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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guard (一棵枫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刀锋》——第一章(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4日20:10:13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六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一个人去赴约。事前艾略特打电话来,要来接我,被我推
掉,居然平安到达布太太家。因为有人来访,我耽搁了一下,到得稍为晏点。上楼
时,听见客厅里人声嘈杂,我以为客人一定很多,不料连我通共不过十二个人。布
太太穿一身绿缎子衣服,戴一串细珠项链,非常富丽。艾略特的晚礼服式样做得极
好,那种潇洒派头,看上去只有他才配;和我握手时,各种阿拉伯香水气味都冲进
我鼻孔里来。他把一位身材高大的人介绍给我;那人一张红红的脸,穿着晚礼服,
样子怪不舒服。他叫纳尔逊医生,可是,我当时听到丝毫没有感觉。其他客人都是
伊莎贝儿的朋友,不过,那些名字才听到就被我忘掉。女子都年轻貌美,男子都少
年英俊。那些人我全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个男孩子,还是因为他的身材特别高大
的缘故。他一定有六英尺三四英寸高,而且肩膀宽阔。伊莎贝儿穿着得极美,白绸
子衣服曳着长裙,正好这着她的肥腿;从衣服的式样上看出她有发育得很丰满的胸
脯;光膀子稍嫌肥一点,可是颈项很美。人兴高采烈,明眸四射。毫无疑问是个很
美很可爱的女子,但是看得出如果不当心的话,人就会胖得过头。
席间,我坐在布太太和一位腼腆的女子之间;她看去比余下的人还要年轻。我
们坐下来时,布太太为要使谈话容易进行起见,特地讲给我听,说她的祖父母就住
在麻汾,而且伊莎贝儿和她从前是同学;她的名字,我从旁人口中听到,叫索菲,
姓什么可不知道。席问,大家尽情笑谑,人人都大声说话,笑声很多。这些人好象
都非常之熟。我不跟女主人周旋时,就设法和邻座的那个女孩子攀谈,可是并不怎
样顺利。她比其余的人都要沉默些。人不算美,但是,脸长得很趣,鼻尖微翘,阔
嘴,蓝里带绿的眼珠,赭黄色的头发,式样梳得很简单。人瘦,胸部几乎象男孩子
一样平坦。大家寻开心时,她也笑,可是,态度显得有点勉强,使人觉得她并不如
表面那样真正感到好笑。我猜想她是在尽力敷衍;也弄不懂她是否人有点笨,还只
是过分腼腆。我起先和她的几次攀谈都没有谈下去,后来无话可说,就请她告诉我
席间这些人是谁。
“啊,纳尔逊医生你总认识吧,”她说,指指坐在布太太对面的那个中年人。
“他是拉里的保护人。我们在麻汾都是请他看病。人很聪明,发明了许多飞机零件,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没有发明可做时,就喝酒。”
她讲话时淡蓝色眼睛里闪出一丝光彩,我不由而然觉得这孩子肚子里并不如初
看上去那样没有货色。接着她把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一一告诉我,他的父母是谁,若
是男子的话,从前进过什么大学,现在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出色的。
“她很可爱,”或者,“他高尔夫打得很好。”
“那个浓眉毛的大个子是谁?”
“哪个?哦,那是格雷·马图林。他父亲在麻汾河边有一所大房子,是我们里
面的百万富翁。我们都以他为荣,他把我们的身价都抬高了。马图林,霍布斯,雷
纳,史密斯这些人。他是芝加哥顶顶有钱的人之一,格雷又是个独养儿子。”
她讲到这一连串阔人的名字时,故意加上些逗人的刻薄字眼,使我好奇地瞟了
她一眼;她张见,脸红了起来。
“你把马图林先生再讲点给我听。”
“没有什么可讲的。他很有钱,人人都尊敬他。在麻汾替我们盖了一所教堂,
还捐了一百万给芝加哥大学。”
“他儿子长得挺漂亮。”
“他不错。你决想不到他祖父是个爱尔兰水手,祖母是饭店里一个瑞典女跑堂
的。”
格雷·马图林的相貌不能算漂亮,不过动人。人看去很粗野,毫不修饰;鼻子
短而扁,多肉的嘴唇,红红的爱尔兰肤色;长了一头黑发,又光又柔。浓浓的眉毛,
下面衬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虽则身个高大,四肢五官倒也相称。假如脱掉衣服,
一定是个很健美的男性胴体。看来力气想必很大,那种雄赳赳的样子给人印象颇为
深刻。拉里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比,拉里虽则不过比他矮三四英寸,却显得孱弱
多了。
“喜欢他的人真多,”我腼腆的邻座说。“我知道有好几个女孩子都在排命追
他,就差要动刀子。可是她们一点指望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他爱伊莎贝儿爱到了极点,人就象疯了一样,而伊莎贝儿却爱上拉里。”
“他干吗不竞争一下?”
