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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guard (一棵枫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刀锋》——第一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4日20:08:43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第一章
                                   一
    我以前写小说从没有象写这一本更感到惶惑过。我叫它做小说,只是因为除了
小说以外,想不出能叫它做什么。故事是几乎没有可述的,结局既不是死,也不是
结婚。死是一切的了结,所以是一个故事的总收场,但是,用结婚来结束也很合适;
那些世俗的所谓大团圆,自命风雅的人也犯不着加以鄙弃。普通人有一种本能,总
相信这么一来,一切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男的女的,不论经过怎样的悲欢离合,终
于被撮合在一起,两性的生物功能已经完成,兴趣也就转移到未来的一代上去。可
是,我写到末尾,还是使读者摸不着边际。我这本书只是追叙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
这人虽则和我非常接近,却要隔开很长的时间才碰一次面;他中间的经历我几乎毫
无所知。要我杜撰些情节来补足这些脱漏,使故事读起来更加连贯,固然可以,可
是,我无意于这样做。我只打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记下来而已。
    多年前,我写过一本小说叫《月亮和六便士》;在那本书里,我挑选了一个名
画家保罗·高更[注];关于这位法国艺术家的生平我知道得很少,只是倚仗一点事
实的启示,使用小说家的权限,炮制了若干故事来写我创造的人物。在本书里,我
一点不打算这样做。这里面丝毫没有杜撰。书中角色的姓氏全都改过,并且务必写
得使人认不出是谁,免得那些还活在世上的人看了不安。我写的这人并不出名;也
许他永远不会出名;也许他的生命一朝结束之后,这一生留在世界上的痕迹并不比
石子投入河中留在水面上的痕迹为多。那时候,我这书倘使还有人读的话,就是由
于它本身可能引起的兴趣了。但是,也许他替自己挑选的生活方式,和他性格里面
所特有的坚定和驯良,在他同类中间的影响会日益加深,这样,可能在他去世长远
以后,有人会恍悟这时代里曾经生活过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那时候,人们就会看
出我这本书写的是谁了,而那些想要稍微知道一点他早年身世的人,当可在书中找
到些他们想要找的东西。我觉得这书虽有如我所说的种种不足之处,对于替我朋友
作传的人,将不失为一本可资征引的书。
    书中的谈话,我并不要假充是逐字逐句的记载。在这类或其他场合下,人家的
谈话我从不记录下来;可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所以,虽则是我写的,
敢说很能忠实反映他们的谈话。适才说过,我丝毫没有杜撰;现在这句话要改正一
下。就象希罗多德[注]以来的许多历史学家一样,我也有擅自增入的部分;故事里
角色的谈话有些是我没有亲耳听见,而且也不可能听见的。我这种从权的理由和那
些历史学家的理由一样,因为有些场合若只是重述一下,就会毫无生气,加进谈话
要生动得多,真切得多。我要有人读我的书,所以只要写得人读得下去,我认为总
可以做得。至于哪些地方是擅自增人的,明眼的读者自会一望而知,他要摈弃这些
不读,完全听他自由。
    另一个理由使我从事这部作品时感到疑惧的,是这里面的主要人物都是美国人。
了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觉得一个人除掉他本国人以外,很难说真正了解什么
人。因为人不论男男女女,都不仅仅是他们自身;他们也是自己出生的乡土,学步
的农场或城市公寓,儿时玩的游戏,私下听来的山海经,吃的饭食,上的学校,关
心的运动,吟哦的诗章,和信仰的上帝。这一切东西把他们造成现在这样,而这些
东西都不是道听途说就可以了解的,你非得和那些人生活过。要了解这些,你就得
是这些。正由于你离开观察不能了解一个对于你是异域的人,要在书中刻划得真切
就难了。连亨利·詹姆斯[注]那样一个精细的观察家,在英国住了四十年,也没有
能创造出一个十足英国气的英国人来。至于我,几篇短篇小说除外,从没有打算写
过本国以外的人;短篇小说里敢于写外国人的缘故,是因为短篇的人物只要一点粗
