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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cheal (平凡的世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悲惨世界 2-8-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Oct 27 15:57:21 1999), 转信

悲惨世界 
  
  九 潜 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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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珂赛特到了修院以后话仍不多。
  
      珂赛特极其自然地认为自己是冉阿让的女儿。加以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说不出
什么
  
  来,并且在任何情况下,她也不肯说。我们刚才也指出了,没有任何其他力量比苦难
更能使
  
  孩子们养成缄口慎言的习惯。珂赛特受过种种痛苦,致使她对任何事,连说话,连呼
吸,也
  
  都存有戒心。她时常会为一句话而受到一顿毒打!自从她跟了冉阿让以后,心才开始
宽了
  
  些。她对修院里的生活很快就习惯了。不过她时常想念卡特琳,却又不敢说。但有一
次她对
  
  冉阿让说:“爹,要是我早知道,我就把她带来了。”
  
      珂赛特做了修院里的寄读生,换上了院里规定的学生制服。冉阿让得到许可,把
她换下
  
  的衣服收回来。那还是在她离开德纳第客店时他替她穿上的那身丧服。还不怎么破烂
。冉阿
  
  让把这些旧衣,连同毛线袜和鞋,都收在他设法弄来的一只小提箱里,箱子里放了许
多樟脑
  
  和各种各样的香料,这些都是修院大量使用的东西。他把提箱放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
子上,
  
  钥匙老揣在身上。珂赛特有一天问他说:“爹,这是个什么箱子,会这样香?”
  
      割风爷,除了我们刚才叙述过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的那种荣誉以外,也还从他
的好行
  
  为里得到了好报,首先,他为自己所作的事感到快乐;其次,他的工作有人分担去了
,这样
  
  便减轻了他自己的负担;最后,他非常爱吸烟,和马德兰先生住在一起,吸起来格外
方便,
  
  和过去相比,他消耗的烟叶多了三倍,兴趣的浓厚和从前也不能比,因为烟叶是由马
德兰先
  
  生供给的。
  
      修女们毫不理睬于尔迪姆这名字,她们称冉阿让为“割二”。
  
      要是修女有沙威那样的眼力,她们也许会发现,当园里的园艺需要人到外面去跑
腿时,
  
  每次总是割风大爷,老、病、瘸腿的那个去外面跑,从来不会是另一个,而她们完全
没有注
  
  意到这一点,那也许是因为随时望着上帝的眼睛不善于侦察,也许是因为她们更喜欢
把精力
  
  用在彼此互相窥探方面。
  
      冉阿让幸亏是安安静静待着没有动。沙威注视着那地区足足有一个多月。
  
      那修院对冉阿让来说,好象是个四面全是悬崖绝壁的孤岛。那四道围墙从今以后
便是他
  
  的活动范围了。他在那里望得见天,这已够使他感到舒适,看得见珂赛特,已够使他
感到快
  
  乐了。
  
      对他来说,一种非常恬静的生活又开始了。
  
      他和老割风一同住在园底的破房子里。那所破屋是用残砖剩瓦搭起来的,一八四
五年还
  
  在,我们知道,一共是三间,光秃秃的,除墙外一无所有。那间正房,在冉阿让力辞
不允的
  
  情况下,已由割风硬让给马德兰先生了。那正房的墙上,除了挂膝带和背箩的两个钉
子外,
  
  只在壁炉上钉了一张保王党在九三年发行的纸币,下面就是它的正确摹本:
  
      那张旺代①军用券是由以前的那个园丁钉在墙上的,他是一个老朱安②党徒,死
在这修
  
  院里,死后由割风接替了他。    
  
    ①旺代(Vendèe),法国西部滨海地区,十八世纪资产阶级大革命初期,贵族和

  
  侣曾在此发动叛乱。
  
      ②朱安(Chouan),在法国西北几省发动反革命叛乱的首领让·科特罗的外号,
通称
  
  让·朱安(Jean Chouan)。
  
 
  
      冉阿让整天在园里工作,很得用。他从前当过修树枝工人,当个园丁正符合他的
愿望。
  
  我们记得,在培养植物方面,他有许多方法和窍门。他现在可以加以利用了。那些果
树几乎
  
  全是野生的,他用接枝法使它们结出了鲜美的果实。
  
      珂赛特得到许可,每天可以到他那里去玩一个钟头。由于修女们全是愁眉苦脸而
他又慈
  
  祥,那孩子加以比较,便更加热爱他了。每天在一定时刻,她跑到那破屋里来。她一
进来,
  
  那穷酸的屋子立即成了天堂。冉阿让喜笑颜开,想到自己能使珂赛特幸福,自己的幸
福也赖
  
  以增加了。我们给人的欢乐有那样一种动人的地方,它不象一般的反光那样总是较光
源弱,
  
  它返到我们身上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灿烂辉煌。在课间休息时,冉阿让从远处望着珂
赛特嬉
  
