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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梵天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与黑(下卷36)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7 10:24:35 1999), 转信
第三十六章 悲惨的细节
于连站着不动,眼前一无所见。等到他稍微缓过点神来,他发现信徒们纷纷逃出教堂,
教士也离开了祭坛。于连跟在几个边喊边逃的女人后面,慢慢的往外走。一个女人想逃得比
别人快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了。他的脚被人群撞倒的椅子绊住,当他起来时,感到
脖子已被人抓住,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于连不由自主地想使用他的手枪,但另一
个警察扭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带到监狱,关进一间屋子,带上手铐,孤零零一个人,门上了两道锁;这一切进行
得很快,他也毫无感觉。
“天哪,一切都结束了,”他清醒过来后,高声说道,“是的,两个礼拜后上断头
台……或者在此之前自杀。”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被猛力地夹住。他看了看是否有人抓住了他。不
一会儿,他沉沉睡去了。
德·莱纳夫人没有受到致命伤。第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帽子;她一回头,第二颗子弹射
出。子弹击中她的肩膀,奇的是,打断一块骨头后竟被弹回,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掀
掉很大一块石头。
经过长时间的、痛苦的包扎,外科医生,一个很严肃的人,对德·莱纳夫人说:“我可
以像担保我自己的生命一样担保您的生命。”她深感痛苦。
很久以来,她就真诚地盼着死,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她现在的忏悔神甫强迫她
写的,这封信给这个因长久的不幸而变得虚弱不堪的人最后一击。这不幸就是于连的离别,
而她把这叫做悔恨。那位新从第戎来的神甫,年轻,有德,又热忱,对此看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死去,但不是死于我的手,就不是一桩罪孽了,”德·莱纳夫人想。“我对死
感到高兴,天主也许会饶恕我的。”然而她不敢再说一句,“死于于连之手,实在是最大的
幸福。”
外科医生和那些成群赶来的朋友们刚走,她就把贴身女仆爱丽莎叫来。
“监狱看守,”她对女仆说,满脸通红,“是个残酷的人,他肯定要虐待他,以为是做
了件让我高兴的事……想到这儿我就受不了。您能不能像您自己要去的那样去把这装着几个
路易的小包送给监狱看守?您对他说宗教不许他虐待他……尤其不要谈送钱的事儿。”
正是由于我们谈到的这个情况,于连才受到维里埃的监狱看守的人道待遇,监狱看守还
是那位诺瓦鲁先生,无懈可击的司法助理人员,我们看到过阿佩尔先生的到来曾经使他多么
害怕。
一位法官来到监狱。
“我蓄意杀人,”于连说;“我在某武器店买了手枪,并让店主人装上子弹。据民法第
一三四二条,我应被判死刑,我等待着死刑。”
法官对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颇感惊奇,就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想让被告在回答中自相
矛盾。
“但是您没看出来吗,”于连微笑着说,“我像您所希望地那样承认有罪?是吧,先
生,您肯定会逮住您所追逐的猎物的。您会得到判决的乐趣的。请您走吧。”
“还有一桩讨厌的义务要尽,”于连想,“应该给德·拉莫尔小姐写信。”他写道:
我已复仇。
遗憾地是我的名字将出现在报纸上,我不能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我将在两个月内死
去。复仇是残酷的,一如与您分别的痛苦。从今以后,我禁止我自己写和说您的名字。永远
不要说起我,甚至对我的儿子:沉默是尊重我的唯一方式。对干一般人来说,我将是一个普
普通通的杀人犯……在这最后的时刻,允许我说句真话:您将忘掉我。这桩大祸,我劝您永
远不要向任何人谈起,将在好几年内耗尽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浪漫、冒险的成分。您生来就
该与中世纪的英雄们为伍,那就表现出他们的坚定的性格吧。让应该发生的事在秘密中完
成,并且不连累您。您可以用一个假名,但不要有知心人。如果您一定需要朋友的帮助,我
把彼拉神甫留给您。
不要跟任何人谈起,尤其不要跟您那个阶级的人谈起,例如吕兹们,凯吕斯们。
我死后一年,您就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我请求您,我以丈夫的名义命令您。不
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的。我觉得我远不如亚果那么坏,我却要像他那样说:“从今以
后,我再也不说一句话。
人们将不会再看见我说和写了,您现在有的将是我最后的话和最后的倾慕。
于·索
信送出以后,于连稍稍清醒了些,第一次感到非常不幸。“我将死去”这句伟大的话大
概已经把那些生自野心的希望一个个从他的心中拔去了,他觉得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他的一
生不过是为不幸做长期的准备罢了,他不会有意忘记这个被认为是最大的不幸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说,“假使我两个月后要同一个精于使剑的人决斗,我会软弱到老是
想着这件事,而且还是心怀恐惧?”
他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试图从这个角度认清楚自己。
当他看清了自己的灵魂,真相呈现在他眼前犹如狱中的柱子一样清晰的时候,他想到了
悔恨。
“为什么我要悔恨?我受到了最残酷的侮辱,我杀了人,理当被判死刑,不过如此罢
了。我跟人类结清了帐而后死去。我没有留下任何未尽的义务,我谁也不欠,我的死除了其
工具之外没有什么可耻的。的确,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在维里埃的市民眼中蒙受耻辱;然
而,从精神方面看,还有比这更可蔑视的吗!我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敬重我,就是在去刑
场的路上向民众抛撒金币。想起了我,就想起了金子,这在他们后来就是光辉夺目的了。”
于连想了想,觉得他的推理明白无误:“我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他对自
己说,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点钟左右,看守送晚饭来,把他叫醒。
“在维里埃大家都说些什么?”
