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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ogcat (评论员),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鼠疫(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12日18:38:35 星期四), 站内信件
"鼠疫"这个词第一次被提出来了。写到这里,暂时不提留在窗后的贝尔纳·里厄,
让笔者谈一下医生心里产生疑虑和感到惊异的道理,因为这也是大多数市民的反应,虽
然程度各有不同c本来,天灾人祸是人间常事,然而一旦落到头上,人们就难以相信是真
的。世上有过鼠疫的次数和发生战争的次数不相上下,而在鼠疫和战争面前,人们总是
同样的不知所措。里厄医生也和我们这些市民一样,一点也没有准备,因此,我们应该
理解为什么他会犹豫不定,也应该理解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既是担忧又有信心的矛盾心理
。战争刚爆发的时候,人们说:"仗是打不长的,真是太愚蠢了。"毫无疑问,战争确是
太愚蠢了,但却也不会因此而很快结束。蠢事总是不会绝迹的,假如人们能不专为自己
着想,那就会明白的。在这个问题上,市民们和大家一样,他们专为自己着想,也就是
说他们都是人道主义者:不相信天灾的。天灾是由不得人的,所以有人认为它不是现实
,而是一场即将消失的噩梦。然而噩梦并不一定消失,在噩梦接连的过程里,倒是人自
己消失了,而且最先消失的是那些人道主义者,因为他们未曾采取必要的措施。这里的
市民所犯的过错,并不比别处的人更多些,只不过是他们忘了应该虚心一些罢了,他们
以为自己对付任何事情都有办法,这就意味着他们以为天灾不可能发生。他们依然干自
己的行当,做出门的准备和发表议论。他们怎么会想到那使前途毁灭、往来断绝和议论
停止的鼠疫呢?他们满以为可以自由自在,但是一旦祸从天降,那就谁也不得自由了。
不久以前,一些散居各处的病人,没有什么预兆而死于鼠疫。里厄医生甚至在他的
朋友面前确认这些情况后,还不认为真有危险。只是因为做了医生,对于病痛有他自己
的认识,想象也就丰富一些。医生从窗口眺望这座尚未变样的城市,面对令人疑虑的未
来,他所感到的还仅仅是一阵轻微的不安。他竭力回忆自己关于这种疾病所知的情况。
数字从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他心想,在历史上已知的三十来次大鼠疫中,竟死了将
近一亿人。可是一亿人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对打过仗的人来说,死人这件事已不怎么令
人在意了。再说一个人的死亡只是在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才会得到重视,因此一亿具尸
体分散在漫长的历史里,仅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而已。医生想起在君土坦丁堡的鼠疫中
,据普罗科匹厄斯[注]的记载,一天之内死去一万人。一万个死者相当于一座大型电影
院观众人数的五倍,这是完全比拟得当的。把走出五座电影院的观众集合在一起,带领
到市里的广场上,让他们成堆地死去,这就能看得更清楚些。在这无名死尸堆上,至少
可以安上几个熟识的面孔,当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况且谁认得一万张面孔呢?其
实像普罗科匹厄斯那样的人是不会计数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七十年前于广州,在疫
情蔓及居民以前,就有四万只老鼠死于鼠疫。不过在1871年人们尚无计算老鼠的方法,
只是个大概的数字,显然会有误算的地方。然而一只老鼠如果身长三十公分,四万只老
鼠一只只连接起来,就能形成……
医生这时已感到不耐烦。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下去是不行的。只有几个病例还不能称
作瘟疫,做些预防工作就可以了。要注意已掌握的情况:昏睡和衰竭、眼睛发红、口腔
污秽、头痛、腹股沟腺炎、极度口渴、谵语、身上有斑点、体内有撕裂感,出现了这些
症状后……想到这里,里厄医生回忆起一句话,就是他在手册里罗列症状后,写下的一
句话:"脉搏变得细弱,身子稍微一动就突然断气了。"不错,出现了这些症状后,人的
性命如同悬丝,而四分之三的病人——这个数字一点没错——都耐不住要做这难以观察
的动作,结果一命呜呼。
医生一直在凭窗眺望。窗外春光明媚,而室内还回荡着"鼠疫"两字的声音。这一个
词不但具有科学的含义,而且带有一连串特别的景象,它们和这里的情调很不谐调:这
座灰黄色的城市,这时还不太热闹,只能说是嘈杂,还算不上喧哗;它的气氛既欢乐,
又忧郁——如果这二者可以并存的话,但总的来说,则是欢乐的。那样安宁无争的平静
环境颇容易使人忘却以往的灾情旧景:雅典受鼠疫袭击时连鸟儿都飞得无影无踪;中国
受灾的城市里尽是默不作声的垂死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把血淋淋的尸体堆人洞穴里;
普罗旺斯省为了阻挡鼠疫的狂视而筑起了高墙;雅法[注]城里丑恶的乞丐;君十坦丁堡
的医院里,硬泥地上潮湿而腐烂的床铺;用钩子把病人拖出来的景象;黑死病猖撅时到
处都是戴口罩的医生,就像过着狂欢节一样;米兰墓地里成堆的尚未断气的人;惊恐的
伦敦城里一车车的死尸,以及日日夜夜、四处不停地传来的呼号声。不,这一切还不足
以打破这一天的宁静。窗外忽然传来一辆瞧不见的电车的丁当声,一刹那驱走了残忍和
痛苦的想象。只有在星罗棋布的简陋屋子那边的大海,才是世界上骚动不安、永无宁日
的见证。里厄医生一边望着海湾,一边想起卢克莱修[注]所描述的、雅典人染上疫病后
准备焚尸而在海边架起的柴堆。晚上运来了尸体,但是柴堆上的位置已经不够,为了争
夺安放自己亲人的尸体的位置,活人举起火把,相互厮打,宁愿头破血流,也不肯抛掉
亲人的尸体。这种情景可以想象:燃烧着的柴堆在死气沉沉的水边发出熊熊的火光,在
火把的搏斗中火星四溅,恶臭的浓烟冉冉升向黑夜的长空。人们就怕……
但是,理智驱走了这种荒诞的想象。不错,"鼠疫"两字已被提出来了;不错,就在
这个时刻里,疫病已使一两个人罹难。可是没有关系,有办法可以制止疫病蔓延。必须
要做的,就是该认清的事情要认请,然后驱除无用的疑虑,采取适当的措施。这样鼠疫
就会停止蔓延,因为这种疫病并不是凭想象就会发生的,或者说,人们对它的想象是不
正确的。如果鼠疫停止蔓延——这极有可能——那当然最好,否则的话,我们也能知道
它是怎么回事,以及是否能找出办法来制伏它。
医生打开窗户,外面的声音一下子传了进来。隔壁工厂里的锯木机发出老是不变的
急促的呼啸声。里厄振作起精神来。日常工作才是可靠的,而其他一切都不过是系于毫
发之上,一个难以察觉的动作就能断送掉它们。不能纠缠在这些上面。要紧的是把本位
工作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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