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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guard (一棵枫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刀锋》——第五章(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4日20:25:32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第五章
                                   一
    我在巴黎拖拖拉拉地写作。春天真是好过,爱丽舍田园大街上那些栗子树开花
了,许多街道的光线非常悦目。空气中有一种快乐,一种轻飘飘的短暂快乐,使人
心荡神怡而不涉邪想,使人的步履更加轻捷,头脑更加清醒。我和自己五花八门的
朋友一起玩得很开心,心里充满往日亲切的回忆,至少精神上恢复了一点青春的活
力。这种片刻的欢愉我说不定永远不会再充分享受到;我倘若让写作来干扰我,那
我就是傻瓜,我跟自己说。
    伊莎贝儿、格雷、拉里和我常常一同去游览近郊的名胜:尚蒂伊和凡尔赛,圣
日尔曼和枫丹白露。我们不管去哪儿,午饭都吃得很好,很多。格雷由于他的大块
头身体需要,胃口最大,而且酒喝得往往有点过头。他的健康肯定有了好转,是否
由于拉里的治疗,还仅仅是日子久了的缘故,我也说不上。总之,他的头痛病已经
不发了。我来巴黎和他初见面时,他眼睛里那种惘然若失的神情,使人看了很难受
的,现在也消失了。他谈话不多,只是偶然谈些冗长的故事,但是,伊莎贝儿和我
胡说八道时,他会哈哈大笑。他玩得很开心;尽管人并不风趣,但是脾气好而且容
易满足,人不由得不喜欢他。这种人,你是不愿意和他度过一个寂寞的夜晚的,而
且说不定会高兴地期望和他过六个月。
    他对伊莎贝儿的爱,看了真使人喜欢;他崇拜她的美,而且认为她是世界上最
有才华、最动人的女子;他对拉里的忠诚,象狗对主人的一样的忠诚,也使人感动。
拉里也玩得很开心;他似乎把这段时间看作是一种休假,使他暂时把脑子里的打算
——且不问是什么打算——放一放,安心安意地尽情享受。他也不大讲话,但是没
有关系,有他在一起,就和谈话差不多;人很随便,而且总是那样兴致勃勃,使你
觉得这样已经很够了,不需要再对他有所要求;我而且满知道我们度过的这些日子
所以能这样快活,全是由于有他和我们在一起。虽则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动人的或
者风趣的话,少他一个就会感到无聊。
    有一次,在我们作了这类短程游览的归途中,我目睹了一幕使我相当骇异的情
景。我们玩了夏尔特尔[注]之后,正回到巴黎来。格雷开车子,拉里坐在他旁边;
伊莎贝儿和我坐在后面。一整天玩下来,全都觉得疲倦。拉里一只胳臂伸出来搭在
前座椅背上。这个姿势使他的袖口拉了上去,露出瘦长而有力的手腕和微微长了一
层茸毛的棕色皮肤的小臂。阳光把那些茸毛照成黄金色。伊莎贝儿一点声息没有,
使我觉察到这里有异,便瞄她一眼。她一动不动,使人简直当作她受了催眠似的。
她呼吸急促;眼睛直瞪着那长了金黄茸毛的坚韧手腕和那只瘦削、修长而有力的手
望,当时她脸上的那种如饥似渴的淫荡,我在任何人脸上都没有见到过。那是一只
肉欲的假面具。我决没有想到她的美丽容貌会表现出这样放纵的骚态来。它是兽欲,
而不是人性。脸上的美全剥掉了;神情变得丑陋和骇人。它可怕地使人想起一只春
情发动的母狗,我感到有点厌恶。她并不感到我在旁边;她感到的只是那只随随便
便搭在椅背上、使她欲火中烧的手。后来就象是一阵痉挛掠过她的脸,她打了个寒
噤,闭上眼睛往车角上一靠。
    “给我一支烟,”她说,声音是那样嘶哑,我简直听不出是她。
    我掏出烟盒,给她点上一支。她死命抽着。在汽车余下的路程中,她始终望着
