气。连他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对这种固执的苦恼也感到不耐烦。他自知笨拙,没
法挽救。实在说来,这个慷慨豪爽,经过多少苦难的人,并不能感觉到奥里维的痛
苦。这是人类天性的一种缺陷。尽管你慈悲,矜怜,聪明,受过无数的痛苦:你决
不能感到一个闹着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长下去,你可能认为病人的诉苦不
免夸大。而当疾病是无形的,藏在灵魂深处的时候,岂不令人更觉得夸张?局外的
人看到另外一个人为了一种对他不相干的感情愁闷不已,自然要觉得可恼。末了,
这个局外人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便对自己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把理由说尽
了都没用。”
是的,把理由说尽了都没用。你要使一个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点好处,只
能爱他,没头没脑的爱他,不去劝他,不去治疗他,只是可怜他,爱的创伤唯有用
爱去治疗。但爱并不是汲取不尽的,便是那些爱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们所积聚
的爱是有限的。朋友们把所能找到的亲热的话说完了,写完了,自以为尽了责任以
后,就小心谨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丢在一边,仿佛他是个罪犯。但因他们暗中惭愧
对他帮助得那么少,便继续帮助,可是帮得越来越少了;他们想法使病人忘记他们
,也想法忘记自己。如果不识时务的苦难一味固执,有点儿回声传到他们隐避的地
方,他们就要严厉的批判那个没有勇气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时
候,他们除了真心可怜他以外,暗中一定还想着:“可怜的家伙!我当初没想到他
这样的不中用。”
在这种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简单的温柔话,一种体贴入微的关切,一
道可怜你而爱你的目光,可能给你多少安慰!那时一个人才感到慈悲的价值,而比
较之下,一切其余的东西都显得贫弱了!……使奥里维对亚诺太太比对克利斯朵夫
更接近的便是这种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还是非常有耐性,为了爱而把心中的感想
瞒着奥里维呢。但奥里维的目光被痛苦磨炼得更尖锐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斗
争,看到自己的悲伤沉重的压在克利斯朵夫心上。这一点就足够使他对克利斯朵夫
也不愿意亲近了,恨不得对他说:“算了罢,朋友,你去罢!”
这样,苦难往往会把两颗相爱的心分离。有如一架簸谷机把糠跟谷子分作两处
,它把愿意活的放在一边,愿意死的放在另一边。这是可怕的求生的规律,比爱情
更强!母亲看到儿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们,自己还是
要逃的,不跟他们一块儿死的。可是他们的爱儿子爱朋友明明是千百倍于爱自己…
…
克利斯朵夫虽然怀着深切的爱,也不得不逃避奥里维。他是强者,身体太好了
,在没有空气的苦难中感到窒息。他很惭愧,恨自己一点不能帮助朋友;同时他又
需要对什么人报复一下,便恨透了雅葛丽纳。虽然听过亚诺太太那番深刻的话,他
仍旧很严厉的批判她。在一个年轻的,性子暴烈的人,这是应有的现象;因为对人
生还没充分的经验,他不能哀怜人的弱点。
他去探望赛西尔和托付给她的孩子。赛西尔被这个借来的母性完全改变了;她
显得那么年轻,快乐,细腻,温柔。雅葛丽纳的出奔并没使她对不敢自承的幸福存
什么希望。她知道,奥里维和她的关系,在奥里维想念雅葛丽纳的时间比着雅葛丽
纳在家的时间倒反更疏远了。而且,从前使她中心惶乱的情潮早已过去:雅葛丽纳
的误入歧途把她的苦闷给廓清了;她精神上回复了向来的平静,已经不大明白从前
不平静的原因。爱情的需要,如今在抚爱儿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满足。凭着女子奇妙
的幻想和直觉,她能在这个小生命中发见她所爱的人:他现在是幼弱的,委身相与
的,整个的属于她的;她能够爱他,热烈的爱他,用着跟这个孩子的无邪的心与清
明的眼睛同样纯洁的爱情爱他……但她的温情中并非全无惆怅的抱憾的成分。啊!
这究竟不能跟一个从自己血肉里来的孩子相比……但无论如何还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来看赛西尔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乌东说过的
一句取笑的话:“你和夜莺是天生的一对,怎么会不相爱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难得
会爱一个给他好处的人,而宁愿爱一个使他受苦的人。两个极端才会互相吸引;人
的本性老在寻找能毁灭自己的东西,它倾向于尽量消耗自己的,热烈的生活,不喜
欢俭约的谨慎的生活。对于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这办法是对的,因为他所求的并
非在于尽可能的活得长久,而是在于活得轰轰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么透的克利斯朵夫,以为爱情是一股违反人性的力
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毁灭的比较,
它给人的好处真是太微末了。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
。它有什么好处给人呢?
