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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guard (一棵枫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刀锋》——第三章(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4日20:19:06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第三章
一
这以后,我总有十年没有再见到伊莎贝儿和拉里。艾略特还是经常见到,而且
由于某种原因——这我以后再交代——比以前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多了。我不时从他
口中得知伊莎贝儿的近况。可是关于拉里,他一点讲不出来。
“以我所知,他仍旧住在巴黎,可是,我不大可能碰到他。我们交游的圈子不
一样。”他又接上一句,有点心安理得的样子。“非常遗憾的是,他会堕落到这种
地步。他是好好人家出身,我敢说,如果他把事情交给我来安排,我总可以使他混
出一点名堂来。反正对伊莎贝儿说,她总算幸免了。”
我的交游并不限于艾略特认识的那些人;我在巴黎认识的有些人,艾略特说不
定认为很不象样。巴黎我虽然时常经过,但是呆的时间都不太长;也曾问过里面某
些人可曾碰见拉里,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没有;有几个和他偶然相识,但是,都谈不
上和他有深交,所以谁也没法告诉我拉里的情况。我去他常吃晚饭的那家饭馆,但
是,发现他已经好久不去,所以都认为他一定走了。我在蒙帕纳司大街那些咖啡店
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些咖啡店是住在附近的人总会去的。
拉里在伊莎贝儿离开巴黎之后,原来的打算是去希腊,但是他放弃了。他的实
际行踪多年后才由他亲口告诉我,但是,为了把事情尽量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读起
来方便些,我还是现在来叙述的好。他整个夏天都住在巴黎,一直工作到秋深。
“那时我觉得需要把书本子放一下,”他说。“我一天看八小时到十小时的书,
这样已经有两年了。所以我就到一家煤矿去做工。”
“你到那儿去?”我叫出来。
他看见我这样诧异,笑了起来。
“我认为从事几个月体力劳动对我有好处;这会使我有时间把自己的思想理理
清楚,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开口;我不知道这是否拉里采取这一意外步骤的唯一理由,还是和伊莎
贝儿拒绝和他结婚也有关系。事实是,我就不知道他对伊莎贝儿的爱有多深。大多
数人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认为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是唯一合理的
举动。我想不幸的婚姻那么多,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就象那些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一
个明知道是坏蛋的人去管一样;由于这个坏蛋和自己很好,他们就不愿意相信一个
坏蛋首先是坏蛋,然后才是朋友,而且坚决认为这个人尽管对人不老实,对自己决
不会如此。拉里不肯为了伊莎贝儿牺牲自己选择的生活,是相当坚强的,但是,失
掉伊莎贝儿可能比他自己预料的要更加不能忍受。可能他就和我们多数人一样,又
要吃饼子,又要留着看。
“哼,你讲吧,”我说。
“我把我的书和衣服放在两只箱子里,交给美国旅行社保管。然后把一套替换
的衣服和些内衣打了一个包,就动身了。我的希腊文教师有个妹妹嫁给朗斯附近一
家煤矿的经理,所以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去见他。你知道朗斯吗?”
“不知道。”
“在法国北部,离比利时边界不远。我在那边只住了一晚,就在车站旅馆,第
二天坐当地的火车去了煤矿那边。你去过煤矿村吗?”
“在英国。”
“啊,我想大约是差不多的。有煤矿,有经理的房子,一排排矮小的三层楼房,
全是一个样,完全一个样,单调得使你看了心情非常抑郁。有一座新近造的、怪模
怪样的教堂,还有几家酒吧间。我到达时,天气又阴又冷,而且下着毛毛雨。我到
了经理的办公室,把信交给他。经理是个矮胖子,两颊红红的,看上去象是个贫嘴
的家伙。矿上正缺乏工人,许多矿工在大战中都牺牲了,有不少波兰人在这儿做工,
敢说有二三百名。他问了我一二个问题,他不喜欢我是个美国人,好象觉得这里面
有鬼,可是,他舅爷的信上说我很好,而且他反正愿意用我。他要给我一个地面上
的工作,可是,我告诉他我想到矿下面去干活。他说,如果我没有做惯,会觉得人
吃不消,但是,我告诉他,我早有准备,这样,他就说,我可以做一个矿工的助手。
这其实是男孩子做的,不过,男孩子也不够周转。这人很不错,他问我有没有找过
房子,当我告诉他还没有去找时,他就拿一张纸条子写了个地名,说我如果拿这个
纸条子去,那个房子的女人就会给我一个地方睡。她是个寡妇,丈夫是矿工,大战
中阵亡了,两个儿子都在矿上做工。
“我拿了包,离开经理室,找到那所房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来开门,头发