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格雷开到家时,请拉里把我开国旅馆,然后把车子开进车间。拉里坐上司机的
座位,我坐在他身边。穿过人行道时,伊莎贝儿挽着格雷的胳臂,紧贴着他,向格
雷做了个脸色;我虽然没有看见脸色,但可以猜出那意味着什么。我想格雷今天晚
上将会发现自己妻子特别狂热,但是,他将永远不懂得是什么良心责备促使她这样
热烈的。
    六月快完了,我得回里维埃拉去。艾略特的某些去美国的朋友把他们在迪纳尔
[注]的乡下别墅借给马图林夫妇住,他预备等孩子学校放假立刻动身。拉里留在巴
黎工作,但是,自己买了一辆旧西铁隆,答应在八月里上他们那儿去住几天。在我
离开巴黎的前夕,我请他们三个人和我一同吃晚饭。

    就在这天晚上,我们碰见了索菲·麦唐纳。
                                   二
    伊莎贝儿有意观光一下那些冶游场所;由于我对这些地方比较熟悉,就要求我
做他们的向导。我不大愿意,因为在巴黎的这类地方,那些人对美国来的游客很不
喜欢,而且毫不掩饰,所以往往弄得人不开心。但是,伊莎贝儿非去不可。我预先
打她招呼,说这会使人很扫兴,请她千万穿得朴素一点。我们很迟才吃晚饭,先去
仙女游乐厅[注]看了一小时戏,然后出发。我先带他们到圣母院附近的一处地下室,
是歹徒和他们的那些家属常去的地方。由于老板和我相识,他找一张长桌子给我们
让出几个空位子;长桌子那儿还坐着几个很不象样的人,可是,我叫了酒请大家喝,
并且互祝健康。室内又热又脏又烟雾迷漫。后来我带他们去斯芬克斯舞厅;这里的
女人穿着漂亮而俗气的晚服,里面什么都不穿,奶子等等全看得见,面对面坐在两
张长凳子上;乐队奏乐时,就一对对没精打采地跳起来,一面眼睛搜索着舞厅周围
靠大理石面桌子坐着的男人。我们叫了一瓶没有冰过的香槟酒。有些女人经过我们
面前时,把伊莎贝儿狠狠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可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们又去了拉白路。那是一条寒伧狭窄的巷子;你才走进巷子,就给你一
种下流淫秽的印象。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弹钢琴的是那种通常的苍白而浪荡的年
轻人,另一个刮着小提琴的则是一个又老又疲倦的老头子,还有第三个人吹着不协
调的萨克斯管。这地方挤满了人,看上去好象一张空台子都没有,但是老板看出我
们是肯花钱的主顾,毫不客气地把一对男女赶到另外一张已经坐了人的桌子去,请
我们坐下。那两个被打发掉的客人不甘心,讲了一些涉及我们的很不中听的话。不
少的人都在跳舞;帽上系红绒球的水手;男人多数戴着便帽,或者用手帕围着脖子:
成年的妇女和年轻的女孩子,眼睛全画起来,光着头,穿着短裙和颜色罩衫。男人
和眼睛化了装的矮胖男孩子跳;瘦削,面目凶恶的女子和染了头发的胖女人跳;男
人和女人跳。一股烟气杂酒气的臭味和汗酸味。音乐没完没了地奏着,这一群气味
难闻的乱七八糟的人不停地在屋子里转,脸上闪耀着汗水,一本正经的劲头里带有
一种可怕的样子。有几个大个儿的样子很粗暴,但多数人都矮小而且营养不足。我
打量那三个奏乐的人。他们不妨说是机器人,因为演奏完全是机械式的;我心里盘
算,有没有可能在过去某一个时候,当他们刚刚开始时,曾经想到自己说不定是人
们会跑老远的路来听并向之喝彩的音乐家呢。便是把小提琴拉得很坏,你也得请人
教,也得练习啊:难道这个提琴手费了那么大的事,就是为了在这个臭气熏人的狗
窝里拉狐步舞曲子,拉到天快亮吗?音乐停止了,钢琴家掏出一块脏手绢揩揩脸。
跳舞的人或者懒洋洋地,或者歪着身体,或者扭扭捏担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忽然
间,我们听到一个美国口音。
    “我的老天啊!”
