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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guard (一棵枫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刀锋》(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4日20:23:01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四
第二天,我看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就告诉他们我碰见拉里。他们和我昨天一样
感到出乎意料。
“看见他太好了,”伊莎贝儿说。“让我们立刻去看他。”
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问他住在哪里。伊莎贝儿把我狠狠收拾一顿。
“我即使问他,恐怕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议说。“这很可能
跟我的潜意识有关系。你可记得他从来不喜欢告诉人他住在哪里。这是他的怪解之
一。他随时都可以走进来。”
“这倒象他的为人,”格雷说。“便是在过去,你也拿不准会在你指望的地方
找到他。他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见了。你明明看见他在房间里,过会儿想要过去
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转过身去时,他已经失踪了。”
“他一直是个顶叫人恼火的家伙,”伊莎贝儿说。“这是无法否认的。看来我
们只好等他高兴的时候大驾光临了。”
那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伊莎贝儿硬说是我编出来
使他们怄气的。我向她保证没有,并且想出些理由来说明他不来的原因。但是,这
些理由不大讲得通。我自己心里盘算,他是不是经过重新考虑,决定不见格雷和伊
莎贝儿,并且离开巴黎到什么别的地方游荡去了。我已经觉得他从来不在什么地方
扎根,只要有了一条他认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时高兴,他就会随时抬起脚
来走掉。
他终于来了。那是个下雨天,格雷没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
伊莎贝儿和我在喝茶,格雷呷着一杯威士忌掺贝里埃[注];这当儿,管家开了门,
拉里踱了进来。伊莎贝儿叫了一声立刻站起来,投人他的怀抱,吻他的两颊。格雷
的一张红红胖胖的脸比平时更红了,热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兴看见你,拉里,”他说,声音激动得有点咽着。
伊莎贝儿咬着嘴唇,看出她在硬忍着没有哭出来。
“喝杯酒,老兄,”格雷摇摇晃晃地说。
两个人看见这个流浪汉如此地高兴,深深打动了我。拉里看见自己在他们心里
这样重,一定很好受,他快乐地笑着。可是,在我看来,他仍然十分冷静。他注意
到桌上的茶具。
“我喝杯茶吧,”他说。
“嘘嘘,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来。“让我们开瓶香槟酒。”
“我喜欢茶,”拉里微笑说。
他的镇定对这对夫妇产生了一种可能是他预期的效果。两人都平静下来,但是,
仍旧带着喜悦的眼光望着他。我这话并不意味着说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态度来回答人
家的由衷热情;相反,他显得非常之有礼貌和可爱;不过从他的眉宇之间可以觉察
到一种只能称之为超然的派头,而且弄不懂这代表什么。
“你为什么不立刻来看我们,你这个鬼?”伊莎贝儿叫,假装生气。“这五天
来,我一直在张望窗子外面,看你来了没有,而且每次门铃响,我的心都要跳到嘴
里来,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咽得下去。”
拉里吃吃笑了。
“毛姆先生告诉我,我的样子太野蛮了,你们的佣人不会放我进门的。我飞往
伦敦去买点衣服。”
“你用不着上伦敦去买,”我笑着说。“你可以在春光百货公司或者美丽园买
一套现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话,那还是做得象样些。我有十年没有买西方服装了。
我上你的裁缝店去,说我要在三天之内做一套衣服。他说要两个星期,因此折衷下
来改为四天。我是一小时前从伦敦回来的。”
他穿了一套藏青哗叽衣服,和他的瘦长身材非常相称,一件白衬衫,配上软领
子,打一条蓝领带,脚上穿一双黄皮鞋。头发已经剪短,脸上胡子都已剃光。他看
上去不但整洁,而且头发梳得很光;简直是变了一个人;由于长得很瘦,颧骨显得
更加突出,庭穴更凹进去,深陷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比我记得的还要大些;尽管如
此,外表还很漂亮;说实在话,那张晒得黑黑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使他看上去异
常年轻。他比格雷小一岁,两人都是三十开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岁,
而拉里则要年轻十年。格雷由于身材高大,动作迟缓而且比较滞重,拉里的动作则
是轻快随便。拉里的神情象个孩子,又快活又高兴,可是,同时带有一种宁静,使
我特别感觉到,并且和我过去认识的这个青年有所不同。谈话一直就没有停,这在
老朋友之间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许许多多记忆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贝儿还插进
些芝加哥的新闻,都是些零星花絮,从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轻盈的笑声。当
他们这样谈笑时,我一直有一个印象,就是拉里虽则笑得很开朗,而且听着伊莎贝
儿那样随便拉呱表现出明显的喜悦,但是,有一种很特别的洒脱派头。我不觉得他
在做假,他非常自然,决不会做假,而且他的诚恳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觉得他内心
里有一种东西,不知道叫它知觉,还是感性,还是力量,使他始终说不上来地有点
落落寡合。
两个女孩子被保姆带了进来,和拉里见过,并且有礼貌地行一下屈膝礼。拉里
伸出手来,柔和的眼睛带着动人的慈祥神气望着她们;孩子们握着他的手,一本正
经地睁眼望着他。伊莎贝儿兴孜孜地告诉拉里,她们的功课都很不错,给了她们每
人一片小饼饼,就打发她们走了。
“你们睡觉时,我来给你们念十分钟故事书。”
她不愿意在这时候打扰她看见拉里的快乐。女孩子去向父亲道晚安。看见这个
大块头搂着孩子吻她们时一张红脸上显露出来的爱,确很动人。谁也看得出他对她
们非常钟爱,非常得意;当她们走后,他转向拉里,唇边显出一种甜蜜的微笑说:
“两个孩子不错吧?”
