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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六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r 13 16:12:42 2000), 转信

发信人: may31 (媚山药),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Mon Jan 18 04:10:10 1999)

                           第 六 章

    马丁·坎宁翰首先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头伸进嘎嘎作响的马车,轻捷地进去落
座了。鲍尔[1]先生小心翼翼地弯着修长的身躯,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

    “来吧,西蒙。”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边上车边说:

    “好的,好的。”

    “人都齐了吗?”马丁·坎宁翰问:“上车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上了车,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带上车门,咣噹了两下,直到把
它撞严实了才撒手。他将一只胳膊套在拉手吊带里,神情严肃地从敞着的车窗里眺
望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叶窗[2]。有一副帘子被拉到一边, 一个老妪正向
外窥视。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谢命运这一遭儿总算饶过了自已。妇
女们对尸体所表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我们来到世上时给了她们那么多麻烦,所
以她们乐意看到我们走。她们好像适合于干这种活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趿拉
着拖鞋,轻手轻脚地,生怕惊醒了他。然后给他装裹,以便入殓。摩莉和弗莱明大
妈[3]在往棺材里面铺着什么。再往你那边拽拽呀。我们的包尸布。 你决不会知道
自己死后谁会来摸你。洗身子啦,洗头啦。我相信她们还会给他剪指甲和头发,并
且装在信封里保存一点儿。这之后,照样会长哩。这可是件脏活儿。

    大家伫候着,谁也不吭一声儿。大概是在装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东西上面。
唔,原来是我后裤兜儿里的那块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机会再说。

    大家全在伫候。过一会儿,前方传来了车轮的转动声,越来越挨近,接着就是
马蹄声。车身颠簸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前进了,摇摇摆摆,吱嘎作响。后面也
响起了另外一些马蹄的声音和车轱辘的吱吜声。马路旁的百叶窗向后移动;门环上
蒙着黑纱的九号[4]那半掩着的大门,也以步行的速度过去了。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膝盖抖动着。直到车子拐了个弯,沿着电车轨道
走去,这时才打破了沉寂。特里顿维尔路。速度加快了。车轮在卵石铺成的公路上
咯噔咯噔地向前滚动,像是发了疯似的玻璃在车门框里咔嗒咔嗒地震颤着。

    “他这是拉着咱们走哪条路啊?”鲍尔先生隔看车窗边东张西望,边问。

    “爱尔兰区,”马丁·坎宁翰说,“这是林森德。布伦斯威克大街。”

    迪达勒斯先生朝车窗外望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古老的好风习[5],”他说,“我很高兴如今还没有废除。”

    大家隔看车窗望了望。行人纷纷脱便帽或礼帽,表示敬意呢。马车径过沃特利
巷后就离开电车轨道,走上较为平坦的路。布卢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见有个身材细
溜、穿着丧服、头戴宽檐帽的青年。

    “迪达勒斯,你的一个熟人刚刚走过去了,”他说。

    “谁呀?”

    “你的公子和继承人。”

    “他在哪儿?”迪达勒斯说着,斜探过身子来。

    马车正沿着一排公寓房子驰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条条明沟,沟旁是一溜儿
土堆。在拐角处车身蓦地歪了歪,又折回到电车轨道上了,车轮喧闹地咯噔咯噔向
前滚动。迪达勒斯先生往后靠了靠身子,说:

    “穆利根那家伙跟他在一道吗?他的忠实的阿卡帖斯[6]!”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一个人。”

    “大概是看他的萨莉舅妈去啦,”迪达勒斯说,“古尔丁那一伙儿,喝得醉醺
醺的小成本会计师,还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聪明的小妞儿。”

    布卢姆先生望着林森德路凄然一笑。华莱士兄弟瓶厂:多德尔桥。

    里奇·古尔丁和律师用的公文包。他管这事务所叫作古尔丁-科利斯- 沃德
[7]。他开的玩笑如今越来越没味儿了。从前他可是个大淘气包。一个星期天早晨,
他用饰针把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别在头上,同伊格内修斯·加拉赫[8] 一道在斯塔
默街上跳起华尔兹舞,通宵达旦地在外边疯闹。如今他可垮下来了,我看他的背痛,
就是当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满以为服点药丸就能痊愈。其实那统统
都只不过是面包渣子。利润高达百分之六百左右。

    “他跟一帮下贱痞子鬼混,”迪达勒斯先生骂道,“大家都说,那个穆利根就
是个坏透了的流氓,心肠狠毒,堕落到了极点。他的名字臭遍了整个都柏林城。在
天主和圣母的佑助下,我迟早非写封信给他老娘、姑妈或是什么人不可。叫她看了,
会把眼睛瞪得像门一样大。我要隔肢他屁股![9]我说话算数。”

    他用大得足以压住车轮咯咯声的嗓门嚷着:

    “我绝不能听任她那个杂种侄子毁掉我儿子。他爹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弟彼
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店里卖棉线带。我决不让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把视线从他那愤怒的口髭,移到鲍尔先生那和蔼的面容,
以及马丁·坎宁翰的眼睛和严肃地摇曳着的胡子上。好一个吵吵闹闹、固执己见的
人。满脑子都是儿子。他说得对。总得有个继承人啊。倘若小鲁迪还在世的话,我
就可以看看他长大。在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穿着一身伊顿[10]式的制服,和摩
莉并肩而行。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会是一番异样的感觉。我的子嗣。纯
粹是出于偶然。准是那天早晨发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从窗口眺望着两条狗
在“停止作恶”[11]的墙边搞着。有个警官笑嘻嘻地仰望着。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
长袍,已经绽了线,可她始终也没缝上。摸摸我,波尔迪。天哪,我想得要死。这
就是生命的起源。

    于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顿斯[12]音乐会的邀请也只好推掉。我的儿子在她
肚子里。倘若他活着,我原是可以一直帮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让他能够自立,还
学会德语。

    “咱们来迟了吗?”鲍尔先生问。

    “迟了十分钟,”马丁·坎宁翰边看看表边说。

    摩莉。米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单薄了一点。是个假小子,满嘴村话。
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这天神和小鱼儿哪!可她毕竟是个招人疼的好姐儿,很
快就要成为妇人啦。穆林加尔。最亲爱的爹爹。年轻学生。是啊,是啊,也是个妇
人哩。人生啊,人生。

    马车左摇右晃,他们四个人的身躯也跟着颠簸。

    “科尼蛮可以给咱们套一辆更宽绰些的车嘛,”鲍尔先生说。

    “他原是可以的,”迪达勒斯先生说,“要不是被那斜视症折腾的话。你懂我
的意思吗?”

    他阖上了左眼。马丁·坎宁翰开始把腿下的面包渣子撢掉。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哪,是面包渣儿吗?”

    “想必新近有人在这儿举行过野餐哩,”鲍尔先生说。

    大家都抬起腿来,厌恶地瞅着那散发着霉臭、扣子也脱落了的座位皮面。迪达
勒斯先生抽着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说:

    “除非是我完全误会了……你觉得怎么样,马丁?”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把大腿放下来。亏得我洗了那个澡。脚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莱
明大妈替我把这双短袜补得更细一点就好了。

    迪达勒浙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他说,“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翰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梢儿,问道。

    “来啦,”布卢姆先生回答说:“他跟内德·兰伯特[13]和海因斯[14]一道坐
在后面哪。”

    “还有科尼、凯莱赫本人呢?”鲍尔先生问。

    “他到公墓去啦,”马丁·坎宁翰说。

    “今天早晨我遇见了麦科伊,”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尽可能来。”

    马车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堵车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布卢姆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去。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听说这能治百日咳哩。亏得米莉从来没患上过。可怜的娃娃们! 痉挛
得都蜷缩成一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较
轻,不过是麻疹而已。煎亚麻籽[15]。猩红热。流行性感冒。我这是在替死神兜揽
广告哪。可别错过这个机会。狗收容所就在那边。可怜的老阿索斯[16]! 好好照料
阿索斯,利奥波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愿你的旨意实现[17]。对坟墓里的人们我
们总是唯命是从。那是他弥留之际潦潦草草写下的。狗伤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只
温和驯顺的家畜。老人养的狗通常都是这样的。

    吧嗒一声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缩回脖子。接着,一阵骤雨嘀嘀嗒嗒地
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滤下来的。我料到会下。想
起来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来着。

    “变天啦,”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一直晴下去,”马丁·坎宁翰说。

    “乡下可盼着雨哪,”鲍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啦。”

    迪达勒斯先生透过眼镜凝视着那遮着一层云彩的太阳,朝天空默默地发出诅
咒。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样没准儿,”他说。

    “咱们又走啦。”

    马车又转动起那硬邦邦的轱辘了。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晃悠着。马丁·坎宁翰加
快了捻胡须梢儿的动作。

    “昨天晚上汤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说,“帕迪·伦纳德[18]当面学他那样
儿取笑他。”

    “噢,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鲍尔先生起劲地说,“西蒙,你等着听
克南对本·多拉德唱的《推平头的小伙子》[19]所做的评论吧。”

