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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梵天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与黑(下卷4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7 10:26:56 1999), 转信
第四十二章
于连被押回监狱,关进死囚牢房。
平时他总是最细小的情况都不放过,这一次竟没有发觉他们并未让他回到主塔楼牢房。
他一心想着跟德·莱纳夫人说些什么,如果他在最后的时刻有幸见到她的话。他想她会打断
他的话,于是就希望一见面就把他的悔恨完全表达出来。干了这样的事,怎么让她相信我爱
的只是她呢?因为说到底,我是想杀了她,或是出于野心,或是出于对玛蒂尔德的爱。
他躺在床上,发现单子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睁开了。“啊!我是作为死囚关在黑牢里
了,”他对自己说,“这是公正的……”
“阿尔塔米拉伯爵跟我讲过,丹东在死前曾用他那粗嗓门说:‘怪哉,斩首这个动词不
能有全部的时间变化;可以说:我将被斩首,你将被斩首,可是不能说:我已被斩首。’
“为什么不能呢,”于连想,“如果有来世的话?……说真的,如果我碰见基督徒的上
帝,我就完了,那是个暴君,因此,他满脑子报复的念头;他的《圣经》说的尽是残酷的惩
罚。我从未爱过他,我甚至从未想相信人你爱他是真诚的。他没有怜悯心(他于是想起了
《圣经》中好几个段落)。他将以可恶的方式惩罚我……
“然而,如果我碰见的是费奈隆的上帝就好了!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很多的罪都赦免
了,因为你的爱多……
“我的爱多吗?啊!我爱过德·莱纳夫人,然而我的行为是残忍的。在这件事上和在别
的事上一样,为了闪光的东西抛弃了质朴平常的东西……
“可是,那是怎样的前景啊!……战时是轻骑兵上校,平时是外交使团的秘书,然后是
大使……因为我很快会熟谙事务的……即便我不过是个傻瓜,德·拉莫尔候爵的女婿还怕有
对手吗?我的任何蠢事都会被原谅,甚至还会被当作才能呢。有才能的人,在维也纳或伦敦
过最豪华的生活……
“不一定吧,先生,三天后的断头者。”
于连说了这句俏皮话,开心地笑了。“实际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人,”他想,“见
鬼,谁会这样聪明想到这儿呢?”
“那好!是的,我的朋友,三天后的断头者,”他回答那个人道。“德·肖兰先生将跟
马斯隆神甫合租一个窗口。好,在这个窗口的租金上,这两位可敬的人物谁将占谁的便宜
呢?”
他突然想起罗特鲁的《旺赛斯拉斯》的这一段:
拉迪斯拉斯:……我的灵魂已做好准备。
国王(拉迪斯拉斯之父):绞刑架也已做好准备;把您的头放上去吧。
“回答得妙!”他想,然后就睡着了。早晨有人紧紧地抱住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时候已经到了!”于连睁开惊恐的眼睛。他以为是刽子手抓住了他。
原来是玛蒂尔德。“幸亏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这么一想,完全恢复了镇静。他发
现玛蒂尔德形容大变,像是病了半年,真真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卑鄙的福利莱背叛了我,”她对他说,绞着手,气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昨天发言的时候不是很美吗?”于连回答。“我是即席发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
次!说真的,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此时此刻,于连玩弄玛蒂尔德的性格,冷静得像一位熟练的钢琴家弹琴……“显赫的出
身这种优越条件,我是没有,”他说,“然而,玛蒂尔德的崇高心灵把她的情人抬到了她的
高度。您认为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法官面前会表现得更好吗?”