已经花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眉眼长得不错,过去有一个时候一定好看过;如果
不是因为门牙少掉两个,她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憔悴。她告诉我没有房间,但是,
她租给一个波兰人的房间里有二张床,我可以睡那一张空床。她的两个儿子睡在楼
上的一个房间,另外一间她自己睡。她给我看的那个房间在楼下,我想原来大概是
作为起坐间的;我很愿意能够单独有间房间,不过,我想还是不要罗嗦吧;外面的
毛毛雨已经渐渐沥沥下起来,而且我的衣服打湿了。我不想再跑别的地方,把衣服
淋得湿透。所以,我说这样行,就住了下来。他们把厨房当起坐间,厨房里有两张
摇摇晃晃的圈椅。院子里有个堆煤的棚,也用来作浴室。两个男孩子和那个波兰人
已经跟他们吃过午饭,但是,她说,我可以跟她在中午一起吃饭。这以后,我就坐
在厨房里抽烟,她一面做家事,一面跟我谈她的身世和家庭情况。早班做完,别的
人陆续回来,先是那个波兰人,后来是两个男孩子。波兰人穿过厨房,当房东太太
告诉他,我要和他睡一个房间时,只跟我点一下头,并不开口,从壁炉架上拿起一
只大水壶到煤棚里洗脸去了。两个男孩子都是高个子,尽管脸上有煤污,看上去还
很漂亮,而且好象愿意跟我要好。他们把我看作是个怪物,因为我是美国人。一个
男孩子十九岁,解除军役不过几个月,另一个十八岁。
“波兰人回来了,两个男孩子就去洗刷。波兰人的姓是那种很难叫的波兰姓氏,
可是他们都叫他考斯第。一个大家伙,比我要高出两三英寸,长得又长又壮;一张
苍白肥胖的脸,鼻子短而宽,大嘴;蓝眼睛,由于没有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面的煤灰
洗掉,看上去就象化了妆一样。黑睫毛把眼珠的蓝颜色衬得简直令人骇异;是个丑
陋肮脏的家伙。两个男孩子换了衣服出去了。波兰人继续坐在厨房里抽烟斗,看报。
我口袋里有本书,所以拿了出来,也开始看书。我注意到他有一两次张我一眼,不
久便放下报纸。
“‘你看的什么?’他问。
“我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看。是一本《克里夫斯公主》[注],我在巴黎火车
站买的,因为本子小,可以放在衣袋里。他看看书,又看看我,有点奇怪,就把书
还我。我看出他嘴边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觉得好看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引人入胜。’
“‘我在华沙上学时读过。看得我腻味死了。’他法文讲得很好,一点波兰口
音也没有。‘现在我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外,什么都不看。’
“杜克娄克太太——这就是我们房东太太的名字——一只眼睛瞄着火上在烧的
晚饭吃的汤,一面靠着桌子补袜子。她告诉考斯第,我是煤矿经理介绍来的,并且
把我认为可以告诉她的话重述一遍。他一面听,一面拍着烟斗,一双雪亮的蓝眼睛
瞅着我,眼光严厉而精细。他问了我几个关于我的问题。当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在
煤矿上做过工时,他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一个人只要有别的工作可做,决不肯上煤矿来工
作。不过这是你的事情,肯定有你的理由。你在巴黎住在哪里?’
“我告诉他住在哪里。
“‘有一个时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一趟,不过,都是在那些大街上选。你到
过拉吕饭店没有?那是我最喜欢会的馆子。’
“这使我有点诧异,因为你知道,这馆子并不便宜。”
“一点不便宜。”
“我想他看出我有点诧异,因为他嘴边又露出那种讽刺的微笑。可是,他显然
觉得并不需要进一步解释。我们东聊聊,西聊聊,后来两个男孩子回来了。我们一
同吃晚饭。吃完晚饭,考斯第问我可高兴和他上小酒店去喝杯啤酒。小酒店只是一
间相当大的房间,房间的一头是酒吧间,另外有几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四周围放些
木椅。有一架自动钢琴,有人放进一个硬币,钢琴正放着舞曲。除掉我们坐的那张
桌子外,只有三张桌子坐有人。考斯第问我可会打比陆。我曾经跟我的那些学生朋
友学过,所以说会打;他就建议我们赌谁会啤酒账。我同意,他叫人把纸牌拿来。
我输了一杯啤酒,接着又输掉一杯啤酒。后来他建议我们赌现钱。他拿的牌好,我
的运气很坏。不过赌的输赢不大,我只输了几个法郎。这一赢加上啤酒使他的兴致
高了,他就谈起来,从他的谈吐和举止,我不久就看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当他
重又谈到巴黎时,他就问我可认识某某,某某,某某,就是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贝儿
住在艾略特家里时我碰见的那些美国女人。他好象比我跟这些人熟悉得多,我弄不
懂他怎么会落到现在这样。时间并不晚,可是,我们天一亮就得起来。
“‘走之前,我们再喝一杯啤酒吧,’考斯第说。
“他一面呷着啤酒,一面用他精细的小眼睛瞄着我。我知道他当时使我联想起
的什么,是一个坏脾气的猪猡。
“‘你为什么到这个混蛋的煤矿来做工?’他问我。
“‘体验一下。’
“‘你是个傻瓜,小伙子,’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儿做工呢?’