正当他这样毁谤爱情的时候,他看到爱神温柔的讥讽的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奥国大使馆去出席一个晚会。夜莺在那边唱舒伯特、胡
戈·沃尔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她看到自己的成功和她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现在
得到优秀阶级的赏识了。便是在广大的群众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号召力
;雷维-葛一流的人再没法装做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个音乐会里演奏;还有一
部剧本被喜歌剧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里关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经屡次
帮助过他的朋友,继续促成他的志愿。克利斯朵夫好几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帮他活动
而竭力躲着。他想要找这个人,但这朋友似乎恼着克利斯朵夫没早点儿设法认识他
,所以老是不让他找到。并且他忙着别的事,想着奥里维,想着法朗梭阿士;那天
早上他就在报上读到她在旧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象她在外国一个人住着客店,不
愿意接见任何人,不愿意写信给任何朋友,咬紧牙齿,孤零零的在那里等死。
被这些思想纠缠着,他避开众人,躲在一间地位冷僻的小客厅里。背靠着墙壁
,站在被树木花草遮得阴暗的一角,他听着夜莺的美妙的,凄凉的,热烈的声音唱
着舒伯特的《菩提树》;纯洁的音乐唤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怅。对面壁上,一面大镜
子反映出隔壁客厅里的灯光和人物。他并不看到镜子,只望着自己的内心;眼睛蒙
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忽而,象舒伯特的《菩提树》一般,他莫名片妙的哆嗦起
来,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过了几秒钟。随后,眼泪没有了,他瞧见前面镜子里有
一个“女朋友”对他望着……女朋友?她是谁呢?他除了知道她是朋友,是他认识
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眼睛对着她的眼睛,他靠在墙上继续哆嗦。她微微笑着。
他既没看到她的脸庞与身体的线条,也没看到她眼睛是什么颜色,身材是高是矮,
穿的是什么衣着。他只看见一样,就是在她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来的慈悲。
而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头唤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岁至七岁的期间
,他在学校里非常可怜,才被一般比他年长有力的同学羞辱了一场,打了一顿,大
家嘲笑他,老师又不公平的责罚他:别的孩子在玩儿,他却垂头丧气蹲在一边,悄
悄的哭着。一个神态幽怨的,不跟别的同学玩的女孩子,——(从那时其他从来没
想到她,但此刻分明看到她的模样:短短的身材,头很大,淡黄的头发与眉毛简直
象白的一般,蓝眼睛显得惨白,宽大而黯淡的腮帮,微微虚肿的嘴唇与脸庞,一双
红红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里,看着他哭;接着她
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头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满怀好意的堆着笑容说:“
别哭啦!……”
于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声嚎了出来,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围裙上。她却
用着颤抖而温婉的声音又说了声:“别哭啦!……”
过了几星期,她死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大概已经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
…为什么他这时忽然想到她呢?在这个出身微贱的,在遥远的德国小城里被人遗忘
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着他的贵族少妇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但所有的人都只
有一颗灵魂,虽然亿兆的生灵各各不同,好象在太空中旋转的无数的星球一般,但
照耀那些为时间分隔着的心灵的,都是同一道爱的光明。当年在那个安慰他的女孩
子苍白的嘴唇上映现过的微光,现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一群人象潮水似的把门挡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见
另外一个客厅里的情形。他缩回到黑影里,躲在镜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乱
的情绪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见她,唯恐她已经走了。但他一走进客厅
,立刻在人堆里把她找到了,虽然不再象镜子里那个模样。这一下他看到的是她的
侧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妇女中间,肘子搁在安乐椅的靠手上,支着头,微微探着身
子在那里听人家谈话,脸上堆着一副机灵的,心不在焉的笑容。她的面貌活象拉斐
尔的名画《圣体争辩》中的圣·约翰,眼睛半开半阖,想着自己的念头微笑……
然后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点没有诧异的神气。他这才发觉她的微笑是对
他而发的。他向她行着礼,非常感动的走近去:
“您认不得我了吗?”她问。
就在这时候,他认出了她,叫了声:“葛拉齐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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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阅卷五:《节场》。——原注
同时,大使夫人在旁边过,说他们彼此仰慕了这么久,这一回终于相遇,真是
幸事;她把克利斯朵夫介绍给“裴莱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激动得那
