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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十四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r 13 16:37:09 2000), 转信

发信人: may31 (媚山药),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Mon Jan 18 05:59:05 1999)



                               十四

    朝右走向霍利斯街[1] 。朝右走向霍利斯街。朝右走向霍利斯街。

    光神啊;日神啊,霍霍恩[2] 啊,将那经过胎动期,孕育于子宫之果实赐与我
等。光神啊,日神啊,霍霍恩啊,将那经过胎动期、孕育于子宫之果实赐与我等。
光神啊,日神啊,霍霍恩啊,将那经过胎动期、孕育于子宫之果实赐与我等。

    呼啦,男娃啊男娃,呼啦![3] 呼啦,男娃啊男娃,呼啦!呼啦,男娃啊男娃,
呼啦!

    最精通教义故最能赢得众人尊重,精神崇高且值得骄傲之人士所经常倡导,并
得到社会公认之见解乃是:只要其他情况未起变化,一个民族之繁荣兴盛并非取决
于其表面之光辉,乃取决于该民族对繁衍子孙所寄予之考虑及改进之程度。缺乎此,
即构成罪恶之根源。今幸有此寄予,则能确保获得万能大自然之纯洁恩泽。倘有人
于此主张毫无所知,彼对诸事之认识(即有识之士视为裨益良多之研究)必极为肤
浅,绝非贤人也。此乃一般世人之观点。盖凡能认识重要事物者,必知表面之光辉
无非掩盖其内在之虚弱而已。且不论何等蠢人亦应省悟:大自然赐予之所有恩惠,
均无法与繁殖之恩惠相比拟,故一切正直之市民皆须对同胞劝诫忠告,并为之焦虑,
惟恐本民族过去所开创之辉煌业绩,日后不能发扬光大也。倘因风俗之愚昧,对世
代相传之光荣习惯加以轻视,否定其深远意义,从而对有关分娩作用之崇高要义等
闲视之,岂不令人深恶痛绝哉!盖此要义系天主所做繁殖之预言[4]及对减少繁衍
之警告,并命令全人类遵照行事,使之做出承诺。

    因此,据杰出之史家所云,在本质上毫无值得珍视之物,亦从未珍视过何物之
凯尔特人中,唯医术受到极高推崇,亦不足为奇。[5] 举凡医院、麻疯病人收容所、
蒸汽浴室、瘟疫患者埋葬所自不待言,彼等之名医奥希尔家族、奥希基家族、奥利
家族[6] ,亦均孜孜不倦制定了能够使病人及旧病复发者康复之种种疗法——不论
彼等所患为乳毒病、痨病抑或痢疾。凡属有意义之社会保健事业,咸须慎重进行筹
备。彼等遂采取一项方案[7] (不知为深思熟虑之结果,抑或出自积年累月之经验,
尚难断言。因后世研究者意见纷纭,迄今尚无定论):分娩乃女性所面临之最大苦
难。当此之际,只需交纳微不足道之费用,不论其家道殷实,抑或仅能勉强糊口,
乃至一贫如洗,产院律施以必要之医疗,俾使孕妇免遭任何可能发生之意外。

    就孕妇而言:产前产后均应无任何忧虑,因全体市民皆知,倘无伊等多产之母,
任何繁荣皆无从实现。彼等深知只因有母性,彼等方能享有永恒与神明,死亡与出
生。临盆用车辆将孕妇送到产院,其他妇女受此启发,亦纷纷渴望由该院收容。众
人在产妇身上见到一位未来的母亲,产妇则感到自己开始受到爱护。伟哉,此乃彼
稳健国民之功绩!不仅目睹而已,更应赞许传颂。

    婴儿尚未诞生,即蒙祝福。尚在胎中,便受礼赞。举凡此种场合应做之事,均
已做到。分娩之前,众人即凭借明智之预见,将助产妇所守护之卧榻,有益于健康
之食品以及舒适而洁净之褪褓一一备齐,一如婴儿已呱呱坠地。另有药品以及临盆
孕妇所需之外科器械,一应俱全。此外,尤匠心独运,于室内悬挂寰球各地绮丽风
光,并配以神明及凡人之画像。孕妇身怀六甲,产期临近时,即为分娩而至此浴满
阳光、构造牢固之广厦。此乃清洁华美的母亲之家,四周景物赏心悦目,促使腹部
蠕动,从而得以顺产。

    夜幕即将降临之际,流浪男子仁立于产院门口。此人属以色列族,出于恻隐之
心,踽踽独行,远途跋涉而至此产院。

    安·霍恩乃本院院主。彼在此院设有床位七十张,孕妇卧于床上,强忍阵痛,
生下健壮婴儿,即如天主派遣之天使对玛利亚所言者。[8] 两白衣护士彻夜不眠,
在产房中巡视,为产妇止痛治病,每年达三百次。二人兢兢业业为霍恩看守病房,
确属无限忠诚之护士。

正当护士恪尽职守之际,一名护士忽闻一心地温良者至。伊遂裹上头巾,趋前
将门启开。俄尔但见一道令人眩目之闪电,蹿遍爱尔兰西部上空。护士不禁畏惧,
疑为怒神降临,欲以倾盆之雨将人类毁灭殆尽,以惩其所犯罪愆。护士忙在胸前划
十字,并邀来者速进陋室。男子接受其盛情,遂步入霍恩产院。

    来访者深恐冒失,乃执帽伫立于霍恩产院之门厅内。盖彼曾偕爱妻娇女与此护
士住于同一屋顶之下。兹后海陆漂泊长达九年之久。某日于本市码头与护士邂逅。
护士向彼致意,彼未摘帽还礼。今特来恳请护士宽恕,并解释曰:上次擦身走过,
因觉汝极其年少,未敢贸然相认。护士闻言,双目遽然生辉。面庞倏地绽开红花。

    此时护士乃将目光转向来者身着之黑色丧服,并满怀忧戚,讯及彼有何伤心之
事。后又消除疑虑。彼问及奥黑尔大夫可曾从遥远之彼岸捎信来?护士不胜悲伤,
乃叹曰:奥黑尔大夫已升天堂矣。男子闻讫,哀痛万分,肠断魂销。此刻护士方倾
诉全部情况,对英年早逝之友深表哀悼,然又谓此乃出于天主正当之旨意,不敢妄
加评议。护士云:蒙上主恩宠,彼临终已向主持弥撒之神父忏悔,并领圣体。病体
被涂以圣油,获得清清白白之善终。男子诚心诚意讯问护士,死者因患何疾而终?
护士答曰,彼在莫纳岛[ 9] 死于肠癌。不日到来之圣婴孩殉教节[10]为其三周年
忌辰。护士向大慈大悲之天主祷告,裨使彼亲爱之灵魂获得永生。该男子闻护士所
陈可悲之经过,持帽瞠目凄然而视。二人伫立片刻,均沉浸于阴郁哀思之中。

    故人生在世,俱应预想其最终之归宿。举凡母胎所生者,终必面临死亡,并化
为尘埃。我等赤条条来自母胎,亦终必仍赤条条而去。

    该男子问护士曰:彼待产之妇女情况如何。护士答曰:妇人之阵痛已持续三昼
夜,诚属无法忍受之难产,然而即将产矣。伊复曰,余曾目睹多少妇女之分娩,从
无难产至此者。伊遂将经过情况向曾在此间居住之男子和盘托出。男子聆听其言,
洞悉妇女为分娩所受之痛苦,频感惊异。彼端详伊在任何男人眼中均不失为俊秀之
脸庞,并纳闷伊为何多年来停留于佣人身份。九年来,每年十二次月经,责怪伊何
以仍不受孕,而使血潮徒然流失。

    当彼等谈话时,城堡[11]之门开启,众多就餐者之喧嚣声在近旁响起。名叫迪
克森[12]之年轻学生(一名骑士),步向彼等站立之处。旅人利奥波德与彼相识。
盖该学生骑士因故服务于仁慈圣母医院之际,旅人利奥波德曾被一可怕丑陋之龙用
标枪刺穿胸膛,负重伤,[13]前往就医。骑士曾于伤口上涂以大量挥发性油及圣油,
予以妥善处置。此时对利奥波德云:“欲入城堡与众人喝酒作乐欤?”旅人利奥波
德为人谨慎机智,答以另有去处。妇人深知利奥波德乃是出于慎重而说谎,但因对
彼抱有同感,遂嗔怪学生骑士不该如此建议。然而学生骑士既不容旅人说一“否”
字,不允许旅人违背己意,对妇人之谴责更充耳不闻;乃曰:“那是座何等神奇之
城堡。”旅人利奥波德周游列国,长途跋涉,时而纵欲,四肢酸痛,遂入堡歇息片
刻。

    城堡中央设芬兰桦木桌一座,系由该国四名侏儒所支撑。彼等被妖术蛊惑,动
弹不得。桌上摆有大小刀剑若干,寒气逼人;此刀剑均于冶炼魔王之巨大洞穴中,
以白色火焰铸成,再套以群栖于当地的水牛与牡鹿之角。此外还有凭着玛罕德[14]
之魔法以海沙与空气制成,并由魔术师以丹田之气吹制的许多容器。桌上珍膳佳馔
样样俱全,无人能做出如此丰盛美味之菜肴。尚有银缸一只,其盖须用特殊技巧方
能开启。内横卧无头怪鱼。[ 15] 此情此景,心存疑窦者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诸
鱼浸于运自葡萄牙的油液中;此液脂肪甚丰,酷似榨自橄榄之油。堡内,凭借魔术
从迦勒底[16] 所产丰腴的小麦胚胎中制成之混合物,又以烈性醑剂使之奇妙膨胀
为状如大山之物。[17]彼等并还将长竿插于地中,令蛇缠于竿上,并在蛇鳞中酿出
蜂蜜酒般之饮料。

    学生骑士嘱为贵胄利奥波德斟酒,劝彼畅饮,一似座中众人。贵胄利奥波德为
了讨好,乃掀起面甲[18],略加品尝以示亲睦。然而彼素无饮蜂蜜酒之习惯,遂将
酒杯置于一旁,少顷潜将大半杯倾入邻人杯中,邻人则浑然不觉。彼在堡内与众人
同座片刻,以便歇息。感谢全能之主。

    此刻,善良之护士伫立门口,恳请众人出于对我等祭坛主耶稣之敬畏,中止欢
宴,因楼上一位有身孕之贵妇即将分娩。利奥波德爵士闻楼上尖叫声,正疑此声发
自何人:子欤?母欤?“怪哉,”爵士曰,“迄未生而今方生乎?何其太久!”惟
见桌子对面坐一年长乡绅,名利内翰,二人同为享有崇高荣誉之骑士。利奥波德稍
长几岁,遂文雅恳切地启口云:“承蒙天主恩宠,伊即将安产,喜得婴孩,伊已等
候甚久矣。”酩酊大醉之乡绅乃曰:“此子便是时刻所盼企者。”[19]不待人请或
劝,彼即举起眼前之杯,曰:“曷不痛饮!”乃畅饮一通,祝母子健康。 盖彼素以
擅长寻欢作乐著称。利奥波德爵士为曾莅临学生食堂之最佳宾客,彼乃将手伸到母
鸡[20]下腹之最温顺和蔼的丈夫,亦为世上最忠实地向贵族小姐奉献爱情之骑士,
遂殷勤地干了杯。彼思忖妇女之苦难,不胜惊奇。

    话题转至众人肆饮大醉上。桌子两侧就坐者为: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二年级学
生迪克森,其伙伴医科学生林奇和马登[ 21] ,乡绅利内翰、阿尔巴·隆加出身之
克罗瑟斯[ 22] ,以及青年斯蒂芬。斯蒂芬面庞酷似修士,坐于上座,另有不久前
因表现出豪饮之勇而获得“潘趣[23]·科斯特洛”之雅号的科斯特洛(座中除了青
年斯蒂芬而外,彼乃最烂醉如泥者,越醉越讨蜂蜜酒喝),再有即是谦和的利奥波
德爵士。此刻众人在等候青年玛拉基,彼曾允诺前来。心感不悦者责彼何以爽约。
利奥波德爵士留于席间,盖彼与西蒙爵士及其公子、青年斯蒂芬亲密无间。彼长途
跋涉后,备受殷勤款待,倦意渐消。恋情驱使彼到处飘泊,此刻却满怀友情,不忍
遽然离去。