“他耸耸自己厚实而臃肿的肩膀。
“‘我做孩子时就进了贵族军事学校,我父亲是沙皇下面的一个将军,上次大
战时我是骑兵军官。我受不了皮尔苏斯基[注]。我们策划杀死他,可是有人出卖了
我们。我们的人凡是被他捉到的,都被枪毙。我总算来得及越过边境s这时我只有参
加法国军团,或者到煤矿上做工的两条路。这两件坏事,我选择了后一件坏得少些
的。’
“我已经告诉过考斯第,我预备在煤矿上做什么工作,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可
是,现在他把胳膊肘搁在大理石台面上,跟我说道:
“‘你试试把我的手摊开看。’
“我懂得这是一种老式的角力,所以摊开手掌抵着他的手掌。他笑了。‘几个
星期之后,你的手可不会这样软了。’我使尽力气推,可是,他的力气非常之大,
简直动不了他;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到桌子下面。
“‘你相当有力气,’他总算没有笑我。‘没有多少人能够顶得住这样久的。
你听我说,我的助手很不行,他是个矮小的法国人,连个虱子的力气也没有。明天
你跟我来,我跟工头说叫你做我的助手。’
“‘我很愿意,’我说。‘你看他肯吗?’
“‘要点人情。你拿得出五十个法郎吗?’
“他把手伸出来,我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钞票给他。两个人回家睡觉。我劳累
了一整天,睡得象猪一样。”
“你可觉得煤矿的活不好干吗?”我问拉里。
“开头干得人腰酸背痛,”他咧开嘴笑了一下。“考斯第和工头一起干活,我
当考斯第的助手。那时候,考斯第干活的地方只有旅馆浴室那样大小,而且进去时
要通过一条很低的隧道,只能手足齐用爬进去。里面热得象火炉,我们干活时只穿
一条裤子。考斯第那个又胖又白的上半身看了叫人极其厌恶,就象只无大不大的蜒
蚰。在那么狭窄的一点地方,气刀的声音吵得人耳朵都聋了。我手的活是把他劈下
来的煤块装满一篮子,再把篮子拖到隧道口,等地下煤车隔段时间开来时,把它装
上,煤车再开到电梯那边。这是我平生碰到的唯一的一个煤矿,所以不知道一般的
做法是不是都是如此。这好象是很起码的操作法,可是这活儿却他妈的非常吃力。
做了半个工的时候,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午饭,抽烟。做完一天之后,我并不难受,
而且洗个澡真是开心。我当作我的脚永远不会干净似的,黑得就象墨水。当然我的
手划破了,而且酸痛得厉害,但是长好了。我对工作慢慢习惯起来。”
“你坚持了多久呢?”
“这个活我只做了几个星期。那些把煤装到电梯那边的煤车,是用一辆拖拉机
拖的,司机不大懂机器,引擎经常出毛病。有一次他没法子开动车子,而且好象想
不出一点办法。我相当会修机器,所以把机器检查一下,半小时之内,就把车子修
好了。工头告诉了经理,经理把我找了去,问我可懂得开车子。结果他就叫我担任
司机;当然工作是单调的,但是轻松,而且由于引擎没有再出什么毛病,他们对我
都很喜欢。
“考斯第对我离开他恨得要死。他和我很配合,而且跟我搞习惯了。我同他成
天一起工作,吃完晚饭一起上小酒店,睡一个房间,当然和他熟悉。他是个怪家伙。
这种人你一定会喜欢。他不跟波兰人来往,波兰人去的咖啡馆我们也不去。他总忘
记不了自己是贵族,而且当过骑兵军官,所以,他把那些波兰人都看成狗屎。波兰
人当然恨他,但是,一点没有办法;他壮得就象条公牛,打起架来,不管有刀子没
有刀子,五六个人一齐上也胜不了他。可是,我照样认识了几个波兰人;他们告诉
我,他在一个漂亮的骑兵分队里当过军官是真的,但是,为了政治原因离开波兰,
则是说谎。他是因为打牌作弊,被人捉住,从华沙军官俱乐部里被赶出来,并且解
职的。他们叮咛我不要跟他打牌;说他碰见他们都有点怯,因为他们太熟悉他的底
子。谁都不肯跟他打牌。
“我打牌一直输给他,你知道,不过输得不多,只有几个法郎,而且他赢了以
后,总要争着会酒账,所以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或者牌
打得没有他好的缘故。可是,在那些人告诉我之后,我的眼睛就留神起来,而且百
分之百肯定他在作弊,可是,你知道,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是怎样作弊的。哎,他真
是聪明。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永远拿到好牌。我就象个山猫盯着他看。他就象狐狸
一样狡猾,而且我猜想,他已经看出我对他提防起来。有一天晚上,我们玩了一会
牌之后,他带着相当残酷而讽刺的微笑——这是他懂得的唯一笑法——望着我说:
“‘要不要我变两个戏法给你看?’