    “了不起,”马丁·坎宁翰用夸张的口气说,“马丁啊,他把那支纯朴的民歌
唱绝了,是我这辈子所听到的气势最为磅礴的演唱。”

    “气势磅礴,”鲍尔先生笑着说,“他最喜欢用这个字眼,还爱说‘回顾性的
编排’。”[20]

    “你们读了丹·道森的演说吗?”马丁·坎宁翰问。

    “我还没读呢,”迪达勒斯先生说,“登在哪儿啦?”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布卢姆先生从内兜里取出那张报。我得给她换那本书。

    “别,别,”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过往下扫视着讣闻栏:卡伦、科尔曼、 迪格纳穆、
福西特、劳里、瑙曼、皮克。是哪个皮克[21]呢?是在克罗斯比——艾莱恩那儿工
作的那家伙吗?不对,是厄布赖特教堂同事。报纸磨破了,上头的油墨字迹很快就
模糊了。向“小花”[22]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遗族难以形容的悲恸。久患顽症,
医治无效,终年八十八岁。为昆兰举行的周月追思弥撒。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
魂吧。

        亲人亨利已遁去,
        住进天室今月弥, 
        遗族哀伤并悲泣,
        翘盼苍穹重相聚。

    我把那个信封撕掉了吗?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后,放在哪儿
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这儿放得安安妥妥的。亲人亨利已遁去。趁着我的耐
心还没有耗尽。

    国立小学。米德木材堆放场。出租马车停车场。如今只剩下两辆了。马在打磕
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马的头盖上,骨头太多了。另一辆载着客人转悠哪。一个钟
头以前,我曾打这儿经过。马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这扇车窗旁边,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员忽然背着电车的电杆直起了
身子。难道他们不能发明一种自动装置吗?那样,车轮转动得就更便当了。不过,
那样一来就会砸掉此人饭碗了吧?但是另一个人都会捞到制造这种新发明的工作
吧?

    安蒂恩特音乐堂。眼下什么节目也没上演。有个身穿一套淡黄色衣服的男子,
臂上佩带着黑纱。他服的是轻丧,不像是怎么悲伤的样子。兴许是个姻亲吧。

    他们默默地经过铁道陆桥下圣马可教堂那光秃秃的讲道坊, 又经过女王剧院。
海报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顿[23]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晓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
去看《丽亚》。我原说是要去的。要么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24]吧?由埃尔斯
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刚刚刷上去、色彩鲜艳的下周节目预
告:《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25]。马丁·坎宁翰总能替我弄到一张欢乐剧院
的免费券吧。得请他喝上一两杯,反正是一个样。

    下午他[26]就来了。她的歌儿。

    普拉斯托帽店。纪念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27]的喷泉雕像。这是谁[28]呀?

    “你好!”马丁·坎宁翰边说边把巴掌举到额头那儿行礼。

    “他没瞧见咱们,”鲍尔先生说,“啊,他瞧见啦。你好!”

    “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问。

    “是布莱泽斯·博伊兰,”鲍尔先生说,他正摘下帽子让他的鬈发透透风哪。

    此刻我刚好想到了他。

    迪达勒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沙洲餐厅[29]的门口那儿,白色圆盘状的草
帽闪了一下,作为回礼。潇洒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着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
魅力而外,妇女们,她,在他身上还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坏
的家伙,却凭着这一点活得欢欢势势。妇女们有时能够感觉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种本能。然而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着指甲呢。修剪得整
整齐齐。然后,我就独自在想着。浑身的皮肉有点儿松软了。我能发觉这一点,因
为我记得原先是什么样子。这是怎么造成的呢?估计是肉掉了,而皮肤收缩得却没
那么快。但是身材总算保持下来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丰满的。舞
会的晚上换装时,衬衣后摆竟夹在屁股缝儿里了。

    他十指交叉,夹在双膝之间,感到心满意足,茫然地环视着他们的脸。

    鲍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进行得怎样啦,布卢姆?”

    “哦,好极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说,颇受重视哩。你瞧,这可真是个好
主意……”

    “你本人也去吗?”

    “哦,不,”布卢姆先生说,“说实在的,我得到克莱尔郡[30]去办点私事。
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是把几座主要城镇都转上一圈。这儿闹了亏空,可以上那儿去
弥补。”

    “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说,“玛丽·安德森[31]眼下在北边哪。你们有能
手吗?”

    “路易斯·沃纳[32]是我老婆的经纪人,”布卢姆先生说,“啊,对呀, 所有
那些第一流的我们都能邀来。我希望J·C.多伊尔和约翰·麦科马克[33]也会来。确
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夫人[34]哪,”鲍尔先生笑眯眯地说,“压轴儿的。”

    布卢姆先生松开手指,打了个谦恭和蔼的手势,随即双手交叉起来。史密斯·
奥布赖恩[35]。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
[36]马车从法雷尔[37]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个弯。于是,他们就听任膝头毫
无声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

    一个衣着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边,举着他要卖的东西,张着嘴,靴。

    “靴子带儿,一便士四根。”

    不晓得此人是怎么被除名的。本来他在休姆街开过自己的事务所。跟与摩莉同
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师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里。打那时候起,就有了那顶大
礼帽。住昔体面身份的遗迹。[38]他还服着丧哪。可怜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
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39]奥卡拉汉已经落魄了[40]。

    还有夫人[41]哪。十一点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莱明大妈已经来打扫了。她一
边哼唱,一边梳理头发。我要,又不愿意。[42]不,应该是,我愿意,又不愿意。
[43]她在端详自己的头发梢儿分叉了没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44]唱到tre
这个音节时,她的嗓音多么圆润,声调有多么凄切。鸫鸟。画眉。画眉一词正是用
来形容这种歌喉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鲍尔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鬓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
地提到夫人的,我也报以微笑。微微笑,顶大用。也许只是出于礼貌吧。蛮好的一
个人。人家说他有外遇,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对他老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
的事。然而他们又说——是什么人告诉我的来着?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谁都会认
为,那样很快就会吹台的。对啦,是克罗夫顿[45]。有个傍晚撞见他正给她带去一
磅牛腿扒。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要么就是莫伊拉饭店的吧?

    他们从那位披着八斗篷的解放者[46]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47],”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
商店[48]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抱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49]的雕像前经
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车人的脸,抽冷子热切地说了起来:

    “关于吕便·杰和他儿子,有个非常精彩的传闻。”

    “是船家那档子事吗?”鲍尔先生问。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么事呀?”迪达勒斯先生问,“我没听说。”

    “牵涉到一位姑娘,”布卢姆先生讲起来了,“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定主意
把儿子送到曼岛[50]上去。可是爷儿俩正……”

    “什么?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伙子吗?”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去搭船,他却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51]!老天爷,我但愿他能淹死!”

    鲍尔先生从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发出的笑声持续了好半晌。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是儿子本人……”

    马丁·坎宁翰粗暴地插嘴说,

    “吕便·杰和他儿子沿着河边的码头往下走,正准备搭乘开往曼岛的船,那个
小骗子忽然溜掉,翻过堤坝纵身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迪达勒斯先生惊吓得大吼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翰大声说,“他可死不了!有个船夫弄来根竿子,钩住他的
裤子,把他捞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
围观哪。”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最逗的是……”

    “而吕便·杰呢,”马丁·坎宁翰说,“为了酬劳船夫救了他儿子一条命,给
了他两个先令。”

    从鲍尔先生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哦,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摆出大人物的架势,赏了
他一枚两先令银币。”

    “非常精彩,对吗?”布卢姆先生殷切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达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说。

    鲍尔先生忍俊不禁,马车里回荡着低笑声。

    纳尔逊纪念柱[52]。

    “八个李子一便士!八个才一便士!”