    一个女人从屋子对面的一张台子站起来。和她在一起的男子打算拦住她,但是,
她把他推在一边,自己摇摇晃晃从对面走过来。她已经很醉了,走到我们台子边,
站在我们面前,身体带点摇晃,傻里傻气地咧开嘴笑。她好象觉得我们这些人的样
子怪有意思的。我望一下我的同伴。伊莎贝儿木然望着她,格雷皱着眉头,一脸愠
怒,拉里盯着她看,象是相信不了自己的眼睛。
    “哈罗,”她说。
    “索菲,”伊莎贝儿说。
    “你还他妈的当作是哪一个?”她咯咯笑了。她一把抓着身边走过的侍役,
“芬山,拿张椅子来。”
    “你自己拿,”他说,挣开她的手。
    “salaud,[注]”她骂,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T'en fais pas,Sophie[注].”一个大胖家伙说;他的大脑袋上长了一头油
光光的头发,只穿件衬衫,就坐在我们邻座。“这儿有椅子。”
    “想不到这样子碰见你们大伙儿,”她说,仍旧有点晃。“哈罗,拉里。哈罗,
格雷。”她在那个男子搬在她身后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大家来杯酒,Patron[注],”
她叫。
    我早已注意到老板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这时走了过来。
    “你认识这些人吗,索菲?”他问,用熟悉的第二人称单数[注]称呼她。
    “Ta gueule[注],”她醉醺醺地大笑。“他们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要请他们
喝一瓶香槟。你可不要给我们什么urine de cheval[注]吃。拿点人咽得下去不会呕
出来的。”
    “你吃醉了,我可怜的索菲,”他说。
    “滚你的。”
    他走了,很高兴能卖掉一瓶香槟酒——我们为了安全起见,只喝白兰地掺苏打
水——这时索菲木木然看了我一会儿。
    “你这位朋友贵姓,伊莎贝儿?”
    伊莎贝儿把我的姓名告诉她。
    “哦?我记得的,你有一次到过芝加哥。派头很神气的,是不是?”
    “也许,”我笑说。
    我一点想不起她来;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已经有十年多没有去过芝加哥,而且
当时和以后都接触过不少的人。
    她相当高,站起来时看去更高,因为人很瘦。她穿了一件鲜绿的绸罩衫,但是,
弄绉了而且有污迹,下面着一条黑短裙。染成棕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马马虎虎卷
了一下,而且弄得乱七八糟。妖里妖气的打扮;两颊的胭脂搽到眼睛,上眼皮和下
眼皮涂成深蓝色;眉毛和睫毛都搭上很浓的黑油;嘴唇用口红染成鲜红;两只手的
指甲也都染红,但是手很脏。她的样子比屋子里别的任何女人都更下流。我怀疑她
不但吃醉了而且吸了毒。不过,也不能否认她具有一种邪恶的吸引力;她的头以一
种傲慢的姿态稍稍向后仰起,脸上的打扮把她眼珠的绿色衬得更加刺目。尽管醉得
颠三倒四的,她却有一种厚颜无耻的派头,使我能够想象得出是所有下流男人都喜
欢的。她向我们鄙薄地一笑。
    “敢说你们并不怎么高兴看见我,”她说。
    “我听说你在巴黎,”伊莎贝儿懒洋洋地说,脸上带着冷淡的微笑。
    “你何妨打电话给我。电话簿上有我的名字。”
    “我们来了不久。”
    格雷来解围了。
    “你在巴黎玩得开心吗,索菲?”
    “开心。你生意失败了,格雷,是不是?”
    格雷的脸本来就红,这一下涨得更红了。
    “是的。”
    “真倒霉。我想眼下芝加哥的日子大约很不好过。幸亏我及早就离开了。天哪,
那个狗娘养的怎么不拿点酒来我们喝?”