玛蒂尔德这一天像住在六层楼上的穷姑娘,温情脉脉,毫不做作,然而她从他那儿得不
到更朴实的话。她从前常常让他受到的折磨,他回敬给了她。
“没有人知道尼罗河的源头,”于连心想,“人类的眼睛不能看见处在普通的溪流状态
的河中之王,因此,任何人的眼睛也将看不到软弱的于连,首先是因为他不软弱,但是,我
有一颗易于打动的心,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用诚恳的口气说出来,就能让我的声音变得温
和,甚至让我流泪。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因为这个缺点而看不起我啊!他们以为我在
乞求宽恕,这就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据说丹东在断头台下想起了妻子,大为感动;但是丹东曾赋与一个到处是轻浮的年轻
人的国家以力量,并且拒敌人于巴黎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而在别
人看来,我充其量只是个也许。
“如果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德·莱纳夫人在我的牢房里,我能够保证我自己吗?我的过
度的绝望和过度的悔恨,在瓦勒诺们和当地所有贵族的眼里,可能被当作对死亡的可耻的恐
惧;这些内心懦弱的人,他们的经济地位使之免受诱惑,他们多自豪啊!德·莫瓦罗先生和
德·肖兰先生刚刚判了我死刑,他们会说:‘看看什么叫生为木匠的儿子!他可以变得博
学,机智,可勇气呢!……勇气是学不来的。’即使是这个可怜的玛蒂尔德,她现在在哭,
或者不如说她哭不出来了,”他想,望着她的红红的眼睛……他把她搂紧在怀里,因为他看
到这种真正的痛苦,不禁忘了自己的推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对自己说,“然而
有朝一日,这个回忆什么样的羞愧不能让她感到呢?她会认为自己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被一个
平民的卑劣的思想方式引入歧途……克鲁瓦泽努瓦这个人相当软弱,会娶她的,而且我相信
他做得对。她会使他扮演一个角色的。
根据抱负远大而且坚定的人对常人的粗笨所拥有的权利。
“啊哈!这倒有趣:自我被判死刑以后,我一生中知道的那些诗句都记起来了。这是衰
败的迹象……”
玛蒂尔德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了好几遍:“他在隔壁房间里。”最后他终于注意听这句话
了。“她的声音微弱,”他想,“然而口吻中她那专横的性格分毫无损。她为了压住火才放
低了声音。”
“谁在那儿?”他对她说,态度很温和。
“律师,要您在上诉状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您不上诉,”她说着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怒火,“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有赴死的勇气,不至于太让人笑话。谁能对我说,两个月后,长时间呆在
这潮湿的黑牢里,我的状态还这么好?我预料还要跟教士见面,跟我父亲见面……这世界上
再没有比这更让我不愉快的事了。让我死吧。”
这个意外的障碍把玛蒂尔德性格中的高傲部分完全唤醒了。在贝藏松监狱的牢房开门之
前,她未能见到德·福利莱神父,便把一腔怒火发泄在于连头上。她崇拜他,然而在这一刻
钟里,她却诅咒他的性格,后悔爱上了他。他从中又看见了从前在德·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
用令人心碎的语言百般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人。
“为了你家族的荣耀,上天应该把你降生为男人,”他对她说。
“至于我,”他想,“我要是在这种令人厌恶的日子里再过上两个月,成为贵族集团可
能编造的卑鄙无耻的诽谤的目标,而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个疯女人的诅咒,那才叫傻呢……那
好吧,后天早上,我就跟一个以冷静和技艺高超著称的人进行决斗……”“非常高超”魔鬼
一方说,“他弹无虚发。”
“好吧,但愿如此(玛蒂尔德仍在滔滔不绝地说)。不,”他对自己说,“我不上
诉。”
他决心已下,遂陷入梦幻……邮差将照例六点钟顺路将报纸送到;八点钟,德·莱纳先
生看过之后,爱丽莎踮着脚把报纸放在她的床上。随后她醒了:她读着读着,突然慌乱起
来,美丽的手抖个不停;她一直读到这些字……十点零五分,他停止了呼吸。
“她将痛哭,我知道她的;就是我想杀她也没用,一切都将被忘记。我企图杀死的那个
人将是唯一真心为我的死而哭泣的人。”
“啊!这是一个对比!”他想,在玛蒂尔德继续跟他吵闹的那一刻钟里,他只想着
德·莱纳夫人。尽管他也常常回答玛蒂尔德的话,他还是不能把他的心从对维里埃那间卧房
的回忆上移开。他看贝藏松的报纸放在橙黄色塔夫绸面的有指缝的被子上,他看见一只如此
白皙的手痉挛地抓住它,他看见德·莱纳夫人在流泪……他眼看着眼泪一滴滴流过那张可爱
的脸。
德·拉莫尔小姐从于连嘴里什么也得不到,就把律师请了进来。幸好律师是从前一七九
六年意大利军团的一名老上尉,曾经和马努埃尔是战友。
他反对犯人的决定,不过是做做样子。于连打算以尊敬的态度对待他,就向他逐条陈述
理由。
“说真的,您这样想也可以,”费利克斯·瓦诺先生最后说,费利克斯·瓦诺是律师的
名字,“不过您还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诉,而且每天来是我的责任。如果两个月内监狱底
下有座火山爆发,您就可以得救了。不过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望着于连说。
于连和他握手。“我谢谢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会考虑的。”
玛蒂尔德终于和律师一起出去了,于连觉得对律师比对她怀有多得多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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