“拉里是他顶好的朋友。”
“我敢说,这一来事情可麻烦了。”
“的确,要是你象格雷那样义气的话。”
我拿不准她这话的意思是当真,还是带有讥讽。她的态度一点不莽撞,也不直
率或者冒失,然而,我有个印象,觉得她并不缺乏幽默,也不缺乏精明。我猜不出
她这样和我谈着话,肚子里会想些什么,可是,这一点我知道永远也不会弄清楚。
她摆明不大信得过自己,我想她大概是个独生女,过去和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过孤
寂的生活太久了。她有种幽娴贞静的派头,使人觉得很惹疼,可是,如果我猜她以
前过了很久的孤独生活是事实的话,看来她对于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一定默默观察过,
而且对他们都有一定的看法。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很少觉察到年轻人对我们的判断多
么无情,然而又多么深刻。我又瞧瞧她那蓝里带绿的眼睛。
“你多大了?”
“十七岁。”
“你看书吗?”我大胆问她。
可是,她还没有回答,布太太为了尽女主人的责任,已经拿话和我搭上。我还
没有对付掉她,晚饭已经完毕。那些年轻人立刻走得不知去向,剩下我们四个人,
就到楼上客厅里去坐。
我很诧异今天自己也在被邀请之列,因为他们闲谈一会之后,就谈起一桩恐怕
他们一定愿意背着人谈的事来。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避点嫌疑,抬起脚来走掉,还
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当一个对于他们有益的旁观者。争论的问题是拉里为什么不肯
就业,这太奇怪了,后来又集中到马图林先生答应在他的公司里给拉里一个职位,
马图林先生就是适才晚饭时同席的男孩子的父亲。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人能
于勤快,拉里在一定时间内就可以赚一大笔钱。小马图林急于要他接受。
我记不清楚他们所有的谈话,不过谈话的内容却清清楚楚在脑子里。拉里从法
国回来时,他的保护人纳尔逊医生劝他进大学,可是他拒绝了。这也是人情之常,
先闲散一个时候;他吃了不少苦,而且两次受伤,虽则不算太重。纳尔逊医生认为
他对战争的余悸还没有消除,能够休息些日子直到完全恢复正常,也好。可是,几
个星期一拖就是几个月,现在离他退伍时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在空军里面混得好象
不错,回来在芝加哥很谈得上嘴,因此,好几位商界人士都要罗致他。他谢谢他们,
但是拒绝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只说他自己对于做什么还没有打定主意。他和伊莎
贝儿订了婚。这事布太太也不诧异,因为两人耳鬓厮磨已有多年;布太太知道伊莎
贝儿爱他;她本人也喜欢他,而且觉得他会使伊莎贝儿幸福。
“她的性格比拉里强,她可以弥补他的短处。”
尽管两人年纪都这么轻,布太太却愿意他们立刻结婚,不过拉里总要就业才成。
他自己有点钱,可是即使有比这多上十倍的钱,她还是要坚持这一点。照我猜想,
她同艾略特想问纳尔逊医生的就是拉里打算做什么。他们想要纳尔逊医生用他的影
响使拉里接受马图林先生给他的职位。
“你们知道我从来就管不了拉里,”他说,“便在做孩子时,他就独行其是。”
“我知道,你完全纵容他。他会变得那样好,真可以说是奇迹。”
纳尔逊医生酒已经喝了不少,不乐意地看她一眼,一张红红的脸又红了一点起
来。
“我很忙,我自己也有事情要过问。当初我收留他的缘故,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他父亲又是我的一个朋友。这孩子是不容易管教的。”
“我不懂你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布太太尖刻地回答,“他的性情很温和。”
“这孩子从不跟你吵嘴,可是完全我行我素;你气极时,他就说声对不起,由
你咆哮去,请问你怎样对付?他要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就可以打得。但是,这样一
个举目无亲的孩子,他父亲把他托孤给我,以为我会待他好的,我总不能打吧?”