伊莎贝儿亲热地瞟他一眼。
“我要是听任格雷不管,他就会把她们惯坏了。这个大坏蛋,他会把我饿得个
要死,而用鱼子酱和肝酱去喂两个孩子。”
他微笑望着她说:“你说谎,而且知道你在说谎。我是崇拜得你五体投地的。”
伊莎贝儿的眼睛里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这一点她知道,而且很高兴。真是
一对幸福的夫妇。
她坚决要我们留下吃晚饭。我想他们大约愿意单独和拉里在一起,就推说有事,
但是,伊莎贝儿决计不听。
“我去告诉玛丽在汤里多放一根胡萝卜,就够四个人吃的了。有只小鸡,你和
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里吃翅膀;她的奶蛋酥总可以做得够我们四个人吃的。”
格雷好象也要我留下;我本来不想走,就服从他们的劝阻。
在等待晚饭时,伊莎贝儿又把他们的遭遇详细讲了一遍,就是我简单告诉拉里
的。虽则她叙述自己的悲惨遭遇时尽量讲得轻松,格雷绷着个脸显得很不好受。她
设法使他高兴一点。
“反正现在全过去了。我们摔了交,但是,我们还有前途。等情形好一点,格
雷将会谋得一件好事,发笔大财。”
鸡尾酒送进来,两杯酒下肚,使这个可怜人儿的兴致好一点起来。我看见拉里
虽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简直没有碰;格雷没有注意到,给他再来一杯时,他拒绝
了。我们洗了手,坐下来吃晚饭。格雷关照人开一瓶香槟酒,可是管家给拉里倒酒
时,他告诉管家他不喝酒。
“唉,可是你非喝一点不可,”伊莎贝儿叫。“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
只在招待特客时才开呢。”
“告诉你老实话,我还是欢喜喝水。在东方呆了这么些年,能够喝到干净的水
已经是福分了。”
“这是庆祝。”
“好吧,我喝一杯。”
晚饭烧得很好,可是,伊莎贝儿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大约她
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谈话,而拉里除掉洗耳恭听外,简直没有机会说什么,所以,
现在开始问拉里自从上次见面以后,这十年来做了些什么。他回答得很诚恳坦率,
但是,含糊其辞,等于没有告诉我们什么。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国呆了一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呆了些年。
在东方胡乱跑了一阵。”
“你刚从哪里来?”
“从印度。”。
“你在印度多久?”
“五年。”
“玩得好吗?”格雷问。“打到老虎没有?”
“没有,”拉里笑了。
“你于了些什么,要在印度呆上五年呢?”伊莎贝儿说。
“到处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样子。
“那个绳子戏法[注]是怎么回事?”格雷问。“你看见过没有?”
“没有,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呢?”