    “咱们最好显得严肃一些,”马丁·坎宁翰说。

    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

    “不过,说实在的,”他说,“即便笑一笑,可怜的小帕狄也不会在意的。他
自己就讲过不少非常逗趣儿的话。”

    “天主宽恕我!”鲍尔先生用手指揩着盈眶的泪水说,“可怜的帕迪!一个星期
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跟平素一样那么精神抖擞呢。我再也设想到会这
么乘马车给他送葬。他撇下咱们走啦。”

    “戴过帽子[53]的小个儿当中,难得找到这么正派的,”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走得着实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翰说,“心脏。”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满脸通红,像团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红鼻头疗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头喝
成灰黄色的了。为了把鼻头变成那种颜色,他钱可没少花。

    鲍尔先生定睛望着往后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伤。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样死再好不过啦,”布卢姆先生说。

    大家对他膛目而视。

    “一点儿也没受罪,”他说,“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没有人吭气。

    街的这半边死气沉沉。就连白天,生意也是萧条的:土地经纪人,戒酒饭店[54],
福尔克纳铁路问讯处,文职人员培训所,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
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有个原因。不是太阳就是风的缘故。晚上也还是这样。只有
一些扫烟囱的和做粗活的女佣。在已故的马修神父[55]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的
基石。衰竭。心脏。[56]

    前额饰有白色羽毛的几匹白马,在街角的圆形建筑那儿拐了个弯儿,飞奔而来。
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赶看去下葬哩。一辆送葬马车。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
者用黑马。单身汉用花斑马。修女用棕色的。

    “实在可惜,”马丁·坎宁翰先生说,“还是个娃娃哩。”

    一张侏儒的脸,像小鲁迪的那样紫红色而布满皱纹。一副侏儒的身躯,油灰一
般软塌塌的,陈放在衬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费用是丧葬互相会给出的。每周付一
便士,就能保证一小块草地。咱们这个小乞丐。小不点儿。无所谓。这是大自然的
失误。娃娃要是健康的话,只能归功于妈妈。否则就要怪爸爸[57]。但愿下次走点
运。

    “可怜的小家伙,”迪达勒斯先生说,“他总算没尝到人世间的辛酸。”

    马车放慢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响,颠簸石路上。不
过是个穷人,没入肯认领[58]。

    “在生存中,”[58]马丁·坎宁翰说。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鲍尔先生说,“自寻短见的人。”

    马丁·坎宁翰匆匆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塞了回去。

    “给一家人带来莫大的耻辱,”鲍尔先生又补上一句。

    “当然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应该用更宽
厚的眼光看这个问题。”

    “人家都说干这种事儿的是懦夫,”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凡人所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欲言又止。马丁·坎宁翰那双大眼睛,而今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
他通情达理,富于恻隐之心,天资聪颖。长得像莎士比亚。开口总是与人为善。本
地人对那种事儿和杀婴是毫不留情的。不许作为基督教徒来埋葬。早先竟往坟墓中
的死者心脏里打进一根木桩[60],惟恐他的心脏还没有破碎。其实,他们有时也会
懊悔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在河床里发现他的时候,手里还死命地摸住芦苇呢。
他[61]瞅我来着。还有他那娘儿们——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一次次地为她把家安
顿好,然而几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家具典当一空,让他去赎。他过着像是在地狱里
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颗石头做的心脏,也会消磨殆尽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
膀顶着轱辘重新打鼓另开张。老天爷,那天晚上她那副样子真有瞧头。迪达勒斯告
诉过我,他刚好在场。她喝得醉醺醺的,抡着马丁的雨伞欢蹦乱跳。

        他们称我作亚洲的珍宝,

        亚洲的珍宝

        日本的艺妓[62]。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明白。骨骼咯咯响。

    验尸的那个下午。桌上摆着个贴有红标签的瓶子。旅馆那个房间里挂着一幅幅
狩猎图。令人窒息的气氛。阳光透过威尼新式软百叶帘射了进来。验尸官那双毛茸
茸的大耳朵泍浴在阳光下。茶房作证。起先只当他还睡着呢。随后见到他脸上有些
黄道道。已经滑落到床脚了。法医验明为:服药过量。意外事故致死。遗书:致吾
儿利奥波德。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无人肯认领。

    马车沿着布莱辛顿街辘辘地疾驰着。颠簸石路上。

    “我看咱们正飞跑着哪,”马丁·坎宁翰说。

    “上天保佑,可别把咱们这车人翻在马路上,”鲍尔先生说。

    “但愿不至于,”马丁·坎宁翰说,“明天在德国有一场大赛——戈登、贝纳
特[63]。”

    “唉呀,”迪达勒斯先生说,“那确实值得一看。”

    当他们拐进伯克利街时,水库附近一架手摇风琴迎面送来一阵喧闹快活的游艺
场音乐,走过去后,乐声依然尾随着。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利?[64]凯歌的凯,利
益的利。接着就是《扫罗》中的送葬曲[65]。他坏得像老安东尼奥,撇下了我孤苦
伶仃![66]足尖立地旋转!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67j。这是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前
边。[68]一座庞大的建筑,那里为绝症患者所设的病房。真令人感到鼓舞。专收垂
死者的圣母济贫院。太平间就在下面,很便当。赖尔登老太太[69]就是在那儿去世
的。那些女人的样子好吓人呀。用杯子喂她东西吃,调羹在嘴边儿蹭来蹭去。然后
周围屏遮起她的床,等着她咽气。那个年轻的学生[70]多好啊,那一次蜜蜂蜇了我,
还是他替我包扎的。他们告诉我,如今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
个极端。

    马车急转了个弯,蓦地停住了。

    “又出了什么事?”

    身上打了烙印的牛,分两路从马车的车窗外走过去,哞哞叫着,无精打采地挪
动着带脚垫的蹄子,尾巴在瘦骨嶙嶙、巴着粪的屁股上徐徐地甩来甩去。打了猪红
色印证的羊,吓得咩咩直叫,在牛群外侧或当中奔跑。

    “简直像是移民一样,”鲍尔先生说。

    “嘚儿!”,马车夫一路吆喝着,挥鞭啪啪地打着牲口的侧腹。

    “嘚儿!躲开!”[71]

    这是星期四嘛。明天该是屠宰日啦。怀仔的母牛。卡夫[72]把它们按每头约莫
二十七镑的代价出售。兴许是运到利物浦去的。给老英格兰的烤牛肉[73]。他们把
肥嫩的牛统统买走了。这下子连七零八碎儿都没有了,所有那些生料——皮啦,毛
啦,角啦。一年算下来,蛮可观哩,单打一的牛肉生意。屠宰场的下脚料还可以送
到鞣皮厂去或者制造肥皂和植物黄油。不晓得那架起重机如今是不是还在克朗西拉
[74]从火车上卸下那些次等的肉。

    马车又穿过牲畜群继续前进了。

    “我不明白市政府为什么不从公园大门口铺一条直通码头的电车道?”布卢姆
先生说,“这么一来,所有这些牲口就都可以用货车运上船了。”

    “那样也就不至于堵塞道路啦,”马丁·坎宁翰说。“完全对,他们应该这么
做。”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找还常常转另外一个念头:要像米兰市那样搞起
市营的殡仪电车[75],你们晓得吧。把路轨一直铺到公墓门口,设置专用电车——
殡车、送葬车,全齐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可是个奇妙的主意,”迪达勒斯先生说,“再挂上一节软卧和高级餐车。”

    “对科尼来说,前景可不美妙啊,”鲍尔先生补充了一句。

    “怎么会呢?”布卢姆先生转向迪达勒斯先生问道,“不是比坐双驾马车奔去
体面些吗?”

    “嗯,说得有点儿道理,”迪达勒斯先生承认了。

    “而且,”马丁·坎宁翰说,“有一次殡车在敦菲角[76]前面拐弯的时候翻啦,
把棺材扣在马路上。像那样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回太可怕啦,”鲍尔先生面呈惧色地说,“尸首都滚到马路上去了。可怕
啊!”


    “敦菲领先,”迪达勒斯先生点着头说,“争夺戈登·贝纳特奖杯。”


    “颂赞归于天主!”马丁·坎宁翰虔诚地说。


    咕咚!车子翻了。一副棺材扑通一声跌到路上,崩开了。帕狄· 迪格纳穆身着
过于肥大的褐色衣服,被抛出来,僵直地在尘埃中打滚。红脸膛如今已呈灰色。嘴
巴咧开来,像是在问究竟出了啥事儿。完全应该替他把嘴阖上,张着的模样太吓人
了。内脏也腐烂得快。把一切开口都堵上就好得多。对,那也堵起来。用蜡。括约
肌松了,一古脑儿封上。

    “敦菲酒馆到啦,”当马车向右拐的时候,鲍尔先生宣告说。

    敦菲角。停看好几辆送葬回来的车。人们在借酒浇愁。可以在路过歇上一会儿。
这是开酒店的上好地点。估计我们归途会在这儿停下来,喝上一杯,为他祝祝冥福,
大家也聊以解忧。长生不老剂[77]。

    然而假定现在发生了这样一档子事。倘若翻滚的当儿,他身子给钉子扎破了,
他会不会流血呢?我猜想,也许流,也许不流。要看扎在什么部位了。血液循环已
经停止了。然而碰着了动脉,就可能会渗出点儿血来。下葬时,装裹不如用红色的
——深红色。

    他们沿着菲布斯巴斯街默默前进。刚从公墓回来的一辆空殡车迎面擦过,马蹄
嘚嘚嘚响着,一派轻松模样。

    克罗斯冈斯桥;皇家运河。

    河水咆哮着冲出闸门。一条驶向下游的驳船上,在一堆堆的泥炭当中,站着条
汉子,船闸旁的纤路上,有一匹松松地系着缰绳的马。布加布出航[78]。

    他们用眼睛盯着他。他乘了这条用一根纤绳拽着的木排,顺着涓涓流淌、杂草
蔓生的河道,涉过苇塘,穿过烂泥,越过一只只堵满淤泥的细长瓶子,一具具腐烂
的狗尸,从爱尔兰腹地漂向海岸。阿斯隆、穆林加尔、莫伊谷[79],我可以沿着运
河徒步旅行去看望米莉。要么就骑自行车前往。租一匹老马,倒也安全。雷恩[80]
上次拍卖的时候倒是有过一辆,不过是女车。发展水路交通。詹姆斯·麦卡恩[81]
以用摆渡船把我送过渡口为乐。这种走法要便宜一些。慢悠悠地航行。是带篷的船。
“可以坐去野营。还有灵柩船,从水路去升天堂。也许我不写信就突然露面。径由
莱克斯利普和克朗西拉,通过一道接一道船闸顺流而下,直抵都柏林。从中部的沼
泽地带运来了泥炭。致敬——他举起褐色草帽,向帕狄·迪格纳穆致敬。

    他们的马车从布赖恩·勃罗马酒家[82]前经过。墓地快到了。

    “不晓得咱们的朋友弗格蒂[83]情况怎样了,”鲍尔先生说。

    “不如去问问汤姆·克南·”迪达勒斯先生说。

    “怎么回事?”马丁·坎宁翰说,“把他撇下,听任他去抹眼泪吧,是吗?”