枝大叶;你写个轮廓,细微的地方全可以由读者自己去补充。也许有人要问,既然
我能把保罗·高更变做一个英国人,这本书里的人物为什么不可以照做。我的回答
很简单:就是不能。那一来,他们就不成其为他们那样的人了。我并不作为他们是
美国人眼中的美国人;他们是一个英国人眼中的美国人,连他们的语言特点我都没
有打算仿效。英国作家在这方面闯的乱子和美国作家打算模仿英国人说的英语时闯
的乱子一样多。俚语是最坑人的东西。亨利·詹姆斯在他的英国故事里经常要用俚
语,可是总不象一个英国人说的那样,因此不但不能取得他所企求的俚低效果,反
而时常使英国人读来感到突兀和怪不舒服。
                                   二
    一九一九那一年,我起身到远东去,路过芝加哥;为了某种和本书无关的原因,
在那边住了有两三个星期之久。不久以前,我出版了一部成功的小说,所以在当时
也算是新闻人物,一到芝加哥,就有记者来访问。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我去接
电话。
    “我是艾略特·谈波登。”
    “艾略特,我还以为你在巴黎呢。”
    “不,我回来看看家姐的。我们找你今天来玩。跟我们一起吃午饭。”
    “好极了。”
    他把时间和地址告诉我。
    我认识艾略特:谈波登已经有十五年。他这时已是将近六旬的人,一表人才i高
个儿,眉目清秀,鬈发又多又乌,微带花白,恰好衬出他那堂堂的仪表。他穿着一
直考究,普通的买自夏费商店,可是衣服鞋帽总要在伦敦买。在巴黎塞纳河南岸时
髦的圣纪劳姆街上有一所公寓。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是古董客人,可是这是诬蔑,他
极其痛恨。他有眼光,又有学问,也不否认在已往的年头他刚在巴黎住下时,曾经
帮助那些要买画的收藏家出过主意;后来在他的交游中听到有些中落的英法贵族想
要卖掉一张精品,碰巧他知道美国博物馆的某某理事正在访求这类大画家的优秀作
品时,自然乐得给双方拉拢一下。法国有许多旧家,英国也有些,有时迫于境遇,
不得不把一口比尔[注]签名的橱柜或者一张奇彭代尔[注]手
制的书桌割爱,但是不
愿意声张出去,碰到他这样博雅而彬彬有礼的人能够把事情办得一点不露痕迹,正
是求之不得。听到这话的人自然而然想到艾略特会在这些交易上捞些好处,但都是
深有教养的人,谁也不愿意提。刻薄的人硬说他公寓里的东西全都是出售的,说他
每次名酒好莱请美国阔佬们吃一顿午饭之后,他那些值钱的画总有一两张不见了,
不然就是一口细工精嵌的橱柜换成一口漆的。等到有人问他怎么某一件东西不见了,
他就花言巧语地说,那个他觉得还不上品,因此拿去换了一件更好的。接着又说,
尽瞧见一样东西真腻味。
    “Nons autres americians,他先调一句法文,“我们美国人就欢喜换花样。
这既是我们的短处,也是我们强过人的地方。”
    巴黎的有些美国太太,自称晓得他的底细的,说他的家道原来很穷,所以起居
能够那样阔绰,只是由于他为人非常精明的缘故。我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钱,可是
那位公爵头衔的房东在他这所公寓上却着实收他一笔房租。公寓里的陈设又是那样
名贵:墙壁上挂的都是法国大画家的作品,瓦托[注]啊,弗拉戈纳尔[注]啊,克洛
德·洛兰[注]啊,等等;镶木地板上炫耀着萨冯内里埃和奥比松
[注]的地毯;客厅
里摆了一套路易十五时代精工细雕的家具,制作之精,如他自称的,说不定就是当
年蓬帕杜夫人[注]的香闺中物。反正他并不用设法赚钱,就能生活起居有他认为上
流人士应有的那种派头。至于他过去通过什么途径才能达到这样,你假如是明白人
的话,最好还是别提,除非你有意要和他断绝往来。他既然在物质上不用操心,就
一心一意追求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起来,换句话说,社会交际。他初到欧洲时,还
是个拿着介绍信去见名流的年轻人,后来和英国法国那些中落的大家发生商业关系,
这就奠定了他先前取得的社会地位。本人在弗吉尼亚州原是旧家,母系方面还可以
追溯到一位在独立宣言上署过名的祖先,这点家世使他拿着信去见那些有头衔的美
国太太时,很受人看得起。人缘好,人又神气,跳舞跳得不错,打枪不算坏,网球
很好,什么宴会里都少不了他。鲜花和高价钱的大盒巧克力,任意买来送人;虽则
很少请客,请起客来,倒也别致有趣。那些阔太太们被他带着上一趟苏荷区的异国
情调饭馆,或者拉丁区的小酒店,都觉得很好玩。替人效劳,随时随地都来;你要
是请他做一件事,不管多么厌烦,没有不高高兴兴替你做的。碰到年纪大点的女人,
总是曲尽心意去博她们的欢心,所以不久在许多豪贵人家都渴得很熟。为人实在太
好讲话了,假如有人失约,你临时拉他来凑数,他毫不介意就来,而且让他坐在一