    彼等均为聪颖学生,乃就分娩与正义展开辩论。青年马登强调,在此种情况[24]
下,听任产妇死去未免过于残忍(数载前,如今已谢世的一名艾布拉那[25]妇女即
于霍恩产院面临此问题。伊逝世前,全体医师及药剂师曾为伊会诊)。众人又云,
创世之初,曾谓妇女须经历“生产的阵痛”[26],因而应让伊活下去。持同样见解
者断言,青年马登所云听任产妇死去有昧良心之语,乃是真话。尽管心术不良者并
不相信,但不少人,其中包括青年林奇在内,均认为现世正被空前的邪恶所支配,
而法律及法官均矫正乏术。乃祷告曰:“天主啊,乞予匡正。”话音甫落,众口齐
声叫道:“不,童贞圣母玛利亚在上,妻子应活下去,让婴儿死掉。”争论与饮酒,
使彼等面泛红晕,乡绅利内翰惟恐席间缺乏欢乐,频频为众人斟上浓啤酒。青年马
登遂原原本本告以实情,并云产妇如何一命呜呼,其夫凭借虔诚之信仰,遵从托钵
修士与祈祷僧的劝诫,并根据彼对阿尔布拉坎的圣乌尔但[27]所发之誓,曾如何祈
愿勿让伊死去。众人听罢,哀痛不已。青年斯蒂芬曰:“诸君,俗众间亦频频窃窃
私议。而今,婴孩及其母,一在混混沌沌的地狱外缘[28],一在炼狱火焰中,偕崇
敬造物主。然而,按照天主之旨意,本应生存之灵魂,我等则逐夜消灭之,岂非对
圣神,天主本身,上主以及生命之赐与者[29]犯下罪孽?因为诸君,”彼又云:“
我等之情欲犹如过眼浮云。对我等内部之小生命而言,我等仅一媒介而已。大自然
冥冥之中另有用意。”青年迪克森旋即对潘趣·科斯特洛云:“汝解其目的乎?”
然而彼烂醉如泥,仅曰:“为了发泄郁积之情欲,只要有机会,则不拘他人之妻、
处女,抑或情妇,一概奸污之。”此刻,阿尔巴·隆加的克罗瑟斯吟咏了青年玛拉
基为每千年长一次角的独角兽[30]所作之赞歌。众人竖耳聆听,皆笑且讥之,曰:
“以圣福蒂努斯[31]之名发誓,众所周知,凡是男子所能做到者,其[32]器官均能
做到。”在座者嘻嘻哈哈大笑一通,惟有青年斯蒂芬与利奥波德爵士则毫无笑意。
奥波德虽不言,想法却与众不同。不论是谁,在何处分娩,彼均抱有恻隐之心。青
年斯蒂芬傲然谈及母亲教会[33]欲将彼推出其怀抱,谈及教规以及堕胎之守护神夜
妖利利斯。并谈及妊娠之种种原因:或由风播下光辉的种子[34],或通过吸血鬼之
魔力嘴对嘴地[35]怀上了孕;或如维吉尔所云,借西风之力[36],或借月光花之腥
臭,或与一名刚跟丈夫睡过觉的女人刻不容缓地[37]去睡觉。据阿威罗伊与摩西·
迈蒙尼德之见解,或入浴时亦能怀孕。[38]彼又云:“次月底,胎儿被注入一具人
类的灵魂,我等神圣之母[39]为了天主更大之光荣,永远庇护所有灵魂。而地上之
母仅只是一头下仔的母兽而已,依照教规理应死去。掌握渔夫印玺之圣彼得亦如是
说。神圣的教会永远建立在磐石彼得之上。[40]”众单身汉问利奥波德爵士曰:“
在类似情况下,汝为拯救一条命,不惜让产妇冒丧命之危险乎?”彼为人谨慎,为
了做出迎合众人心意之答复,手托下颚,乃按习惯诡称:“吾虽外行,却挚爱医术;
目睹如此罕见之事件,吾以为母亲教会如能同时拿到诞生与死亡之献金[ 41] ,确
为一举两得之好事。”遂用此言岔开彼等之质疑。“此话确实不假,”迪克森曰,
“倘使吾未听错,亦堪称意义深长之语。”青年斯蒂芬闻讫,喜出望外,并断言:
“偷自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42]每当酒醉,彼即狂态毕露,今又故态复萌
矣。

    然而利奥波德爵士嘴上虽如是云,却忧心如焚。盖彼仍怜悯因产前阵痛而发出
骇人尖声喊叫之产妇也。彼亦念及曾为彼产独子之贤夫人玛莉恩;因医疗乏术,命
途乖舛,该婴生后十一日即夭折矣。伊为此横祸痛心疾首。时值隆冬,伊惟恐亡儿
冻僵,尸骨无存,遂以通称为羊群之花的小羊羔毛制一精致胸衣,裹于儿身。利奥
波德爵士失却嗣子后,每当目睹友人之子,即怀念往日之幸福,遂沉浸于凄楚之中。
悲的固然是与心地如此善良之子嗣永别(众人皆对彼之前途寄予厚望焉),亦同样
为青年斯蒂芬哀伤,盖彼与诸荡儿为伍,饮酒狂闹,将财产糟踏在娼妓身上。[43]

    此刻青年斯蒂芬将空杯斟满,倘非较彼谨慎者出面拦阻,则所余即无几矣。斯
蒂芬继续忙于劝酒,既祈愿获得教皇之祝福,又提出为基督之代理干杯,并曰,教
皇堪称布雷教区代理主教[44]。斯蒂芬曰:“干杯,诸君,且饮蜂蜜酒。虽非属吾
肉身,此亦吾魂魄之象征。对仅靠面包而生存者,[ 45] 赐之以面包。勿愁酒将匮
乏。面包使人沮丧,酒则带来慰藉。且看!”言罢,遂亮出贡品:闪闪发光之硬币
及金饰师所制钞票[46],共计二镑十九先令。谓此乃彼所作歌曲之报酬。在座者均
知彼素来拮据,故见此巨款,均惊异不止。此时,彼陈辞如下:“诸君,且听吾言,
于时间之废墟上筑造永恒之宫殿。此话何解?情欲之风摧残荆棘丛,随后荆棘丛在
时间之小园中萌芽,绽开玫瑰。聆听吾言:在女子的子宫内,道成了肉身[47],然
而在造物主心中,所有必将消亡之肉身,一概变成不会消亡之道。此乃第二创造也。
凡有血气者,均来归顺。我等强有力的母亲,可敬之母[48],孕育了为凡人赎罪者
(即救世主、牧人)之贵体,其名何其有力。伯尔纳[49]此言不谬矣!圣母玛利亚
拥有向天主恳求的全能之术[50]。吾辈凭借连绵不绝之脐带与之保持血缘的远祖
[51],为了一只便宜苹果竟将我等子孙、种族,祖祖辈辈悉数出卖,而玛利亚作为
第二个夏娃,正如奥古斯丁[52]所云,拯救了芸芸众生。问题在于:第二个夏娃知
晓基督乃是神之子,伊身为童贞之母,汝子之女,[53]仅只是造物主所造之物;抑
或不知基督乃神之子,与住在杰克所盖之房[54]中之渔夫彼得以及木匠约瑟(彼乃
使一切不幸婚姻获得圆满之主保圣人)一道不认耶稣或对耶稣不予理睬。[55]因利
奥·塔克西尔告诸吾曹,使伊沦至此步尴尬田地者,圣鸽也。天主可怜我等![56]
非变体论即同体论,然而绝非实体下。[57]”众人闻讫,大叫曰:“此言可鄙矣。”
“受孕无愉悦,”彼曰,“分娩无阵痛,肉身无疤痕,腹部未鼓起。好色之徒自可虔
诚、热烈礼赞之。吾曹断然予以抵制,抗拒。”

    此时,潘趣·科斯特洛砰然以拳击桌,唱起淫狠小调《斯塔布·斯塔布拉》,
谓醉汉使阿尔马尼[58]一少女有了身孕云,并径自吆喝道:

          头三个月身上不舒服,斯塔布。

护士奎格利遂从门口怒吼曰:“不害臊吗!安静点儿。”盖伊一心一意欲在安德鲁
君到来之前,将一切整顿就绪。惟恐无聊之喧嚣,有损于伊值勤之声誉,理应敦促
彼等切记之。老护士面带戚色,神情安详,步伐稳重,身着暗褐长袍,与其布满皱
纹之阴郁面庞颇为相称。此番劝诫当即见效,潘趣·科斯特洛遂成为众矢之的。彼
等或软硬兼施,给以教诲,或郑重严肃训斥此村夫。齐声谴责曰:“遭瘟之白痴!”
“冒失鬼!”“乡巴佬!”“侏儒!”“私生子!”“废物!”“猪小肠!”“乱
臣贼子!”“生在阴沟里的!”“不足月份的!”“闭上汝那为神诅咒之猴嘴,少
说酒后之胡言乱语!”以举止温和镇静为特征之贤明绅士利奥波德亦建议曰:“当
前乃最神圣之时刻,亦为最不可侵犯之时刻。霍恩产院应为静谧氛围所笼罩。”

    长话短说。随后,埃克尔斯街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之迪克森君乃会心一笑,问
青年斯蒂芬曰:“汝为何未立誓出家当修士?”彼答曰:“在胎中必顺从,入墓后
自贞节。余毕生受穷,实非出自本意也。”利内翰君立即驳斥曰:“吾风闻汝之恶
行。”遂将所闻一一道来:谓彼曾玷污信任彼之女子那百合般之贞操,此乃未成年
者之堕落行为也。举座咸证明确属事实,乃欢声大作,为彼做人之父而干杯。然而
斯蒂芬曰:“与汝等所想大相径庭。吾乃永恒之子,至今仍为童贞。”闻讫,众人
愈益欢呼,对彼曰:“汝之婚礼犹如祭司于马达加斯加岛上所举行之稀奇仪式[ 59]
 :剥掉新娘衣裳,使其失去贞操。新娘身裹素白与桔黄嫁衣, 新郎着洁白与胭脂
色衣,点燃甘松油脂及小蜡烛,双双躺在新婚床上。众教士齐唱。‘主啊’[60]及
赞歌‘为了通晓性交之全部奥秘’[61],直至新娘当场被破瓜为止。”斯蒂芬遂将
敏感之诗人约翰·弗莱彻君与弗朗西斯·博蒙特君所作《处女之悲剧》中旨在开导
情侣之精彩结婚小调教给众人。在维金纳琴[62]和谐伴奏下,反复唱叠句:“上床!
上床!”[63]此首绝妙而优美动听之喜歌,给予年轻情侣莫大慰藉及信念。彼等在
男女傧相所持馥郁华丽之花烛照耀下,来到颠鸾倒凤所用之四脚舞台跟前。“彼等
二人幸得相会矣,”迪克森君喜曰,“然而,年轻的先生,且听吾言,彼等毋宁改
称博·蒙特与莱彻。[64]这一结合,成果必甚丰。”青年斯蒂芬曰,彼记得一清二
楚,彼等二人共享有一名情妇,伊实为娼妇是也。[65]彼时生活中充满了欣喜欢乐
[66],伊周旋于二人之间。家乡风俗[67 ] 对此甚为宽容。“一个人让妻子与友同
寝,”彼曰,“人间之爱莫此为甚。[68]‘汝去,照样为之!’[69]此言,或其他
有类似含意之言语,系出自曾在牛尾大学开‘法国文学’钦定讲座之查拉图斯特拉[
70] 教授。此人赐与人类之恩惠,无人企及。带陌生人入汝之圆形炮塔,汝必睡次
好之床[71],否则大难必然临头。弟兄们,为吾本人祈祷。[ 72] 众人遂曰:‘啊
们。’让爱琳记住历代之年,上古之日。[72]汝何以不尊重吾人及吾言,擅将陌生
人引进吾门,于吾眼前行邪淫[ 74] ,如耶书仑,渐渐肥胖,踢踢踹踹[75]。因此,
汝背叛光犯下罪行;致使汝主沦为众仆之奴。[76]归来兮,归来兮,米利族, 勿忘
吾,噫,米列西亚族。[77]汝为何在余眼前作恶,为一名药喇叭商贾踢开余?[78]
汝女为何不认余,并与罗马人及不通语言之印度人共寝于豪华床榻?[79]看哪,吾
民,自何列布、尼波与比斯迦[80]以及哈顿角峰[ 81] ,俯瞰那流淌奶与钱之地方
[82]。然而,汝供余饮者,苦奶也。余之太阴与太阳,则被汝永远消灭之。汝将余
永远撇在苦难黑暗之路途上。汝吻吾唇时,有股湿灰气味[83]。此乃内心之黑暗也。”
彼续曰:“以《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84]之睿智,亦未能使其豁然开朗,甚至只
字未提。来自苍穹之黎明已破地狱之门,并造访极偏远之黑暗[85]。对暴虐习以为
常,遂麻木不仁矣(正如塔尔[86]关于亲爱的斯多葛派所云)。哈姆莱特之父即不
曾将燎浆泡之疤痕[87]出示王子。出现于人生白昼之不透明,犹如埃及之灾害,惟
有生前与死后之黑暗,方为最适当之场所与途径[88]。然而万物之目的及终局多少
均与发端及起源相一致:即诞生后逐渐发育成长,随后则依自然法则,朝终局缩小、
退步,以后退之变化告终。吾曹在天日下之生存,亦同于上述众多相对关系。三名
老姊妹[89]为吾曹接生:吾曹涕哭、长胖、嬉戏、接吻、拥抱、别离、衰老、死亡。
伊等则屈身俯视我等遗容。初卧于老尼罗河之畔芦苇丛中用枝条所编之床上,得到
拯救。[90]最后,伴以山猫与鹗鸟之齐声哀鸣,埋葬于隐蔽之墓中。该墓之所在无
人知晓[91],吾曹将受何判决:赴陀斐特[92]抑或伊甸城[93],亦全然不知。回顾
后方,欲知吾曹存在之意义,起源于何等遥远地域,亦不可得矣。”

    此刻,潘趣·科斯特洛高声引唱《斯蒂芬,唱啊》[94]。彼大叫曰:“看,智
慧为自己盖起一座殿堂,乃造物主之水晶宫[95],宽敞、巍峨、永恒之苍穹,井然
有序,找到豌豆者即奖给一便士。[96]”

        瞧,巧匠杰克盖起了大房,

        看,满溢的麦芽存了多少囊,

        在杰克约翰露营的漂亮马戏场。[ 97]。

     鸣呼!阴沉沉之器物破碎声响彻街头,发出回音。托尔[ 98] 在左边轰鸣。掷
锤者之愤怒可畏。暴风雨袭来,使科斯特洛之心得以沉静。林奇君瞩彼曰,力戒对
人出口不逊,肆意谩骂,盖其应下地狱之饶舌与亵读神明之言词,使神震怒也。彼
原先肆意寻衅,而今则面色倏地发白,引人注目,并缩成一团。其始气势汹汹,俄
而闻言丧胆,雷声隆隆之时,心在胸膛内狂跳不已。有人挖苦,有人嘲笑。潘趣·
科斯特洛复狂饮啤酒,利内翰君发誓曰:“吾亦效之。”此言既轻浮且具挑衅性,
不值得理睬。然彼吹牛大王则叫嚣曰:“即便神老爹[99]藏于吾杯中,与吾何干?
吾决不落人后。”然彼乃蜷缩于霍恩大厅之内而出此言,愈益显示其懦弱之至也。
为鼓起勇气,彼遂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此时雷声经久不息,遍及苍穹。马登君耳闻
世界末日之霹雳信号,一时满腔敬畏,捶胸不已。布卢姆君则趋近吹牛者,以缓和
其巨大恐惧,并安慰曰:“吾仅略闻噪音。看,雷神头部降雨矣,此皆正常之自然
现象耳。” 