    “形影虽消失,”迪达勒斯先生说,“记忆诚可贵[84]”。

    马车向左拐,走上芬格拉斯路[85]。

    右侧是石匠作坊。最后一段工序。狭长的场地,密密匝匝地挤满默默无言的雕
像。白色的,悲恸的。有的安详地伸出双手,有的忧伤地下跪,手指着什么地方。
还有削下来的石像碎片。在一片白色沉默中哀诉着。为您提供最佳产品。纪念碑建
造师及石像雕刻师托马斯·H·登纳尼。

    走过去了。

    教堂同事吉米·吉尔里的房屋前,一个老流浪汉坐在人行道的栏石上,一边嘟
囔着,一边从他那双开了口、脏成褐色的大靴  子里倒着泥土和石子儿。他已走到
人生旅途的尽头。

    车子经过一座接一座荒芜不堪的花园[86],一幢幢阴森森的房屋。

    鲍尔先生用手指了指。

    “那就是蔡尔兹被谋杀的地方,”他说,“最后那幢房子。”

    “可不是嘛,”迪达勒斯先生说,“可怕的凶杀案。西摩·布希[87]让他免于诉
讼。谋杀亲哥哥。或者据说是这样。”

    “检查官没有掌握证据,”鲍尔先生说。

    “只有旁证,”马丁·坎宁翰补充说,“司法界有这么一条准则,宁可让九十九
个犯人逃脱法网,也不能错判一个无辜者有罪。[88]”

    他们望了望。一座凶宅。它黑魆魆地向后退去。拉上了百叶窗,没有人住,花
园里长满了杂草。这地方整个都完了。被冤枉地定了罪。凶杀。凶手的形象留在被
害者的视网膜上。人们就喜欢读这类故事。在花园里发现了男人的脑袋啦。她的穿
着打扮啦。她是怎样遇害的啦。新近发生的凶杀案。使用什么凶器。凶手依然逍遥
法外。线索。一根鞋带。要掘墓验尸啦。谋杀的内情总会败露[89]。

    这辆马车太挤了。她可能不愿意我事先不通知一声就这么忽然跑来。对女人总
得谨慎一些。她们脱裤衩时,只要撞上一回,她们就永远也不会饶恕你。她已经十
五岁了嘛。

    前景公墓[90]的高栅栏像涟漪般地从他们的视野里淌过。幽暗的白杨树林,偶
尔出现几座白色雕像。雕像越来越多起来,白色石像群集在树间,白色人像及其断
片悄无声息地竖立着,在虚空中徒然保持着各种姿态。

    车轮的钢圈嘎的一声蹭着人行道的栏石,停了下来。马丁·坎宁翰伸出胳膊,
拧转把手,用膝盖顶开了车门。他下了马车,鲍尔先生和迪达勒斯先生跟着也下去
了。

    趁这会子把肥皂挪个窝儿吧。布卢姆先生的手麻利地解开裤子后兜上的钮扣,
将巴在纸上的肥皂移到装手绢的内兜里。他边跨下马车,边把另一只手攥着的报纸
放回兜里。

    简陋的葬礼,一辆大马车,三辆小的。还不都是一样。抬棺人,金色缰绳,安
魂弥撒,放吊炮。为死亡摆排场。殿后的马车对面站着个小贩,身旁的手推双轮车
上放着糕点和水果。那是些西姆内尔糕饼[91],整个儿粘在一起了。那是给死者上
供用的糕点。狗饼干[92]。谁吃?正从墓地往外走的送葬者。

    他跟随着同伴们。接着就是克南先生和内德·兰伯特。海因斯也走在他们后面。
科尼·凯莱赫站在敞着门的灵车旁边,取出一对花圈,并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男孩
子。

    刚才那个娃娃的送葬行列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从芬格拉斯[93]那边来了一群马,吃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拖着一辆载有庞大
花岗石的大车,发出的嘎嘎响声打破了葬礼的沉寂,走了过去。在前边领路的车把
式向他们点头致意。如今是灵柩了。尽管他已死去,却比我们先到了。[94]马扭过
头来望着棺材,头上那根羽毛饰斜插向天空。它两眼无神:轭具勒紧了脖子,像是
压迫着一根血管还是什么的。这些马晓不晓得自己每天拉车运些什么到这儿来?每
天准有二三十档子葬事。新教徒另有杰罗姆山公墓。普天之下,每分钟都在举行着
葬礼。要是成车地用铁锨铲进土星,就会快上好几倍。每小时埋上成千上万。世界
上人太多了。

    送葬者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妇女的相貌刁悍,尖下巴
颏儿,看上去是个胡乱讨价还价的那号人,歪戴着一顶软帽。小姑娘满脸灰尘和泪
痕,她挽着妇人的臂,仰望着,等待要她号哭的信号。鱼一般的脸,铁青而毫无血
色。

    殡殓工们把棺材扛在肩上,抬进大门。尸体沉得很。方才我从浴缸里迈出来,
也觉得自己的体重增加了。死者领先,接着是死者的朋友。科尼·凯莱赫和那个男
孩子拿着花圈跟在后面。挨着他们的是谁?啊,是死者的内弟。

    大家都跟着走。

    马丁·坎宁翰悄声说:

    “当你在布卢姆面前谈起自杀的事来时,我心里感到万分痛苦。”

    “为什么?”鲍尔先生小声说,“怎么回事?”

    “他父亲就是服毒自杀的,”马丁·坎宁翰跟他交头接耳地说,“生前在恩尼
斯[95]开过皇后饭店。你不是也听见他说要去克莱尔吗?那是忌辰。”

    “啊,天啊!”鲍尔先生压低嗓门说,“我这是头一回听说。是服毒吗?”

    他回过头去,朝那张有着一双沉思的乌黑眼睛的脸望去。那人边说话,边跟着
他们走向枢机主教的陵墓[96]。

    “上保险了吗?”

    “我想一定上啦,”克南先生说,“然而保险单已经抵押出去,借了一大笔钱。
马丁正想办法把那个男孩子送到阿尔坦[97]去。”

    “他撇下了几个孩子?”

    “五个。内德·兰伯特说过,他要想方设法把一个女孩子送进托德[98]去。”

    “真够惨的,”布卢姆轻声说,“五个幼小的孩子。”

    “对可怜的妻子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克南先生又补上一句。

    “说得是啊,”布卢姆先生随声附和道。

    如今,她胜利地活过了他。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涂油擦得锃亮的靴子。她的寿数比他长。失去了丈夫。对她
来说,这死亡比对我关系重大。总有一个比另一个长寿。明智的人说,世上的女人
比男人多。[99]安慰她吧:你的损失太惨重了。我希望你很快就跟随他而去。只有
对信奉印度教的寡妇才能这么说。[100]她会再婚的。嫁给他吗?不。 然而谁晓得
以后会怎样呢?老女王去世后,就不兴守寡了。用炮车运送。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
在福洛格摩举行的追悼仪式。[101]可后来她还是在软帽上插了几朵紫罗兰。 在心
灵深处[102],她毕竟好虚荣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影子。女王的配偶而已, 连
国王也不是。她儿子的位分才是实实在在的。那可以有新的指望[103];不像她想要
唤回来而白白等待着的过去。过去是永远也不复返了。

    总得有人先走。孤零零地入土,不再睡在她那温暖的床上了。

    “你好吗,西蒙?”内德·兰伯特一边握手,一边柔声地说,“近一个月来,
连星期天也一直没见着你啦。”

    “从来没这么好过。科克这座城市[104]里,大家都好吗?”

    “复活节的星期一,我去看科克公园的赛马[105]了,”内德·兰伯特说,“还
是老一套,六先令八便士[106]。我是在狄克·蒂维家过的夜。”

    “狄克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他好吗?”

    “他的头皮和苍天之间己经毫无遮拦啦,”内德·兰伯特回答说。

    “哎呀,我的圣保罗!”迪达勒斯先生抑制着心头的惊愕说,“狄克·蒂维歇顶
了吗?”