“他把纸牌拿过去,叫我说一张牌,然后洗了牌,叫我随便取一张;我取了一
张看时,就是我说的那一张。他又变了两个戏法,然后问我打不打扑克。我说会打,
他就发给我几张牌。我一看,手里的牌是四个A一个K。
“‘你拿到这副牌总会押上很多的钱吧,是不是?’他问我。
“‘我会把所有的钱都押上去,’我答。
“‘傻瓜。’他把自己手里的牌摊给我看,是同花顺子。他是怎么搞的,我不
知道。他看到我大为惊讶,哈哈大笑。‘我假如不是个规矩人,我就会使你到现在
连老婆都输掉。’
“‘现在你也没有吃亏,’我笑着说。
“‘小意思。连在拉吕吃顿晚饭都不够。’
“我们每晚仍继续打牌,而且打得很高兴。我得到的结论是,他作弊与其说是
为了钱,还不如说是为了寻乐于。他对自己能够愚弄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而且
我觉得,他发现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却看不出他是怎样作的,感到好笑之至。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方面,而使我感觉兴趣的却是他的另一方面。我简直无
法把这两方面调和起来。虽则他自夸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以外,什么都不看,但他
实在是个有文化的人。人很健谈,谈起话来刻薄、严峻、讥诮,但是,听他谈话,
常使人笑不可抑。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床头挂一个十字架,星期天经常去做弥
撒。星期六晚上总要喝醉酒。我们去的那家小酒店,星期六总是挨挨挤挤的人,室
内烟雾弥漫。有的是带了家人来的沉静的中年矿工,有的是成群结队的吵吵闹闹的
年轻人,有的汗污满面围着桌子一面打比陆,一面大声叫唤,他们的老婆则坐得稍
后一点看着。这些人和这些声音对考斯第产生一种古怪的影响;他会变得严肃并且
谈起神秘主义来——在许多你想象不到的问题中间,偏偏会谈这个。我当时对神秘
主义毫无所知,只是在巴黎读过一篇梅特林克论鲁斯布鲁克的文章。可是,考斯第
却谈到柏鲁丁诺[注]、雅典最高法院法官德尼[注]、鞋匠约
考白·波伊姆[注]和梅
斯特·艾克哈特[注]。听这样一个被自己的世界开除出来的大块头和游民,带着讽
刺、怨恨和绝望的口气谈万物的本性,谈与上帝结合后的极乐境界,简直是匪夷所
思。这些我都从来没有听过,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兴奋。我就象一个躺在黑房间
里但是醒在床上的人,忽然看见窗帘上透进一道光线,心里知道只要拉开窗帘,眼
前就会展开一片晨光朗照的原野似的。可是,在他清醒的时候,我想要逗他谈谈这
个问题,他就会对我大发脾气,恶狠狠地望着我。
“‘我连自己讲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打断我。
“可是,我知道他在扯谎。他完全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懂得很多。当然他当
时是吃醉了,可是,他眼睛的神情,他那张丑陋脸上心旷神怡的表情,并不仅仅是
吃了酒的缘故。这里面很有道理。他第一次这样跟我谈时,有些话我始终不能忘记,
因为我听了觉得骇然。他说,世界并不是上帝创造的,因为无不能变为有;世界是
永恒的一种表现;这还罢了,可是,他接着又说,恶和善一样,都是神性的直接表
现。坐在那个肮脏吵闹的咖啡馆里,加上自动钢琴伴奏着舞曲,听着他讲这些话,
真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二
为了使读者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另起一节,但是,这样做只是为了读者的方便;
拉里的谈话并没有中断过。我不妨借这个机会说,拉里谈得很从容,时常小心选择
他的字眼。虽则我并不自命把这些谈话记录得完全无误,可是,我不但竭力重述了
他的谈话内容,而且也复制了他的谈话风度。他的声音清脆,具有一种音乐美,听
上去很受用;他谈话时,不作任何手势,只抽着烟斗,有时停下来把烟斗重新点一
下,盯着你望,深色的眼睛里带有一种讨喜的,往往是古怪的表情。
“后来春天来了。在那片平坦而荒凉的乡间,春天来得很晚,仍旧是阴雨和寒
冷;可是,有时候,也会有一天晴暖,使人不想离开地面,坐着摇摇晃晃的电梯钻
到一百英尺下面的地球肚里去,里面挤满了穿着煤污工人裤的矿工。春天固然是春
天,但是,在那片污浊的原野上,春天来得很羞涩,就象拿不准会不会受到人们欢
迎似的。它象朵黄水仙,或者百合花,开在贫民区住房窗沿上的一只盆子里,使你
弄不懂它在那儿做什么。星期天早晨,我们躺在床上——因为我们星期天早上总是
起身很晚——我在看书,考斯第望着外面蓝天,对我说:
“‘我要离开这儿。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我知道有许多波兰人夏天都回波兰参加割麦子,不过,时令还早,而考斯第