”这全是驴头不对马嘴,”艾略特说,人有点儿发毛,“目前的情形是这样,
他游手好闲的时间算得上长了;他现在有一个就业的机会,眼看可以赚很多的钱;
他如果要娶伊莎贝儿,就得接受。”
“他总该懂得目前世界上,”布太太插嘴说,“一个人总得做事。他现在已经
强壮得和好人一样。我们都知道,南北战争之后,有些人回来从不做事。他们是家
庭的累赘,而且对社会毫无益处。”
后来我开口了。
“可是,他拒绝那些人给他找的事时,提出什么理由呢?”
“没有,只说那些事他不喜欢。”
“可是,有什么事是他要做的呢?”
“摆明没有。”
纳尔逊医生给自己又倒上一杯柠檬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然后看看他的两个朋
友。
“你们要不要听我讲讲我的印象?我不敢说我看人没有错,不过,至少行了三
十多年的医,我想总懂得一点。这次战争使拉里变了。他回来时已经不是他走时那
样的人。也不是说他年纪大了一点。他不知道碰上什么事情,连性格都变了。”
“碰上什么事情呢?”我问。
“我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战争经历总是讳莫如深。”纳尔逊医生转向布太太,
“路易莎,他可跟你谈过他的经历吗?”
她摇摇头。
“没有。他初回来时,我们总设法要他告诉我们一点他的出生人死经历,可是,
他总是那样笑笑,说没有什么可谈的。连伊莎贝儿他都没有告诉过。她屡次问他,
可是一点没有问出什么来。”
话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谈下去,不久,纳尔逊医生看看表,说他得走了。我准备
跟他一同走,但是,艾略特硬把我留下。纳尔逊医生走后,布太太向我打招呼,说
拿这些私事麻烦我,恐怕我一定觉得腻味。
“不过,你知道,这的确是我的一件心事,”她最后说。
“毛姆先生人很谨慎,路易莎,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他。我并不觉得鲍勃[注]
·纳尔逊和拉里怎样亲密,不过,有些事路易莎跟我都觉得顶好不要跟他提。”
“艾略特。”
“你告诉他不少了,何不把其余的也告诉他。我不知道晚饭时你可留意到格雷
·马图林没有?”
“他那样高大,怎么会不注意到他?”
“他也是追求伊莎贝儿的一个。拉里不在的时候,他一直非常之殷勤。她也喜
欢格雷。假如战争再拖长一点,她很可能就嫁给格雷。格雷跟她求过婚。她没有接
受,也没有拒绝。路易莎猜她是不愿意在拉里回来之前有所决定。”
“格雷为什么不去参战呢?”
“他因为踢足球心脏用力过度,严重是不严重,可是陆军不肯收他。总之,等
到拉里回来,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伊莎贝儿毅然决然把他摔掉。”
我不懂得对这件事应当怎么说,所以不开口。艾略特继续说下去,以他那样的
堂堂仪表和牛津口音,足可以当一名外交部的高级官员。
“当然,拉里是个好孩子,而且他私自溜了去参加空军也是十足的壮举,不过,
我看人还相当在行……”他微笑一下,说了一句我听到他唯一暗示到他在古董生意
上发了财的话,“否则,我现在就不会拥有一笔数额相当大的金边股票[注]。我的
意见是拉里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钱,地位,都说不上。格雷·马图林就全然不同
了。有个很好的爱尔兰家声。祖上有一位是当主教的,一个戏剧家,还有几个出名
的军人和学者。”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人就是这样知道,”他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句老实话,那一天在俱乐部里
我碰巧翻一下美国名人字典,恰恰撞见这个姓氏。”
我觉得犯不着多事,把晚饭时我的邻座告诉我的话告诉他,说马图林的祖父母
是穷爱尔兰水手和瑞典女跑堂的。艾略特又说下去c
“我们都认识亨利·马图林多年。是个顶好的人,而且很富有。格雷正踏进芝
加哥最好的一家经纪人商号。哪一个不买他的账。他想娶伊莎贝儿;替她着想,不
能不说是一门很好的亲事。我自己完全赞成,而且我知道路易莎也赞成。”
“艾略特,你离开美国太久了。”布太太说,勉强地一笑。“你忘记在这个国
家里,女孩子并不因为她们母亲或者舅舅赞成她们的婚姻就结婚的。”
“这并不值得骄傲,路易莎。”艾略特尖刻地说。“根据我三十年的经验,我
可以告诉你,一件婚事把地位,财产,双方的处境都考虑到,要比爱情的结合好十
倍。说来说去,法国总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国家了。在法,国,伊莎贝儿会毫不迟
疑嫁给格雷;往后再过一两个年头,假如她愿意的话,可以把拉里当作她的情人,
格雷可以置一所豪华公寓,养一个女明星,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布太太并不傻;她看看自己兄弟暗自好笑。
“艾略特,碍事的是纽约的剧团每年只到这儿来演一个时期。格雷那所豪华公
寓里的娇娘能够住多久,谁也说不准。这肯定对大家都不方便,是不是?”