    “马丁正在为那些孩子们募集一笔捐款,”内德·兰伯特指着前边说,“每人
几先令。让他们好歹维持到保险金结算为止。”

    “对,对,”迪达勒斯先生迟迟疑疑地说,“最前面的那个是大  儿子吧?”

    “是啊,”内德·兰伯特说,“挨着他舅舅。后面是约翰·亨利·

  门顿[107]。他认捐了一镑。”

    “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迪达勒斯先生说,“我经常对可怜的  帕狄说,他
应该在自己那份工作上多下点儿心。约翰·亨利并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他是怎么砸的饭碗?”内德·兰伯特问道,“酗酒,还是什么?”

    “很多好人都犯这个毛病,”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说。

    他们在停尸所小教堂的门旁停下了。 布卢姆先生站在手执花圈的男孩儿后面,
俯视着他那梳理得光光整整的头发和那系着崭新的硬领、有着凹沟的纤细脖颈。可
怜的孩子!也不晓得当他爸爸咽气时,他在不在场? 双方都不曾意识到死神即将来
临。弥留之际才回光返照,最后一次认出人来。多少未遂的意愿。我欠了奥格雷狄
三先令[108]。他能领会吗?殡殓工把棺材抬进了小教堂。他的头在哪一端?

    过了一会儿,他跟在别人后头走进去,在透过帘子射进来的日光下眨巴着眼儿。
棺材停放在圣坛前的柩架上,四个角各点燃一支高高的黄蜡烛。它总是在我们的前
边。科尼·凯莱赫在四个角各放了只花圈,然后向那男孩子打了个手势,让他跪下。
送葬者东一个西一个地纷纷跪在祈祷桌前。布卢姆先生站在后面,离圣水盂不远。
等大家都跪下后,才从兜里掏出报纸摊开来,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屈起右膝跪在
上面。他将黑帽子轻轻地扣在左膝上,手扶帽檐,虔诚地弯下身去。

    一名助祭提着盛有什么的黄铜桶[109],从一扇门后面走了进来, 白袍神父跟
在后面。他一只手整理着祭带,另一只手扶着顶在他那癞哈蟆般的肚子上的一本小
书。谁来读这本书?白嘴鸦说:我。[110]

    他们在柩架前停下步子。神父嗄声流畅地读起他那本书来。

    科菲神父。我晓得他的姓听上去像“棺材”[111]。哆咪内呐眯内[112]。他的
嘴巴那儿显得盛气凌人。专横跋扈。健壮的基督教徒[113]。 任何人斜眼瞧他都要
遭殃。因为他是神父嘛。你要称作彼得[114]。迪达勒斯曾说 ,他的肚子会横着撑
破的,就像是尽情地吃了三叶草的羊似的。挺着那么个大肚子,活像一只被毒死的
小狗。那个人找到了最有趣儿的说法。哼,横里撑破。

        求你不要审问我,你的仆人。[115]

    用拉下文为他们祷告,会使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价抬高了些。安魂弥撒。身穿绝
妙的号丧者[116]。黑框信纸。你的名字已经列在祭坛名单[117]上。这地方凉飕飕
的。可得吃点好的才行。在昏暗中一坐就是整个上午, 磕着脚后跟,恭候下一位。
连眼睛都像是癞哈蟆的。是什么使他胀成这样呢?摩莉一吃包心菜就肚胀。兴许是
此地的空气在作怪。看来弥漫着疠气。这一带必定充满了在地狱里般的疠气。就拿
屠夫来说吧:他们变得像生牛排似的。是谁告诉我来着?是默文·布朗[118]。 圣
沃伯格教堂有一架可爱的老风琴,已经历了一百五十个星霜。在教堂地下灵堂里,
必须不时地在棺材上凿个窟窿,放出疠气,点燃烧掉。蓝色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只要吸上一口,你就完蛋啦。

    我的膝盖硌得疼了。唔。这样就好一些了。

    神父从助祭提着的桶里取出一根顶端呈圆形的棍子,朝棺材上甩了甩。然后他
走到另一头,又甩了甩。接着他踱了回来,将棍子放回桶里。你安息前怎样,如今
还是怎样。一切都有明文规定,他照办就是了。

          不要让我们受到诱惑。[119]

  助祭尖声细气地应答着。[120]我常常觉得,家里不如雇个小男仆。最大不超过
十五岁。再大了,自然就……

    那想必是圣水。洒出来的是永眠。这份差事他准干腻了。成天朝送来的所有的
尸首甩那牢什子。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在往谁身上洒圣水,也不碍事嘛。每迎来一天,
就有一批新的,中年汉子,老妪,娃娃,死于难产的孕妇,蓄胡子的男人,秃顶商
人,胸脯小得像麻雀的结核病姑娘。他成年为他们作同样的祷告,并且朝他们洒圣
水,安息吧。如今该轮到迪格纳穆了。

          在天堂里。[121]

    说是他即将升天堂或已升入天堂。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这是一份令人厌烦的差
事。可是他总得说点儿什么。

    神父阖上圣书走了,助祭跟在后面。科尼·凯莱赫打开侧门,掘墓工进来,重
新抬起棺材,抬出去装在他们的手推车上。 科尼·凯莱赫把一只花圈递给男孩儿,
另一只递给他舅舅。大家跟在他们后面, 走出侧门,来到外边柔和的灰色空气中。
布卢姆先生殿后。他又把报纸折好,放回兜里,神情严肃地俯视着地面,直到运棺
材的手推车向左拐去。金属轱辘磨在砂砾上,发出尖锐的嘎嘎声。一簇靴子跟在手
推车后面踏出钝重的脚步声,沿着墓丛间的小径走去。

    咯哩嗒啦咯哩嗒啦硲噜。主啊,我绝不可在这儿哼什么小曲儿。

    “奥康内尔的圆塔[122],”迪达勒斯先生四下里望了望说。

    鲍尔先生用柔和的目光仰望着那高耸的圆锥形塔的顶端。

    “老丹·奥[123]在他的人民当中安息哪,”他说,“然而他的心脏却埋在罗马
[124]。这儿埋葬了多少颗破碎的心啊,西蒙!”

    “她[125]的坟墓就在那儿,杰克,”迪达勒斯先生说,“我不久就会神腿儿躺
在她身边了。任凭天主高兴,随时把我接走吧。”

    他的精神崩溃了,开始暗自哭泣,稍打着趔趄。鲍尔先生挽住他的胳膊。

    “她在那儿安息更好,”他体贴地说。

    “那倒也是,”迪达勒斯先生微弱地喘了口气说,“假若有天堂的话,我猜想
她淮是在那里。”

    科尼·凯莱赫从行列里跨到路边,让送葬者抱着沉重的脚步从他身旁踱过去。

    “真是个令人伤心的场合,”克南先生彬彬有礼地开口说。

    布卢姆先生阖上眼,悲恸地点了两下头。

    “别人都戴上帽子啦,”克南先生说,“我想,咱们也可以戴了吧。咱们在后尾
儿。在公墓里可不能大意。”

    他们戴上了帽子。

    “你不觉得神父先生念祷文念得太快了些吗?”克南先生用嗔怪的口吻说。

    布卢姆先生注视着他那双敏锐的、挂满血丝的眼睛,肃然点了点头。诡谲的眼
睛,洞察着内心的秘密。我猜想他是共济会的,可也拿不准。又挨着他了。咱们在
末尾。同舟共济[126]。巴不得他说点儿旁的。

    克南先生又加上一句:

    “我敢说杰罗姆山公墓举行的爱尔兰圣公会[127]的仪式更简朴,给人的印象
也更深。”

    布卢姆先生谨慎地表示了同意。当然,语言又当作别论。[128]

    克南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我就是复活,就是生命。[129]这话触动人的内心深处。”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

    也许会触动你的心,然而对于如今脚尖冲着雏菊、停在六英尺见长、二英尺见
宽的棺材里面的那个人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呢?触动不了他的心。寄托感情之所在。
一颗破碎了的心。终归是个泵而已,每天抽送成千上万加仑的血液。直到有一天堵
塞了,也就完事大吉。此地到处都撂着这类器官,肺、心、肝。生了锈的老泵,仅
此而已。复活与生命。人一旦死了,就是死了。末日的概念。[130]去敲一座座坟
墓,把他们都喊起来。“拉撒路,出来!”[131]然而他是第五个出来的,所以失业
了。[132]起来吧!这是末日!于是,每个人都四下里摸索自己的肝啦,肺啦以及其
他内脏。那个早晨要是能把自己凑个齐全,那就再好不过了。颅骨里只有一英钱粉
末。每英钱合十二克。金衡制[133]。

    科尼·凯莱赫和他们并排走起来。

    “一切都进行得头等顺利,”他说,“怎么样?”