“于连先生,我就任这个职务那一天是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过誓的,我不能不保持
沉默。”
他不说了,然而并不走。看到这种庸俗的虚伪,于连感到开心。“他想拿到五个法郎出
卖他的良心,”他想,“我得让他等着。”
看守见他吃完了饭,还没有收买的表示,就用虚假、温和的口吻对他说:
“出于我对您的友谊,于连先生,我不能不说了;尽管有人会说这有悖于法律的利益,
因为这可能对您进行辩护有用……于连先生心肠好,如果我告诉他德·莱纳夫人好些了,他
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什么!她没有死?”于连大叫,疯了一样。
“怎么!您一点儿也不知道!”看守说,愚蠢的表情一变而为兴奋的贪婪。“先生应该
送点儿什么给外科医生,根据法律和正义,他是不应该说出去的。可是我为了让先生高兴,
就去了他那里,他什么都跟我说了……”
“说到底,伤势不是致命的,”于连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能用生命担保吗?”
看守是个六尺高的巨人,也不禁害怕了,直朝门口退。于连看到他采取了错误的手段,
这样是弄不清真相的,于是又坐下,扔了一个拿破仑给诺瓦鲁先生。
这个人的叙述证明了德·莱纳夫人的伤并未危及生命,于连听着听着,感到眼泪涌了上
来。
“出去!”他突然对他说。
看守服从了。门一关上,于连就叫起来:“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他跪了下去,热
泪夺眶而出。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有了信仰。教士的虚伪有什么关系?能使天主的观念所具有的真实
和崇高减损分毫吗?
只是在此刻,于连才开始后悔所犯的罪行。也恰恰在此刻,他从巴黎到维里埃所处的那
种肉体冲动和半疯狂的状态刚刚结束,这种巧合使他免于绝望。
他的泪水有着高贵的源头,他对等待着他的判决没有丝毫怀疑。
“这么说,她会活下去!”他暗想道……“她会为了宽恕我、爱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看守叫醒他,对他说:
“您肯定有一副好心肠,于连先生。我来了两次,都没忍心叫醒您。这儿有两瓶美酒,
是我们的本堂神甫马斯隆先生送来的。”
“怎么?这无赖还在这儿?”于连说。
“是的,先生,”看守压低了嗓音回答说,“别这么大声说话,那会坏了您的事的。”
于连开怀大笑。
“在我目前的情况下,我的朋友,只有您才会坏我的事,如果您不再温和、仁慈……您
会得到很好的酬报的,”于连不说了,脸色又变得专横。一枚硬币的赠与立即证实了这种脸
色来得多么适时。
诺瓦鲁先生又详详细细地讲了他关于德·莱纳夫人所知道的一切,但是对爱丽莎小姐来
访却只字未提。
这个人简直卑鄙顺从到了极点。于连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丑陋的大个子
能挣个三、四百法郎,因为他的牢房里关的人不太多;我可以保证他有一万法郎收入,如果
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往瑞士……困难在于让他相信我的诚意。”想到要跟一个如此卑劣的人长
时间地商谈,于连感到恶心,他又去想别的事了。
晚上,没有时间了。午夜,一辆驿车来将于连提走。他对几位警察,他的旅伴,感到很
满意。早晨,他们到达贝藏松监狱,他被很客气地安置在哥特式主塔楼的最高一层。他判断
那是一座十四世纪初的建筑;他欣赏它那优雅和动人的轻盈。越过一个深深的院子,从两堵
墙之间的狭窄的缝隙望过去,可以见到一片极美的风景。
第二天有过一次审讯,此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打扰他。他的灵魂是平静的。他觉得
自己的案子简单明了:“我蓄意杀人,我应该被杀掉。”
他的思想没有停留在这个念头上,审判,当众出庭的烦恼,辩护,他觉得这都是些小小
的麻烦、讨厌的仪式,当天再想不迟。死亡的时刻也拖不住他的思想:“我在宣判以后再
想。”生活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烦闷,他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所有的事情,他不再有野心
了。他很少想到德·拉莫尔小姐。悔恨占据了他的心,常在他眼前呈现出德·莱纳夫人的形
象,尤其是夜里。在这高高的塔楼里,只有白尾海雕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她受到致命伤。“真是怪事!”他心想,“我本以为她用那封给
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永远地毁了我的幸福,可从那以后不到半个月,我不再想当时孜孜以求
的东西了……两、三千利弗尔的年金,平静地生活在韦尔吉那样的山区里……我当时是幸福
的……可我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时候,他又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我让德·莱纳夫人受了致命伤,我就自
杀……我需要对此深信不疑、否则我会厌恶我自己。”
“自杀!这是个大问题”他心想。“那些法官,如此看重形式,对可怜的被告如此穷追
不舍,为了获得十字勋章,可以把最好的公民吊死……我得摆脱他们的控告,免遭他们用拙
劣的法语进行的辱骂,外省报纸把那叫作雄辩……
“我还有五个或六个礼拜好活。或多或少……自杀!不,”几天以后他对自己说。“拿
破仑也活下去了……
“再说我的生活很愉快;这里很安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烦闷,”他又笑着说,并着手
列了个单子,让人把他想看的书从巴黎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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