    然而青年吹牛大王所怀恐惧,因“安抚者”之语而消失欤?否。盖彼胸中插有
尖钉,名曰苦恼,非语言所能消除者也。彼能安详若布卢姆,虔诚若马登乎?彼虽
愿如此,却未能如愿。但彼能否努力重新觅到少年时代赖以为生之“纯洁”瓶欤?
诚然,彼缺“圣恩”,无从寻觅该瓶,奈何。彼是否在轰鸣中闻得“生育”神之声,
或“安抚者”所云“现象”之噪音乎?闻欤?若非塞住“理解”之管(彼并未塞),
彼必闻之。通过该管,彼始领悟自己位于“现象”之国,迟早必死。盖彼一如他人,
在进行一场即将消逝之演出也。彼肯于接受死亡,如他人一般消逝乎?彼绝不欲接
受。“现象”根据《法则》一书,命令彼从事男人与妻子所行之举,彼亦断然拒绝。
盖彼不欲从事更多之演出也。然彼对被称作“信吾者”[100] 之另一国土,“欢喜”
王之福地,无死、无生、不娶不嫁[101] 、无母性、凡信仰者悉能进入之永恒之地,
一无所知乎?然。“虔诚”告彼以该国之事,“节操”指示彼以通往该国之路。但
途中,彼遇一形貌艳丽之妓,自称“一鸟在手”,曰:“呔,汝美男子,跟吾来,
带汝赴一极佳之所。”一片甜言蜜语,将彼从正路诱人歧途!凭借甜嘴蜜舌,将彼
引入名“双鸟在林”之洞穴,学者或称之为“肉欲”。

    此乃在“母性之舍”中围桌而坐之众人所渴求者也。倘彼等遇该妓“一鸟在手”
(伊栖于一切瘟疫、怪物及一个恶魔中),势必竭尽全力接近之,并与之交媾。彼
等曰:“信吾者”系一观念而已,无从领会。首先,伊诱彼等前去之“双鸟在林”,
乃天下第一洞,内设置四枕,附四标签,印有“骑角”,“颠倒”、“赦颜”、“
狎昵”字样。其次,“预防法”给彼等以牛肠制成之坚固盾牌,对恶疫“全身梅毒”
及其他妖怪,亦无须惧怕。第三,凭借称作“杀婴”之盾牌,恶鬼“子孙”亦无从
加害于彼等。彼等遂沉湎于盲目幻想。“挑剔氏”、“时或虔诚氏”、,‘狂饮猴
氏”、“伪自由民氏”、“臭美迪克森氏”、“青年吹牛大王”以及“谨慎安抚者
氏”。鸣呼,尔等不幸之徒,皆受骗矣。盖该轰鸣巨响乃上主无比悲愤之声,因彼
等违背上主繁衍生息之令,肆意滥用浪费,上主遂伸臂扬弃彼等之灵魂。

    于是,六月十六日(星期四)帕特里克·迪格纳穆卒于脑溢血。葬于地下。久
旱之后,天降喜雨。一名运泥炭约航行五十英里水路之船夫曰:“种子无从萌芽,
田野涸竭,色极暗淡,恶臭冲天,沼地与小丘亦如是矣。”无人记得旱越为虐始自
何时,嫩芽尽皆枯萎,呼吸亦复艰难。玫瑰花蕾均化为褐色,锈迹斑斑,丘陵上惟
有干涸之葛蒲与枝条而已。星星之火,即可燎原。举世皆云,与此旱情相比,去岁
二月间风暴之灾亦小巫见大巫矣。如前所述,日暮时,风起西空,夜幕降临后,出
现大朵乌云,翻滚膨胀。喜观天象者咸望之:惟见一道道闪电,十时许,一声巨雷,
伴以悠长轰鸣,骤雨若烟雾,众人仓皇遁往家中。暴雨乍下,男子即以布片或手帕
遮草帽,女子则撩起裙裾,跳蹿而去。自伊利广场、巴戈特街与杜克草坪,穿过梅
里翁草地,直至霍尔街。当初干涸龟裂,而今猛水奔流,轿子、公共马车、出租小
马车,一概不见踪影。然而最初之霹雳后,即不再闻雷声。在法官菲茨吉本[102] 
阁下(彼乃于大学境内与律师希利[103]“平起平坐之人物)住宅之对门,绅士中
之绅士玛拉基·穆利根适从作家穆尔[104]先生(原为教皇派, 人谓而今乃虔诚之
威廉派[105])家中步出,路遇亚历克·班农([106]。班农留短发(身着肯达尔绿
色粗呢舞衣者近来时兴此种发式),正乘驿马车从穆林加尔进城来。彼曰,彼堂弟
与玛拉基·穆利根之弟在该处逗留一月,直至圣斯维辛节[107] 。相互讯问欲往何
处?班农曰:“返家途中。”穆利根曰:“吾应邀赴安德烈·霍恩产院,饮上一盅。”
并要班农告以身高超过同龄人、胖到脚后跟之轻佻妞儿[108] 事,因大雨滂沦,二
人同赴霍恩产院。《克劳福德日报》之利奥波德·布卢姆与一帮喜诙谐、看似好争
论之徒于此宽坐。计有:仁慈圣母医院三年级学生迪克森、文·林奇、一苏格兰人、
威尔·马登、为亲自下赌注之马伤心不已之托·利内翰和斯蒂芬·迪。利奥波·布
卢姆原为解乏而来,现已略恢复元气。今晚彼曾做一奇梦:其妻摩莉足登红拖鞋,
身着土耳其式紧身裤,博闻多识者谓此乃进入一个新阶段之征兆。普里福伊太太系
住院待产妇[109] ,惜预产期已过二日,仍卧于产褥上,助产士焦急万分,不见分
娩。灌以可充作上好收敛剂之米汤一碗,亦呕吐之,且呼吸无比困难。众人云:据
胎动,必得一顽皮小子,企盼天主使其平安产下。吾闻此胎儿乃第九名生存者。报
喜节日[110] ,普里福伊太太曾为满周岁之小八剪指甲。然该儿已尾随其三个曾哺
以母乳之兄姊夭折,仅在君王《圣经》[ 111]上用秀丽字迹留下芳名而已。夫君普
里福伊业已五十开外,虽系遁道公会教徒,仍照领圣体[112] 不误。每逢主日,倘
天气晴朗,彼即携二儿至阉牛港[113] 外,以装有牢固鱼轮之竿垂钓,或乘自备方
头平底船,用拖网捕比目鱼与绿鳕,满载而归。如是我闻。简言之,大雨无尽, 万
物复苏,丰收在望。然而见多识广者云: 据玛拉基[114]之历书,风雨之后预测将
有火灾(吾闻拉塞尔先生本着源于印度的同一要旨,为其“农民报”[115] 撰写预
见性咒文),三者不可缺一)此乃无稽之谈,仅能迷惑老妪小儿而已 ,但偶尔立论
亦能恰当中肯,实为奇妙。

    此刻利内翰趋至桌边,曰:“当日晚报上刊一函[116],”遂浑身翻找(彼赌
咒云,该函使彼心如刀绞)。经斯蒂芬劝解,彼方作罢,并嘱迅速在近旁落座。彼
放荡成性,自谓生性滑稽诙谐、调皮而不怀恶意。平素玩弄女人、赛马、传播淫秽
艳闻为其拿手好戏。实言之,彼身无长物,与人贩子、马夫、赌注经纪人、二流子、
走私者、徒弟、暗娼、妓女以及其他无赖为伍,多在咖啡店及小酒馆中盘桓。或经
常与萍水相逢之法警及巡警狂饮蛋糖白葡萄酒[117] ,自午夜至天明,探听众多黄
色丑闻。彼通常就餐于简易食堂,只凭囊中仅有之一枚六便士银币,即可吃上一碗
残羹剩饭或一盘下水。随即鼓起舌簧,满口皆更自娼妓之流的淫乱秽语,致使每个
母胎所生之子莫不捧腹。另一男子科斯特洛闻言,问该函文系诗乎?或故事乎?利
内翰曰:“皆非也,弗兰克(此乃科斯特洛之名),该函涉及因瘟疫而即将悉数被
屠杀之凯里母牛。让其连同罐头牛肉一道见鬼去!(彼眨眼云)遭瘟的!锡器中盛
有无比美味之鱼,请品尝之。”遂殷勤劝弗兰克进食旁边所置腌西鲱鱼。其间,利
内翰贪婪注视之,终于得手。彼饿矣,食鱼实乃此行之主要目的。弗兰克遂用法语
云:“让母牛死光。”彼曾受雇于一名在波尔多[118] 拥有酒窖之白兰地出口商,
操上流人士之文雅法语。弗兰克生性怠情,其父(一小警官)煞费苦心,送彼学习
文理并掌握地球仪;注册升入大学,专攻机械学。然而彼任性放肆若未驯之野驹,
对法官与教区差役比对书本更亲。彼一度志愿做演员,继而欲当随军酒食小贩,时
赖赌账,时又耽于斗熊[119]与斗鸡。忽而立志乘船远航,忽而又与吉卜赛人结伙,
浪迹天涯;借月光绑架乡出之嗣子,或偷女佣之内衣,或藏身于柴垣之后,勒死雏
鸡。彼离家出走之次数与猫儿转生不相上下。每逢囊空如洗,彼即返回家中。其父
任小警官,每次见彼即洒下一品脱泪水。利奥波德先生诚心欲知晓缘由,乃抱臂曰:
“彼等欲将牛屠杀殆尽乎?今朝吾确曾见到牛群,将用船载往利物浦[120] 。吾不
相信事情竟至如此糟糕。”数载前,彼曾在约瑟夫·卡夫[121] 先生手下任雇员。
卡夫乃一可敬之生意人,在普鲁西亚街加文·洛先生的牧场附近从事畜牧业,在草
地上拍卖牲畜。因此,布卢姆对传种牲畜、产前之母牛、满两岁之肥公猪以及阉羊,
均十分熟悉。“吾对汝言持有疑问,”彼曰,“牛所患之疾病听来更似支气管炎或
牛舌炎。”斯蒂芬先生略为动容,但仍文质彬彬地答曰:“并非如此。奥地利皇帝[ 
122]之御马主事已发来快函表示谢意。彼将派遣全莫斯科维[ 123] 首屈一指之名
兽医[124] ——牛瘟博士,凭藉一两粒大药丸,即能抓住公牛角[ 125] 。”“呔,
吹,”文森特先生曰,“坦率言之,倘该博士对爱尔兰公牛动手,必将被牛角勾住,
进退维谷。”“名称与产地均为爱尔兰,”斯蒂芬先生曰,并依次为众人斟浓啤酒,
一如闯入英国瓷器店中之一头爱尔兰公牛。[126] “吾理解汝意,”迪克森先生曰,
“此即农场主尼古拉斯送往本岛之同一公牛[127] 耳。彼为最优秀之家畜饲养员,
鼻孔上穿着一枚绿宝石[128] 环。”“诚然诚然,”文森特先生隔桌曰,“一语道
破,如此膘肥体壮之公牛,从未在三叶苜蓿[129]上拉过屎。彼生有巨角,毛色金黄,
鼻孔散发芳香,若袅袅轻烟。本岛妇女遂撇下生面团与擀面杖,与公牛殿下戴上串串
雏菊花环,随彼而去。”“何以至此?”迪克森先生曰,公牛动身之前,宦官兼农场
主尼古拉斯嘱一帮同为阉人之医生,将其彻底阉割之。尼古拉斯云:‘去!吾表弟哈
利陛下之命令,汝必言听计从。现接受农场主之祝福!’话音未落,啪地击其臀部。”
“表示祝福之一击,稗益良多。”文森特先生曰:“作为补偿,彼将力量相当于两头
公牛之秘诀传授下来。处女、妻子、女修道院院长与寡妇至今断言,伊等与其跟爱尔
兰四片绿野[130] 上最英俊、强壮、专门勾引女人之年轻小伙子睡觉,  不如随时都
于幽暗牛棚中,对着牛耳嗫嚅[131] ,并希望彼用神圣的长舌舔自己的脖颈。”  此
刻另一男子曰:“伊等给彼穿上刺绣花边衣裙,配以坎肩及腰带,袖口缀以褶边,将
额发剪短,浑身涂以鲸脑油[132] 。于每一街角为其筑一座黄金牛槽[133],装满市
上最上等干草,供其尽情伏卧拉屎。此时教友们之神父(彼等对公牛之别称)因过于
肥胖,难以步行至牧场。为了不使其受累,工于心计之妇人及姑娘乃将饲料兜在围裙
中为彼送去。饱餐后,彼用后腿立起,供太大小姐一窥奥秘,并以公牛之语既吼且叫,
伊等齐声效之。”“哎,”另一人曰,“彼益愈纵容自己,除了供自己食用之绿草(
彼头脑中惟有绿色)不容国土上生长任何植物。岛屿中央之小山丘,竖有一牌,上云
:“奉哈利王[134] 御旨,地上生绿草。”“因此,”迪克森先生曰,“只要风闻罗
斯康芒或康尼马拉原野上有盗牲畜者,抑或斯莱戈[135] 农夫播种一把芥籽或一袋菜
籽,彼即奉哈利王御旨,跑遍半壁乡村,用犄角将所种之物连根掘起。”“起初二人
之间发生争执,”文森特先生曰,“哈利王称农场主尼古拉斯为‘天下老尼克[136] 
之大杂烩’,家中蓄七名私娼之老鸨[ 137] 。吾欲惩戒之。尼古拉斯曰:‘用先父
遗下之牛阴茎快鞭,使此畜生一尝地狱味道’。”“然某日傍晚,”迪克森先生曰,
“哈利王于划船比赛中获得冠军(彼使用鍬型桨子,惟依比赛规章第一条, 其他选
手均用草耙划船),为了赴晚宴,彼正修整高贵之皮肤[138] 时, 发现自己酷似公
牛。遂翻阅藏于餐具室、手垢斑斑之小册子[139] ,查明自己确系罗马人通称为 “
牛中之牛”[140] 那头著名斗牛[141] 旁系之后裔。其名字确为蹩脚拉丁语,意即:
“展览主持者。”“此后,”文森特先生曰,“哈利于当众廷臣之面,  将头扎进牛
之饮水槽,及至从水中伸出头后,告以自己之新名[142] 。彼听任水哗哗流淌, 身
着祖母所遗旧罩衫及裙子,并购一册公牛语[143] 语法书习之。然而只学会人称代
名词,遂用大字抄录,默记之,每当外出散步,衣袋中辄装满粉笔,在岩石边沿、
茶馆桌子、棉花包或软木浮子上胡乱涂写。简言之。彼与爱尔兰牛[144] 旋即成为
莫逆,犹如臀部与衬衫然。”“此语不差”,斯蒂芬先生曰,“其结果,本岛男子
发现负情女子异口同声,无可救药。遂建造舟筏,携家财登船,桅杆尽皆竖起,举
行登舷礼,转船首向风,顶风停泊,扬起三面帆,在风与水之间挺起船首,起锚,
转舵向左,海盗旗迎风飘扬,三呼万岁,每次三遍,开动舱底污水泵,离开兜售杂
物之小舟,驶至海面上,航往美洲大陆。”“彼时,”文森特先生曰,“一水手长
谱一首滑稽歌曲: 