艾略特笑了。
“格雷可以在纽约的证券交易所里弄一个经纪人的位置。说道地话,人在美国
除了住纽约以外,我看不出能住在哪儿。”
这以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可是,走之自前,我简直个懂得,艾略特为什么忽然
问我可愿意和他一起吃午饭,会会马图林父子。
“美国的商界人士中,亨利是最好的典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
替我们经管产业已经有多年了。”
我并不怎么特别想见这个人,可是没有理由拒绝他,所以说很愿意。
七
有人介绍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间加入一家俱乐部。俱乐部里有个很好的阅览室;
赴筵的次晨,我去那里翻阅一两种大学刊物,因为这些刊物除掉长期订阅外,不大
容易碰得见。时间还早,阅览室里只有一个人,坐在大皮椅子里在出神看书。我很
诧异看见这人就是拉里。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可以说是我最不指望撞见的人。我走
近时,他抬起头看,认识是我,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
“别起身,”我说,接着几乎是随口问他,“你看什么?”
“一本书,”他说,微笑一下,可是那一笑非常动人,连他回话里那种顶撞的
口吻都毫不使人生气了。
他把书合上,用他那种特殊的没有光彩的眼睛望着我,举起来给我看书名。
“你昨晚玩得好吗?”我问。
“痛快极了,五点钟才回的家。”
“那么你这么早到这儿来,又这样精神,真不容易。”
”我常来这儿。一般在这个时候总是由我独占。”
“我不打搅你。”
“你并不打搅我,”他说,又笑一下,这时候,我才觉出他能够笑得极其可爱,
并不是那种漂亮的、闪电似的笑,而是好象含有一种内在的光华,把他的脸都照明
了。他坐的地方是用书架围成的一个角落,在他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他把手放在椅
子靠手上说,“你坐一会吗?”
“好的。”
他把手里拿的书递给我。
“我就看这个。”
我看看,原来是威廉·詹姆斯[注]的《心理学原理》。这当然是部名著,在心
理学史上很重要,而且书写得极其流畅;不过一个年轻人,一个飞行员,头一天还
跳舞跳到早上五点钟,我决没有想到他手里会有这样一本书。
“你为什么要看这个?”我问。
“我的知识太浅了。”
“你年纪还轻着呢,”我笑着说。
他好一会没有说话,我渐渐觉得窘起来,正打算站起身去找我要找的杂志。可
是,我觉得他仿佛要讲什么话似的。他眼睛视若无睹,脸色严肃而紧张,象在沉思。
我候着他;心里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开口时,那就象继续适才的谈话一样,
井不感到中间长久的沉默。
“我从法国回来时,他们都要我进大学。我不能。经历过那些事情,我觉得没
法子回到学校去。反正我在中学也没有学到东西。我觉得我没法子参加一个一年级
大学生的生活。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愿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而且我不
相信那些教师能教给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当然,我知道这事与我不相干,”我说,“不过,我并不觉得你对。我想我
懂得你的意思,我也懂得一个人参加了两年战争之后,在开头一两年里当那种受人
欣羡的普通大学生,是相当腻味的。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喜欢你。美国大学我不大熟
悉,可是,我相信美国的大学生和英国的也差不多,也许粗卤一点,稍为倾向于胡
闹,可是,整个儿说来,还是些规矩懂事的孩子;我敢说,你假如不想过他们那种
生活,只要稍微使一点手腕,他们总可以让你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的弟兄都读过剑
桥,我就没有。有过一个机会,可是,我拒绝了。我要到外面来混。后来我一直都
懊恼。我想进了大学可以使我少做多少错事。在有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你可以学得
快得多。你假如没有一个人指导,就会糟蹋掉许多时间,走冤枉路。”
“你也许是对的。我并不在乎做错事。也许在那许多死胡同的一条胡同里,可
以找到适合我目的的东西呢。”
“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踌躇一下。
“正是啊,我还不大清楚。”
我没有开口,因为这句话好象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我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有
个明确目标在脑子里,颇有点觉得不耐烦;可是,我责备自己;我有个感觉,只能
说是直觉,好象这孩子灵魂里在模模糊糊追求一种东西,是不是属于一种半明半昧
的观念,抑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情绪,我也说不出,而这种追求却使他整个的人得不
到宁息,逼着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找。他莫明其妙地激起我的同情。
我从来没有听他多说话过,现在才觉察到他说起话来极其好听,那声音非常之醉人,
就象仙丹。想到这一点,再加上他那迷人的笑,和富于表情的黑眼珠,我很能了解
伊莎贝儿为什么爱他。他确乎有种惹人爱的地方。他转过头来,毫不忸怩地望着我,
但是,眼睛里有一种表情,象在打量我,又象是好笑。
“昨天晚上我们全走开去跳舞时,你们谈到我的吧?我这猜得对不对?”