“很多的事情。”
我这才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据说瑜伽师[注]具有我们认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吗?”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印度一般都这样认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并
不把这些能力看得怎样了不起;他们觉得只会妨碍修真。我记得他们里面有一个人
告诉我,有个瑜伽师来到河边,没有渡河钱,摆渡的船夫不肯白白带他,于是他就
走到河上,踏着水面到达对岸。告诉我这件事的瑜伽师,相当鄙夷地耸耸肩膀说,
‘这样的奇迹只抵得上一个渡河钱的价值。’”
“可是,你认为瑜伽师真的能在水上行走吗?”格雷问。
“告诉我的那个瑜伽师摆明是相信的。”
听着拉里讲话,使人觉得很好受,因为他的声音非常之悦耳,清脆,圆润而不
深沉,有种特殊的抑扬顿挫。吃完晚饭,大家回客厅喝咖啡。我从来没有到过印度,
急于想多知道一点。
“你跟作家和思想家有过接触吗?”我问。
“我看你把他们当作两种不同的人,“伊莎贝儿取笑我说。
“我有心要去接触他们,”拉里回答。
“你怎样同他们交谈的呢?用英语吗?”
“他们里面最有意思的人,即使会说英语,也说得不大好,理解就更差了。我
学了兴都斯坦语。后来去南方,又学了不少泰米尔语,所以相当混得下去。”
“拉里,你现在懂得几国语言?”
“噢,我也不知道。半打左右吧。”
“我还想多了解一点瑜伽师的情形,”伊莎贝儿说。“你跟他们里面的人可有
搞得很熟的?”
“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微笑说。“我在一个瑜伽师的亚西拉马住了两年。”
“两年?亚西拉马是什么?”
“啊,我想你不妨称它做隐居的地方。有些圣徒总是单独生活,或是在庙里,
或是在林子里,或者在喜马拉雅山的山坡上。另外有些瑜伽师吸引了一些门徒。有
些乐善好施的人为了积功德,对某一个瑜伽师的虔诚深怀景仰,就为他造一间房子
住;房子有大有小,那些门徒就跟着他住,或者住在阳台上,或者住在厨房,如果
有厨房的话,或者住在树底下。我在这处丛林有一间小房子,刚好放得下我的行军
床、桌椅和书架。’
“这地方在哪儿?”我问。
“在特拉凡哥尔,那是一处美丽的乡野,青绿的山谷,缓缓的河流。山上有老
虎、豹子、象和野牛,可是,那个亚西拉马是在环礁湖上,周围长着椰子树和摈榔
树。它离开最邻近的城镇也有三四英里远,但是,人们常常从那边或更远的地方徒
步或者坐着牛车来听这位瑜伽师讲道;那是在他高兴讲的时候;他不讲道时,就坐
在他的脚下,在晚香玉的氤氲空气中,共同享受从他的道行所散发出来的宁静和安
乐气氛。”
格雷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我猜想谈话的内容使他感到不大好受了。
“来杯酒吗?”他问我。
“不要,多谢。”
“那么,我来一杯。你怎么样,伊莎贝儿?”
他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椅子上起来,走到放威士忌和贝里埃及酒杯的台子前
面。
“那儿有别的白人吗?”
“没有,我是唯一的一个。”
“你怎么能呆得了两年之久呢?”伊莎贝儿叫。
“那就象一转眼似的。我过去的有些日子过得好象比这两年的时间长得多呢。”
“这两年你干些什么?”
“读书。散步,散很长的步。坐一条船在环礁湖上游。冥思。冥思非常之吃力;
两三个小时之后,你就象赶了五百英里路的马车一样精疲力尽,以后只想休息,什
么事都不想干。”
伊莎贝儿眉头微微皱一下。她弄得迷惑了,敢说她有一点儿害怕。可能她开始
感觉到这个几小时前走进屋子里来的拉里,虽则外表上没有变,而且和以前一样开
朗和亲热,但是,和她过去认识的那个拉里,那个非常坦率、平易、和蔼,执拗不
听她的话但是讨人喜欢的拉里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曾经失掉他,现在重新见面,
她认为他还是旧日的拉里,不管经过世情变化,他仍旧是她的;现在呢,她好象在
把一道日光抓在手里,而日光却从她握紧的手指间漏掉了;这使她感到有点迷惑不
解。那天晚上,我总是在看她,这在我是一件赏心乐事;我看出她的眼光落到拉里
那修剪得很整齐的头上,两只小耳朵贴着脑壳时,眼中有股喜悦的神情,而当她注
意到他深陷的庭穴和瘦削的双颊时,眼睛的神情又是怎样变化的。她望望他的一双
又长又瘦的手,尽管看上去憔悴,仍旧强壮有力。后来她的眼睛又盯着他那富于表
情的嘴看,嘴形长得很好,丰满但没有肉感;盯着他开阔的额头和端正的鼻子看。
他的那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不象艾略特那样风度翩翩,可是,自如落堂,就好象穿
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日日穿似的。他好象引起了伊莎贝儿的一种母性本能,而
这种本能是我在伊莎贝儿和她的女儿中间不曾见到的。她是个有经验的女人;而他
看上去还只是个男孩子;我从她的神情仿佛察觉到一种母性的骄傲,因为自己的成
年孩子能够侃侃而谈,而且别人也都在听,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我不相信拉里那些
话的涵义能打中她的心坎。
可是,我的话还没有问完。
“你的瑜伽师是什么样子?”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么说呢,他个子不高,人不瘦,也不胖,暗棕色皮肤,
胡须剃得光光,白发剪得很整齐。身上除掉一件围腰布外,什么也不穿,然而能够
使人看上去和布罗克司兄弟公司广告上的男人一样穿着整齐。”
“那么,他有什么地方使你特别看中的呢?”