位顶讨厌的老太婆旁边,保管还会替你敷衍得有说有笑。
    两三年工夫,在伦敦和巴黎,所有一个年轻美国人攀得上的朋友,他都攀上了;
巴黎他是长住,伦敦是每年游宴季末期去,还有就是在初秋时拜访一转乡间别墅。
那些早先把他引进社交界的太太们,看到他的交游竟如此广,很觉得诧异。感想是
分两方面:一方面是高兴她们抬举的这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有偌大的成功,另一方面,
则有点着恼,怎么和他混得很熟的人,和自己的交情只是一点浮面。虽则他对待她
们照旧很客气,很肯效劳,这些人总不好受,觉得他利用她们做了社交上的垫脚石。
她们担心他是个势利鬼,当然他是个势利鬼,他是个大大的势利鬼,他势利得毫不
顾旁人齿冷。哪一家请客,他想厕身被请之列,或是哪一位大名鼎鼎但是有名难缠
的老阔寡妇,他想拉拢点关系,就什么都做得出来:钉子照碰,冷言冷语照吃,下
不了面子的地方照下得去。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是不屈不挠。只要眼睛落在什么上
面,他就象植物学家寻求一株异种兰花一样,洪水、地震、瘴热、敌意的土人,什
么危险都去冒,非弄到手不肯罢休。一九一四年的大战给他提供最后的机会;战事
一爆发,他就去参加一个救护队,先后在佛兰德[注]和阿尔良战区都服务过;一年
后回来,佩起一枚红勋章,在巴黎红十字会弄了一个位置。那时候,他手头已很宽
裕,要人支持的慈善事业,他都慷慨捐助。任何铺张扬厉的善举,他必竭尽自己的
博雅知识和办事才能来襄助一切。巴黎两家最高贵的俱乐部,他都做了会员。法兰
西那些最煊赫的妇女提起他来总是“那个好艾略特”。他终于发迹了。
                                   三
    我最初认识艾略特的时候,自己还不过是个平常的年轻作家,他也不把我放在
眼里。他从不忘记一张脸,所以不论在哪里碰到,总是很客气地和我拉手,但是,
无意和我结交;假如我在歌剧院里看见他,比方说,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显贵,
他就会装作没有看见我。可是,那时我写的剧本碰巧获得相当出人意料的成功,所
以,不久我就看出艾略特对我稍微亲热起来。有一天我收到一封短柬,约我到克拉
里奇饭店吃午饭,那是一家旅馆,他到伦敦就住在那里。客人并不多,也不怎么出
色,我有个感觉,好象他在试探我在交际上成不成。可是,从那时起,我自己的成
功也给我添了不少新朋友,因此,和艾略特碰面的机会也多起来。之后不久,我上
巴黎去度秋天,住了几个星期,在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朋友家里又碰见了。他问我住
在哪里,一两天后,又寄来一张午饭请帖,这次是在他自己的公寓里。我到了一看,
没料到客人竟是相当出色,肚子里暗笑。我知道,以他那样烂熟世故,明知道在英
国社交界我这样一个作家并不稀奇,但是,在法国这儿,一个人只要是作家就会被
人另眼相看,所以我也了不起了。这以后好多年,我们的交往都相当亲密,不过从
没有真正成为朋友。我怀疑艾略特·谈波登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他对别人的一切,
除了他的社会地位外,全不发生兴趣。不论我偶尔来巴黎,或是他在伦敦,他请客
少一个人,或者逼得要招待旅游的美国人时,总要请我去。这些人,我疑惑有些是
他的老主顾,有些是拿介绍信来谒见他的、素昧生平的人。他一生中就是在这些地
方受罪。他觉得应酬总得应酬一下,但是,不愿意介绍他们和他那些阔朋友见面。
最好的打发办法当然是请吃晚饭,再去看戏,可是这往往很困难,因为他每晚都有
应酬,而且早在三个星期前全约好了;就算能做到那样,料想那些人未必就此满足。
他因为我是个作家,而且没有什么大关系,就毫不介意把他这些苦恼告诉我。
    “美国那些人写介绍信真是太不替别人着想了。并不是说把这些人介绍给我,
我不高兴见,不过,我觉得没有理由叫我的朋友跟我受罪。”
    他给他们买了大玫瑰花篮和大盒的巧克力糖送去,借此补救一下,可是,有时
候还得请吃饭。就在这种时候,他先告诉我一番话,然后又天真地邀请我赴他筹备
的这类宴会。
    他们极其想见见你,”信上这样捧我。“某太太是个很有文学修养的妇女,你
写的书她一个一个字都读过了。”
    某太太后来就会告诉我,她读了我的《裴林先生和特雷尔先生》非常喜欢,而
且祝贺我的《软体动物》剧本演出成功,头一本书的作者是休·沃波尔,后一书的
作者是哈伯特·亨利·戴维斯[注]。
                                   四
    如果我描写的艾略特·谈波登使读者觉得他是个卑鄙小人,那实在是冤枉他。
    在某一点上,他可以称得上法国人说的serviable:这个词,以我所知,在英语