波兰是回不去的。
“‘你上哪儿去?’我问。
“‘流浪。穿过比利时到德国,再沿莱茵河走。我们可以在农场上找到工作,
把一个夏天混掉。’
“我毫不迟疑就决定了。
“‘这听上去不错,’我说。
“第二天,我们就去告诉工头我们不干了。我找到一个人愿意拿一只背包和我
换皮包。我把不需要的和背不动的衣服送给杜克娄克太太的小儿子,因为他的身材
和我差不多。考斯第留下一只口袋,把些要用的东西打一只背包,就在第二天老太
婆给我们喝了咖啡之后出发了。
“我们一点不着忙,因为我们至少要等到庄稼可以收割的时候才能找到一处农
场干活,所以,两个人懒懒散散地由那慕尔和列日穿过法国和比利时,然后经由亚
琛进入德国境内。每天顶多走十英里或十二英里路;遇到一个村子看上去不错,就
住了下来。总有一个客栈之类的地方可以过夜,总有一家酒店可以吃到饭,喝到啤
酒。整个说来,天气都很好。在煤矿里于了好几个月的活之后,能够跑到野外来,
的确开心。敢说我从来就没有体会到一片绿茵看上去有这样好看,一棵树还没有长
出叶子,但是树枝笼罩着一层淡绿色薄雾有多么的美好。考斯第开始教起我德语来,
我而且相信他的德语和法语讲得一样好。我们一路行来,他就会告诉我经过我们面
前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德文叫什么,一头牛,一匹马,一个人等等,后来又叫我
复述简单的德文句子;就这样把时间消磨掉。等到我们进入德国境内时,我至少已
经能够跟人家要我要的东西了。
“科隆并不完全是顺路,可是考斯第坚决要去那里,他说是为了那一万一千殉
道修女[注]。等我们到了科隆时,他去酗酒胡闹。我有三天没见到他;等他回到那
有点象工人宿舍的房间时,脸色非常阴沉,原来他和人家打了架,眼睛打青了,嘴
唇也划了一道口子。那相貌可不怎么好看,我可以告诉你,他睡了二十四小时,后
来我们就沿着莱茵河流域向达姆施塔特出发;他说那一带乡间很好,我们很有机会
找到工作。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天气仍旧很好,我们漫步穿过小镇和村落;碰到有
什么可看的,就停下来看看。只要有地方可以过夜,就住下来;有一两次,睡在稻
草堆上。吃饭在路旁的客店里吃,等到我们到达酿葡萄酒的乡间时,就不喝啤酒,
喝起葡萄酒来;在客店喝酒时,就跟店里那些人交朋友。考斯第有一种粗野的快活
派头,使那些人对他很信任;他会跟他们打司卡特,那是一种德国的牌戏。玩牌时,
他会偷牌,可是人脾气好,而且讲些他们欣赏得了的下流笑话,所以那些人输给他
那几个大钱也不介意。我和他们练习讲德语;在科隆时我买了一小本英德会话语法,
进步得很快。到了晚上,考斯第喝了两大盅白葡萄酒之后,就会以一种古怪的病态
方式谈论从逃避孤独而找到孤独,谈灵魂的黑夜,谈造物和主宰合为一体的极乐境
界。可是到了清早,当我们穿行在明媚的乡野,草上还沾着露水时,我想要他再告
诉我一点,他却变得非常生气,几乎要动手打我。
“‘住口,你这合材,’他说。‘你要知道这些无聊的事儿做什么?来,让我
们学德文。’
“一个拳头就象汽锤而且说打就打的人,你跟他有什么争辩头。我曾经看见他
发过火。我知道他可以把我打昏过去,把我丢在水沟里,而且用不着我提,他就会
在我昏倒时把我的口袋掏光。我对他这个人简直摸不透。当葡萄酒打开他的话匣子,
他谈到至高无上的主宰时,他会避开平时讲的那些粗野下流话,犹如脱掉在煤矿里
穿的煤污工人裤一样;他会谈得很文雅,甚至很有口才。我敢肯定他并没有弄虚作
假。不知道我是怎样会想起的,但是,我多少有种想法,好象他从事煤矿上那种辛
苦的非人劳动是为了折磨自己的血肉之躯。好象他憎恨自己那个巨大的臃肿不灵的
身体,要给他罪受;他的诈欺行为,他的仇恨,他的残酷,都是他的意志对——唉,
我不知道你会称它做什么——他的意志对一种根深蒂固的神圣本能的反抗,对自己
渴求上帝的欲望的反抗,那个使他害怕同时又使他困惑的上帝。
“我们并不赶时间,春天差不多快过去了,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的。葡萄园里
的葡萄开始灌浆。我们总尽量沿土路走,现在路上的灰尘大了起来。我们已到了达
姆施达特附近,考斯第说我们还是找个工做吧。我们的钱快用光了。我口袋里还有
半打旅行支票,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能够不用,还是不用。当我们看见一家看去
还不错的村舍时,我们就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两个帮工。我要说我们的外表并不
怎样讨人喜欢;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汗,又是肮脏。考斯第样子象个大流氓,我的
样子想来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有一个地方的农夫说,他愿意
雇用考斯第,但是不能用我;考斯第说我们是好朋友,不能分开。我叫他去,可是