“有这么一个时候。”
“我想他们硬把鲍勃大叔邀来,就是这个缘故。他顶恨出门。”
“象是有人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事。”
“一个顶好的事。”
“你干不干呢?”
“不见得。”
“为什么不?”
“我不想干。”
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实在是多事,可是我有个感觉,好象正因为我是个局外人,
而且来自外国,所以拉里觉得同我谈谈没有关系。
“你知道,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时,他就成了作家。”我吃吃笑了。
“我没有才能。”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他向我来了一下他那明媚迷人的微笑。
“晃膀子,”他说。
我只好笑了。
“我觉得,芝加哥并不是做这种事的顶好的地方,”我说,“不管啦,让你看
书吧。我想去翻一下《耶鲁季刊》。”
我站起来。等到我离开阅览室时,拉里还在出神看威廉·詹姆斯的那部书。我
独自在俱乐部里用了午饭,因为阅览室里静,又回到那里去抽雪茄,这样消磨了个
把钟点,看书写信。我很诧异看见拉里还在一心看他的书。那神气好象我走开后,
他就没有动过。等到我约莫四点钟的时候走开,他还在那里。他这种明显的聚精会
神能力,很使人吃惊。他既没有留意到我走,也没有留意到我来。下午我有各种事
要做,直到应当换衣服去赴晚宴时,才回旅馆,回来的路上,忽然被一时的好奇心
驱使,又走进俱乐部一次,到阅览室里看看。那时候,室内已有不少的人,看报啊,
等等。拉里还是坐在那张椅子里,全神贯注在那本书上。怪!
八
第二天,艾略特邀我在巴玛大厦午餐,会会老马图林和他的儿子。就只我们四
个人。亨利·马图林也是个大个子,差不多和他儿子一样高大,一张红红的脸,满
是肉,大下巴,同样带有挑斗性的塌鼻子,可是,眼睛比儿子的小,不那样蓝,极
其狡猾。虽则年纪至多不过五十开外一点,看上去要老十年,头发已经稀得很厉害,
而且全白了;初看上去,并不给人好感。他好象多年来自己混得很不错。我得到的
印象是一个残酷、精明、能干的人,这种人在生意经上面是毫无慈悲可言的;开头
时说话很少,我觉得他在打量我。我当然看出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个可笑的人。
格雷温和恭敬,几乎一句话不说,倘若不是艾略特的交际手腕老到,尽是滔滔不绝
讲些闲话,彼此间就得僵着。我猜他过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一定获得不少
经验,那些人不用花言巧语笼络,决不肯花那样惊人的价钱买一张旧名家的画的。
不久,马图林先生慢慢高兴起来,也说了两句话。这才显出他并不象表面那样俗气,
而且的确还有点冷隽的幽默感。有这么一会,谈话转到证券股票上去。我发见艾略
特讲到这上面时头头是道,并不觉得诧异,因为我一向知道他为人尽管那样荒唐,
可一点不傻。就在这时候,马图林先生说道:
“今天早上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达雷尔一封信。”
“爹,你没有同我讲么,”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向我说:
“你认识拉里吧?”我点点头。“格雷硬要我在公司里安排他一个位置。他们
是好朋友。格雷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怎么说的,爹?”