里还找不到适当字眼。词典上有serviceable,古义是指肯帮助人,施惠,厚道。这
恰恰就是艾略特。他为人慷慨;虽则在他早期的社会活动中,那种送花、送糖、送
礼的豪举无疑有他的用心,到后来没有这种必要时,他还是照做。送东西给人,他
觉得很好受。他顶好客;雇的厨师比起巴黎的哪一家来都不差,而且在他那儿用饭,
准会吃到最早的时鲜菜。他的酒十足证明他是个品酒的内行。诚然,他挑的客人都
是视他们的社会地位而定,不一定是佳客,可是,他至少总罗致一两个能说会笑的
客人,因此,他的宴会差不多总是很有意思。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他是个龌龊小
人;尽管这样说,他请起客来,还是高高兴兴照去。他的法语说得流利正确,轻重
音一点不含糊。他曾经费了很大气力把英语说得象英国人那样,你得有一对很尖锐
的耳朵才能捉住他一个美国音。他极其健谈,只是你得设法使他不提那些公爵和公
爵夫人Z但是,即使谈到这些公爵和公爵夫人时,他也能使人解颐,特别是单独和你
在一起时,反正他现在的地位已经是不容置疑了。他有一张顶逗人的刻薄嘴,而这
些王公贵人的丑史秽闻又没有一件不吹到他耳朵里的。X公主最近的孩子的父亲是谁,
Y侯爵的情妇是哪一个,我全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敢说连马塞尔·普鲁斯特[注]知道
的显贵秘闻也赶不上艾略特知道的那样多。
    在巴黎时,我时常跟他一起吃午饭,有时在他公寓里,有时在饭馆子里。我喜
欢逛古董铺,偶尔也买些,不过看看居多,而艾略特总是兴冲冲陪我去。他懂,对
于艺术品也真心爱好。我想巴黎这类铺子他没有一家不认识,而且老板个个都是熟
人。他最爱杀价;每次我们出发时,他总叮嘱我:
    “要是你有什么东西想买,自己不要问。丢个眼色给我,底下的由我来。”
    他顶得意的事就是替我弄到一件我看中的东西,价钱只抵要价的一半,看他讲
价真是好要子。他会争论,哄骗,发脾气,想法叫卖方心软,嘲弄他,挑剔毛病,
吓唬不再踏进人家店门,叹气,耸肩膀,正言规劝,满脸怒容朝外走,到最后争到
他出的价钱时,惨然的样子摇摇头,好象无可奈何只好屈服一样。然后低低用英语
跟我说:
    “买下来。加倍的价钱都还是便宜。”
    艾略特是个热心的天主教徒:他在巴黎住下不久,就碰见一位神父。那人出名
的会说人皈依,过去多少相信异端的迷途羔羊都被他圈了回来。他饭局最多,人有
名的善于辞令。他的教务活动只限于富贵人家。虽则出身寒微,多少高门大户都尊
为座上客。这样一个人,艾略特见了当然动了念头。他偷偷告诉一位新近被这位神
父说服改教的美国阔太太,说他家里虽则一直奉的圣公会派,他本人却是对天主教
向往已久。有一天晚上,这位太太请他吃饭,跟这位神父见见;就只他们三个,神
父是谈笑风生。女主人把话兜到天主教上去,神父谈得非常热烈,丝毫不迂腐,虽
则是教中人,就象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同另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谈话一样。艾略特发现
神父十分知道他的为人,有点受宠若惊。
    “范多姆公爵夫人上回还跟我谈起你,她觉得你看事情顶清楚。”
    艾略特快活得红光满面,公爵夫人他是进谒过,可是,从没有想到她会对他动
一下脑筋。神父心性广阔,见解摩登,态度宽容,一番关于天主教的议论谈得既高
明又温和。他把天主教会说得使艾略特听来很象一个任何有教养的人如果不加入就
对不起自己的高尚俱乐部。六个月后,艾略特就人了教。这样一改宗,再加上在天
主教方面的慷慨布施,那几家以前进不去的人家大门也被他敲开了。
    也许他放弃祖传的宗教,动机并不纯正,可是改宗以后,倒的确诚心诚意。每
星期要到第一流人士光顾的教堂去做弥撒,过些时就去神父那里忏悔,隔两年总要
朝一次罗马。久而久之,教廷因他虔诚,派了他御前侍卫,又见他孜孜克尽职守,
奖给他圣墓勋章。说实在话,他在天主教方面的事业和他在世俗方面的事业,可算
一样成功。
    我时常问自己,以他这样一个聪明、和蔼、学识优长的人怎么会被势利蒙着心
眼儿。他不是暴发户。父亲在南方一个大学当过校长,祖父是相当有名的神学家。
以艾略特的机伶,决不会看不出那些应他邀请的人多只是混他一顿吃喝,有些是没
脑子的,有些毫不足道。那些响亮的头衔引得他眼花缭乱,看不见一点他们的缺点。
我只能这样猜想,跟这些家世绵邈的人过从亲密,做这些人家妇女的近臣,给他一
种永不厌烦的胜利感;而且这一切,归根结底,实起于一种狂热的浪漫思想;这使
他在那些庸碌的小小法国公爵身上见到当年跟随圣路易[注]到圣地去的十字军战士,
在装腔作势、猎猎狐狸的英国伯爵身上见到他们在金锦原[注]侍奉亨利八世的祖先。
跟这些人在一起,他觉得就象生活在天地广阔的英勇古代里一样。我想他翻阅戈沙