    “他就来了,”我说;一个侍役盘子里托了几只杯子和一瓶酒,正穿过台子中
间走来。
    我的话使她注意到我。
    “我的可爱的婆家人把我赶出芝加哥。说我败坏了他家——名声。”她咯咯地
狞笑起来。“我现在靠国内的汇款生活。”
    香槟来了,斟好了。她一只颤抖的手把杯子举到嘴边。
    “神气十足的小人物见鬼去,”她说。她把酒喝光,看看拉里。“你自已好象
没有什么说的,拉里。”
    拉里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她。自从她来了以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她,
现在很和气地对她一笑。
    “我讲话本来不多,”他说。
    音乐又奏起来。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他个子相当高,而且长得结实;大鹰钩
鼻子,刷亮的黑头发,大嘴和多肉的嘴唇。那样子就象个成了反面角色的萨冯纳罗
拉[注]。象这里的多数男人一样,他不戴领子,小腰身的上褂扣得很紧,显出一点
腰来。
    “来,索菲。我们去跳舞。”
    “走开。我没有空。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有朋友吗?”
    “J'm en fous de tes amis[注]。滚你妈的朋友。来跳舞。”
    他抓着她的胳臂,但是,她挣脱他。
    “Fous mol la piax,espece con[注],”她突然怒气冲冲叫出来。
    “Merde[注].”
    “Mange[注].”
    格雷不懂得他们讲些什么,可是,我看出伊莎贝儿完全理解,因为她具有多数
正经女子有的那种对猥亵的奇异知识,所以她脸板下来,皱着眉头表示氏恶。那人
举起胳臂,张开手———一只长满老茧的工人的手——正预备打她耳光,这时格雷
从椅子上半抬起身子。
    “Allaiz vons ong[注],”他用自己的恶劣声调喊。
    那人停下来,恶狠狠看了格雷一眼。
    “当心,可可,”索菲说,狞笑一下。“他会把你打个半死。”
    那人把格雷的高大身材、体重和力气打量一下,悻悻地耸耸肩膀,向我们骂了
一句脏话,溜走了。索菲醉意十足地吃吃笑了。在座其余的人都不作声。我重新给
她把杯子斟满。
    “你住在巴黎吗,拉里?”索菲把酒喝光之后问他。
    “暂时。”
    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谈话总是很吃力的,而且不用说,清醒的人都处在不利地位。
我们继续谈了几分钟话,谈得既乏味,又尴尬。后来索菲把椅子往后一推。
    “我再不回到我的男朋友那儿去,他就要气疯了。他是个生闷气的浑蛋,可是
老天啊,是个好样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再会,朋友们。来玩嘛。我每天晚
上都在这儿。”
    她挤到那些跳舞的人中间,在人群中消失了。我看见伊莎贝儿的高贵容貌上那
种冷冰冰的鄙夷表情,几乎要笑出来。我们谁也不讲话。
    “这是个下流地方,”伊莎贝儿突然说。“我们走吧。”
    我付掉我们叫的酒和索菲的香槟酒帐,大家一同离开。大部分人都在舞池里,
我们看也不看就出去了。时间已过两点,我觉得应当睡觉了,但是,格雷说他肚子
饿,所以,我建议上蒙马特尔的格拉夫饭店去吃点东西。车子开出去时我们全都不
说话。我坐在格雷旁边指挥他开到那个装璜得很低气的餐馆。阳台上还坐了一些人。
我们走到里面,叫了火腿蛋和啤酒。伊莎贝儿至少表面上重又镇定了下来;她恭维
我认识巴黎的这些比较下流的场所,也许带有一点调侃味儿。
    “是你要去的,”我说。
    “我玩得十分开心。今天晚上痛快极了。”
    “见鬼,”格雷说。“叫人要呕出来。还有索菲。”
    伊莎贝儿无动于衷地耸一下肩膀。
    “你还记得她吗?”她问我。“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吃晚饭时,她就坐在你旁
边。当时她的头发还不是红得这样不象话。它原来的颜色是暗赭包。”