“他谢谢我,说他很知道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是极好的机会。他详详细细把这件
事情想过,最后认定自己不够我的期望,想想与其那样,还不如不接受的好。”
“他这人真蠢,”艾略特说。
“的确,”马图林先生说。
“真正对不起,爹,”格雷说。“我和拉里假如能一块儿做事,够多美。”
“你可以把马领到水边,你可没法使他喝水。”
马图林先生说这话看看儿子,狡猾的眼光温和下来。我这才发现这寡情的商人
还有其另一面;他简直疼这个大块头儿子。他又向我说:
“你知道这孩子星期天在场子上打两盘让点赛,赢了我七点和六点。我真能够
拿球棒把他脑子析出来。算起来还是我亲自教他打高尔夫的。”
他满脸得意的样子,我渐渐喜欢他起来。
“爹,我的运气太好了。”
“一点也不是运气。你把球从洞里打出来,落下来离洞口只有六英寸远,这难
道是运气?三十五码远不多也不少,就是那一球。明年我要叫他去参加业余锦标比
赛。”
“我没有法子抽出时间来。”
“我是你的老板,是不是?”
“我难道不知道?迟到写字间一分钟,你发那样的脾气。”
马图林先生吃吃笑了。
“他想把我说成是个专制魔王,”他向我说。“你别信他。我就是我的行业,
和我合伙的人都不行,而我又重视我这行业。我叫这孩子先从最下级做起,指望他
慢慢升上来代替我时,他就会对付得了。这是很大的责任,我这个行业,有些主顾
的投资交给我管总有三十年了,他们信任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宁可把自己的钱
淌掉,不愿意看他们蚀本。”
格雷笑了。
“前几天,一个老小姐来,要把一千块钱投资在一个什么野鸡事业上,说是她
的牧师劝她的,他就不肯替她办。她坚决要做,他就大发雷霆,弄得她哭着出了门。
后来他又去会见那牧师,把牧师也着实收拾了一顿。”
“人家把我们做经纪人的总说得不成东西。可是,经纪人里面也有分别。我不
要人家蚀本,我要人家赚钱,可是,他们那种做法,多数的人会使你觉得他们在世
界上的一个目的,就是使自己一文不名。”
马图林父子辞去,回写字间。我们离开时,艾略特问我,“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总高兴碰见新型的人物。我觉得父子之间的感情相当感动人。敢说英国不
大碰得见这种情况。”
“他顶喜欢这孩子。这人真是个怪物,说他那些主顾的话全是真的。他手里有
几百个老太婆、退伍军人、牧师,他们的储蓄都交给他经营。要是我,就会觉得不
值得找这许多麻烦,可是,他很自负有这许多人信任他。不过碰到大生意,而且有
厚利可图时,任何人都比不上他残酷和忍心。那是一点慈悲也没有的。非要他的一
磅肉[注]不行,几乎没什么拦得了他。你把他的脾气搅翻,他不但要叫你倾家荡产,
而且事后还要大乐特乐。”
回到家,艾略特告诉布太太拉里回绝了亨利·马图林。伊莎贝儿正眼女友一块
午餐。她进来时,姐弟还谈着这件事,就告诉了她。从艾略特的话里,我觉得他很
费了一番唇舌。虽则他自己十年来一点工作不做,虽则他用以攒聚一笔富裕家财的
工作也毫不艰苦,他却坚持工商业是人类生存必备的条件。拉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
青年,毫无社会地位,他没有什么理由不遵从他本国共同遵从的习惯。在艾略特这
样有眼光的人看来,美国显然正在走上一个空前的繁荣时代。拉里现在有个人门的
机会,只要他勤勤恳恳,孜孜不息去做,也许到四十岁的时候,就抵得上几个百万
富翁。那时候,他要是愿意歇手,做个寓公,或者在巴黎杜布瓦大街该一所公寓,
或者在都兰置一所府第,他艾略特就没有话说。可是,布太太的话更直截了当,更
无答辩的余地。
“他要是爱你的话,就应当准备为你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贝儿对这些话怎样一个回答,可是,她相当的见机,看得出她这
些长辈都有着他们的理。她认识的那些年轻男子,哪一个不在学习就业,或者已经
在一家公司里忙碌起来,拉里总不能指望靠他在空军里的卓越成绩吃一辈子。战争
已经结束,人人都厌恶透顶,恨不能赶快忘记掉,愈快愈好。大家商量之后,伊莎
贝儿答应把这件事情和拉里爽爽快快讲个明白。布太太想出一个主意,叫伊莎贝儿
找拉里给她开车到麻汾去。布太太正预备定制客厅里的新窗帘,一张量好的尺寸单
被她丢掉,所以要叫伊莎贝儿再去量一下。
“鲍勃·纳尔逊会留你们吃午饭,”她说。
“我有个更好的计较在此,”艾略特说。“你给他们准备一个食物篮子,让他
们在廊沿上吃野餐,饭后他们就可以谈。”
“这倒怪好玩的,”伊莎贝儿说。
“再没有比舒舒服服吃一顿野餐更乐的了,”艾略特机灵地说。“老迪泽公爵
夫人常跟我说,就是顶桀骛不驯的男人在这种场合也变得能说服了。你替他们的午
饭预备什么吃的?”