年鉴[注]时,看见一个姓氏接一个姓氏地使他回想起年代悠远的战争,史册上的攻
城战和著名的决斗,外交上的诡诈和王侯们的私情,他的心就会热得跳起来。总而
言之,这就是艾略特’谈波登。
                                   五
    我预备洗个脸,梳一下头发,再去赴艾略特约的饭局;正忙着时,旅馆里人打
电话上来,说他在楼下等我。我有点诧异,可是一收拾好,就下楼去。
    我们握手时,他说:“我想我自己来接你要安全些。我不清楚你对芝加哥到底
有多熟。”
    他这种感觉,我看出好些住在国外多年的美国人都有;他们心目中仿佛美国是
个很难走甚至危险的地方,你不能随随便便让一个欧洲人单独去闯。
    “还早,我们不妨走一段路,”他提议。
    外面微有寒意,可是,天上一丝云都没有,活动活动筋骨倒不错。
    我们走着路时,艾略特说:“我想你会见家姐之前,顶好先知道一点她的为人,
她有一两次住在巴黎我那里过,不过,我记得你那时不在,你知道,今天人并不多,
就是家姐和她的女儿伊莎贝儿和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是那个室内装饰家吗?”我问。
    “对了,家姐的屋子精透了,伊莎贝儿和我都劝她重新装修一下,我刚巧听见
布拉巴宗在芝加哥,所以就叫家姐请他今天来吃午饭,当然,他不是怎么一个上等
人,但是很行,玛丽·奥利芬特的拉尼堡,圣厄茨家的圣克莱门特·塔尔伯特府,
都是他装饰的。公爵夫人极其喜欢他。你可以看看路易莎的屋子,我永远不懂得,
她这么多年怎么住得下去,不过说起这个来,她怎么能在芝加哥住下去,我也永远
不懂得。”
    我从他嘴里得知布雷德利太太是个寡妇,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不过儿子年纪
大得多,而且都已结婚,有一个在菲律宾政府里做事,有一个,象他父亲过去那样,
在外交界服务,现在人在阿根廷都城。布太太的丈夫过去宦历甚广,在罗马做了几
年一等秘书,后来又派到南美洲西岸的一个小共和国当专员,人就是死在那边。
    艾略特继续讲下去,“他去世之后,我要路易莎把芝加哥的宅子卖掉,可是,
她不忍心。布家这所宅子买下来已有了年代,他们是伊利诺斯一个顶旧的旧家。一
八三九年从弗吉尼亚原籍迁来这里,在现在离芝加哥六十英里的地方置下田产,目
前还保留着。”艾略特迟疑一下,看看我吃不吃他这一套。“我想你也许会说他家
早先是种田的,不过,我不晓得你可知道,在上世纪中叶的时候,中西部开始开发,
不少弗吉尼亚的人,好人家的子弟,你晓得都被无名的诱惑打动,离开了丰衣足食
的乡土。我姐丈的父亲切斯特·布雷德利看出芝加哥有它的前途,来这里进了一家
法律事务所,反正他赚的钱也够儿辈吃用的了。”
    艾略特的话虽如此说,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那位已经去世的切斯特·布雷德
利离开他祖传的华屋良田,来进律师事务所,原因并不那样简单,不过,从他攒聚
了一笔家财上看来,总还值得。后来有一回布太太拿几张乡下她所谓“老家”的照
片给我看,艾略特就不很快活;照片上面我见到的是一所不大不小的宅子,有美丽
的小花园,可是仓房,牛棚,猪厩都隔开只有一箭之地,四周是一片荒芜的平畴。
我不由想到,切斯特·布雷德利先生丢下这儿到城市里去找出路,并不是没有成算
的。
    过了一会,我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车子把我们开到一所褐色砂石房子面前,
房子窄而高,要拾上一串陡峻的石级才到大门。并排是一列房屋,在湖滨道过来的
一条街上,房屋外表就是在那天明媚的秋光里也还是阴沉沉的,我不懂得一个人对
这样的房子会有什么好感。开门的是个高壮的、一头白发的黑人管家,把我们引进
客厅。我们走进时,布雷德利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艾略特给我引见。她年轻时当
是个美丽的女子,眉眼虽则粗一点,却生得不错,眼睛很美。可是那张几乎完全不
施脂粉的姜黄脸,肌肉已经松弛下来,显见她和中年发胖的战斗是失败了。我猜她
还不肯服输,因为她坐下时,腰杆在硬背椅子上撑得笔直;的确,穿着她那受罪的
铠甲一般的紧身衣,这样要比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舒服得多。她穿的一件青色衣服,
上面满织的花,高领子,鲸鱼骨撑得硬硬的。一头漂亮的白发,烫成波浪纹,紧紧
贴在头上,发式做得极其复杂。她请的另一位客人还没有到,我们一面等,一面东
拉西扯的谈。
    “艾略特告诉我,你是走南路来的,”布太太说。“你在罗马歇了没有?”
    “歇的,我在那边住了一个星期。”
    “亲爱的玛格丽达王后好吗?”