拉里凝神看着我整整有一分钟方才回答。他陷在深窝里的那双眼睛象在企图钻
进我的灵魂深处。
“圣徒气息。”
他的回答使我微微感到不安。在这间陈设着精美家具、墙上挂着名画的房间里,
这句话就象浴缸漫出的水从天花板上漏下来,卜笃的一声。
“我们全都读到过圣徒。圣佛兰西斯啊,十字架的圣约翰啊,但是,这都是几
百年前的事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今天碰见一个活的圣徒。从我第一次看见他,
我就毫不怀疑他是个圣徒。这是个了不起的经验。”
“你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宁静,”他随口回答,淡淡地一笑。然后突然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
“唉,等等,拉里,”伊莎贝儿叫。“时间还早呢。”
“晚安,”他说,一面仍旧笑着,毫不理会她的央求。他吻了一下她的秀颊。”
我一两天内再来看你们。”
“你住在哪里?我来看你。”
“哦,别找这些麻烦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一个电话多么困难,而且我们的电话
常常出毛病。”
我看见拉里这样不落痕迹地拒绝把住址告诉人,肚子里好笑。这是他的一个怪
癖,总是瞒住自己的住址。我建议后天晚上请他们全体在波隆花园吃饭。在这样令
人心醉的春天,露天坐在树下面吃饭,确是快意之至,而且格雷可以用他的小轿车
开我们去。我同拉里一同离开,本来很愿意跟他走一段路,可是,一走到街上,他
就和我拉拉手,大踏步走了。我坐上出租汽车。
五
我们约好在公寓里碰头,先喝杯鸡尾酒,然后出发。我在拉里之前到达。我约
他们去的是一家很讲究的餐馆,总以为伊莎贝儿会穿上盛装;有那么多的女人全穿
得花枝招展的,肯定她不愿意比不过人家。可是,她只穿了一件素静的羊毛上衣。
“格雷又发头痛病了,”她说。“他人非常难过。我不能丢下他。我告诉过厨
娘,给孩子们吃了晚饭之后,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得亲自给格雷烧点吃的,并且劝
他吃下去。你还是和拉里单独去吧。”
“格雷睡在床上吗?”
“没有,他发头痛时,从来不肯躺在床上。天知道,他最好是睡下来,可是他
不肯。他在书房里。”
这是一间有棕色和金色护壁板的小屋子,护壁是艾略特从一座古堡里弄来的。
书籍都有镀金格子护着,并且加上锁,以防止人们翻阅;也许这样做倒好,因为这
些书大部分是十八世纪的有插图的淫书;不过,用现代摩洛哥皮面装订起来,看上
去倒着实漂亮。伊莎贝儿把我带进书房。格雷躬着身子坐在一张大皮椅子里,旁边
地板上散着画报。他闭着眼睛,往日的那张红脸现出死灰色,显然人非常痛苦。他
打算站起来,但是,我拦住了他。
“你给他吃阿司匹灵没有?”我问伊莎贝儿。
“阿司匹灵毫不抵用。我有个美国配方,但是,吃了也不见效。”
“唉;别管我了,亲爱的,”格雷说。“明天我就会好了。”他勉强一笑。
“很对不起,做了你们的包袱。”他向我说。“你们全去波隆花园。”
“谈也不要谈,”伊莎贝儿说。“你想我会玩得开心吗,一面知道你被这个鬼
病折磨着?”