么厉害,根本没听见;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姓氏。在他心目中,她始终是他
的小葛拉齐亚。
葛拉齐亚二十二岁,一年以前嫁了奥国大使馆的一个青年随员。他是贵族出身
,和奥国的首相有亲戚关系;人非常时髦,喜欢玩儿,高雅大方,已经有点未老先
衰。她当初是真心的爱上了他,现在虽把他看透了,还是爱他的。她的老爸爸死了
。丈夫被任为驻巴黎使馆的随员。由于裴莱尼伯爵的社会关系,也由于她本身的魅
力和聪明,从前为了些小事就会吃惊的胆怯的少女,在她既不卖弄也不发窘的巴黎
社会中,竟变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轻,美貌,讨人喜欢,也知道自己讨人
喜欢:这些都成为一种力量。同样有作用的是她生就一颗平静的,非常健全非常清
明的心;欲望与命运又是非常调和,使她很快乐。这是人生最美丽的阶段;但由意
大利的光明与和平培养起来的她的拉丁精神,依旧保持着那种恬静的音乐气息。很
自然的,她在巴黎社交场中有了势力:她并不为之惊奇,而且懂得把这种势力运用
到有求于她的艺术事业与慈善事业中去,可是不居名义:因为她在乡下别庄内所消
磨的无拘无束的童年,始终给她留下独立不羁的性格,觉得社会又有趣又可厌;但
她能适应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与殷勤的笑容来遮盖她的厌烦。
她没忘记她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当年不声不响的抱着天真的爱的女孩子,固
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葛拉齐亚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对于自
己幼年时代的夸大的感情觉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这些往事,她照旧很激动。
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回忆的确是她一生最纯洁的岁月的回忆。她听到他的姓名就感到
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她非常高兴,好似其中也有她的一分:因为他的成就是她
早已预感到的。她来到巴黎以后就想法寻访他,邀请他,在请柬上加注她少女时代
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把请柬望纸簏里扔掉了。她并不生气,继续暗暗的
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听他的生活状况。最近使报纸上抨击克利斯朵夫的笔战突
然停止的,便是由于她的力量。淳朴的葛拉齐亚和报界没有多大交际;但为了帮助
一个朋友,她能够运用狡猾的手段,笼络那些她最不喜欢的人。她把狺狺狂吠的报
纸经理请来,略施小技就使他大为颠倒;她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
帖:仅仅在无意之间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很可诧异也很可鄙,
那攻击就立刻中止了。经理把预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谩骂的文字临时抽掉;执笔
的记者请问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顿骂。他还更进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
内制造一篇热烈恭维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结果当然是照办,文字的确写得很热烈,
可也是荒谬绝伦。她又发起在大使馆内举行几个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乐会,更
因为知道他有心提拔赛西尔,也就帮助那年轻的女歌唱家显露头角。末了她利用和
德国外交界的交谊,慢慢的用着巧妙的手腕,使当局注意到被德国判罪的克利斯朵
夫。她无形中促成了一种舆论,准备向德皇要求特赦,让一个为国增光的艺术家能
够回去。又因为这个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实现,她设法使人家答应克利斯朵夫回故乡
去逗留两天而假作痴聋。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在保护他而始终不知道是谁的,
此刻才在镜中对他微笑的圣·约翰脸上辨认出来。
他们谈着过去。究竟谈些什么,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见所爱的人
,也听不见所爱的人。一个人真爱的时候,甚至会想不到自己爱着对方。克利斯朵
夫就是这样。她在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齐亚停止了说话。一个很高大的青年,长得相当美,很有风度,不留胡子
,头发已经秃了,带着一副厌烦而轻蔑的神气,从单眼镜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
边又高傲又有礼貌的弯着身子。
“这位便是我的丈夫,”她说。
客厅里的声音又听到了。心里的光明熄灭了。克利斯朵夫登时心中冰冷,不声
不响的答着礼,马上告退。
这些艺术家的心灵,和统治他们感情生活的那种幼稚的原则,真是太可笑,太
苛求了!这位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是被他忽视的,他多少年来一向没想起的;如今
才跟她重遇,他就觉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宝物了;倘若别人把她占有了,那是从他
那里抢去的;她自己也没有权利委身于另外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自己有这
些情绪。但他那个创造的精灵代他觉察了,使他在这几天内产生了几支把苦恼的爱
情描写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许多时候没去看她。奥里维的痛苦和健康问题老是把他纠缠着。终于有
一天,找到了她留下的地址,他决心去了。
走在楼梯上,他听见工人们敲锤子的声音。穿堂里很杂乱的堆着箱笼。仆役回
答说伯爵夫人不能见客。克利斯朵夫大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楼了,不料仆人又
追上来,一边道歉一边请他进去。克利斯朵夫被带到一间客室里,地毯已经拿掉了
卷在一旁。葛拉齐亚浮着光辉四射的笑容迎上前来,又快乐又兴奋的伸着手。他同
样快乐而激动的握着她的手,吻了一吻。
“啊!”她说,“你能够来,我快活极了!我真怕不能再见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阴影又罩了下来。
“你瞧,”她指着室内凌乱的情形;“本星期末,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
“离开多少时候呢?”