    我被她这个问题弄得很诧异,只好回答说我不知道。
    “哦,你没有去看她?真是个好女人,我们在罗马的时候,待我们真好。布雷
德利先生那时是使馆的一等秘书。你干吗不去看她?你难道是跟艾略特一样的坏蛋,
连奎林纳宫都进不去吗?”
    一当然不是,”我笑着说。“事实是我并不认识她。”
    “不认识?”布太太说,好象信不了似的。“为什么不认识?”
    “告诉你实在话,作家们一般并不跟国王王后厮熟。”
    “可是,她是个顶可爱的女人,”布太太好言劝我,好象不认识这位王后完全
是我不屑似的。“我敢保你会喜欢她。”
    这时候门开了,管家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领进来。
    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空有一个好名姓,并不是个浪漫人物[注]。这人长得矮
而胖;除掉耳朵旁边和后颈有一圈黑鬈发外,头秃得就象只鸡蛋;满脸红光,看去
就象要裂成一大堆臭汗一样,骨碌碌的乌眼珠,多肉的嘴唇,厚厚的下巴。他是英
国人,我有时在伦敦落拓不羁人士的宴会里碰见他。人很热闹,开心,总看见他咧
着嘴笑,可是,你不用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评判者,就可以看出他和人家那种嘻嘻哈
哈的亲密不过是一种遮盖,这里面还有很精明的生意经。多年来,他在伦敦都是最
成功的屋内装饰家。他有一副很洪亮动人的嗓子,和一双小而肥的富于表情的手。
只要来一套动人的姿势,一大串兴奋的字眼,他就能推动一个踟蹰不决的主顾的想
象力,使人简直没法拒绝那在他好象是一份盛情的交易。
    管家重又托了一盘鸡尾酒进来。
    “我们不等伊莎贝儿了,”布太太拿起一杯酒时说。
    “她到哪儿去了?”艾略特问。
    “跟拉里打高尔夫去的。说她也许要晚一点。”
    艾略特转向我说,“拉里是劳伦斯·达雷尔。伊莎贝儿算跟他订婚了。”
    我说,“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喝鸡尾酒。”
    “我不喝,”他一面忿然回答,一面呷着手里的酒,“可是,在这个禁酒的野
蛮国度里,你有什么办法?”他叹口气,“巴黎有些人家现在也预备这东西了,环
交通把好习惯都搅糟了。”
    “简直胡扯淡,艾略特,”布太太说。
    她的口气相当温和,然而坚决,使我不由而然觉得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我并
且从她看艾略特那种信然自得的神情,可以猜出她丝毫没有把他当作了不起。我肚
子里寻思,不知她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看作是哪一等人。布拉巴宗进来时,我就
看见他用内行的眼光把屋子里扫一下,两道浓眉不知不觉抬了起来。这的确是间奇
怪的屋子。壁纸、窗帘布、椅垫、椅套,全是一式的图案;壁上厚重金镜框里挂的
油画,显然是布家人在罗马时买的。拉斐尔[注]派的圣母,基多·里尼[注]派的圣
母,苏卡吕厄[注]派的风景,庞厄尼[注]派的古迹。还有他
们住在北京时的纪念品,
雕得都满的海梅桌子,巨大的景泰蓝花瓶,还有些是从智利或者秘鲁买来的,硬石
刻的胖人儿,陶制的瓶子。一张奇彭代尔的书桌。一只嵌术细工的玻璃橱。灯罩用
白绸做的,不知道哪个鲁莽画家在上面画了些穿瓦托式装束的牧羊男女。屋子看上
去真使人作呕,然而不懂什么缘故,却还顺眼。这里有一种安逸的,住了人的气氛,
使你觉得这许多荒乎其唐的大杂烩自有它的道理。所有这一切凑合不上的东西都属
于同一类,因为它们是布太太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才喝完鸡尾酒,门开处,进来一个女孩子,后面跟着一个男子。
    “我们迟了没有?”她问。“我把拉里带回来。可有他吃的吗?”
    “想来有吧,”布太太笑着说。“你按下铃,叫尤金添、位子。”
    “他才替我们开门的。我已经告诉他了。”
    “这是我的女儿伊莎贝儿,”布太太转身向我说。“这是劳伦斯·达雷尔。”
    伊莎贝儿赶快跟我握一下手,来不及地就转向布拉巴宗。
    “你是布拉巴宗先生吗?我真渴想见你。你替克莱曼婷·多默装饰的屋子我真
喜欢。这屋子糟不糟?我好多年来都想法叫妈收拾一下,现在你来芝加哥,真是我
们的机会到了。老实告诉我,你觉得这屋子怎样?”