        教皇彼得虽尿床,

        仍不失为男子汉。[145]”

    学生们之寓言行将结束时,吾等畏友玛拉基·穆利根先生偕初邂逅之友出现于
门口,系一青年绅士,名亚历克·班农[146] 也。彼新近进城,报名参军,欲在国
防军中购一旗手或骑兵旗手之位置[147]。适才谈论之治病方案,与穆利根先生之
方针不谋而合,因此彼欣然表示兴趣。乃递予众人各一组名片,系当日出自昆内尔
先生之印刷厂承印者。上以秀丽之斜体字印着“兰贝岛”[148]“受精媒介业  人
工授精业   玛拉基·穆利根先生”。彼阐述曰:在城里,福普林·波平杰伊[149]
爵士与米尔克索普·奎德南克[150] 爵士游手好闲,专事寻欢作乐。彼拟远离此圈
子,献身于赋予吾曹肉体机能之最高尚事业。“好友请道来,吾等当洗耳恭听,”迪
克森先生曰,“个中想必有猥亵气味。二位且移身坐下。坐与站都一样便宜。[151] ”
穆利根先生遂接受邀请,对听众详述其计划。此计划系根据对不妊之原因进行考察
而得,原因包括抑制与禁欲。抑制乃夫妇不和或互不协调所致,禁欲则由于天生缺
陷或后天之习癖。彼曰:目睹新婚燕尔之床最宝贵之担保[152]被剥夺,痛何如哉。
众多可人之富孀被恶贯满盈之僧侣所霸占,禁锢于格格不入之女修道院中,使光艳
藏诸木斗之下[153];另有如花似玉之女子,在市井粗鄙之徒怀中凋零,而伊等本
应倍享幸福。如上诸多冰清玉洁之女性成为牺牲品,而附近本有百名英俊男子欲爱
之不能。穆利根云,每念及此,心如刀割。为了免除祸患(彼已下结论,认为此乃
潜热受到压抑之故),彼与有识之士共商谈对策,决心向兰贝岛主塔尔博待·德马
拉海德爵士[ 154]购买该岛土地之绝对所有权及自由保有权。此爵士系著名之托利
党成员,对蒸蒸日上之吾党颇加赞许。乃提议在此建造国立受精场[155] ,取名“
中心”,并竖一方尖碑[156] ,乃据埃及式样凿成。不论何等身分之女子,凡欲满
足其天然官能者一旦来此,彼必为之忠心效劳,俾使之受孕。彼曰,吾所图并非金
钱,劳务费不取分文。最穷之厨娘乃至社交界阔夫人,只要渴望在身心方面得到尽
情满足,均能在彼处找到理想之男性。彼曰,为了取得营养,食谱限于馥郁之球根、
鱼及野兔——尤其后者乃多产啮齿动物,极适宜达到彼之目的。不论烤或炖,只需
添上一片肉豆寇叶,一二颗辣椒即可。热切而坚定地发表完此冗长演说之后,穆利
根先生立即取下遮帽手帕。二人似均受雨淋。虽已加快步伐,通身仍均湿透,见于
彼所着灰色手织灰呢短裤上之斑纹。众人闻其计划,莫不欣喜,并衷心颂扬之。惟
独玛利亚医院之迪克森先生则故意责难。谓:彼欲运煤至纽卡斯尔[157]乎?穆利
根先生则对该学者报以脑中所记一段恰如其分之古典引文,根据既充分,又能雍容
大方地支持其论点:噫,诸市民,当代道义之颓废,江河日下。吾辈家中妇女,偏
爱被温柔男予以手指作淫荡之搔痒,而弃罗马百人队长之沉重辜丸及异常勃起于不
顾。[158] 彼并为不够机智者举出更合乎彼等胃口之动物界实例——诸如树林间空
地上之公鹿母鹿,农家场院中之公鸭母鸭等,以此类推,阐述要点。

    彼饶舌家着实仪表堂堂,并素以风度翩翩自豪。现将话题转至本人服装上,对
天气之乍变,愤然予以谴责。众人则大赞此公所提方案。其友, 一年轻绅士,对新
近之艳遇[159] 喜不自胜,不禁告知邻座。此刻,穆利根先生扫视桌面, 问饼与鱼
[160]系供何人食用?及至瞥见异邦人,乃彬彬有礼地深打一躬,问曰:“敢问足下
需要吾曹在专业方面提供协助欤?”异邦人闻言,衷心表示谢意, 却依然保持适当
之距离。答曰:彼乃为霍恩产院一名女病友而来。 不幸伊属难产(言至此,深叹一
声),欲知是否已安然分娩。 迪克森先生嘲笑穆利根先生之初期腹部肥大症以转换
气氛,曰: “此乃前列腺囊内部或男性子宫内部卵子怀胎之征兆乎?抑或如名医奥
斯汀·梅尔顿[ 161]  先生所云,乃胃中之狼[162] 所致乎?”穆利根先生从腰部
发出一阵哄笑作答,毅然拍打横隔膜下部,并很精采且滑稽地模仿葛罗甘老婆婆[163]
(惜伊系一妓女[164],但仍不失为最杰出之女性),同时扬言:“妾腹从未养过私
孩子也。”彼演技高超奇巧,哄笑屡屡爆发,使满室无不振奋喜悦。 倘非前厅发出
警报声,此场轻快喧嚣之摹拟闹剧仍将续演。

    闻者非他人,乃一苏格兰学生也。此公性易激动,金发宛如亚麻,以无比热烈
之语气向该年轻绅士[165]深表祝贺。绅士谈兴正浓时,彼予以打断, 以谦恭之神
态向对面所坐人士招手,恳请递与一瓶甘露酒。同时,将头一歪,似有所迟疑(即
使整整一世纪之良好教养,亦未必能训练出如此优雅之举止)。然后将瓶子朝相反
方向倾之,以清楚之口齿询问该讲述者:“饮一杯如何,”“拜受,[166] 贵客,”
彼欣然曰,“万谢,[167] 。此举正合时宜。有此杯酒,吾之幸福方能完满。然而,
上天保佑,即使吾行囊中仅有些许饼屑,以及一杯井水,吾亦深感满足,并甘愿跪
于地下,为万宝之赐与者所确保之幸福,向上苍之神力致谢。”言讫,彼将杯凑至
唇边,以心满意足之神态,饮甘露酒少许,抚发袒胸,拽出丝带所系之小匣。匣内
嵌有女友亲笔题字之相片。彼接后,甚为珍爱。彼含情脉脉审视该面影,并曰:“
噫,先生,倘汝若吾然,于激动人心之刹那间,目睹伊人身着雅致披肩,头戴俏丽
新软帽[ 168] (伊以悦耳声调,告以此乃生日礼物也),淳朴洒脱,  温存妖冶;
足下必慨然向之五体投地,或永远逃离战场。吾断言,此生从未如此动心。 主啊,
感谢尔为吾创造日日夜夜。备受该倩女青睐者,诚为三生有幸。”无限温存之叹息
愈益使此番话语感人至深。彼将小匣揣入怀中,并再度拭泪叹息。“大慈大悲之天
主,尔所创造之物,普获尔之祝福。尔之治下最美妙者乃人之恋情也。恋情如此深
广伟大,足以使自由人与奴隶,蠢乡巴佬与文雅纨袴子弟,风华正茂、热情奔放之
情人与中年丈夫,均顿然堕入五里雾中。然而先生,吾走题矣。吾曹现世之欢乐是
何等杂以悲哀,何等不完美。命运不济!”彼痛苦呼叫曰,“倘若主上赋吾以先见
之明,提醒吾携带雨衣,当不至此!”遂不禁落泪。“纵下七场骤雨,对吾曹亦毫
无害处。吾过于大意矣!”彼手击前额,大声曰,“明日将迎来新的一天,雷鸣千
遍。吾识一‘外衣’商人[169] 波因茨先生,可售与法式舒适‘外衣’,每件一里
弗尔[170] ,确保不致湿及女方。”“呔呔!”授精业者[171] 大声插嘴曰,“吾
友穆尔[172] 先生乃一非凡之旅人(适才吾与彼[173] 曾共饮酒半瓶,座中有市内
博学之士),彼据可靠消息告知,霍恩岬角,雨势猛烈[174] ,致使所有‘外衣’
(无论何等结实),均已湿透。彼曰,诚然[175] ,大雨倾盆,罹难者无一不当即
匆匆告别人世。”“呸!一里弗尔[176] !”林奇先生大声曰,“货色粗陋至此,
不值一苏[177]”耳。‘伞’[178]之大小纵然仅及仙女蘑菇[179] ,然亦顶得过十
件如此‘搪孔之物’。任何稍有机智之女子,决不会用此等‘外衣’。 吾之情妇基
蒂今日相告,伊情愿舞于洪水中,亦不愿在救命方舟中挨饿。何耶?伊对予倾诉云
(此时,尽管除翩翩起舞之蝴蝶,绝无偷听者,伊依然脸色红涨,附耳低语):‘
吾曹生就无垢之肌肤,换个情况必将导致破坏礼仪,然而在二种场合下[180] ,会
成为唯一之可身衣裳。蒙自然女神赐与神圣祝福后,吾曹心中铭刻该语之意, 而今
已家喻户晓。吾搀扶该姣好哲学家坐上双轮马车后,伊用舌尖轻触吾外耳廓以引起
吾之注意,告曰:‘头一种场合,乃是入浴……,”彼时, 前厅铃响,今番足以丰
富吾曹知识宝库之议论遂被打断矣。

    正当举座说笑寻欢作乐之际,铃声大作,众人遂纷纷猜测。须臾,卡伦小姐步
入,对青年迪克森先生蹑嚅数言讫,向与座者深打一躬,然后退去。一贤淑端庄、
容貌标致之淑女一时出现于荡子群中,彼等淫荡之徒便即刻收敛其轻佻猥亵。然而
俟伊退出后,秽言秽语刹那间重新爆发。“吾甚觉荒唐矣,”酩酊大醉之痞子科斯
特洛曰,“极美味之母牛肉!伊想必邀汝幽会。狗杂种作如何想?汝精于此道矣。”
“确然如此,”林奇先生曰,“圣母济贫院同人擅长床上技巧。孽种奥加格大夫不
曾搔诸护士下颚欤?七个月以来,吾基蒂在该院病房任护士,此系伊所告,当属确
凿。”“大夫,祈天主可怜奴家!”身着淡黄色背心之后生[181] 仿妇人腔调狂呼
傻笑,并扭动身躯作淫荡态曰:“汝勿戏弄奴家!讨厌鬼!呜呼,妾浑身颤悠发晕
矣。汝之轻薄,确与可爱之小神父坎特基塞姆[182] 不相上下!”“倘若伊未身怀
六甲,”卡斯特洛大叫曰,“吾将被此啤酒呛得半死矣!大凡由于有喜而膨胀之妇
女,吾只消瞟一眼即可看出。”此时青年外科医生[183] 起身,乞求众人准其退席,
盖护士顷通知彼需立即赶赴病房也。彼曰:“该怀孕妇女曾以可钦之刚毅忍受阵痛,
而上苍大发慈悲,已结束其苦难,使之生下一名强壮男婴。吾无法容忍某些人士。
彼等既无足以使人开心之机智又乏指导他人之学识,竟对护士这一高贵天职肆意辱
骂,而除却应予以敬畏之神明外,护士乃最造福人间者。伊所从事之高尚职业,非
但不应成为笑柄,且可激励人心,使之向上。吾敢断言,倘有必要,吾能推出多如
云彩之证人[184],以阐述该项职业如何不比寻常。吾实难宽恕彼等。何以竟中伤
和蔼可亲之卡伦小姐这等人!伊乃女性之光辉,实令男性叹服不已。护士所接生者
乃用尘土造出之[185] 小娃,当此最关键之时刻加以诽谤,该念头实属可恶至极!
竟播下如此邪恶之种籽,以致产妇与接生婆在霍恩产院得不到应有之尊重。每念及
民族之未来,辄不寒而栗。”谴责完毕,彼乃向与座众人点头示意,走向门外。举
座发出一片赞同之低语声,有人扬言应立即将该下流醉汉逐之门外。此计划几近付
诸实践,将给彼以应有之惩罚。然而彼可鄙地赌咒发誓(而且发得八面玲珑),谓
彼乃天下最善良之人子也,从而减轻其罪责。“谨以吾之生命发誓,”彼曰,“诚
实的弗兰克·科斯特洛自幼被教以格外孝敬父母[186]。 家母擅长做果酱布丁卷与
麦片糊,吾一向对她怀有敬爱之心。”