  戏追奔,他能从许多人的笑声中辨别出她的笑声来。
  
      因为现在珂赛特会笑了。
  
      甚至珂赛特的面貌,在某种程度上也有了改变。那种抑郁的神情已经消逝了。笑
,就是
  
  阳光,它能消除人们脸上的冬色。
  
      珂赛特一直不漂亮,却变得更惹人爱了。她用她那种娇柔的孩子声音说着许许多
多入情
  
  入理的琐碎小事。
  
      休息时间过了,珂赛特回到班上去时,冉阿让便望着她课室的窗子,半夜里,他
也起
  
  来,望着她寝室的窗子。
  
      这中间也还有上帝的旨意,修院,和珂赛特一样,也在冉阿让的心中支持并且完
成那位
  
  主教的功业。好的品德常会引人走向骄傲自满的一面,那是不假的。这中间有道魔鬼
建造的
  
  桥梁。当天意把冉阿让扔在小比克布斯修院时,他也许早已不自觉地接近了那一方和
那道桥
  
  梁了。只要他拿自己来和那位主教相比,他总还能认识到自己不成器,也就能低下头
来;可
  
  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已开始和人比起来了,因而产生了自满情绪。谁知道?他也许
会渐渐
  
  地回到恨的道路上去呢。
  
      修院在那斜坡上把他制住了。
  
      修院是他眼见的第二处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时期,也就是在他的人生开始
的时
  
  期,甚至在那以后,直到最近,他见过另外一种囚禁人的地方,一种穷凶极恶的地方
,他总
  
  觉得那里的种种严刑峻法是法律的罪恶和处罚的不公。现在,在苦役牢之后,他看见
了修
  
  院,他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牢里的一分子,现在可以说是这修院的一个旁观者,于是
他怀着
  
  惶惑的心情把那两处在心上加以比较。
  
      有时,他双手倚在锄柄上,随着思想的无底的回旋,往深处慢慢寻思。
  
      他回忆起旧时的那些伙伴,他们的生活多么悲惨,他们在天刚亮时就得起来,一
直劳苦
  
  到深夜,他们几乎没有睡眠的时间,他们睡在行军床上,只许用两寸厚的褥子,在那
些睡觉
  
  的大屋子里,一年到头,只是在最难挨的几个月里才有火;他们穿着奇丑的红囚衣,
幸蒙恩
  
  赐,可以在大热天穿一条粗布长裤,大冷天穿一件粗羊毛衫;他们只是在“干重活”
时才有
  
  酒肉吃。他们已没有姓名,都按号码来分别,仿佛人格只是几个数目字;他们低着眼
睛,低
  
  声说话,剃发,生活在棍棒下和屈辱中。
  
      随后,他的思想又转回来落在他眼前的这些人身上。这些人,同样落发,低眼,
低声,
  
  虽然不是生活在屈辱中,但却受着世人的嘲笑,背上虽然不受捶楚,两个肩头却都被
清规戒
  
  律折磨到血肉模糊了。他们的姓名在众人中也一样消失了,他们只是在一些尊严的名
称下面
  
  生存。他们从来不吃肉,也从来不喝酒,他们还常常从早到晚不进食,他们虽不穿红
衣,却
  
  得穿黑色毛料的裹尸布,使他们在夏季感到过重,冬季感到过轻,既不能减,又不能
加,甚
  
  至想随着季节换上件布衣或毛料外衣也办不到;一年当中,他们得穿上六个月的哔叽
衬衫,
  
  以致时常得热病。他们住的,不是那种只在严寒时节升火的大屋子,而是从来就没有
火的静
  
  室;他们睡的不是两寸厚的褥子,而是麦秸。结果,他们连睡眠的机会也没有了,在
一整天
  
  的辛劳以后,每天晚上,正当休息开始、困倦逼人、沉沉入睡时,或是刚刚睡到身上
有点暖
  
  意时,他们又得醒来,起来,走到冰冷阴暗的圣坛里,双膝跪在石头上,做祈祷。
  
      在某些日子里,他们每个人还得轮流跪在石板上,或是头面着地、两臂张开、象
一个十
  
  字架似的伏在地上,连续十二个钟头。
  
      那些是男人,这些是女子。
  
      那些男人干过什么呢?他们偷过,强奸过,抢过,杀过,暗杀过。那是些匪徒、
骗子、
  
  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过什么呢?她们什么也没有干。
  
      一方面是抢劫、偷盗、欺诈、强暴、奸淫、杀害,形形色色的邪恶,各种各样的
罪行,
  
  在另一方面,却只有一件:天真。
  
      极善尽美的天真,几乎可以上齐圣母的懿德,在尘世还和贤淑近似,在天上却已
接近圣
  
  域了。
  
      一方面是有关罪恶的低声自陈,另一方面是关于过失的高声忏悔。并且是种什么
样的罪
  
  恶!又算得了什么的过失!
  