    我知道布拉巴宗死也不会说。他很快张了布太太一眼,可是她脸上泰然自若,
一点看不出什么。他断定伊莎贝儿是重要人物,就发出一声狂笑。
    “我敢说这屋子很舒服,种种都很好,”他说,“不过,你要是直截了当问我
的话,那么我觉得确乎相当的糟。”
    伊莎贝儿长得高高的,椭圆脸,直鼻梁,俊俏的眼睛,丰满的嘴,这一切看来
都是布家的特征。人秀气,不过胖一点,大约是年龄关系,等她长大一点就会苗条
起来,一双有力的长得很好的手,不过也嫌肥一点;短裙子露出的小腿也嫌肥。皮
肤生得好,颜色红红的,和适才的运动以及开敞篷车回来都不无关系。人容光焕发,
充满活力。十足的健康体质,嬉皮笑脸的高兴派头,对生活的满足,和从内心里流
露出来的幸福感,使人看了心花儿都开。那种自如若堂的风度,不管艾略特多么文
雅,和她一比都不免有点俗气。布太太那张惨白而有皱纹的脸在她的朝气衬托下,
看去简直疲惫和衰老了。
    我们下楼去吃饭。布拉巴宗一看见饭厅,眼睛就眯起来。壁上糊的暗红纸,算
是冒充花布,挂些脸色阴沉死板的男女肖像,画得糟透糟透。这些人都是去世的那
位布雷德利先生的近系祖先。他自己也在上面,一撮浓上须,僵直的身体穿着礼服
和白粉浆的领子。一张布太太的像,是九十年代一个法国画家的手笔,挂在壁炉上
面,穿着灰青缎子的晚服,颈上珠串,发际一颗钻石星,一只满戴珠宝的手捏一条
编织领巾,画得连针脚都一一可数,另一只手随随便便拿一柄鸵鸟羽扇子。屋内家
具是黑桶木的,简直笨重不堪。
    大家坐下时,伊莎贝儿问布拉巴宗,“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敢说一定花了不少钱,”他答。
    “的确,”布太太说。“这是布雷德利先生的父亲送我们的婚礼,被我们带着
跑遍了全世界。里斯本啊,北京啊,基多啊,罗马啊。亲爱的玛格丽达王后非常艳
羡它。”
    “假如是你的,你把它怎么办?”伊莎贝儿问布拉巴宗,可是,不等他回答,
艾略特就替他说了。
    “烧掉,”他说。
    三个人开始讨论怎样装饰这屋子起来。艾略特力主路易十五的装璜,伊莎贝儿
则要一张僧院式的餐桌和一套意大利式椅子。布拉巴宗认为奇彭代尔比较适合布太
太的性格。
    他转身看着艾略特,“你当然认识奥利芬特公爵夫人的?”
    “玛丽吗?顶熟的朋友。”
    “她要我装饰餐厅,我一见到她的人,就决定乔治二世。”
    “你真对。上次在她那儿吃饭,我就注意到。雅极了。”
    话就这样谈下去,布太太只听他们讲,你猜不出她肚子里想些什么。我讲话很
少,伊莎贝儿的年轻朋友拉里(我忘记了他姓什么)简直一言不发。他坐在我对面
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间,我不时看他一眼。他年纪看去很轻,和艾略特差不多高,
六英尺不到一点,瘦,而且四肢长得很松弛。顶讨人喜欢相的一个孩子,不漂亮,
也不丑陋,相当的腼腆,一点没有出色的地方。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倒是,虽则进屋
子来之后记得他没有说上五六句话,人却非常自如,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不开口,
好象也在参加谈话。我注意到他的手很长,可是,就他的身个论,不能算大,形状
看上去很美,同时又有力。我想画家一定高兴画这双手。他体格比较瘦,但是,看
去并不文弱,相反地,敢说顽健。一张脸宁静庄重,晒得黝黑,要不是这样就看不
出什么血色;五官端正,但并不出众。颧骨相当高,庭穴四进。深棕色的头发,微
微鬈曲。眼睛看上去比原来的要大,因为陷在眼窝里很深,睫毛则又波又长。眼珠
的颜色很特别,不是伊莎贝儿和她母亲,舅舅共有的那种浓栗色,非常之深,虹彩
和瞳子差不多是一个颜色,这给他的眼睛以一种特别的光芒。他有一种动人的潇洒
风度,看得出为什么伊莎贝儿对他倾心。她的眼光不时落到他身上一下,从她的神
情里我好象看出不但有爱,而且有喜欢。两人的眼光碰上时,他眼睛里含有一种温
情,看去非常之美。没有比看见年轻人相爱更动人的了,这使我这个已届中年的人
艳羡他们,同时,不懂得什么缘故,感到难受。这很愚蠢,因为以我所知,是没有
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们的幸福的;两人的境遇都宽裕,你想不出什么理由说他们结不
了婚,而且结婚后不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伊莎贝儿,艾略特和布拉巴宗继续往下讲怎样重新装饰屋子,想逼出布太太一
句话来,承认是得想个办法,可是,她只蔼然微笑。
    “你们不要逼我。我得空下来自己想过。”她转身向那男孩子说,“拉里,你
对这一切怎么看法?”
    他向桌子四周环顾一下,眼中露出微笑。
    “我觉得做不做都无所谓,”他说。
    “你这个狗蛋,拉里,”伊莎贝儿叫出来。“我还特地关照你给我们撑腰的。”
    “假如路易莎伯母满意她原来的那些,做什么要换掉?”