“蛋荷包[注],跟一块鸡三明治。”
“胡说,你要野餐,就不能不有肥肝酱。开头你得给他们咖喱虾仁,后来是鸡
脯冻,衬上生菜心色拉,这得由我亲自动手。肥肝酱之后,随你的便,你要是尊重
美国习惯的话,就来一个苹果排。”
“我给他们蛋荷包和一块鸡三明治,艾略特,”布太太拿定主意说。
“那么,你记着我的话,事情一定不成,那只能怪你自己。”
“舅舅,拉里吃得很少,”伊莎贝儿说,“而且他吃什么都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以为这是他的优点,蠢孩子,”她舅舅回答。
可是布太太说给他们什么东西吃,他们那天就吃的那些东西。后来艾略特告诉
我这次出游的结果时,他非常法国派地耸耸肩膀。
“我告诉他们一定不会成功。我央求路易莎放一瓶蒙特拉夕酒,我在战前送给
她的,她不听我话。用热水瓶装了一瓶咖啡,此外什么没有带。你能指望什么呢?”
当时的情形好象是布太太和艾略特单独坐在客厅里,这时候车子到了门口停下,
伊莎贝儿进屋子来。天刚黑,窗帘拉上。艾略特躺在圈椅里,在炉边看一本小说,
布太太做一块刺花,预备当这火屏用。伊莎贝儿没有进来,上楼进了自己卧室。艾
略特从眼镜上面望望他姐姐。
“我想她脱掉帽子就会下来,”她说。
可是,伊莎贝儿并没有下来。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也许人倦了,或者躺着呢。”
“你难道没有希望拉里跟进来。”
“艾略特,别惹人生气。”
“好吧,反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他又看书,布太太继续做花。但是,半小时之后,她突然站起来。
“我想,还是上去看看她怎样了。假如休息,我就不惊动她。”
她离开屋子,可是,一会儿就下来了。
“她哭过了。拉里要到巴黎去,去两年。她答应等他。”
“他为什么要到巴黎去?”
“问我没有用,艾略特,我不晓得。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她说她了解,不愿
意阻挡他。我跟她说,‘他如果打算丢下你两年,对你的爱也就有限了。’她说,
‘我没有办法。事实是我非常之爱他。’我说,‘甚至于今天这样之后,还爱他?’
她说,‘今天使我比往常更加爱他,而且,妈,他的确爱我,我敢肯定。’”
艾略特想了一会。
“那么两年之后怎样呢?”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艾略特。”
“你认不认为这事非常之不如意?”
“非常。”
“这里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就是他们的年纪都还轻。等上两年对谁也没有妨碍。
在这两年里头,什么事都会发生。”
两人商量之后,都同意最好不要去惊动伊莎贝儿。那天晚上,他们本来要出去
吃晚饭。
“我不想叫她难受,”布太太说。“人家如果看见她眼睛完全肿起来,一定会
奇怪。”
但是,第二天午饭之后——就只家里三个人用饭——布太太又提起这件事,可
是,从伊莎贝儿嘴里一点问不出什么来。
“妈,除掉已经告诉你的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她说。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么呢?”
伊莎贝儿微笑一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在她母亲听来一定不通情理之至。
“晃膀子。”
“晃膀子?你这话怎么讲?”