      却说布卢姆先生乍一进来,留意到那片肆无忌惮之冷嘲热讽,认为此系年少通
常不懂怜悯所致,故容忍之。彼等荡儿实似狂妄自大之顽童,喜议论喧嚣,用语费
解,且口出不逊。每闻其暴躁与寡廉鲜耻之话语[187] ,顿感愤慨。虽能以血气方
刚勉强为之开脱,但如此无礼实难以忍受。尤使人不快者为科斯特洛先生言词之粗
野。据观察,此令人作呕之流氓乃私生子耳。彼呱呱坠地即畸形缺耳,身躯伛偻,
满口生牙。分娩时属逆产,足先露,且驼背[ 188]。外科医用钳子在彼头盖上留下
了明显痕迹。布卢姆遂联想到,彼即已故富于独创性之达尔文先生毕生探求不已之
进化论中所谈之过渡生物[189] 也。布卢姆已过人生之半途[190] ,历尽沧桑,系
一谨慎民族之后裔,生就稀有的先见之明,遂抑制心中所冒怒气,最迅速慎重地克
制住感情,告诫自己胸中要怀一“忍”字。心地卑鄙者对此加以嘲笑,性急之判断
者藐视之,然而众人咸认为此乃稳妥之举。妙语连珠以损害女性之优雅,乃精神上
一大恶习,彼坚不赞成;彼不认为此种人堪称才子,更弗言继承良好教养之传统。
布卢姆对彼等实忍无可忍,根据往日经验,只得采取激烈之手段,以迫使此傲慢之
徒丢尽颜面,及时退却。盖年轻气盛之徒,向来无视年老昏愦者之皱眉与道学家之
抱怨,一味欲食(据圣书著者凭借纯洁想象所写)树上禁果;布卢姆与彼等未尝不
抱有同感。惟当一淑女分娩产子之际,无论如何亦不得对人性等闲视之。最后,据
护士所云,布卢姆曾预料产妇迅将分娩,经此长时间之阵痛后,果然瓜熟蒂落,此
事再度证明天主之恩惠与慈悲,使布卢姆顿感释然。

       布卢姆遂与领座坦诚相见,曰:“吾对此事之看法(不妨将己见发表)为:彼
妇并非由于本人之过错而受尽痛苦,闻其安产而不知喜悦者,想必生性淡漠或心肠
冷酷也。”该衣着入时之浮华青年[191] 曰:“使伊陷入如此困境者,其夫也;理
应是其夫,除非伊乃另一名以弗所女子[192] 。”此时,克罗瑟斯击桌以使众人倾
听其嗓音洪亮之话语:“吾有话告汝等。蓄邓德利尔里式胡子[193] 之老叟——年
迈之格洛里·阿列路朱拉姆[194] 今日又来矣。彼用鼻音央告曰:‘吾欲对吾之生
命(此即彼对伊之称呼)威廉明娜进一言。’吾嘱彼心中宜有数,盖婴儿即将呱呱
坠地矣。见鬼!容吾坦率道来。吾不禁叹服该老汉之生殖力,竟足以令伊再生一胎。”
众人异口同声赞誉老叟,惟独该风流后生[195]坚持己见曰:“否。把关者[196]’
非其夫也,乃修道院之教士、夜间向导(有勇气者)或家庭用品之行商。”客人闻
讫,暗自思量:“彼等具有之神奇的轮回力实无与伦比,不同凡响。产院与解剖室
均已变为轻佻话语之操练厅。然而一旦获得学位,彼等轻浮荡子摇身一变即成为被
杰出人士誉为最高尚技艺之典范实践者。然而,”彼继续思索,“或许彼等平时个
个心中郁愤,欲寻解脱。因吾曾屡次目睹同一色羽毛之鸟齐声大笑[197]也。”

    彼异邦人系承蒙仁慈之陛下核准而取得市民权,然而吾曹欲询问彼之保护者总
督阁下,彼凭何资格而取得我国内政之最高权力欤?[198] 发自满腔忠诚之感激,
如今安在哉?在近日之战争[199] 中,只要敌人凭借手榴弹暂时取得优势,该叛徒
即一面惟恐其四分利公债暴跌而浑身颤抖,一面则抓紧机会向根据其本人意愿而臣
服之帝国开火!彼是否已忘却此事,一如忘却其所承受之一切恩泽?倘传闻无谬,
彼则为只顾个人享乐之利己主义者,诚属欺世盗名。闯入贞节妇女(一名勇敢少校
之女)之寝室,或对其妇德妄加谴责,此决非君子所为。若彼欲引人注意(其实,
此举对彼甚为不利),亦无可奈何也。该妇命途多舛,其合法特权屡遭践踏,时间
既久,对方态度复顽强,致使伊每闻彼之斥责,辄报以由绝望而导致之嘲笑。彼身
为社会风纪监察官,虔诚严若鹈鹕[220],竟将自然之羁绊抛诸脑后,肆无忌惮,
试图与出身于社会最下层之女仆发生暖味关系!倘非该女仆以擦地所用之毛刷为护
守天神,进行自卫,则必身遭不幸,有如埃及女夏甲[201]然!关于牧场问题,彼
之乖戾粗暴已臭名远扬。某次,当着卡夫先生之面,触怒一牧场主,以致遭到该乡
人以刻薄言词之反击。彼不适宜宣扬福音。家旁岂不有片耕地,只因无人播种,遂
闲置下来。青春期之恶习,人届中年遂成为第二天性,带来耻辱。倘若彼一定要将
基列香油[ 202] 这一效验可疑之秘方与“金科玉律”,分发给一代乳臭未干之荡子,
以促使彼等康复,则应使彼之行为与正全力奉行之教义相一致。身为丈夫,彼之内
心乃诸多秘密之贮藏库。为了体面,而轻易不肯泄露,色衰之美女或以淫言猥语挑
逗之,代替因被冷遇以致堕落之妻,给彼以慰藉。然而人伦之新倡导者以及恶行之
矫正者,充腴量仅为异邦之树。其扎根于东方本上时,则茁壮繁茂,香脂丰腴,造
移植于他处暖土,根即失去原有之勃勃生气,香脂亦变为混浊发酸,失去灵效。

    嗣子诞生消息之通告极其慎重,令人联想及土耳其朝廷仪式之惯例:由第二女
护士转告值勤之下级医务官,彼再向代表团传达。彼遂赴产室,以便在内务大臣与
枢密顾问官(彼等由于争先称赞已精疲力竭,沉默不语)亲临下,协助完成规定之
产后仪式。漫长肃穆之值勤使代表团焦躁不安。彼等认为既逢喜事,放纵一番亦应
获得宽容。于是,护士与医务官走后,立即展开舌战。只闻兜揽员布卢姆先生竭力
劝解之,平息之,抑制之,均属徒然。此乃最适宜高谈阔论之良机,亦为将彼等性
格迥异者联结起来之唯一纽带。分娩问题依次从各个方面加以剖析:异父兄弟之间
先天的敌对,剖腹产,遗腹子,以及稀有的例子:产妇死后之分娩。蔡尔兹谋杀胞
兄案,由于律师布希先生之激烈辩护,被诬告者已被宣判无罪。此事至今仍被人们
广为铭记在心;长子继承权,国王赐予双胞胎与三胞胎赏金;流产及溺婴,加以伪
装或掩饰;缺乏心脏的胎儿内胎儿[203]以及充血导致的缺脸。某缺下巴中国佬[204]
(候补者穆利根先生语) 之男系亲属,先天性缺颚乃系沿中线颚骨突起接合不全之
结果,(据彼曰)一只耳朵能听见另一只所云。麻醉或昏睡分娩法[205]之长处。高
年妊娠的情况下,因受血管压迫,阵痛延长。早期破水(眼下即一实例)导致的子
宫败血症之危险。用注射器进行人工受精。闭经后之子宫收缩。因被强奸而妊娠的
情况下,人种之延续问题。勃兰登堡[206]人称之为坠生[207] 的可怕分娩。医学
记载中之月经期间怀孕或近亲结婚导致之一产多胎、阴阳儿、畸形儿等。一言以蔽
之,亚理斯多德在其《杰作》[208] 中附上彩色石印插图加以分类的人类出生之各
种情形。对产科学与法医学上至关重要之问题,以及关于妊娠最普遍的信念(诸如
惟恐母体之活动将导致脐带勒死胎儿,遂禁止孕妇迈田舍栅栏;或强烈情欲得不到
有效满足时,辄将手放诸身上由于经年使用而作为惩戒场所[209] 被神圣化之部位
),均予以热烈研讨。有人断言,兔唇、胸痣、冗指、黑痣、赤痣、紫痣等畸形,
均足以对时而诞生之猪头儿(人们并没有淡忘格莉塞尔·斯蒂文斯夫人[210] 的例
子)或狗毛婴儿做出确凿[211] 而自然之说明。喀里多尼亚[ 212] 使节所提出之
原生质记忆假定,无愧于彼所代表的具有形而上学传统[213]  之国土。预见到此
等例子乃胎儿发育达到人类这一阶段前被抑制之表征。某异国使节则驳斥上述意见,
以热切而坚信不疑之口吻曰:“此乃女子与雄兽交媾所生者。”其根据则为优雅拉
丁诗人凭其才华在《变形记》中所传至今之弥诺陶洛斯之类神话。[214 ]彼之话语
立即引起轰动,然而为时短暂。因候补者穆利根先生比任何人均了解开玩笑所能引
起之效果,乃面谕曰;“如要发泄淫欲,宜寻一干净可爱之老臾。”遂使方才那番
感动顿然消失。同时,使节马登先生与候补者林奇先生之间就连体双胞胎[215] 中
之一名先逝世之际,在法学及神学上之矛盾,展开激烈争论。经双方同意,将此难
题委托兜揽员布卢姆先生立即交由副主祭助手迪达勒斯先生处理。不知彼是否欲以
超自然之庄重,显示其衣着之奇妙威严,抑或服从內心之声音,迄今保持缄默。此
刻亦仅简短地(有人认为敷衍塞责地)陈述《福音书》之教导曰:“天主所配合的,
人不可拆开。”[216] 

    然而玛拉基之故事则使彼等不寒而栗。彼一念咒,如下情景即出现在彼等面前:
壁炉旁的暗门吱呀一声开启,海恩斯从中出现!我等无不毛骨惊然!彼一手持装满
凯尔特文学之公事包,另一只手则持写有“毒品”字样之小瓶。当彼面泛鬼笑扫视
众人时,个个脸上露出惊讶、恐怖、厌恶之神色。“如此之接待原在吾预料之中,”
彼遂发出阴森之笑声并谓:“看来这要怪历史。[ 217] 吾乃杀害塞缨尔·蔡尔兹之
凶手,千真万确。吾已遭到何等惩罚!吾对地狱毫无畏惧。可惧者幽灵附体也。耶
稣之眼泪伤口[218]!究竟如何吾方能得到安息乎?”彼嗓音模糊,“吾携自己所整
理之民谣,在都柏林长期流浪,而幽灵宛如淫梦魔[219] 或牛魔般跟踪不止。吾之
地狱以及爱尔兰之地狱,皆在现世。为了忘却所犯罪恶,吾曾多方设法:消愁解闷,
射击白嘴鸦,学习埃尔斯语[220] (遂诵数句),服鸦片酊(彼将小瓶举至唇边),
扎营露宿。一切均归徒然!彼之亡灵与吾形影不离。吞服鸦片乃吾唯一希望……呜
呼!毁灭矣!黑豹![221]”彼大叫一声,须臾间消失矣,暗门滑动着,闭紧。少
顷,彼在对面门口露头,曰:“十一时十分,到韦斯特兰横街车站[222] 与吾碰头。”
彼去矣。众放荡之徒涕泅滂沱。占卜者[223] 举手向天,嗫懦曰:“马南南之报复
[ 224] !”哲人反复曰:“同态复仇法。伤感主义者乃只顾享受而对所做之事不深
觉歉疚之人。[225] ”玛拉基激动之至,闭口不言。谜底遂揭开矣。海恩斯为三弟
[226] ,真名蔡尔兹,黑豹为彼父之鬼魂也。彼吞服鸦片,以忘却此事,使予得到
解脱,不胜感谢。[227] 坟场旁之房屋无人居住。谁都不肯居于彼处。蜘蛛在孤寂
中张网。夜鼠自洞穴中窥伺。该屋受咒诅。闹鬼。为一座凶宅。[ 228] 

    人之灵魂,寿命有多长?灵魂禀有变色龙之特性,每接近一样新物即改变颜色,
与欢乐者接近即愉快,与悲哀者相处则沮丧,年龄亦随情绪而改变。利奥波德坐在
那里,反刍并咀嚼往事之回忆时,彼已不再是沉着踏实之广告经纪人,亦非一小笔
公债之所有者。念载光阴顿然消失,彼已成为少年利奥波德矣。仿佛是通过回顾性
之安排,镜中镜(刹那间)照出本人。彼目睹自家当年之英姿,早熟而老气横秋,
于刺骨寒晨,将书包(内装有母亲精心制作之美味大面包)当作子弹带般挎着,从
克兰布拉西尔街之老宅踱向高中。一两年后,同一身姿初戴硬毡帽(啊,何等神气!)
已开始跑外勤。彼乃家族公司之正式推销员,备有订货簿,洒了香水的手帕(不仅
是为了充当样品),皮箱里装满锃亮之小装饰品。(噫!可惜均属于往昔岁月!)彼
到处对犹豫不决而用指尖掐算之主妇或妙龄女郎,满脸掬以殷勤温顺之笑容。后者
对彼佯装出之礼仪[ 229] ,亦羞涩地点头会意。(然而其内心如何,则天晓得矣!)
香水气息,微笑,尤其乌黑眸子及圆滑周到之谈吐应对,使彼于傍晚为公司老板[230]
携回大量订货单。老板做完同样工作,口衔雅各烟斗[231] ,坐在祖传的炉边(上
面必煮着面条),透过角质圆框眼镜,阅读一个月前之欧洲大陆报纸。然而,刹那
间镜面模糊了,少年游侠骑士后退,干瘪,缩成雾中极细微之一点。而今自己做了
父亲,周围兴许是儿辈。谁知晓欤!聪明的父亲方知自己之子。[232] 彼思及哈奇
街关栈附近蒙蒙细雨之夜。彼与伊在一道(可怜,伊无家可归,系私生女,只付一
先令与一便士吉利钱,便属于汝,属于吾,属于众人),当两名夜警头戴雨帽之阴
影路过新修建的皇家大学时,彼等一道倾听其沉重脚步声。布赖迪!布赖迪·凯利!
[233] 彼决不会忘记此名,将永远铭记该夜:初夜,新婚之夜。彼等(求者与被求
者)于黑暗之底层缠扭在一起。转瞬之间。(要有!)光就浴满世界。 心与心可曾
悸动在一起!否,敬爱的读者,一霎时事即毕,然而——“且慢,撒开!不许如此!”
可怜的姑娘摸着黑,逃之夭夭。伊乃黑暗之新娘,夜之新娘。伊不敢生下白昼那金
太阳之子。不,利奥波德。名字与记忆无从给汝慰藉。青年时期汝对精力所抱幻想,
已被剥夺——一切归于徒然。汝之腰力已生不出子嗣,无能为力矣。鲁道夫[234]生
利奥波德,而今利奥波德却不再能有子嗣矣。