“这个魔鬼,我想他爱上我了,”格雷说,把眼睛闭上。
接着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你几乎可以觉出他头里面那种痛如刀割的滋味。门
轻轻开了,拉里走了进来。伊莎贝儿把情形告诉他。
“真糟糕,”他说,同情的样子看了格雷一眼。“有什么办法能够使他好过一
点呢?”
“没有,”格雷说,眼睛仍旧闭着。“你们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别管我,每一个
人;离开这儿,自己去寻乐儿。”。
我心想,这其实是唯一合理的办法,不过,伊莎贝儿恐怕良心上过不去。
“让我来看看能不能帮助你一下,”拉里说。
“谁也帮助不了我,”格雷有气无力地说。“这个病简直要我的命,有时候我
真盼老天这样做。”
“我说也许能够帮助你一下,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也许我能够帮助你帮助
一下自己。”
格雷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拉里。
“你怎样帮助呢?”
拉里从口袋里掏出个象银币似的东西,把来放在格雷手里。
“用手紧紧勒住,手掌朝下。不要抗拒我。不要用劲,只是把银币勒在手里。
在我数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会张开,银币就会落在地上。”
格雷照他说的做了。拉里坐在写字台那儿,开始数起来。伊莎贝儿和我始终站
着。一,二,三,四。数到十五时,格雷的手并没有动,后来好象抖了一下,我有
个印象,简直说不上是看见,好象那些勒住的手指在松开。大拇指离开拳头。我清
清楚楚看见手指在颤动。当拉里数到十九时,银币从格雷的手里掉下来,滚到我的
脚边。我拾起来看看。银币很重,而且形状不整齐,一面生动地刻了一个年轻的头
像,我认出是亚力山大大帝。格雷茫然望着自已的手。
“我没有让银币落下去,”格雷说。“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里,右臂搁在椅子靠手上。
“你坐在这椅子上舒服吗?”拉里问。
“我头痛得不可开交时,只有坐在这里最舒服。”
“那么,你人完全松下来。不要紧张。不要做什么。不要抗拒。在我数到二十
以前,你的右手将要从椅子靠手上抬起来,一直到把手举过头。一,二,三,四。
他用自己银铃似的抑扬声调数着那些数目;当他数到九时,我们看见格雷的手
从搁手的皮面上抬了起来,起先只是勉强看得见,然后高到大约有一英寸光景。有
这么一会又停止下来。
“十,十一,十二。”
手震动了一下,接着是整个胳臂开始向上移动。胳臂不再搁在椅子上了。伊莎
贝儿有点吓,抓着我的手。情形真是古怪。一点不象自愿的动作。我从来没有见过
人梦游过,但是,可以想象梦游的人走动起来就象格雷的手臂动作一样古怪。看上
去就象本人的意志并不是动力。想来通过自觉的努力把手臂抬得这样慢以及动作这
样匀称,是非常困难的。它给人的印象是,有一种心灵不能控制的潜意识力量在抬
起这只胳臂;动作就象活塞在汽缸里非常缓慢地上上下下。
“十五,十六,十七。”
数目字说得很慢,很慢,很慢,就象洗脸盆的水龙头出毛病滴水一样。格雷的
胳臂抬着,抬着,一直到手举过头为止。当拉里说完最后一个数字时,胳臂自动地
落回到椅子靠手上。
“我没有把胳臂举起来,”格雷说。“只是没法阻止它这样抬起来。是它自己
抬起来的。”
拉里淡淡一笑。
“没有关系。我觉得这样说不定会使你对我产生信心。那块希腊银币呢?”
我把银币给他。
“把它抓在你手里。”格雷把银币拿过来。拉里看着表。“现在是八点十三分。
在六十秒钟之内,你的眼皮将会变得重起来,使你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你就会睡
去。你将要睡六分钟。八点二十分时,你会醒来并且不再感到头痛了。”
伊莎贝儿和我都不说话,眼睛看着拉里。拉里也没有再说什么;眼睛直盯着格
雷,但是眼光好象不在看他,而象是透过他,越过他看出去。出现在我们中间的沉
寂,给人以一种阴森的感觉,就象夜色降临时园中花丛里那种沉寂一样。突然间,
我觉得伊莎贝儿抓着我的手紧起来。我张一下格雷。他的眼睛已经闭上,呼吸通畅
均匀;人睡着了。我们站在那里的一段时间就象没完没了似的。我渴想抽支烟,但
是不想点。拉里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渺茫的远方。除掉眼睛还睁着外,他可以说
是处在一种木然块然状态。忽然间,他好象松了下来Z眼睛重又是往常的那种神情。
他看看表。当他看表时,格雷的眼睛睁开了。
“噢唷,”他说,“我敢说我睡觉了。”接着他一惊。我注意到他脸上的那种
惨白完全消失。“我的头不痛了。”
“很好,”拉里说。“抽一支烟,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
“这是个奇迹。我觉得人好极了。你怎样做的?”