“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如果还有点脾气的话,当时当地就会跟他解约。他简直
耍你。”
伊莎贝儿看看她左手戴的戒指。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爱他。”
后来,艾略特参加进来了。他拿出他有名的权术来谈这问题。“并不摆出我是
她的舅舅,老兄,而是象一个世情洞达的人和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孩谈话。”可是,
他的成绩比布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我的印象是伊莎贝儿叫他别管闲事。当然话说得
很有礼貌,但意思毫不含糊。艾略特是在当天稍晚一点把一切经过告诉我的,就在
黑石旅馆我自己的小起坐间里。
“当然路易莎是不错的,”他又说。“这事非常之不痛快,可是,让年轻人自
己去找婚姻对象,除了相互爱慕之外,什么也不问,这种事情是必然碰上的。我跟
路易莎说不要去愁它;我觉得这事不会变得如她设想的那样糟。拉里不在跟前,小
格雷守在这儿——你说,结果不是摆明在那里;否则的话,我就是一点不懂得人情
世故了。一个人在十八岁时情感非常热烈;但是不能持久。”
“你真是洞悉世情,艾略特,”我微笑说。
“我的拉罗什富科[注]总算没有白读。你知道芝加哥是怎样一个地方;他们天
天见面。一个女孩子有一个男孩子这样对她钟情当然高兴;等到她知道她的那些女
朋友里面没有一个不心甘情愿要嫁给他时——那么,我问你,从人情上讲,她是不
是要把每一个人都挤掉呢?我是说,这就象有人家请你的客,明知道去了一定腻味
得受不了,而且唯一的吃喝只是柠檬水和饼干,然而你还是去,因为你知道你顶好
的朋友都恨不得爬了去,但是没有一个被请的。”
“拉里几时走?”
“不知道。我想大约还没有决定。”艾略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长又薄的、白
金和黄金合镇的烟盒子,掏出一支埃及烟。发第玛,吉士,骆驼,好运道,[注]都
不是他抽的。他微笑望着我,一脸的鬼心眼儿。“当然我不想跟路易莎这样说,可
是,告诉你倒不碍事;我肚子里却同情这年轻的小伙子。我想他打仗时见识过一下
巴黎,这是世界上唯一适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他着了迷,我一点不怪他。他年纪
轻,我敢肯定他要在开始家庭生活以前,尽情荒唐一下。很自然,很正当。我要照
拂他,把他介绍给那些合适的人。他风度不错,再由我指点一二,就很可以见得人;
我敢保带他看看美国人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法国生活的另一面。老兄,你相信我的话,
一般美国人进天国远比他进圣日尔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岁,人又风趣。我想我
大约能够给他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会使他成熟。我总觉得,青年男子能做
一个上了相当年纪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没有的教育。当然,假如这女子是我想象的
那种人,一个妇女界名流,你懂吧,这就会使他在巴黎立刻有了地位。”
“你把这话告诉了布太太吗?”我微笑着问。
艾略特吃吃笑了。
“我的老哥,我假如有什么地方值得自负的话,那就是我的权术。我没有告诉
她。她不会了解的,可怜的女人。我在有些事情上永远不懂得路易莎,这也是一件;
她虽则半辈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世界上一半的首都住了过来,可仍旧是个不可救
药的美国人。”
九
那天晚上,我到湖滨道一所大厦去赴宴。房子全是石砌的,看去好象当初的建
筑师本来打算盖一座中世纪城堡,后来中途改变主意,决定改建为一幢瑞士木屋。
那天是个大宴会,我走进那巨大而奢华的客厅时,满眼都是些石像,棕榈,架灯,
古画,和挨挨碰碰的家具。还好至少有几个人是认识的。亨利·马图林给我介绍了
他的骨瘦如柴的老婆,搽得一脸脂粉。还有布太太和伊莎贝儿,我都问了好。伊莎
贝儿穿一身红绸子衣服,和她的浓栗色头发、深褐色眼睛很配。她看上去兴致很好,
没有人会猜到她不久以前还呕了气来。围着她的有两三个年轻人,格雷也是一个,
她正和他们谈笑。晚饭时,她坐在另一桌,看不见她。饭后,我们男人都慢腾腾地
喝咖啡,呷酒,抽雪茄,好久好久才回到客厅里来。这时我总算找到一个机会和她
说话。我跟她不熟,没法子把艾略特告诉我的那些直接向她说,可是,有些事我觉
得告诉她之后,她也许会高兴。
“那天在俱乐部里我碰见你的男朋友,”我随随便便说。
“哦,是吗?”
她说话时也象我一样随便,可是,看得出立刻警觉起来,眼睛在张望,而且我
能看出里面带有恐惧。
“他在阅览室里看书;那样的专心,我真是意想不到。我十点钟过一点进去时,
他在看书;我吃完午饭,回阅览室时,他还在看书;我出外吃晚饭,路过俱乐部进
去看看时,他仍旧在看书。敢说他足足有十个钟点坐在椅子里没有动过。”
“他看的什么?”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
她眼睛垂了下去,使我没法知道她听了我这番话后是什么滋味,可是,我有点
觉察到,好象她既迷惑不解,又松了一口气。这时主人跑来拉我去打桥牌,等到牌
局散时,伊莎贝儿和她母亲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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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迪托—奥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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