    众声纷杂,融人阴暗之寂静中。寂静乃无限之空间也。灵魂迅疾而沉默地飘浮
于世世代代生息不已之空间。灰色薄暮弥漫于此,却从不落到暗绿色之辽阔牧场上。
仅降下苍茫暮色,抛撒星宿的永恒之露。伊步履蹒跚,跟随乃母,犹如由母马带引
之小母马驹。伊等乃一片朦胧中之幻影,然而婀娜多姿,腰肢纤细优美,脖颈柔和
矫健,面容温顺,头脑聪慧。阴郁之幻象逐渐模糊,以至消失殆尽。阿根达斯乃荒
原也,向为仑枭与半盲戴胜鸟栖息之所。鼎盛之内泰穆[235] 已不复存在。彼等群
兽亡灵发出反叛之雷鸣,沿着云彩大道拥来。呼!哈喀!呼![236]视差[ 237] 从
背后阔步逼向彼等,用刺棒戳之,射自其眉眼之光锐利如蝎。大角鹿与牦牛,巴珊
[238]与巴比伦之公牛,猛犸象与柱牙象,均成群结队涌向下陷之海——死海
[239] 。那一大群黄道十二宫不祥而伺机报复之兽类!彼等呻吟,越云而来,犄角
或长或短,有长鼻者,撩牙者,或鬃毛若狮,或有多叉巨角,用鼻拱者,爬行者,
啮齿动物,反刍动物,厚皮动物,彼等大群地移动,吼叫。太阳之屠杀者。[ 240] 

    彼等踏着大地朝死海挺进,以便贪婪而不知餍足地狂饮那沉滞呆倦、永不枯涸
之咸湖水。此刻,马状怪物于寂寥之空中复长大矣,大得犹如天空本身,漫无边际,
朦朦胧胧出现于室女座[24]之上端。看哪,轮回之奇迹,伊乃永恒之新娘,晨星之
信使,新娘——永恒之处女。伊乃玛尔塔,“失去了的你”[242],年轻,可爱、光
艳照人之米莉森特[243] 。稍早于黎明前之最后时刻,伊足登灿烂之金色凉鞋,[244] 
身披汝所称之薄纱巾。伊乃昂星团[245]女王,此刻正冉冉升起,何等安详。面纱
在伊那星宿所生之肌肤周围飘扬,融为鲜绿、天蓝、紫红与淡紫色,任凭穿过星际
刮来之阵阵冷风摆布,翻腾、卷曲,回旋,在天空中婉蜒移动,写出神秘字迹。其
表象经过轮回之千变万化,成为金牛座额上之一颗红宝石,三角形标记阿尔法
[246],熠熠发光。

    弗朗西朗斯正在提醒斯蒂芬,多年前康米神父任校长时,他们二人曾同过学的
事。他问起格劳康、亚西比德[247]和皮西斯特拉图斯[248] 。“他们如今在哪儿?”
两个人都不晓得。“你所谈的是过去和它的幽灵,”斯蒂芬说,“何必去想那些呢?
要是我隔着忘川[249]把它们唤回到现世来,那些可怜的幽灵会不会应声而至呢?
有谁知道呢?我,斯蒂芬的公牛精神[250],阉牛之友派‘大诗人’[251]乃是它们
的主人,又是赋与它们生命的人。”他把葡萄叶编成的冠戴在蓬乱的头发上,并朝
文森特微笑着。“当你能够凭着远比两三首轻飘飘的诗更为伟大的作品向你天才的
父亲[252]呼唤时,”文森特对他说,“这句答复和那些叶子就能成为更适合于你的
装饰了。凡是为你着想的人,都盼望这样。大家都已不得你完成你所构思的这部作
品,并称赞你是戴花冠者[253] 。我衷心祝愿你不要让他们失望。”“哦,不,文森
特,”利内翰把一只手放在挨近他的文森特的肩膀上说,“不用担心。他才不会让他
母亲做孤儿[254]呢。”那个年轻人的脸色阴郁了。大家都看得出,在他来说,被人
提醒对前途的指望和新近丧母一事是何等难以忍受。倘非喧嚣声减轻了痛苦,他会
退出宴席的。马登只因为一时看上了骑手的名字,便心血来潮地把赌注下在“权杖”
[255] 身上,结果输了五德拉克马[256] 。利内翰的损失也那么大。他对大家讲述
赛马情况。旗子往下一挥,唿啦!母马驮着奥马登,一个箭步蹿出去,精神饱满地
奔跑起来,它领先。每一颗心都怦怦悸动。连菲莉斯[257] 都克制不住自己了。她
挥舞头巾喊着:“好哇!‘权杖’赢啦!”然而在快要到终点的直线跑道上,“丢掉”
[258]迫近、拉平并超过了它。全都完啦[259]。菲莉斯一声不响:她的两眼像是悲
哀的银莲花。“朱诺,”她大声说,“我输定啦。”然而她的情侣安慰她,给她带来一
只闪亮的小金匣,里面装着几块椭圆形小糖果。她吃了。她落了泪,仅只一滴。“W. 
莱恩可是个顶出色的骑手,”利内翰说,“昨天赢了四场,今天三场。哪里有比得上
他的骑手呢?骆驼也罢,狂暴的野牛也罢,他都骑得稳稳当当。可是咱们也像古人
那样忍耐吧。对不走运者发发慈悲吧!可怜的‘权杖’!”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
气,“它再也不是从前那匹精神抖擞的小母马啦。我敢发誓,咱们永远再也看不到
那样一匹马了。老兄,我对天主发誓,它是马中女王,你还记得它吗,文森特?”
“我倒是巴不得你今天能见到我的女王哩,”文森特说,“她有多么年轻,容光焕发
(拉拉吉[260] 跟她站在一起也会黯然失色),穿着淡黄色的鞋和好像是平纹细布
做的连衣裙。遮蔽我们的栗子树花儿正盛开。诱人的花香与飘浮在我们周围的花粉
使空气浓郁得往下垂。在浴满阳光的小块儿地面的石头上,似乎毫不费力地就能烤
出一炉科林斯水果馅小圆面包——就是佩利普里波米涅斯[ 261 ] 在桥头摆摊卖的
那种。然而,除了我那只搂住她的胳膊,她没得可咬的。于是,每逢我搂紧了,她
就顽皮地咬我一口。一星期前她卧病四天,然而今天她神态自在,快快活活,还拿
病危开着玩笑。这当儿,她就更富于魅力了。还有她那花束!她可真是个疯疯颠颠
的野丫头。我们相互偎倚着的时候,她采够了花。这话只能悄悄地告诉你,我的朋
友。我们离开田野的时候,你简直想不到我们竟碰见了谁。不是别人,正是康米呀!
[262] 他沿着篱笆踱来,正在读着什么,好像是《圣教日课》。我相信他当作书签
夹在里面的准是葛莉色拉或奇洛伊[263] 写来的一封俏皮的信。我那甜姐儿狼狈得
飞红了脸,假装整理稍微弄乱了的衣裳。矮树丛的一截小树枝巴在上面了,因为连
树棵子都爱慕她。当康米走过去后,她就用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芳容。然而
他挺慈祥,走过去的时候,还祝福了我们呢。”“神明也从来都是仁慈的,”利内
翰说,“虽然我在已思那匹母马身上吃了亏,也许他这酒[264] 倒更合胃口哩。”
他把手放在酒瓶上。玛拉基瞅见了,就制止他这一动作,并指了指那个异邦人和鲜
红色商标[265]。“小心点儿,”玛拉基悄悄他说,“像德鲁伊特[266] 那样保持
沉默吧。他的灵魂飘到远处去了。从幻梦中醒过来,也许跟出生同样痛苦。任何东
西,只要认真逼视,兴许都可以进入诸神不朽的永恒世界之门。你不这么认为吗,
斯蒂芬?”“西奥索弗斯[267] 对我这么说过,”斯蒂芬说,“在前世,埃及司祭
曾向他传授过因果报应法则的奥秘。西奥索弗斯对我说,月亮上的君主乃是太阳系
游星阿尔法用船送来的桔黄色火焰。不凭灵气来再现自己,以第二星座之红玉色的
自我为化身。”

    然而,说实在的,关于他[268] 处于某种郁闷状态或被施行了催眠术之类的荒
谬臆测,纯属最浅薄之误解,有悖于事实。正在发生这些事的当儿,此公两眼开始
显露勃勃生机。即使不比别人更敏锐,至少也跟他同样敏锐。任何曾经做过相反推
测的人,都会立即发现自己搞错了。他朝特伦特河畔伯顿的巴思公司所产瓶装一级
啤酒凝望了足足四分钟。它夹在好多瓶酒当中,刚好摆在他对面,其鲜红色商标,
无疑是为了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在方才那番关于少年时代和赛马的谈话后,由于只
有他自己才知道得最透彻的理由(这一点,后来才弄清楚),周围发生的事被涂上
了迥异的色彩。于是,他就沉浸在两三档子私事的回忆里。对此,另两个人犹如尚
未出生的婴儿一般,丝毫也不了解。不过,他们二人的视线终于相遇。他一旦明白
对方迫不及待地想要喝上一盅,便不由自主地决定为他斟上。因此,他攥着那装有
对方所渴求的液体之中型玻璃容器颈部,足倒一气,以致它都快空了,然而又相当
小心翼翼地,不让一滴啤酒溅到外面。

    随后进行的辩论,其范围与进度均是人生旅途的缩影。会场也罢,讨论也罢,
都气派十足。论头脑之敏锐,参加辩论者乃属海内第一流的,所论的主题则无比崇
高重要。霍恩产院那高顶棚的大厅,从未见过如此有代表性而且富于变化的集会。
这座建筑的古老椽子,也从未听到过如此博大精深的言词。那确实是一派雄伟景象。
克罗瑟斯身穿醒目的高地服装,坐在末席上。加洛韦岬角[269] 那含有潮水气味的
风;使他容光焕发。坐在对面的是林奇,少年时代行为放荡以及早慧,都已在他脸
上留下烙印。挨着苏格兰人的座位是留给怪人科斯特洛的;马登蹲坐在科斯特洛旁
边,呆头呆脑地纹丝不动。壁炉前的主席那把椅子是空着的,两边分别为身穿探险
家派头的花呢短裤、脚蹬生牛皮翻毛靴子的班农,还有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玛拉基·
罗兰·圣约翰·穆利根那淡黄色的优美服装和一派城市的举止教养。最后,桌子上
首坐着位年轻诗人,他逃脱了教师这个行当和形而上学的审问,在苏格拉底式讨论
的快活氛围中找到了避难所。右边是刚从赛马场来的油嘴滑舌的预言家,左边是那
位谨慎的流浪者。他被旅途与厮打扬起的尘埃弄脏,又沾上了难以洗刷的不名誉的
污点。然而他那坚定不移、忠贞不渝的心中却怀着妖娆的倩女面影,那是拉斐特[270]
在灵感触发下用那支画笔描绘下来的传世之作。任何诱惑、危险、威胁、
屈辱,都无法消除。