“我没有做。你自己做的。”
伊莎贝儿去换衣服,我和格雷则喝着鸡尾酒。尽管拉里摆明不想再提,格雷却
坚决要谈适才发生的一切。他一点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你会有什么办法,”他说。“我听你摆布只是因为我
懒得跟你辩。”
他接着形容自己发病时的情形,受到的折磨,以及头痛过去后人就象垮掉一样。
他简直弄不懂怎么刚才醒来时,人会跟平时一样精力充沛。伊莎贝儿回来了;穿的
一件衣服是我从前没有见过的;衣服一直拖到地,大约是用一种叫马罗坎的极薄的
白平纹绸做的,外镶一圈黑纱边。我不由而然觉得她会为我们争光。
马德里宫堡[注]那天特别热闹,我们都兴高采烈。拉里杂七条八谈些逗趣的话
——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这样谈过——使我们全都笑了。我感到他这样做的用意,是
使我们不要再去想他适才显示了自己的非凡能力。但是,伊莎贝儿是个意志坚强的
女子。不碍她的事时,她可以顺着你滚,可是,她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打算决不放弃。
吃完晚饭,大家喝着咖啡和甜酒,伊莎贝儿大约认为一顿好饭和那杯葡萄酒以及亲
密的谈话,已经削弱了拉里的防范,就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看。
“现在告诉我们你是怎样治好格雷的。”
“你自己不是看见了,”他微笑着说。
“你是在印度学会这套玩意儿的吗?”
“是的。”
“他被病魔折腾得很苦。你认为可以使他断根吗?”
“我不知道。也许能够。”
“这会使他的整个生活变样子。象他现在这样一来就病倒四十八小时,怎么能
担任正正经经的工作。而他除非又有了工作,是决不会开心的。”
“你知道,我是做不出奇迹的。”
“可是你做的就是奇迹。我亲眼见来。”
“不,这不是奇迹。我只是使格雷脑子里有一种想法,余下的都是他自己做的。”
他转向格雷。“明天你做什么?”
“打高尔夫。”
“我六点钟来,我们一起谈谈。”接着,向伊莎贝儿眯眯一笑:“伊莎贝儿,
我有十年没有跟你跳舞了。你要不要试一下我行不行。”
六
这事以后,我们就时常和拉里碰面。接下去的一个星期,他每天都到公寓来,
和格雷单独关在书房里半个小时。看来他是要劝说格雷——如他自己笑着说的——
摆脱掉那种使他振作不起来的忧郁心理,而格雷则是孩子气地对他极端信任。从格
雷那些零零星星谈话里,我觉察到拉里同时也在设法使格雷恢复对自己的信心。大
约在十天以后,格雷的头痛又发作了,碰巧拉里要到傍晚才来。这次的头痛并不太
厉害,可是,格雷现在对拉里的异常能力已经充满信心,认为只要找得到拉里,他
就能在几分钟内治好他的头痛。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的住址Z伊莎贝儿打电话问我,
我也不知道。等到拉里终于来了,并且治好格雷的头痛后,格雷就问他住在哪里,
以便紧急时立刻可以找到他。拉里笑笑。
“打电话给美国旅行社,留一个口信。我每天早上打电话给他们。”
伊莎贝儿后来问我为什么拉里要把住址保密。他从前就是这样,后来发现他住
在拉丁区一个三等旅馆里,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完
“我一点不懂得,”我回答说。“我只能提出些想入非非的理由,可能完全是
捕风捉影。也许他的某种古怪本能迫使他把自己精神的一些隐秘部分转移到他的栖
息之所。”
“你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她相当恼火地问。
“你可注意到他和我们在一起时,尽管那样平易近人,和和气气,但是,总有
种超然物外的味儿,就好象他并不把自己全部公开出来,而是把某些东西保留在自
己的灵魂深处。是什么使他脱离我们呢?一种拉力?一个秘密?一种向往?某种知
识?我也不知道。”
“我从小就认识拉里,”伊莎贝儿不耐烦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他就象个伟大的演员,在一出蹩脚戏里把一个角色演得无懈
可击,就象爱琳娜·杜丝[注]在《女店主》[注]那样。”
伊莎贝儿听了沉吟一下。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大家玩得很开心,而且觉得他是我们里面的一员,犹
如别的人一样,可是,突然间,你觉得他就象你想要抓在手里的烟圈一样逃脱你的
掌握。你说是什么使他变得这样古怪呢?”