      一方面是恶臭,另一方面是一种淡远的芬芳。一方面是精神上的疠疫,在枪口的
监视
  
  下,慢慢吞噬患者的疠疫;另一方面却是一炉冶炼灵魂的明净的火焰。那边是黑暗,
这边是
  
  阴暗,然而是一种充满了光明的阴暗和芒熛四射的光明。
  
      两处都是奴役人的地方,不过在第一个地方,还有得救的可能,总还有一个法定
的限期
  
  在望,再说,可以潜逃。在第二个地方,永无尽期,唯一的希望,就是悬在悠悠岁月
的尽头
  
  的一点微光,解脱的微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第一个地方,人们只受链条的束缚;在另外一个地方,人们却受着自己信仰的
束缚。
  
      从第一个地方产生出来的是什么?是对人群的广泛的咒骂,咬牙切齿的仇恨,不
问成败
  
  的凶横,愤怒的咆哮和对上苍的嘲笑。
  
      从第二个地方产生出什么呢?恩宠和爱慕。
  
      在这两个非常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地方,两种绝不相同的人却在完成同一事业:
补偿罪
  
  孽。
  
      冉阿让很懂得第一种人的补偿,个人的补偿,对自己的补偿。可是他不理解另外
那些人
  
  的补偿,那些毫无罪愆、毫无污点的人的补偿,他怀着战栗惶恐的心情问道:“补偿
什么?
  
  怎样补偿?”
  
      有种声音在他心里回答说:“是人类最卓越的慈爱,是为了别人的补偿。”
  
      在这里,我们自己的一套理论是被保留了的,我们只是转述者,我们是站在冉阿
让的角
  
  度来表达他的印象。
  
      他看见了克己忘我行为的顶峰,绝无仅有的美德的最高点,恕人之过并代人受过
的天真
  
  品德,承担着的奴役,甘愿接受的折磨,清白无辜的心灵为救援那些堕落的心灵而求
来的苦
  
  刑,融会上帝的爱而又不与之混同。一心哀恳祈求的人类的爱,一些愁惨得象受了罪
责而又
  
  微笑、象受了嘉奖而又和蔼柔弱的人们。
  
      同时他回忆起从前他竟敢心怀怨愤!
  
      时常,在夜半,他起来听那些在清规戒律下受煎熬的天真修女的感恩谢主的歌声
时,在
  
  想到那些受适当惩罚的人在仰望苍天时总是一味亵渎神明,他自己,蠢物一个,也曾
对上帝
  
  举起过拳头,他感到血管里的血也冷了。
  
      有一件最使他惊心动魄深思默想的事,仿佛是上苍在他耳边轻声提出的一种告诫
:他从
  
  前翻墙越狱,不顾生死,誓图一逞,继又经过了种种艰难困苦,才得上进,所有这一
切为脱
  
  离那一个补偿罪孽的地方而作的努力,全是为了进入这一个而作的。难道这就是他的
命运的
  
  特征吗?
  
      这修院也是一种囚牢,并且和他已经逃脱的地方有极其阴惨的相似之处,而他从
前竟从
  
  来没有这样想到过。他又见到了铁栏门、铁门闩、铁窗栏,为了防范谁呢?为了防范
一些天
  
  使。
  
      他从前见过的那种圈猛虎的高墙,现在却圈着羔羊。
  
      这是一种补偿的地方,不是惩罚的地方,可是和另外一个地方相比,它更加严峻
,更加
  
  凄惨,更加冷酷无情。这些贞女们比那些苦役犯更是被狠狠地压得伸不起腰来。从前
有过一
  
  种凛冽刚劲的风,把他的青春时期冻僵了的那种风,吹过那种拘锁鸱枭的铁牢;现在
是另一
  
  种更加冷峭、更加刺骨的寒流在侵袭着白鸽的樊笼。
  
      为什么?
  
      当他想到这一切时,他的心情和这种妙契道境完全溶合起来了。
  
      在这些沉思遐想中他的骄傲情绪消失了。他多次反问自己,他感到自己多么渺小
孱弱,
  
  而且还痛哭过无数次。他在六个月以来所遭遇到的一切已把他引回到那位主教的德化
中了,
  
  珂赛特动以赤子之心,修院则感以悯人之德。
  
      有时,在傍晚,当园里已没有人来往了,你会望见他双膝跪在圣坛墙边的那条小
路中
  
  间,他初到那晚偷看过的那扇窗子前,他知道那里有个修女正伏在地上,在为世人赎
罪祈
  
  祷,他的脸便向着那里。他就那样跪在那修女跟前祈祷。
  
      他仿佛觉得他不敢直接跪在上帝跟前。
  
      他四周的一切,那幽静的园子,那些香花,那些嬉笑欢呼的孩子,那些端严质朴
的妇
  
  女,那肃寂的修院,都慢慢渗进他的心里,而且他的心也渐渐变得和那修院一样肃寂
,和那
  
  些花一样芬芳,和那园子一样平静,和那些妇女一样质朴和那些孩子一样欢乐了。他
还想到
  
  那是他生命中连续两次在危急关头时为上帝收容的圣地,第一次是他遭到人类社会摈
弃、所
  
  有的大门都不容他进去的那一次,第二次是人类社会又在追捕他、要把他送进苦役牢
里去的
  
  那一次,如果没有第一处圣地,他会再次掉进犯罪的火坑,如果没有第二处圣地,他
也会再
  
  次陷入刑狱的痛苦中去。
  
      他的心完全溶化在感恩戴德的情感中了。
  
      这样又过了好几年,珂赛特成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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