她做了个手势:“谁知道?”
他迸足了气力说话,喉管已经在抽搐了。
“上哪儿去呢?”
“美国。我的丈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发抖了,“……就此完了吗?”
“朋友!”她被他的声音感动了。“不,并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泪。
“朋友!”她又叫了一声。
他把手蒙着眼睛转过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别难过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们俩都不作声了。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她终于问道。“我想法要见你。你可从来没回音。
”
“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告诉我,是你帮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没有
猜到吗?……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
护卫我吗?”
她回答:“我很高兴能为你尽些力。我应当报答你的多着呢!”
“什么?我又没帮过你忙。”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好处。”
于是她讲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时代,由于他的音乐,她发见了世界
上一切美妙的东西。慢慢的,带着点兴奋的情绪,她又显明又含蓄的,说起当年参
与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乐会,她对这音乐会的感触与悲哀,说出她怎样的
哭,怎样的写信给他而没有回音,因为他没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把现在对着这
个妩媚的脸庞所感到的温情与激动,统统移注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天真的谈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握着葛
拉齐亚的手。突然之间他们俩都不作声了:葛拉齐亚发觉克利斯朵夫爱着她,而克
利斯朵夫自己也发觉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爱着
葛拉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只有一种恬静的友谊了:她爱着另外一个。好比两架生
命的钟: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点,就可以使双方全部的生涯改观……
葛拉齐亚把手缩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强抓着。他们不声不响的呆坐了一会
。
然后葛拉齐亚说了声:“再见。”
克利斯朵夫又叹道:“这样就完了吗?”
“也许这样倒更好。”
“在你动身以前,我们不能再见了吗?”
“不能了,”她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相会呢?”
她作了一个惆怅的困惑的手势。
“那末我们这次相见有什么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说。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补充:“啊,对不起,我这话是不应该的。”
“我永远会想念你的,”她说。
“可怜!我连想念你都不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静气的用几句话把平时的生活告诉了他,描写她过日子的方式。她提到
她和她的丈夫,始终堆着那副亲切的美丽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点忌妒的说,“你爱他吗?”
“爱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来。
“再会了。”
她也站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她怀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温
柔,妒忌,和热烈的怜悯。她把他送到小客厅门口。他转过身来,向朋友的手伛着
身子,亲了长久。她一动不动,半阖着眼睛。终于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
快的走了出去。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
那天是诸圣节。外边是阴沉的天和寒冷的风。克利斯朵夫在赛西尔家。赛西尔
站在孩子的摇篮旁边,顺路来探望的亚诺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独自在那
里出神。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可并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
阳!我用不着看到你才能爱你!便是在阴暗中发抖的冗长的冬季,我的心仍旧充满
着你的光明;我的爱情使我感到温暖:我知道你在这里……
赛西尔也在幻想。她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
力量,能创造生命的幻想,真应该祝福你啊!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象冷
酷的理智和我们的肉眼所见到的那个模样,而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模样。生命的节
奏是爱。
克利斯朵夫望着赛西尔,眼睛很大而带点村野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本能,——
比真正的母亲更纯粹的母亲。他又望着亚诺太太温柔而疲倦的脸。他在这张脸上看
到,象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清楚,看到这个做妻子的生活中隐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
虽然人家一点没猜疑到,有时却和朱丽叶或伊索尔德的爱情同样富于喜乐与痛苦的
滋味。但她的这种喜乐与痛苦更近于宗教的伟大……
人事的与神事的结合——配偶①
他想,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并不在于信仰的有无;同样,结婚与不结婚的女子的
苦乐,也并不在于儿女的有无。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
而灵魂的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
①此系罗马法中解释配偶之条文,与爱情之徒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别。
这时奥里维走进来了。他动作很安详,蓝眼睛里头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
他对孩子微微笑着,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了握手,开始安安静静的谈话。他们都
用着亲热而诧异的态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满腔悲苦把自己幽闭着
的孤独中间,好似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艰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后,终于把他的苦难
象一个空壳似的脱下了。他怎样的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美妙的目标来贡献他的生命,
且待下文再述。从此他对于生命只关切一点,便是把生命作牺牲;而从他心中舍弃
了生命的那一天气,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这是必然之理。朋友们都望着他,不知
道他有了些什么事,又不敢动问;但他们觉得他是解脱了,他心中对任何人任何事
都不再有遗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向钢琴,和奥里维说:“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
歌给你听?”
“勃拉姆斯?”奥里维说。“你现在弹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诸圣节,对谁都应当宽恕,”克利斯朵夫说。
为了免得惊醒孩子,他放低看声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
我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叫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好了,我的孩子,咱们运气不坏。”
他们四个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
那末,他们脸上表示着谦卑的神气,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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