    他用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们。警察般的肩膀。吐啦噜吐啦噜地哼着小调儿。

    “正应该这样,”克南先生说。

    “什么?呃?”科尼·凯莱赫说。

    克南先生请他放心。

    “后面那个跟汤姆·克南一道走着的汉子是谁?”约翰·亨利·门顿问,“看
来挺面熟。”

    内德·兰伯特回过头去瞥了一眼。

    “布卢姆,”他说,“原先,不,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有个名叫玛莉恩·特威迪
夫人的女高音歌手。她就是此人的老婆。”

    “啊,可不是嘛,”约翰·亨利·门顿说,“我己经好久没见到她了。她长得蛮
漂亮。我跟她跳过舞;哦,打那以后,已过了十五个——啊,十七个黄金年月啦。
那是在圆镇的马特·狄龙[134]家。当年她可有搂头啦。”

    他回头隔着人缝儿望去。

    “他是什么人?”他问,“做什么的?他干过文具行当吧?一天晚上我跟他吵
过架,记得是在滚木球场上。”

    内德·兰伯特笑了笑。

    “对,他干过那一行,”他说,“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推销吸墨纸。”

    “天哪,”约翰·亨利·门顿说,“她干吗要嫁给这么一个上不了台盘的家伙呢?
当年她劲头可足啦。”

    “如今也不含糊,”内德·兰伯特说,“他管拉些广告。”

    约翰·亨利·门顿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手推车转进一条侧径。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在草丛里伫候,举举帽子来表示敬意。
掘墓工们也用手碰了一下便帽。

    “约翰·奥康内尔,”鲍尔先生欣然说,“他从来没忘记过朋友。”

    奥康内尔先生默默地和每一个人握了手。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又来拜望您啦。”

    “我亲爱的西蒙,”公墓管理员悄声回答说,“我压根儿不希望您来光顾!”

    他向内德·兰伯特和约翰·亨利·门顿致意后,就挨着马丁·坎宁翰继续往前
走,还在背后摆弄着两把长钥匙。

    “你们听说过关于库姆街的马尔卡希那档子事吗?”他问道。

    “我没听说,”马丁·坎宁翰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戴着大礼帽的脑袋凑过去,海因斯侧耳静听。管理员的两个
大拇指勾在打着弯儿的金表链上。他朝着他们那一张张茫然的笑脸,用谨慎的口吻
讲开了。

    “人们传说着这么个故事,”他说,“一个大雾弥漫的傍晚,一对醉鬼到这儿
来寻找一个朋友的坟墓。他们打听库姆街的马尔卡希,人家便告诉他们那人埋在哪
儿。他们在雾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果真找到了坟墓。一个醉鬼拼出了死者的姓名:
特伦斯·马尔卡希。另一个醉鬼却朝死者遗孀托人竖起的那座救世主雕像直眨巴眼
儿。”

    管理员翻起眼睛,冲着他们正走边的一座坟墓瞅了一眼。接着说:

    “他睁大了眼朝那座圣像望了好半晌之后说:‘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人。’又说:
‘不管是谁雕的,反正这不是马尔卡希。’”

    大家听了,报以微笑。接着他就迟到后面,去和科尼·凯莱赫攀谈,收下对方
递过来的票据,边走边翻看看。

    “全都是故意讲的,”马丁·坎宁翰向海因斯解释说。

    “我晓得,”海因斯说,“我也注意到了。”

    “为的是让大鼓起劲儿来,”马丁·坎宁翰说,“纯粹是出于好心,决没有旁
的用意。”

    布卢姆先生欣赏管理员那肥硕、魁梧的身躯。人人都乐意和他往来。约翰·奥
康内尔为人正派,是个道地的好人。他身上挂的那两把钥匙就像是凯斯[135] 商店
的广告似的。不必担心有人会溜出去。不需要通行证。得到人身保护。葬礼结束后,
我得办理一下那份广告。那天我写信给玛莎的时候,她闯了进来。我用一个信封遮
住了,上面写没写鲍尔斯桥[136]呢?但愿没有被丢进死信保管处。最好刮刮脸。
长出灰胡子茬儿了,那是头发变灰的兆头。脾气也变坏了。灰发中央着银丝。[137]
想想看,给这样的人做老婆!我纳闷他当年是怎么壮起胆子去向人家姑娘求婚的。
来吧,跟我在坟场里过日子。用这来诱惑她。起初她也许还会很兴奋呢。向死神求
爱。这里,夜幕笼罩下,四处躺着死尸。当坟地张大了口的时候,鬼魂从坟墓里出
来。[138]我想,丹尼尔·奥康内尔准是其后裔。是谁来看, 常说丹尼尔是个奇怪
的、生殖力旺盛的人[139],同时仍不失为一位伟大的天主教徒, 像个顶天立地的
巨人矗立在黑暗中。鬼火。坟墓里的疠气。必须把她的心思从这档子事排遣开才行。
不然的话,休想让她受孕。妇女尤其敏感得厉害。在床上给她讲个鬼故事,哄她入
睡。你见过鬼吗?喏,我见过。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时钟正敲着十二点。然而只消
把情绪适当地调动起来,她们就准会来接吻的。在土耳其, 坟墓里照样有窑姐儿。
只要年轻的时候就着手,凡事都能学到家。在这儿你兴许还能够勾搭上一位小寡妇
呢。男人就好这个。在墓碑从中谈情说爱。罗密欧[140]。给快乐平添情趣。 在死
亡中,我们与生存为伍。[141]两头都衔接上了。 那些可怜的死者眼睁睁望着,只
好干着急呗。那就好比让饥肠辘辘者闻烤牛排的香味,馋得他们心焦火燎。欲望煎
熬着人。摩莉很想在窗畔搞来着。反正管理员已有了八个孩子。

    他此生已见过不少人入土,躺到周围一片片的茔地底下。神圣的茔地。倘若竖
着埋,就必然可以省出些地方。坐着或跪着的姿势可就省不了。站着埋吗?[142]
要是有朝一日大地往下陷,他的脑袋兴许会钻出地面,手还指着什么地方。地面底
下一准统统成了蜂窝状,由一个个长方形的蜂房所构成。而且他把公墓收拾得非常
整洁:又推草坪,又修剪边沿。甘布尔少校[143]管这座杰罗姆山叫作他自已的花
园。可不是嘛。应该栽上睡眠花。马期天斯基[144]曾告诉我说,中国茔地上种着
巨大的罂粟,能够采到优等鸦片。植物园就在前边。正是侵入到土壤里的血液给予
了新生命。据说犹太人就是本着这个想法来杀害基督教徒的男孩儿的。[145]人们
的价码各不相同。保养得好好的、肥肥胖胖的尸体,上流人士,美食家,对果园来
说是无价之宝。今有新近逝世的威廉·威尔金森(审计员兼会计师)的尸体一具,廉
价处理,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谨此致谢。

    我敢说,有了这些尸肥,骨头、肉、指甲,这片土壤一定会肥沃极了。一座座
存尸所。令人毛骨悚然。都腐烂了,变成绿色和粉红色。在湿土里,也腐烂得快。
瘦削的老人不那么容易烂。然后变成像是牛脂一般的、干酪状的东西。接着就开始
发黑,渗出糖浆似的黑液。最后干瘪了。骷髅蛾[146]。当然,细胞也罢, 旁的什
么也罢,还会继续活下去。不断地变换着。实际上是物质不灭。没有养分的话,就
从自己身上吸吮养分。

    但是准会繁殖出大量的蛆。土壤里确实有成群的蛆蠕动着。简直让你“云”头
转向。海滨那些漂亮的小姑娘。[147]他心满意足地望着这一切。 想到其他所有的
人都比他先入土,给予他一种威力感。不晓得他是怎样看待人生的。嘴里还一个接
一个地嘣出笑话,暖一暖心坎上的褶子。有这么个关于一张死亡公报的笑话:“斯
珀吉昂今晨四时向天堂出发。现已届晚间十一时(关门时间),尚未抵达。彼得。
[148]”至于死者本人,男的横竖爱听个妙趣横生的笑话,女的想知道什么最时新。
来个多汁的梨,或是女士们的潘趣酒[149],又热和又浓烈又甜。可以搪潮气。你
有时候也得笑笑,所以不如这么做。《哈姆莱特》中的掘基人[150]。 显示出对人
类心灵的深邃理解。关于死者,起码两年之内不敢拿他们开玩笑。关于死者,除了
过去,什么也别说。[151] 等出了丧期再说。难以想象他本人的葬礼将是怎样的。
像是开个玩笑似的。他们说,要是念念自己的讣告,就能延年益寿。使你返老还童,
又多活上一辈子。

    “明天你有几档子?”管理员问。

    “两档子,”科尼·凯莱赫说,“十点半和十一点。”

    管理员将票据放进自己的兜里。手推车停了下来。送葬者分散开来,小心翼翼
地绕过茔丛,踱到墓穴的两侧。掘墓人把棺材抬过来,棺材前端紧贴着墓穴边沿撂
下,并且在棺材的周围拢上绳子。

    要埋葬他了。我们是来埋葬愷撒的。他的三月中或六月中[152]。他不晓得都
有谁在场,而且也不在乎。

    咦,那边那个身穿胶布雨衣[153]、瘦瘦高高的蠢货是谁呀?我倒想知道一下。
要是有人告诉我,我情愿送点薄礼。总会有个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露面。一个人能够
孤零零地度过一生。是呀,他能够。尽管他可以为自己挖好墓穴,但他死后还是得
靠什么人为他盖土。我们都是这样。只有人类死后才要埋葬。不,蚂蚁也埋葬。任
何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埋葬遗体。据说鲁滨孙·克鲁索过的是顺从于大自然
的生活。喏,可他还是由“星期五”埋葬的呢。[154]说起来,每个星期五都埋葬
一个星期四哩。

        哦,可怜的鲁滨孙·克鲁索!