他不肯。我很诧异。我知道考斯第喜欢我,虽则我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因为我现在
已经对他没有用处了,但是,我决计没有想到他喜欢我到这种地步,会为我而拒绝
工作。当我们走开后,我感到有点良心责备,因为我并不真正喜欢他,事实上,我
觉得他相当可厌,但是,当我想要说几句话,表示我对他这样做感到高兴时,他把
我臭骂了一顿。
“但是,我们总算时来运转了。我们刚穿过一处坐落在低谷中的村子,就望见
一幢单独的村舍,外表还不错。我们敲敲门,一个女人来开门。我们象平时一样问
她可要帮工的,说我们不要工钱,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想不到她并没有请
我们吃闭门羹,而是叫我们等一下。她向屋子里面叫人,不久就出来一个男人。这
人把我们仔细打量一下,问我们从哪儿来的。他要我们把证件给他看,看到我是美
国人时,把我又瞪了一眼。他好象不大高兴这一点,但仍旧请我们进去,并且喝杯
葡萄酒;他把我们带到厨房,三个人一同坐下。那女人端来一大盅酒和几只杯子。
他告诉我们,他雇的帮工被公牛抵伤了,现在在医院里,要等到庄稼收割之后才能
复工。战争里死了那么多人,余下的人又都进了莱茵河沿岸兴起的那些工厂做工去
了,现在找帮工他妈的可真不容易。这个我们知道,而且早已算计到了。总而言之,
他说他可以雇用我们。房子里地方很大,可是,我想他大约不愿意我们住在家里;
不管怎样,他告诉我们稻草棚上面有两张床,我们就在那里睡。
“农场上的活不重。牛要喂食,还有猪也要喂食;机器很不灵,我们得好好收
拾一下;但是,我还是有点空闲。我喜欢那些芳香的草坪,傍晚时常常到处闲逛,
通想,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家人家姓贝克尔,有老贝克尔,他的妻子,他的寡媳和孙儿女。贝克尔年
近五十,肥硕的身躯,花白头发;他在大战时参过军,腿上受了伤,现在走起路来
还是一拐一拐的。腿上的伤使他很痛苦,只能靠喝酒解痛;睡觉前总是喝得醉醺醺
的。考斯第和他相处得很好,晚饭后,时常一起上酒店,打司卡特,大喝其酒。贝
克尔太太原是婢女。他们把她从孤儿院里领出来,贝克尔在妻子死后不久就娶了她。
她比贝克尔年纪小一大截,也还有点姿色,长得丰满,两扬红红的,浅色的头发,
有股风骚劲儿。考斯第不久就看出这里面有点花头的结论。我告诉他不要当傻瓜。
我们有个好工作,可不愿意丢掉。他只是嘲笑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而且是她
自己在要。我知道叫他规规矩矩是白说,但还是关照他当心点;贝克尔可能看不出
他的企图,但是还有他的媳妇。你逃不脱她的眼睛。
“爱丽——就是那个媳妇的名字——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女人,只有二十来岁,
黑眼睛,黑头发,一张长方的阴沉沉的脸。她仍旧营自己在凡尔登阵亡的丈夫戴着
孝。是个虔诚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步行到村子里去做早弥撒,下午又要跑
去做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遗腹子;吃饭时除掉骂孩子外,从不开口。
她在农场上只做少量的活,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带孩子上,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起坐
间里开门看小说,这样哪个孩子哭她就能听到。两个女人感情很坏。爱丽看不起贝
克尔太太,因为她是个弃儿,做过佣人,而且对于她是一家的主妇,能够发号施令
痛恨之至。
“爱丽是个富庶农夫的女儿,嫁过来时带了一大笔奁资。她并没有在村里上学,
而是上的最邻近的斯温根堡镇的一个女子体育学校,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怜的贝克
尔太太十四岁就到了农场,能够看书写字在她已经很不错了。两个女人关系搞不好,
这是另一个原因。爱丽一有机会就卖弄她的知识,贝克尔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就问
有知识对于一个农夫的妻子有什么用。于是,爱丽就会看着自己用钢链绕在手腕上
的死去丈夫的身份牌,对着贝克尔太太愠怒的脸恶狠狠地说:
“‘不是一个农夫的妻子。只是一个农夫的寡妇,一个把生命献给国家的英雄
的寡妇。’
“可怜的老贝克尔为了使她们不要吵嘴,只好把农活搁下来。”
”可是,他们对你怎样看法呢?”我打断拉里的话。
“哦,他们当作我是从美国军队里逃出来的,弄得回不了美国,回去就得坐牢。
我不愿意跟贝克尔和考斯第上酒店去喝酒,他们认为就是这个缘故。他们觉得我不
愿引起人们注意,弄得村警来盘问我。当爱丽得知我打算学德文时,她就把自己的
旧课本拿出来,说要教我。因此,晚饭后,她就和我走进起坐间,把贝克尔太太丢