    他发的问题非常在点子上,而且很合乎情理,我不禁笑出来。他看看我,自己
也笑了。
    “而且请你嘴不要咧得那个鬼相,你自以为讲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话,我觉得很
蠢,”伊莎贝儿说。
    可是他的嘴咧得更大了,这时我注意到他的牙齿长得又小又白又整齐。他望着
伊莎贝儿的神情,不知怎样,使她脸红起来,呼吸也急促了。我假如没有弄错的话,
那么,她就是疯狂地在爱着他,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好象她对他的情意里面还有
一种母性的爱。这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有点令人意想不到。她嘴边微带笑意,
重又向布拉巴宗殷勤起来。
    “别睬他。他非常之蠢,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他什么东西都不懂,只懂得飞行。”
    一飞行?一我说。
    “他大战时是空军。”
    “我还以为他那时年纪轻着,不会参军。”
    “他年纪是轻,着实太轻了。他淘气之极。溜出学校,跑到加拿大;说了一大
堆谎话,人家真的相信他是十八岁,这样就进了空军。停战时,他还在法国作战呢。”
    “你把你母亲的客人缠死了,伊莎贝儿,”拉里说。
    “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回来时穿一身军装,外套上挂那么漂亮的奖章,非常好
看,所以,我就这么坐在他门口阶沿上,缠得他一刻不能安静,只好答应跟我结婚
了。那时候,竞争可真激烈。”
    “真的吗,伊莎贝儿,”她母亲说。
    拉里身子伸过来向我说:
    “我希望你一个字也不要信她。伊莎贝儿不是什么坏女孩子,可是个说谎大家。”
    吃完午饭,艾略特和我不久就告辞。我先前告诉他打算去博物馆看看画,他说
他带我去。我不大愿意有人跟我去逛博物馆,可是,没有法子说我喜欢一个人去,
只好让他陪我。路上我们谈起伊莎贝儿和拉里。
    我说,“看见两个年轻人这样相爱,怪有意思。”
    “他们结婚的确太早一点。”
    “为什么?趁年纪轻时恋爱、结婚,要有意思得多。”
    “别胡闹。她十九岁,他不过刚满二十。他还没有职业。自己有点小进项,三
千块一年,路易莎告诉我的;而路易莎也不是怎样富裕。她的收入只够她自己花。”
    “那么,他可以找个事做。”
    “就是呀。他不想找事。他好象很满意这样晃膀子。”
    “我敢说他在战争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也许想休息一下。”
    “他休息已有一年。这总够长了。”
    “我觉得他象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哦,我对他毫无成见。他的门第以及其他种种都很好。父亲原籍是巴尔的摩;
过去是耶鲁大学罗曼语副教授,总之大致如此。母亲是费城教友派的一个老旧家。”
    “你口口声声过去,难不成他父母都去世了么?”
    “是的,他母亲生孩子亡故,父亲约在十二年前去世。他是他父亲的老同学抚
养大的。那人是麻汾的一个医生。路易莎跟伊莎贝儿就是这样才认识他的。”
    “麻汾在哪儿?”
    “布家的产业在麻汾。路易莎总在那边度夏。她看见这孩子可怜。纳尔逊医生
是个独身汉,怎样带孩子连初步的常识都不知道。路易莎力主把这孩子送到圣保罗
堂去,圣诞节时她总接他出来过节。”艾略特法国式地耸一下肩膀。“我想她当初
总该见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这时,我们已走到博物馆,心思就转到绘画上去。艾略特的识见又令我倾倒一
番。他领着我在那些屋子里转来转去,仿佛我是一群旅游家似的。讲起那些画来,
连任何美术教授都不能比他更使人获益。我决定独自再来一次,那时自己可以随便
逛逛,所以现在由他说去。过了一会,他看一下表。
    “我们走吧,”他说。“我在博物馆里从不待过一个钟点。这样还得看一个人
的欣赏力熬得了熬不了。我们改天再来看完它。”
    分手时,我满口道谢。也许走开后我变得聪明一点,可是确很恼火。
    我和布太太告别时,她告诉我第二天伊莎贝儿要请她几位年轻朋友来家吃晚饭;
我要是愿意来的话,那些孩子们走后,我还可以跟艾略特谈谈。
    “你等于救救他,”她接着说。“他在外国待得太久了,到这儿觉得百不如意;
简直找不到一个跟他合得来的人。”
    我接受了;在博物馆门口台阶上两人分手时,艾略特告诉我,他很高兴我答应
下来。
    “在这座大城里,我就象迷失了的灵魂,”他说。“我答应路易莎跟她住六个
星期,我们自从一九一二年后彼此就没有见过,可是,我盼望回巴黎真象度日如年。
巴黎是世界上唯一文明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他们这儿把我
看作什么?看作一个怪物。真是野蛮的人。”
    我大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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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迪托—奥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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