“也许很稀淡平常,所以人们简直觉察不到。”
“比方说?”
“例如,人好。”
伊莎贝儿眉头皱起来。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说。使人听了怪不是滋味的。”
“还是心灵深处有那一点点苦痛呢?”
伊莎贝儿盯着我看了好长一会,象在考虑我在想些什么。她从旁边桌上取一支
香烟,点起来,靠在椅背上;望着烟袅袅升到空中。
“你要我走吗?”我问。
“不。”
我半晌不开口,尽看着她,欣赏着她俊俏的鼻子和下巴的优柔线条。
“你是不是非常之爱拉里?”
“你这个狗蛋,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爱过别的人。”
“那你为什么嫁给格雷呢?”
“我总得嫁人。格雷疯狂地追我,妈也要我嫁给他。人人都说我和拉里解约很
对。我很欢喜格雷;我现在仍旧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多么的可爱。世界上没有人能
够象他这样更温和更体贴的了。他看上去好象脾气很大,是不是?可是,他对我永
远那样温柔。他有钱的时候,总要叫我欢喜这个,欢喜那个,这样他就可以给我买
来,并且自己觉得好受。有一次,我说,如果我们能有只帆船周游世界多么好,倘
若不是因为经济大崩溃,他就会买来。”
“他听上去太好了,有点叫人信不过似的,”我说。
“我们曾经生活得非常美满。在这方面,我将永远感激他。他使我过得非常幸
福。”
我看看她,没有开口。
“我想我并不真正爱他,可是,一个人没有爱满可以过得下去。在我的内心深
处,我渴想的是拉里,可是,只要不和他见面,这并不真正打扰我。你可记得你跟
我说过,只要隔开三千英里的大洋,爱情的痛苦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我当时觉得这
是一句极端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但是,话当然是对的。”
“如果你看见拉里感到痛苦,那么,不和他见面,你说是不是更聪明些呢?”
“可是这种痛苦是天堂啊!再者,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随便哪一天,他都会
象太阳落山后的影子一下子消失掉,而且多年和他见不到面。”
“你从来没有想到和格雷离婚吗?”
“我没有理由要和他离婚。”
“没有理由并不能阻止你们国家的女人要和她们丈夫离婚。”
她大笑。
“你认为她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你不知道?因为美国女人指望她们的丈夫十全十美,就同英国女人指望她们
的男管家一样。”
伊莎贝儿把头傲然向后一甩,我简直认为她要把头颈骨扭断。
“你看见格雷不那样能说会道,就以为他一无可取吗?”
“你弄错了,”我赶快打断她。“我觉得他有种动人的地方。人非常之多情。
只要看看他望着你时的脸,就知道他对你的情感是多么真挚,多么深。他对自己的
孩子比你爱得多。”
“我想你现在要说我是个坏母亲了。”
“相反,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母亲。你照顾得她们很周到,很快乐;注意她们
的饮食,留心她们大便是否正常;教给她们礼貌,读书给她们听,命她们做祈祷;
一有毛病立刻就请医生,而且小心服侍她们。但是,你不象格雷那样,全心全意放
在她们身上。”
“本来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是个人,我把她们也当作人看待。一个做母亲的把
儿女当作自己唯一的生命,只会对儿女有害处。”
“我认为你很对。”
“而且她们照样崇拜我。”
“这一点我也留意到了。她们把你看作是她们理想中的一切,文雅、美丽、高
贵。但是,她们和你在一起不象和格雷在一起时那样适意和随便。她们崇拜你,这
是事实;但是,她们爱格雷。”
“他是可爱。”
我很喜欢她这样说。她的性格中一个顶可爱之处就是对赤裸裸的事实从不恼火。
“大崩溃之后,格雷完全垮了。有好多个星期,他在写字间里一直工作到深夜。
我时常在家里坐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会自杀,因为他觉得太丢脸了。你知道,那些
人过去对公司,对他父亲,对格雷都非常信赖,对他们的正直和判断的正确非常信
赖。倒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把自己的钱蚀光了,而是因为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把钱
全蚀光了,使他交代不过去。他觉得自己早就应当看出一点苗头。我没法子说服他
认为事情不能怪他。”
伊莎贝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口红,涂涂嘴唇。
“但是,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剩下的唯一一块财产就是农场;我觉
得格雷的唯一机会就是离开当地,所以我把两个孩子交给妈,和格雷上农场去住。
农场他是一直喜欢的,但是,从来没有单独去过;过去总是带上一大堆人,玩得非
常痛快。格雷的枪法很好,可是,当时没有心思打猎。他过去时常一个人坐一条船,
划到沼泽那边,呆上几点钟头,观察野禽。他时常在小河里划来划去,两边是浅灰