        你怎能这样做?[155]

    可怜的迪格纳穆!这是他最后一遭儿了,躺在地面上,装在棺材匣子里。 想到
所有那些死人,确实像是在糟踏木料。全都让虫子蛀穿了。他们蛮可以发明一种漂
亮的尸架,装有滑板,尸体就那样哧溜下去。啊,他们也许不愿意用旁人使过的器
具来入土。他们可挑剔得很哪。把我埋在故乡的土壤里。从圣地取来的一把土。
[156]只有母亲和死胎才装在同一口棺材里下葬。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
为的是即便入土之后,也尽可能多保护婴儿一些日子。爱尔兰人的家就是他的棺材
[157]。在地下墓窟里使用防腐香料,跟木乃伊的想法一样。

    布卢姆先生拿着帽子站在尽后边,数着那些脱了帽子的脑袋。十二个。我是第
十三个。不,那个身穿胶布雨衣的家伙才是第十三个呢。不祥的数目。那家伙究竟
是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我敢发誓,刚才他并没在小教堂里。关于十三的迷信
[158],那是瞎扯。

    内德·兰伯特那套衣服是用柔软的细花呢做的,色调有点发紫。当我们住在伦
巴德西街时,我也有过这样的一套。当年他曾经是个讲究穿戴的人,往往每天换上
三套衣服。我那身灰衣服得叫梅西雅斯[159]给翻改一下。咦,他那套原来是染过
的哩。他老婆——哦,我忘了他是个单身汉——兴许公寓老板娘应该替他把那些线
头摘掉。[160]

    棺材已经由叉开腿站在墓穴搭脚处的工人们徐徐地撂下去,看不到了。他们爬
上来,走出墓穴。大家都摘了帽子。统共是二十人。

    静默。

    倘若我们忽然间统统变成了旁人呢。

    远方有一头驴子在叫。要下雨了。驴并不那么笨。人家说,谁都没见过死驴。
它们以死亡为耻,所以躲藏起来。我那可怜的爸爸也是在远处死的。

    和煦的罄风围绕着脱帽的脑袋窃窃私语般地吹拂。人们唧唧喳喳起来。站在坟
墓上首的男孩子双手捧着花圈,一声不响地定睛望着那黑魆魆、 还未封顶的墓穴。
布卢姆先生跟在那位身材魁梧、为人厚道的管理员后面移动脚步。剪裁得体的长礼
服。兴许正在估量着,看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喏,这是漫长的安息。再也没有感觉
了。只有在咽气的那一刹那才有感觉。准是不愉快透了。开头儿简直难以置信。一
定是搞错了,该死的是旁的什么人。到对门那家去问问看。且慢,我要。我还没有。
然后,死亡的房间遮暗了。他们要光。[161]你周围有人窃窃私语。 你想见见神父
吗?接着就漫无边际地胡言乱语起来。 隐埋了一辈子的事都在谵语中抖搂出来了。
临终前的挣扎。他睡得不自然。按一按他的下限睑吧。瞧瞧他的鼻子是否耸了起来,
下颚是否凹陷,脚心是否发黄。既然他是死定了, 就索性把枕头抽掉,让他在地上
咽气吧。[162]在“罪人之死”那幅画里,魔鬼让他看一个女人。他只穿着一件衬衫,
热切地盼望与她拥抱。《露西亚》[163]的最后一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砰!
他咽了气。终于一命呜呼。人们谈论你一阵子,然后就把你忘了。不要忘记为他祷
告。祈祷的时候要惦记着他。甚至连巴涅尔也是如此,常春藤日[164] 渐渐被人遗
忘了。然后,他们也接踵而去,一个接一个地坠入穴中。

    眼下我们正为迪格纳穆灵魂的安息而祷告。愿你平平安安,没下地狱。换换环
境也蛮好嘛。走出人生的煎锅,进入炼狱[165]的火焰。

    他可曾想到过等待着他的那个墓穴?人们说,当你在阳光下打哆嗦时,就说明
你想到了。有人在墓上踱步。传唤员来招呼你了:快轮到你啦。我在靠近芬格拉斯
路那一带买下一块茔地,我的墓穴就在那里。妈妈,可怜的妈妈,还有小鲁迪也在
那里永眠。

    掘墓工们拿起铁鍬,将沉甸甸的土块儿甩到穴里的棺材上。布卢姆先生扭开他
的脸。倘若他一直还活着呢? 唷!哎呀,那太可怕啦!不,不,他已经死了,当然
喽。他当然已经死啦。他是星期一咽气的。应该规定一条法律,把心脏扎穿,以便
知道确已死亡;要么就在棺材里放一只电钟或一部电话,装个帆布做的通气孔也行。
求救信号旗。以三天为限。夏天可搁不了这么久。一旦验明确实断了气,还是马上
把棺材封闭起来的好。

    土坷垃砸下去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已开始被淡忘了。眼不见,心也不想了。

    管理员移动了几步,戴好帽子。真够了。送葬者们舒了口气,一个个悄悄地戴
上帽子。布卢姆先生也把帽子戴好。他望到那个魁梧的身姿正灵巧地穿过墓丛的迷
津拐来拐去。他静静地、把握十足地跨过这片悲伤的场地。

    海因斯在笔记本上匆匆地记着什么。啊,记名字哪。然而所有的人他都认识啊。
咦,朝我走过来了。

“我在记名字,”他压低嗓门说,“你的教名是什么来着?我没把握。”

    “利,”布卢姆先生说,“利奥波德。你不妨把麦科伊的名字也写上。他托付
过我。”

    “查理,”海因斯边写边说,“我晓得。他曾经在《自由人报》工作过。”

    是这样的。后来他才在收尸所找到了差事,当路易斯·伯恩[166]的帮手。 让
大夫来验尸倒是个好主意。原来只是凭想象,这下子可以弄明真相了。他是星期二
死的。[167]就那样溜了。收了几笔广告费,就携款逃之夭夭。查理, 你是我亲爱
的人。[168]所以他才托付我的。啊,好的,不碍事的,我替你办就是了,麦科伊。
劳驾啦,老伙计,衷心感谢。一点儿都没破费,还让他领了我的情。

    “我想打听一下,”海因斯说,“你认识那个人吗?那边的那个穿,身穿……”

    他东看看西望望。

    “胶布雨衣。是的,我瞅见他了,”布卢姆先生说,“现在他在哪儿呢?”

    “焦勃雨伊,”海因斯边草草记下边说,“我不知道他是谁。这是他的姓吧?”

    他四下里望了望,走开了。

    “不是,”布卢姆先生开口说。他转过身去,想拦住海因斯,“喂,海因斯!”

    没听见。怎么回事?他到哪儿去啦?连个影儿都没有了。喏,可真是。这儿可
曾有人见过?凯歌的凯,利益的利。[169]消失了踪影。天哪,他出了什么事?

    第七个掘墓人来到布卢姆先生身旁,拿起一把闲着的铁鍬。

    “啊,对不起!”