在厨房里;我读给她听,她改正我的读音,并设法使我懂得那些我不认识的单词。
我猜想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帮助我,还不如说是摆点颜色给贝克尔太太看。
“考斯第这一向一直都在设法勾引贝克尔太太,但是没有进展。她是一个快活
的、嘻嘻哈哈的女人,很随便地和他一起揶揄说笑,考斯第对女人很有他的一套。
我猜她知道考斯第的用心,而且敢说自己感到得意,但是,当考斯第开始拧她时,
她却教他放规矩些,并且掴了他耳光。我敢打赌,那一记打得很重。”
拉里有点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从来不是那种认为女人在追我的人,可是,我感到——嗯,贝克尔太太看
中了我。这使我很不舒服。单拿一点说,她比我大得多,而且老贝克尔一直对我们
很尊重。吃饭时,贝克尔太太管分菜,我没法不感到她给我的菜总比给别人的多一
点。我总觉得,她在找机会同我单独在一起。她会以一种我想你会称做的挑战姿态
向我微笑,曾经问我可有女朋友,并且说一个年轻人在这种乡下,一定因为找不到
女朋友而感到苦闷。这类事情你是懂得的。我只有三件衬衫,而且都穿得很破了。
有一次,她说我穿得这样破烂真丢脸,要我把衬衫拿来让她给我缝缝补补。爱丽听
到了,因此,下一次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就说我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补的,让她来
补。我说没有关系。可是,一两天后,我发觉我的袜子洞全补好了,衬衫也打上补
钉,放在阁楼上我放东西的长凳上,但是,不知道是她们哪一个做的。当然,我并
不把贝克尔太太放在心上;她是个忠厚女人,我觉得这可能只是她的母性表现;但
是,有一天,考斯第跟我说:
“‘你听着,她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一点指望也没有。’
“‘别胡说八道,’我跟他说。‘她大可以做我的母亲。’
“‘这有什么关系?你只管追她,老弟,我不会碍你的事。她可能不那么年轻,
但是身体长得很不错。’
“‘不要胡说。’
“‘你迟疑做什么?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我希望。我是个哲学家,我懂得此处
不着那处着。我不怪她。你年轻,我也年轻过来。青春是稍纵即逝的。’
“考斯第这样把稳,我并不高兴,我不愿意相信有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对
付这种局面是好,后来,我追溯了当时曾经触动我的许多事情,爱丽讲的那些我没
有怎样留意的话。可是,现在我懂了,我有把握说爱丽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贝克尔
太太和我单独在厨房里时,爱丽会突然跑进来。我有个印象好象她在监视我们。我
很不喜欢,觉得她想要当场提着我们。我知道她恨贝克尔太太,只要有点风吹草动,
她就闹出来。当然我知道她没法子抓到我们的把柄,但是,这个女人的心眼儿很坏,
说不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灌输给老贝克尔。我不懂得怎样对付,只好假装我是个大
傻瓜,一点领会不了这个女人的用心所在。我在农场上过得很快活,干活也干得很
开心,不想在收割之前就离开。”
我不由得笑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出拉里当时的模样,穿着补过的衬衫和短裤,
脸和脖子被莱茵河的太阳晒得黝黑,灵活而瘦削的身体,一双深色眼睛嵌在田进的
眼窝里。我可以有把握说,他这副相貌会使贝克尔太太这样白皙、这样胸部丰满的
主妇欲火中烧起来。
“那么,后来怎样呢?”我问。
“是啊,夏天一天天过去。我们象牛马一样干着活。割掉麦子,堆起麦子。后
来樱桃熟了。考斯第和我爬梯子摘樱桃,两个女人把樱桃装进大箩筐,由老贝克尔
送到斯温根堡镇上卖掉。后来我们又割裸麦。当然始终还要照顾牲口。我们总是天
没亮就起来,一直干到天黑才歇手。我想贝克尔太太已经看出我这人没有指望,把
我放弃了;我总是保持和她若即若离,但是,尽量不得罪她。晚上,我已经非常瞌
睡,谈不上读什么德文;吃完晚饭就回到阁楼上去,往床上一倒。贝克尔和考斯第
大都上村里的酒店,可是考斯第回来时,我已经酣呼大睡了。阁楼上很热,我睡觉
时总脱得赤条条的。
“有一天夜里,我被弄醒了。开头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半睡半醒,我感到
一只热呼呼的手捂着我的嘴,这才发觉有人和我睡在一起。我把手挪开,接着就有
一张嘴抚着我的嘴,两只胳臂抱着我,我感到贝克尔太太的两只大奶于抵着我的身
体。
“‘不要响,’她低声说。
“她身体紧紧抵着我,用又热又丰满的嘴唇吻我,两只手不住摸我的身体,两
条大腿夹在我大腿中间。”
拉里停下来,我吃吃笑了。
“你怎么办呢?”