    开头最好先说明一下:斯·迪达勒斯先生(神性怀疑论者[271] )的议论似乎
证明他所沉溺并被歪曲的先验论,与一般人所接受的科学方法是截然相反的。重复
多少遍也不为过分的是:科学乃处理有实质的现象的。科学家正如一般人一样,必
须面对硬邦邦的现实,不容躲闪,并须做出详尽的说明。目前确实可能还有一些科
学所不能解答的问题,例如利·布卢姆先生(广告经纪人)所提的头一个问题:即
将诞生者的性别是如何决定的。我们究竟应该接受特利纳克利亚的恩培多克勒的说
法,即认为男子的诞生决定于右卵巢[272](另外一些人则主张是在月经后的时期),
还是应该认为被放置过久的精子或精虫乃是决定性别的重要因素?抑或像众多胚胎
学家(卡尔佩珀、斯帕兰札尼[273] 、布鲁门巴赫、勒斯克、赫特维希[274] 、利
奥波德和瓦伦丁[275] )所设想的那样,是二者的混合物呢?这个论点也许意味着:
一方面是精虫的生殖本能[276] ,另一方面是被动因素那巧妙地选择的体位——即
卧在下面受胎[277] 之间的协力(大自然喜用的方法之一)。同一位问讯者所提出
的另一问题,其重要性不亚于此:婴儿死亡率。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他中肯恰
当地提出:尽管我们诞生的方式相同,死法却各异。玛·穆利根先生(卫生学兼优
生学博士)谴责本地的卫生状态道,我们这些肺部发灰的市民吸进了飘浮在尘埃中
的细菌,以致患上腺样增殖症和肺结核等症。他声称,民族素质的衰退应统统归咎
于这些因素以及我们街头上那些令人厌恶的景象:触目惊心的海报,各种支派的教
士,陆海军的残废军人,风里雨里赶马车的坏血症患者,悬吊着的兽骸,患偏执狂
的单身汉以及不能生育的护理妇。他预言审美学[278] 将普遍地为人们所接受,生
活中所有的优美事物,纯正的好音乐,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学,轻松愉快的哲学,饶
有教育意义的绘画,维纳斯与阿波罗等古典雕刻的石膏复制像,优良婴儿的艺术彩
照——只要在这些方面略加注意,就能使孕妇在无比愉快中度过分娩前的那几个月。
J.克罗瑟斯先生(议论学学士) 将婴儿夭折的一部分原因归咎于女工在工厂内从
事重劳动引起的腹腔部外伤,以及婚后夫妻生活中的节制问题,但绝大多数还是由
于在公私两方面的疏忽。这种疏忽达到极点,便会造成遗弃新生婴儿、堕胎犯罪或
残忍的杀婴罪。尽管前者(我们指的是疏忽)毫无疑问是确凿的,但他所举的那个
关于护士忘记点清填入腹腔的海绵数目之事例,太不经见了,不足为训。其实,当
我们仔细调查这个问题时就会发现,尽管有上述种种人为的缺陷,往往妨碍大自然
的意图,但是妊娠与分娩却依然在大量地顺利地进行着,诚然令人惊奇。文·林奇
先生(算术学士)提出了富于独创性的建议:出生与死亡,与所有其他进化现象(
潮汐的涨落、月亮的盈亏、体温的高低、一般疾病)一样。总而言之,大自然之巨
大作坊中的万物,远方一颗恒星之消失乃至点缀公园的无数鲜花之绽开,均应受计
数法则的支配,而这一法则迄今尚未确定下来。但是这里也有个简单而直截了当的
问题:为什么一对正常、健康的父母所生下的看上去健康并得到适当照顾的娃娃,
竟会莫名其妙地夭折,而同一婚姻中所生的其他孩子并不这样呢?用诗人的话来说,
这确实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279] 我们确信,大自然不论做什么,都自有充分
而中肯的理由。这样的死亡很可能是某种预测的法则所导致的。据此法则,病原菌
所栖息的生物(现代科学毫无争论余地地显示:只有原生质的实体可以是不朽的)
越是在发育初期,死亡率越高。这种安排纵然给我们的某种感情(尤其是母性)以
痛苦,然而有些人认为从长远来看是有益于一般人类的,因为它保证了适者生存。
斯·迪达勒斯先生(神学怀疑论者)发表意见(或者应该说是插话)道,患黄疽症
的政治家和害萎黄病的尼姑自不用说,由于分娩而衰弱的女癌症患者和从事专门职
业的胖绅士总是咀嚼形形色色的食品,下咽,消化,并以绝对的沉着使其经过通常
的导管。当这些杂食动物吃小牛息肉这样好消化的食品时,大概会减轻肠胃的负担
吧。这番话从极其不利的角度无比透彻地揭示了上述倾向。这位有着病态精神的审
美学兼胚胎哲学家,尽管连酸与碱都分不清,在科学知识上却摆出一副傲慢自负的
架子。为了启发那些对市立屠宰场的细节没他那么熟悉的人们,也许应该在此说明
一下:我们那些拥有卖酒执照的低级饮食店的俚语小牛崽肉,指的就是打着趔趄的
牛崽子[280]那可供烹调食用的肉。在霍利斯街第二十九、三十、三十一号国立妇
产医院的公共食堂里,能干而有名望的院长安·霍恩博士(领有产科医生执照、曾
为爱尔兰女王医学院成员)最近与利·布卢姆先生(广告经纪人)之间举行了一场
公开辩论。据目击者说,该院长曾指出,一个女人一旦把猫放进口袋里(这大概是
对大自然之最复杂而奇妙的作用——交媾的雅喻),她就非把它再送出去不可;或
赐与它生命(用他的话来说),以便保全自己的命。他的论敌富于说服力地驳斥说:
这可是冒着自己丧失生命的危险!尽管说话的语调温和而有分寸,仍然击中了要害。

    这当儿,医生的本领与耐心导致了一次可喜的分娩[281] 。不论对产妇还是医
生来说,那都是令人厌倦、疲劳的一段时间。凡是外科技术所能做的,都做到了。
这位产妇也极为勇敢,她用坚韧不拔的精神加以配合。她确实这么做了。打了一场
漂亮仗[282] ,而今她非常、非常快乐。那些过来人,比她先经历过这一过程的,
也高高兴兴地面带微笑俯视着这一动人情景。她们虔诚地望着她。她目含母性之光,
横卧在那里,对全人类的丈夫——天主,默诵感谢经。新的母性之花初放,殷切地
渴望摸到婴儿的指头(多么可爱的情景)。当她用那双无限柔情的眼睛望着婴儿时,
她只盼望着再有一种福气:让她亲爱的大肥[283] 在她身边分享她的快乐,把天主
的这一小片尘土[ 284] ——他们的合法拥抱之果实,放在他怀抱里。而今他上了
些岁数(这是你我之间的悄悄话),双肩稍见弯屈。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厄尔斯
特银行学院草地分行的这位认真负责的副会计师已具有了一种庄重的威严。“哦,
大肥,往昔的恋人,如今的忠实生活伴侣,遥远的过去那玫瑰花一般的岁月再也不
会回来了!”她像从前那样摇摇俊美的头,回顾着那些日子。天哪!而今透过岁月
之雾望去,那是何等美丽呀!在她的想像中,他们——他和她——的孩子们聚拢在
床畔:查理、玛丽·艾丽斯、弗雷德里克·艾伯特(倘若他不曾夭折)、玛米、布
吉(维多利亚·弗朗西丝)、汤姆、维奥莱特·康斯但斯·路易莎、亲爱的小鲍勃
西(是根据南非战争中我们的著名英雄——沃特福德与坎大哈的鲍勃斯勋爵[285] 
而命名的)。现在又生下了他们二人结合的最后的象征,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里福伊,
长着真正的普里福伊家的鼻子。这个前途无量的婴儿,将以普里福伊先生那个在都
柏林堡财务厅工作的有声望的远房堂弟莫蒂默·爱德华而命名。光阴茬苒。然而时
间老爹轻而易举地就把事情了结啦。不,亲爱的、温柔的米娜,不要从你胸中叹气。
还有大肥,把你烟斗里的灰磕打掉吧。通知熄灯的晚钟已敲(但愿那是遥远的未来
的事!),你却还在摆弄着使惯了的这只欧石南根烟斗。用以读《圣经》的灯也给
熄灭了吧,因为油已剩得不多了,所以还是心情平稳地上床休息吧。天主无所不知,
到时候就会来召唤你。你曾打了一场漂亮仗,忠实地履行了男人的职责。先生,请
握住我的手。干得出色,你这善良而忠实的仆人![286] 

    有一种罪或者(照世人的叫法就是)恶的记忆,隐蔽在人们心中最黑暗处,埋
伏在那里,等待时机。一个人尽可以听任记忆淡漠下去,将其撂开,仿佛不存在一
般,并竭力说服自己,好像那些记忆并不存在或至少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然而抽
冷子一句话会勾起这些记忆:会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幻想或梦境里,或者当铃鼓
与竖琴抚慰他的感觉之际,或在傍晚那凉爽的银色寂静中,或像当前这样深夜在宴
席上畅饮时——浮现在他面前。这个幻象并非为了侮辱他而至,像对待那些屈服于
她的愤怒的人们那样,也并非为了使他与生者离别,对他进行报复,而是裹以过去
那可怜的尸衣,沉默,冷漠,嗔怪着。

    异邦人继续望着自己眼前这个人脸上那故意做出的冷静神情慢慢地消失。出于
习惯或乖巧心计的这种不自然的冷静似乎也包含在他的辛辣话语之中,好像在谴责
说话人对人生粗野方面的不健康的偏爱[287] 。听者的记忆里,宛若被一句朴实自
然的话所唤醒了一般,浮现出一副光景。仿佛是往昔的岁月伴随着当前的种种喜悦
真地存在于现实中似的(就像某些人所想的那样)。平静的五月傍晚那修剪过的草
坪。他们对朗德镇[ 288] 或紫或白的丁香花丛记忆犹新。小球缓缓地沿着草地向
前滚去,要么就相互碰撞,短暂机警地震颤一下,挨在一起停了下来。香气袭人的
苗条淑女们兴致勃勃地观看着。那边,每逢灰色水池里的灌溉用水徐徐流淌,水面
便起涟漪。水池周围,你可以瞥见同样香气袭人的姐妹们:弗洛伊、阿蒂、蒂尼[289]
以及她们那位身姿不知怎地分外引人注目的肤色稍黑的朋友——樱桃王后[290] 。
她一只耳朵上佩带着玲珑的樱桃耳坠子:冰凉火红的果实衬着异国情调的温暖肌
肤,相得益彰。(正是开花时节。及至将滚球聚拢起来收进箱子,大家就围坐在温
暖的炉边,其乐融融。)一名身穿亚麻羊毛混纺衣服的四五岁幼童正站在池边,姑
娘们用爱怜的手围成一圈,保护着他。现在男童略微皱起眉来。也许他像这个青年
似的过于意识到自身处境危险的快感,但是又只得不时地朝他母亲瞥上一眼。她正
从面对花坛的游廊[291] 守望着,喜悦之中却又含着一抹漠然或嗔怪之色(凡事都
是无常的[ 292] )。

    注意下述事件并且铭记在心头吧,结局来得很突然。走进学生们聚集的产房外
面的前厅,留意他们的神色吧。那里仿佛丝毫也没有鲁莽或强暴的痕迹。一片守护
者的宁静,这倒很合乎他们在产院中的地位。恰似昔日在犹大的伯利恒,牧羊人和
天使曾通宵达旦守护在马槽周围一样。[293] 然而闪电之前,密集的雨云因含湿气
过多变得沉甸甸的,膨胀起来。大团大团地蔓延,围住天与地,使其处于深沉的酣
睡状态;并低垂在干涸的原野、困倦的牛和枯萎的灌木丛与新绿的嫩叶上。接着,
刹那间闪光将它们一劈两半,随着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下。话音刚落,立即发生
了急剧的变化。

    “到伯克[294] 去!”爵爷斯蒂芬喊罢,一个箭步向前蹿去。那群帮腔的也一
起跟在后面:有血气方刚的,顽劣的,赖债的,庸医,还有一本正经的布卢姆。大
家分别攥着帽子、梣木手杖、比尔博剑[295] 、巴拿马帽和剑鞘、采尔马特登山杖
[296] 等等。这儿有各式各样的壮小伙子,一个个气宇轩昂的学生。卡伦护士在门
厅里给吓了一跳,她拦也拦不住。正笑嘻嘻地走下楼梯的外科医生也阻止不了——
他是来告诉大家胎盘已处置完毕,”足足有一磅重。他们催促着他。大门!敞着吗?
好极啦!他们喧嚣地冲出去,雄赳赳地参加一分钟的赛跑,最终目的地乃是登齐尔
和霍利斯这两条街交叉处的伯克。迪克森对他们说了些尖酸话语,并咒诅了一句,
也跟了来。布卢姆想托护士给楼上那位欣喜的母亲和她的宝宝捎句问候,所以就在
她身边停下脚步。最好的治疗就是营养和静养。她的脸色不是正表露出这一点吗?
憔悴苍白,说明霍恩产院里那些日以继夜的护理多么辛苦。大家既然都已走光,他
就仗着天生的智慧,临告辞时凑近她,悄悄他说:“太太,鹳鸟啥时候来找你呢?”
[ 297] 

    户外的空气饱含着雨露的润湿,来自天上的生命之精髓,在星光闪烁的苍穹下,
在都柏林之石上闪闪发光。天主的大气,全能的天父之大气,光芒四射的柔和的大
气,深深地吸进去吧。老天在上,西奥多·普里福伊,你漂漂亮亮地做出一桩壮举!
我敢起誓,在包罗万象最为庞杂的烦冗记录中,你是无比出众的繁殖者。真令人吃
惊啊!她身上有着天主所赐予的、按照天主形象而造人的可能性[298], 你作为男
子汉,不费吹灰之力便使她结了果实。跟她紧密结合吧!侍奉吧!操劳吧!完全像
一只看门狗那样忠于职守,把学者和所有的马尔萨斯人口论者统统绞死吧。西奥多,
你是他们所有人的老爹。在家里,你为肉铺的帐单;在帐房里,则为金锭银块(都
不是你的!)辛辛苦苦操持,莫非不堪重负而意气消沉了吗?昂起头来!每新生一
个娃娃,你便会收获一侯马[299] 熟小麦。瞧,你的毛都湿透了。你羡慕达比·达
尔曼和他的琼[300] 吗?他们的子孙只是些鸣声凄惋的松鸡和烂眼儿的杂种狗。
呸!告诉你。巴!他是一头骡子,一个死了的软体动物:既无精力,又无体力,连
一枚有裂纹的克娄泽[301]都不值。没有生殖的性交!不,我说!婴儿屠杀者希律[302]
才是他更真实的名字。真的,光吃蔬菜,夫妇同床可不怀孕!给她吃牛排吧:红殷
殷,生的,带着血的!她是各种疾病盘踞的自发魔窟:瘰疬、流行性腮腺炎、扁桃
体周脓肿、拇趾囊肿胀、枯草热、褥疮、金钱癣、浮游肾、甲状腺肿、瘊子、胆汁
病、胆结石、冷血症和静脉瘤。诵悼歌,连续举行三十天的弥撒,《那利米哀歌》
[303],以及所有这类哀悼的歌。一概谢绝吧!不要后悔那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你
不同于许许多多曾经企盼、愿望、等待过而一直也不曾实现的。你瞧见了你的美国
[304] ,你毕生的事业,像大洋彼岸的野牛那样,为了交配而猛冲过。琐罗亚斯德
[305]是怎么说的呢?你从悲哀这头母牛身上挤奶。现在你喝着它的乳房里那甜美
的奶。[30 6]瞧!它为了你而充裕地流淌。喝吧,老兄,满满一乳房!母亲的乳汁,
普里福伊,人类的乳汁[307] ,也是在上空化为稀薄的水蒸气,灼灼生辉,扩展开
来的银河的乳汁,放荡者在酒店里咕嘟咕嘟狂饮的潘趣[308] 奶,疯狂的乳汁,迦
南乐土的奶与蜜[309] ,母牛的奶头挺坚硬,是吗?对,然而她的奶水又浓又甜,
最能滋补。那是不会发硬、然而黏稠浓厚的酸凝乳。老族长,到她那儿去吧!奶头!
凭着女神帕图拉和泊滕达,让我们干杯![310]