    他敏捷地闪到一边去。

    墓穴里开始露出潮湿的褐色泥土。逐渐隆起。快堆完了。湿土块垒成的坟头越
来越高,又隆起一截。掘墓工们停下了挥鍬的手。大家再度脱帽片刻。男孩儿把他
的花圈斜立在角落里,那位舅爷则将自己那一只放在一块士坷垃上。掘墓工们戴上
便帽,提着沾满泥土的铁鍬,朝手推车走去。接着,在草皮上轻轻地磕打一下鍬刃,
拾掇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弯下腰去摘缠在鍬把上的一缕长草。另一个离开伙伴们,
把鍬当作武器般地扛着,缓步走去,铁刃闪出蓝光。还有一个在坟边一声不响地卷
着拢棺材用的绳子。他的脐带。那位舅爷掉过身去要走时,往他那只空着的手里塞
了点儿什么。默默地致谢。您费心啦,先生。辛苦啦。摇摇头。我明白。只不过向
你们大家表表寸心。

    送葬者们沿了弯弯曲曲的小径徐徐地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念念墓上的名字。

    “咱们弯到首领[170]的坟墓那儿去看看吧,”海因斯说,“时间还很从容。”

    “好的,”鲍尔先生说。 

    他们向右拐,一路在缓慢思索着。鲍尔先生怀着敬畏的心情,用淡漠的声调说:

    “有人说,他根本就不在那座坟里。棺材里装满着石头。说有一天他还会来的。”

    海因斯摇了摇头。

    “巴涅尔再也不会来啦,”他说,“他的整个儿肉体都在那里。愿他的遗骨享受
安宁。”

    布卢姆先生悄悄地沿着林荫小径向前踱去。两侧是悲恸的天使,十字架,断裂
的圆柱[171],家茔、仰望天空做祷告的希望的石像,还有古爱尔兰的心和手。 倒
不如把钱花在为活人办点慈善事业上更明智一些哩。为灵魂的安息而祈祷。难道有
人真心这么祷告吗?把他埋葬,一了百了。就像用斜槽卸煤一样。然后,为了节省
时间,就把他们都凑在一堆儿。万灵节[172]。二十七日我要给父亲上坟。 给园丁
十先令。他把茔地的杂草清除得一干二净。他自己也上了岁数,还得弯下腰去用大
剪刀咯吱咯吱修剪。半截身子已经进了棺材。某人溘然长逝。某人辞世。[173 ]就
好像是他们都出于自愿似的。他们统统是被推进去的。某人翘辫子。倘若再写明这
些死者生前干的是哪一行,那就更有趣了。某某人,车轮匠。我兜售软木。 [174]
我破了产,每镑偿还五先令了事。要么就是一位大娘和她的小平底锅:爱尔兰炖肉
是我的拿手好菜。乡村墓园挽歌非那一首莫属,究竟是华兹华斯还是托马斯·坎贝
尔作的呢?[175]照新教徒的说法就是进入安息。[176]老穆伦大夫常挂在嘴上的是:
伟大的神医召唤他回府。喏,这是天主为他们预备的园地。[177] 一座舒适的乡间
住宅。新近粉刷油漆过。对于静静地抽烟和阅读《教会时报》[178]来说, 是个理
想的所在。他们从来不试图把结婚启事登得漂亮些。 挂在门把手上的生锈的花圈,
花冠是用青铜箔做的。花同样的钱,可就更经久了。不过,还是鲜花更富诗意。金
属的倒是永不凋谢,可渐渐地就令人生厌了。灰毛菊[179],索然无味。

    一只鸟儿驯顺地栖在白杨树枝上,宛如制成的标本似的。就像是市政委员胡珀
[180]送给我们的结婚礼品。嘿!真是纹丝儿不动。它晓得这儿没有朝它射来的弹弓。
死掉的动物更惨。傻米莉把小死鸟儿葬在厨房的火柴匣里,并在坟上供个雏菊花环,
铺一些碎瓷片儿。

    那是圣心[181],裸露着的。掏出心来让人看。应该把它放得靠边一点,涂成
鲜红色,像一颗真的心一般。爱尔兰就是奉献于它或是类似东西的。看来一点儿也
不满意。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难道鸟儿会来啄它吗?就像对拎着一篮水果的男
孩那样?然而他说不会来啄,因为鸟儿理应是怕那个男孩的。那就是阿波罗[182]。

    这许多![183]所有这些人,生前统统在都柏林转悠过。信仰坚定的死者们。我
们曾经像你们现在这样。[184]

    而且你又怎么能记得住所有的人呢?眼神,步态,嗓音。声音嘛,倒是有留声
机。在每座坟墓里放一架留声机,或是保管在家里也行。星期天吃罢晚饭,放上可
怜的老曾祖父的旧唱片。喀啦啦!喂喂喂  我高兴极啦  喀啦喀  高兴极啦能再见
到  喂喂  高兴极啦  喀噗嘶嘘。会使你记起他的嗓音,犹如照片能使你忆起他的
容貌一样。不然的话,相隔那么十五年,你就想不起他的长相了。譬如谁呢?譬如
我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时死去的一个伙计。

    吱嚕吱嚕!石头子儿碰撞的声音。且慢。停下来!

    他定睛看看一座石砌墓穴。有个什么动物。哦。它在走动哪。

    一只胖墩墩的灰鼠[185]趔趔趄趄地沿着墓穴的侧壁爬过去,一路勾动了石头
子儿。它是个曾祖父,挺在行哩。懂得窍门。这只灰色的活物想扁起身子钻到石壁
脚板下,硬是扭动着身子挤进去了。这可是藏匿珍宝的好场所。

    谁住在这儿?罗伯特·埃默里的遗体安葬于此。罗伯特·埃米特是在火炬映照
下被埋葬在这儿[186]的吧?老鼠在转悠哪。

    如今,尾巴也消失了。

    像这么个家伙,三下两下就能把一个人吃掉。不论那是谁的尸体,连骨头都给
剔得干干净净。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一顿便饭。尸体嘛,左不过是变了质的肉。对,
可奶酪又是怎样呢?是牛奶的尸体。我在那本《中国纪行》里读到:中国人说白种
人身上有一股尸体的气味。最好火葬。神父们死命地反对。[187] 他们这叫吃里扒
外。焚尸炉和荷兰铁皮烤肉箱的批发商。闹瘟疫的时期,把尸首扔进生石灰高温坑
里去销毁。煤气屠杀室。本是尘埃,还原归于尘埃。[188]要么就海葬。 帕西人的
沉默之塔在哪里?被鸟儿啄食。[189]土,火,水。 人家说,论舒服莫过于淹死。
刹那间自己的一生就从眼前闪过去了。然而一旦被救活可就不妙了。不过,空葬是
行不通的。从一架飞行器往下投。每逢丢下一具尸体时,不晓得消息会不会就传开
了。地下通讯网。我们还是从它们那儿得到的消息呢。这也不足为奇。它们对于像
这样一顿正餐已习以为常。人们还没真正咽气,苍蝇就跟踪而至了。迪格纳穆这次,
它们也是闻风而来。它们才不介意那臭味呢。盐白色的尸首,软塌塌,即将溃烂,
气味和味道都像是生的白萝卜。

    大门在前面发着微光,还敞着哪。重返尘世。这地方已经呆够了。每来一次,
都更挨近一步。上回我到这儿来,是给辛尼柯太太[190]送葬。 还有可怜的爸爸。
致命的爱。我从书中得知,有人夜里提着灯去扒坟头,找新埋葬了的女尸,甚至那
些已经腐烂而且流脓的墓疮。读罢使你真感到毛骨悚然。我死后将会在你面前出现。
我死了,你会看到我的幽灵。我死后,将阴魂不散。死后有另一个叫作地狱的世界。
她信里写道,我不喜欢那另一个世界[191]。我也不喜欢。 还有许许多多要看要听
要感受的呢。感受到自己身边那热乎乎的生命。让他们在爬满了蛆的床上长眠去吧。
他们休想拉我去参加这个回合。热乎乎的床铺,热乎乎的、充满活力的生活。

    马丁·坎宁翰从旁边的一条小径里出现了,他正和什么人一本正经地谈着话。”

    那想必是个律师,挺面熟。姓门顿,名叫约翰·亨利,是个律师,经管宣誓书
和录口供的专员。迪格纳穆曾在他的事务所里工作过。好久以前了,在马特·狄龙
家。快活的马特,欢乐的晚宴。冷冻禽肉,雪茄烟,坦塔罗斯酒柜[192]。 马特确
实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对,是门顿。那天傍晚在滚木球的草地上,由于我的球滚
进他的内线,他就大发雷霆。纯粹是出于偶然,滚了个偏心球。于是他把我恨之入
骨。一见面就引起仇恨。摩莉和芙洛伊·狄龙在一棵丁香树下挽着胳膊笑。男人向
来如此,只要有女人在场,就感到耻辱。

    咦,他的帽子有一边瘪下去啦,是在马车里碰的吧。

    “先生,对不起,”布卢姆先生在他们旁边说。

    他们停下了脚步。

    “你的帽子瘪下去一点儿,”布卢姆先生边指了指边说。

    约翰·亨利·门顿纹丝儿不动,凝视了他片刻。

    “那个地方,”马丁·坎宁翰帮着腔,也用手指了指。

约翰·亨利·门顿摘下礼帽,把瘪下去的部分弄鼓起来,细心地用上衣袖子把
丝质帽面的绒毛捋了捋,然后又戴上了。

    “现在好啦,”马丁·坎宁翰说。

    约翰·亨利·门顿点了点头,表示领情。

    “谢谢你,”他简短地说。

    他们继续朝大门走去。布卢姆先生碰了个钉子,灰溜溜地挨后几步,免得听到
他们的谈话。马丁一路指手划脚。他只消用一个小指头就能随心所欲地摆弄那样一
个蠢货,而本人毫无察觉。

    一双牡蛎般的眼睛。管它呢,以后他一旦明白过来,说不定就会懊悔的。只有
这样才能摆布他。

    谢谢。今天早晨咱们多么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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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may31 於 Jan 18 04:14:05 修改本文·[FROM:  166.111.16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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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catchy.bbs@smth.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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