他不属地笑一下,甚至脸有点红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够听见考斯第在我旁边的床上鼾声很大。这是约瑟的处
境[注],而且我过去一直觉得有点可笑。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不能闹出来,把她赶
走。我也不想使她伤心;只好依她。
“后来她溜下我的床,轻手轻脚下了阁楼。我可以告诉你,我深深叹了口气,
心放了下来。你知道,我吓坏了。‘天哪,’我说,‘真险!’我想贝克尔很可能
吃得大醉回来,昏昏沉沉睡了,可是,他们睡一个床,说不定他会醒来,看见自己
老婆不在床上。还有爱丽。她总是说睡得不好。如果她醒着,她就会听见贝克尔太
太下楼走出屋子。接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贝克尔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时,我觉
得有块铜片碰到我的身体。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
不注意这些事情的,我而且一直没有盘算到他妈的这是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当
时我坐在床沿上,正在盘算这一切事情的后果而且发愁时,忽然吓了一大跳,人站
了起来。那个铜片是爱丽丈夫的身份牌,被爱丽一直缠在手腕上的,所以和我睡在
一起的并不是贝克尔太太,而是爱丽。”
我哈哈大笑,笑得不可开交。
“你可能觉得好笑,”拉里说。“我可不觉得。”
“现在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情有点滑稽味道吗?”
拉里嘴边勉强露出微笑。
“也许。可是这事情弄得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不喜欢爱
丽。我觉得她是个顶讨厌的女人。”
“可是,你怎么会把她当作另外一个呢?”
“那时屋子里漆黑。她除了叫我不要作声外,一句话也没说。她们两个身材都
高大。我认为贝克尔太太看上了我。从没有想到爱丽会把我放在心上。她总是想念
自己的丈夫。我点起一支香烟盘算当时的情形,越想越不高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
离开这儿。
”我时常恨考斯第不容易叫醒。在煤矿上时,我总要死扯活拉把他叫起来,使
他不至于迟到。可是,现在我倒很感谢他睡得这样沉了。我点灯穿上衣服,把衣物
打在背包里——我的东西不多,所以一会儿就打好了——把胳臂套在背带里。只穿
袜子穿过阁楼,一直到楼梯下面才穿鞋,把手里的灯吹熄。夜很黑,没有月亮,可
是,我识得大路,到了大路上就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打算在有
人走动之前穿过村子。这儿离斯温根堡只有十二英里,我到达时,刚开始有人走动。
这次夜路我永远不会忘记。路上除了我的脚步声外,一点声音没有,只偶尔从农场
那边传来一声鸡叫。后来天上露出一点既不是亮又不是黑的鱼肚白,接着,是晨曦
微露,太阳出来,鸟儿全开始歌唱起来。还有那绿油油的田野、草地和树林,田里
的小麦,被清晨的宁静光线照得金里泛银。我在斯温根堡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只
小面包,然后上邮局打了一个电报给美国旅行社,叫他们把我的衣服和书寄到波恩
去。”
“为什么到波恩?”我打断他。
“我们沿莱茵河步行时在那里耽搁过,我很中意那个城市。我喜欢阳光照在屋
顶上和河上面的那种情调,那些小街,那些别墅、花园、栗子树的大道和大学的洛
可可式[注]建筑。当时,我就想到在那儿待一个时候倒不坏。可是,我觉得在到达
那里之前,该把外表收拾得象样一点。我的样子就象个流浪汉,敢说我如果找到一
处供应膳宿的人家,要租赁一间房,人家不会信得过我,所以我坐了火车上法兰克
福,去买了一只皮包和一些衣服。我在波恩断断续续住了有一年光景。”
“你这番经历使你有什么收获呢?我的意思是说在煤矿上和在农场上。”
“有,”拉里点头微笑着。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是哪些收获,而且那时候我已经很熟悉他的为人,他愿意
告诉你时,就告诉你,他不愿意告诉你时,就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问题支开,再问
他也是白费。我得提醒读者,这一切都是在十年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在这以前,也
就是我和他重又碰面之前,我一直就不知道他的行踪,或者他在干什么。拿我来说,
他等于死了一样。如果不是由于我和艾略特的交往,经常使我得悉伊莎贝儿的生活
经过、从而想起拉里,我肯定早已忘掉有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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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迪托—奥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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