    为了纵酒豪饮,大家相互挽着臂,沿街大喊大叫地冲去。真正的。[ 311] 昨
晚你是在哪儿睡的?打扁了的碎嘴子蒂莫西[312] 那儿。加油儿,快点儿。家里有
雨伞或长统胶靴吗?给亨利·内维尔[313] 瞧过病的穿旧衣的外科医生在哪儿?对
不起,谁都不知道。喂,迪克斯!往前走到缎带柜台那儿。潘趣在哪儿?百事顺利。
天哪,瞧瞧那个从产院走出来的醉醺醺的牧师![314] 伏惟全能至仁天主圣父,及
圣子……降福保全我众。[315] 一个冤大头[316] ,先生。登齐尔巷的小伙子们
[ 317] 。见鬼,活该!快去。对,以撒[318] ,把他们从明亮的地方赶走。亲爱
的先生,你要跟我们一道去吗?一点儿也不碍事。你是个好人,咱们彼此不必见外。
去吧,我的孩子们![319] 第一炮手,开火。到伯克去!到伯克去!他们从那里挺
进了五帕拉桑[320]。 斯莱特里那骑马的步兵[ 321] 。该死的丑东西在哪儿?背
弃教义的[322] 斯蒂夫牧师!不,不,是穆利根!在后面哪!朝前推进。要盯着钟。
打烊的时间。[ 323] 穆丽!你怎么啦?我妈叫我出嫁啦。[324] 英国人的至福[325]!
擂鼓吧,咚咚,嘭嘭,[ 326] 赞成者占多数。由德鲁伊特德鲁姆印刷厂叫你喝啥?
来杯超人[333] 喝的世代相传的蜂蜜酒。我也照样。来五杯一号的。[334] 你呢,
先生?姜汁甜露酒。嘿,是车把式喝的蛋酒汁。刺激得浑身热腾腾的。给钟[335] 上
弦。突然停摆,再也不走了。当老……[336] 我要苦艾酒,知道了吗?哎呀![337] 
要一份蛋酒或加了调料的生蛋。几点钟啦?我的表进当铺啦。差十分。费心啦。不
用客气。是胸部外伤吗,呃,迪克斯?千真万确。只要睡在他那小院儿里,随时都
会挨蜜蜂螫的。家就住在圣母医院附近。这位仁兄有妻室。认识他太太吗?嗯,当
然认识喽。她身材可丰腴哩。瞧瞧她脱掉衣服时的样子吧,那裸体真能饱人眼福。
漂亮的母牛可跟你们那瘦母牛[338]不一样,一点儿也不。拉下百叶窗,宝宝。[339] 
两杯阿迪劳恩[340] 。我也一样。麻利点儿,要是倒下,就马上爬起来:五,七,
九。好极啦!她有着一双顶好看的眼睛,一点不含糊。还有她那奶头和丰满的臀部。
只有亲眼看了才能相信。你那双饥饿的眼睛和石膏的脖颈,   把我的心偷去了。噢,
排精的气味。先生,土豆?又是风湿病吗?[341] 真是荒唐,请原谅我这么说。大
家都这么认为。我看你可能是个大傻瓜。  呃,大夫?刚从拉普兰[ 342] 回来吗?
您还是这么富态,贵体安康吧?老婆娃娃都好吗?尊夫人快生养了吧?站住,交出
来。[343] 口令。瞧那头发。[344] 苍白的死亡和殷红的诞生。[345]嘿!唾沫溅
到你眼睛里去啦,老板!打给戏子的电报。从梅瑞狄斯那儿剽窃来的。[346] 以耶
稣自居的那个患了睪丸炎、满是臭虫跳蚤的耶稣会会士!我姨妈给金赤他爹去了信,
说坏透了的斯蒂芬把好极了的玛拉基带上邪路啦。

    晦,小伙子,抓住球[ 347] !把那啤酒递过来。为了勇敢的苏格兰长久沸腾。
[ 349] 我的烈酒。谢谢。[350]祝咱们大家健康。怎么样?犯了规。别把我这条新
裤子弄脏了。喂,给我撤上点儿那边的胡椒粉。喏,接着。带上芷茴香籽儿[351] 。
你明白吗?沉默的喊叫。每个汉子都去找自己的漂亮姑娘。[352] 肉欲维纳斯[353]
 。小妇人们。[354] 来自穆林加尔镇的厚脸皮的坏姑娘[355] 。告诉她,我打听
她来着。搂着萨拉的腰肢[356]。通往马拉海德[357] 的路上。我吗?勾引我的那
个女人,哪怕留下名字也好。[358]你花九便士要买什么?我的心,我的小坛子[359]
 。跟放荡的窑姐儿搞一通。一块儿摇桨。退场[360] !

      你在等着吗,头儿?就那么一回,可不是嘛。瞧你那副发愣的神儿,好像亮闪
闪的金钱不见了似的。明白了吗?他身上有的是钱。刚才我瞅见他差不多有三镑哩,
说是他自己的。我们都是你请来的客人,晓得吧?你掏腰包,老弟。拿出钱来呀。
才两先令一便士呀。这手法你是从法国骗子那儿学来的吧?你那一套在这儿可行不
通。小伙子,对不起。这一带就数我的脑袋瓜子灵。千真万确。你呀,我们没喝醉,
我们一点儿也没醉[361] 。再见,先生。[362]谢谢你。

    对,可不是嘛。你说啥?这是在非法的秘密酒店。完全喝醉啦。老弟。班塔姆,
你已经有两天滴酒未沾了。除了红葡萄酒,啥也不喝。[ 363] 。给我滚!瞧一眼
吧,务必瞧瞧。天哪,不会吧!他刚去过理发馆。[ 364] 喝得太多,连话都说不
出来啦。跟车站上的一个家伙在一块儿。你怎么知道的?他爱听歌剧吗?《卡斯蒂
利亚的玫瑰》。并排的铸[365] 。叫警察来呀!给这位晕过去的先生拿点儿水来。
瞧瞧班塔姆有多么年轻。哎呀,他哼起来啦。金发少女。我的金发少女[366] 。喂,
停下吧!用手使劲捂住他那肮脏的嘴巴。本来他是蛮有把握的, 只因为我跟他暗通
消息,告诉了他“绝对可靠的事”,这才砸了锅。就欠让魔鬼掰掉脑袋[367  ]的斯
蒂芬·汉德这个家伙塞给了我一匹劣马。 他遇见一个从练马场替巴思老板往仓库送
电报的人。他给了那人四便士,借着蒸气私拆了那封电报。“母马竞技状态良好。”
[ 368] 好比是花金币买醋栗。这是一种骗局。《福音书》中的真理。莫非是恶劣的
消遣吗?我想是这样的。没错儿。要是被警察当作猎物逮住了,就得去坐牢。   马登
把赌注下在马登骑的那匹马上了,发疯地下赌注。[369]啊,肉欲,我们的避难所和
力量。[370] 开溜啦。你非走不可吗?回到妈妈那儿去。付账。  可别让人瞧出我的
脸盘儿发红。要是给他发现了,就完蛋啦。回家去吧,班塔姆。再见,老伙计。别忘
记给老婆捎立金花[371]去。老老实实告诉我,是谁把小公马的事儿透露给你的?这
只是你我之间的悄悄话。不瞒你说,凭着圣托马斯[372]发誓,是她的丈夫。不骗你,
是利奥[373]那个老家伙。我发誓,真格的。要是我撒了谎,就让我粉身碎骨。我对
着神圣的大托钵修士发誓。你为啥没有告诉我?哼,  倘若不是那个犹太人的奷计,
就让我暴死。凭着上主阴茎发誓,啊们。你要提议吗?斯蒂夫老弟,你再破费点儿
也成吧?他妈的,还喝得下去吧?你这个出手无比大方的东道主,肯让这开始得如
此豪华的酒宴散席吗?要知道,你请来的客人个个都是极度贫困、   渴得厉害的啊。
总得喘口气。老板,老板,你有好酒吗,斯塔布[374]?喂,老板,让咱们开开斋。
请大家尽情地喝吧。好的,老板!给每人斟杯苦艾酒。咱们个个喝绿毒,谁来迟了
就倒楣。[375]打烊了,先生们,呃?给那神气活现的布卢姆来杯朗姆酒, 我听你
说过葱头[376] ?布卢?那个兜揽广告的?那个照相姑娘的爹[377],这可让我吃
了一惊。小声点儿,伙计。悄悄地溜掉吧。各位,晚安[378]卫我于梅毒魔鬼。[379]
那个花花公子和女模女样[380]的家伙哪儿去啦?上当了吧?逃走了。啊,好的,
你们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将军。王移到象的位置。善良的基督徒,请你帮助这
个被朋友夺走住处钥匙的小伙子[381]找个今晚睡觉的地方。唷,我快要酩酊大醉
啦。妈的,我敢说这是最好的、最开心的假日。喂。伙计,给这孩子几块点心。扯
蛋,我才不吃那白兰地夹心糖呢!那是哄女人孩子的,我才不吃呢!把海毒丢到地
狱里去吧。连同那领了执照的烈性酒。[382]时间到了,先生们!祝大家健康!祝
你![383]

      天哪;!那边穿胶布雨衣的家伙究竟是谁呀?达斯蒂·罗兹[384],瞧他那身打
扮。可真神气。他在吃啥?六十周年纪念羊肉[385] 。对着詹姆斯发誓, 像是喝牛
肉汁。真想吃上点儿。你认识那个穿旧短袜的吗?里奇蒙[386] 那个下流讨厌的怪
家伙吗?痛苦得很哪!他认定自己的阴茎里有颗子弹。胡言乱语的疯子。我们称他
作“面包巴特尔”[387] 。先生,他曾经是个家道兴旺的市民。穿破衣服的男人娶
了个孤女[388] 。可是姑娘逃之夭夭。瞧,就是那个被遗弃的男人。穿着件胶布雨
衣在寂寞的峡谷里徜徉。[389] 喝完酒就去睡吧,规定的时间到了,盯着点儿警察。
对不起,你今天在葬礼上瞧见他了吗?是你那个翘了辫子的伙伴吗?天主啊,对他
发发慈悲吧!可怜的孩子们!波德老兄,千万别说下去啦!莫非因为朋友帕德尼[390] 
被装在黑口袋里运走了,你们就泪如雨下吗?在所有的黑人当中,帕特是最好的一
个。我平生没见过这么好的一个人。别说了,别说了,[391] 然而这是个非常可悲
的故事,千真万确。唉呀,滚!在九分之一坡度的地方翻了车。活动车轴碎得一塌
糊涂。杰纳齐准定会彻底打败他的。[392] 日本佬吗?朝高角度开炮,是吗?据战
时号外,给击沉了。他说,形势对俄国有利,而不是日本。[393] 到时间了。十一
点啦,走吧。前进, 醉得脚步蹒跚的人们!晚安。晚安。但愿至尊的真主今晚大力
保护你的灵魂。

喂,留点神!我们一点儿也没醉。[394] 是利斯的警察把我们撵走的。[ 395] 一
点儿也不宽容。小心,那家伙要呕吐啦。他觉得恶心。哇!晚安。蒙娜,我真诚的
宝贝。哇!蒙娜,我的心肝儿宝贝。[396] 噢!

    听哪!别吵吵闹闹的啦,呼啦!呼啦!着火哪。瞧,去啦。消防队!改变方向。
沿着蒙特街走去。招摇过市!呼啦!嗬嗬。你不来吗?跑吧,冲啊,赛跑。呼啦!

    林奇!什么?跟我往这边走。这是登齐尔小巷。从这儿拐弯,到窑子去。她说,
咱们俩去找那见不得人的玛丽所在的窑子。[387] 好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愿他
们在床上欢呼。[398] 你不一道来吗?小声告诉我,那个穿黑衣的家伙究竟是谁呀,
对光犯下了罪,[399] 他用火来审判世界的日子即将到来。[400] 呜呜呜!这正应
验了《圣经》上所说的。[401]唱一支歌谣。于是,医科学生迪克对他的医科同学
戴维说了。[402]梅里恩会堂张贴的这个卑鄙的臭屎蛋布道家是谁呀?[403]以利亚
来啦。用羔羊的血洗涤。来吧,你们这些喝葡萄酒,呷杜松子酒,狂饮一气的家伙
们![404]来吧,你这个丧家之犬,牛脖子、甲虫额、猪下巴、花生脑袋、勋鼠眼
睛的牛皮大王,昙花一现的家伙们,以及过时货!来吧,你们这些声名狼藉的双料
碴子。我的名字叫作亚历山大·约·克赖斯特·道维。从旧金山海滨到海参崴,我
名扬大半个星球。神明可不是花上一枚镍市就能观赏的杂耍表演。我告诉你们,神
明是公正的,是无与伦比的存在。你们可别忘记,他又是最伟大的。向主耶稣大声
祈求,俾能得救。你们这些罪人哪,倘欲欺骗全能的天主,就得起个大早。[405] 
呜呜呜呜!岂止如此。我的朋友,天主在后兜里还为你准备了搀潘趣酒的止咳药水
哩。你不妨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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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may31 於 Jan 18 05:59:17 修改本文·[FROM:  166.111.16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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