色的蒲草,头上只看见蓝天。有些日子,那些小河就象地中海一样蓝。他回来总不
大肯说,只说妙极了。可是,我能看出他感受很深。我知道他的心被这种美,这种
寥廓,这种幽静打动了。在太阳刚要落山之前,沼地上有这么一会儿光线很是迷人。
他往往站在那里凭眺,心里感到非常受用。他时常骑马到那些孤寂而神秘的林子里
跑得老远;那些树林就象梅特林克[注]一出戏剧里的那种树林一样,灰暗、沉寂,
简直有点阴森;而且春天有这么一个时候——顶多只有半个月——山茱萸盛开,橡
皮树抽叶,嫩绿色的叶子被灰色的西班牙苔藓一衬,就象一首欢乐的歌曲;地上开
遍白色的大百合花和野杜鹃,象铺了地毯一样。格雷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但是感
受极深。他被妩媚的春光弄得浑陶陶的。啊,我知道我讲得不好,可是我没法告诉
你,看见这样一个大块头被这样纯洁、这样美的感受提到这样高的境界,叫人简直
要哭出来。如果天上有个上帝的话,那么格雷是非常接近上帝的。”
伊莎贝儿告诉我这段话时,人有点儿动心,所以掏出一块小手绢,小心地把眼
角两边的晶莹眼泪揩掉。
“你在制造幻想,是不是?”我微笑说。“我觉得你在把你指望格雷具有的思
想和情感说成是真事。”
“如果他没有,我怎么能看到呢?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除非感觉到人行
道上脚底下的水泥,和沿街商店大橱窗里有帽子、皮大衣、钻石手镯和镶金的化妆
用品盘可看,就不觉得真正快乐。”
我笑了;有这么一会,双方都没有开口。后来,她回到我们先前谈的话题上来。
“我决不会和格雷离婚。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是绝对离开不了
我的。这使人相当得意,你知道,也使人产生一种责任感。再者…。
“再者什么?”
她斜瞥了我一眼,眼睛里闪出一种调皮的神情。我认为,她拿不准我对她打算
讲的话抱什么态度。
“他在床第之间很不错。我们结婚已经有十年,可是他还是和开头一样对我那
么热火。你在你的一个剧本里不是说过,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不会爱到五年以上的?
哼,当时你只是胡说八道。格雷就跟我们刚结婚时一样爱我。在这方面,他使我很
快乐。不过单看我的样子,你不会想到我是那样的人。我是个很风骚的女人。”
“你完全错了,我会这样想的。”
“那么,这并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对不对?”
“恰恰相反。”我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可懊悔十年前没有和拉里结婚吗?”
“不。当时如果和他结婚,那简直是发疯。不过,当然喽,当时如果我象现在
这样懂得,我就会溜走和他住上三个月,然后,把他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
百了。”
“你没有做这样的试验,恐怕算你的运气;你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法摆脱掉他。”
“我不相信。这不过是一种肉体的诱惑。你知道,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办法往
往就是让它得到满足。”
“你可曾想到过你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你告诉过我,格雷的情感有深刻
的诗意,你又告诉我,他是个热烈的情人;我深信这两者对你都极其重要;但是,
你没有告诉我比这两者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得多的是什么——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
丽但并不太小的手掌心里的感觉。拉里将永远逃脱你的掌握。你可记得济慈[注]的
《希腊古瓮颂》?‘大胆的情人,你永远,永远不能吻到,虽则逐渐接近目标。’”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说,话有点尖刻。“一个女子只有
一个法子能抓住男人,你而且知道的。让我再告诉你一点: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
一次和他睡觉,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个女子抓住了一个男人,那么,就此永远抓
住他了。”
“你这话可以说是探骊得珠。”
“我到处跑,眼睛和耳朵又没有闲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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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迪托—奥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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