    我把往事回忆一下;想起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蓝得几乎象绿色的眼睛,
头微微斜向一边,很逗人;不能算美,但是活泼坦率,杂有腼腆和俏皮,使我觉得
很有趣。
    “当然我记得。我喜欢她的名字。我有个姑母就叫索菲。”
    “她嫁了一个叫鲍勃·麦唐纳的男孩子。”
    “人不错,”格雷说。
    “他是我碰见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之一。我永远不懂得他看中索菲的什么地方。
她是紧接着我之后结婚的。她的父母离婚了;母亲改嫁了一个在中国的美孚石油公
司的人。她跟着父亲住在麻汾,那时我们时常看见她,但是,她结婚之后就和我们
这群人有点疏远下来。鲍勃·麦唐纳是个律师,但是挣的钱不多,住在城北一所没
有电梯的公寓里。但是,这不是原因。他们不愿意看见任何人。我从来没有看见有
两个人相爱得这样狂热的。便在他们结婚已经有两三年而且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两
个人上电影院时,还是象情人一样;他搂着她的腰,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
在芝加哥被人当作笑话说。”
    拉里听着伊莎贝儿讲,不赞一辞。脸上有一种莫测高深的神情。
    “后来怎样呢?”我问。
    “有天晚上,他们开着自己的小敞篷汽车口芝加哥,把孩子带在身边。他们总
是把孩子带着,因为家里没有帮手,索菲什么事都亲自动手,而且他们对孩子异常
钟爱。一伙醉鬼开着一部大轮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和他们迎头撞上。鲍勃和
孩子当场撞死,可是,索菲只受到脑震荡,另外断了一两根肋骨。他们尽量瞒着,
不让她知道鲍勃和孩子已经死了,但是,最后只好告诉她。他们说那情形真使人受
不了,她就象疯了一样;叫得房子都要塌下来。他们得日夜看守着她,有一次,几
乎被她从窗子里跳出去。当然我们凡是能够做的都做了,可是,她好象恨我们。她
从医院出来之后,他们把她送进疗养院,在那边住了好几个月。”
    “可怜的人儿。”
    “当他们放她出来之后,她开始喝酒Z喝醉之后,谁找上她,她就跟谁睡觉。她
的夫家人吃她不消。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安分的人,对这种丑事非常愤恨。开头我们
全都想帮助她,但是没办法;如果你请她吃晚饭,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而且
很可能客人还没有散,她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后来她和一班坏蛋混起来,我们只好
不睬她。有一次,她因喝醉酒开汽车被捕。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在地下酒店结识的一
个达果[注],一查原来是个官方要缉拿的人。”
    “可是,她有钱吗?”我问。
    “有鲍勃的人寿保险;那辆把他们撞倒的汽车的主人是保了险的,她从他们那
里也拿到一点钱。不过,这点钱维持不了多久。她花钱就象喝醉酒的水手,两年之
内就赤脚了。她的祖母不肯让她回麻汾。后来,她的夫家人说,如果她肯出国,并
且住在外国不回来,就给她生活津贴。我想,她现在就是靠的这笔钱过活。”
    “事情又还原了,”我说。“从前有一个时候,败家子是从英国送到美洲去的;
现在的败家子显然是从美国送到欧洲来了。”
    “我真替索菲可惜,”格雷说。
    “是吗?”伊莎贝儿冷静地说。“我不。当然这是一个打击,当时我比任何人
都更加同情她。我们一直彼此都很熟悉。但是,一个正常的人碰到这种事情总要恢
复过来的。她所以垮掉是因为她本来就有劣根性;天生就是个不健全的人;连她对
鲍勃的爱情都嫌过分。她如果性情坚强的话,总应该有办法过下去。”
    “如果坛坛罐罐全都……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伊莎贝儿?”我咕噜说。
    “我不认为如此。这是常识,我认为不须要对索菲感情用事。天晓得,谁也不
比我更爱格雷和两个孩子的了;如果他们在一次车祸中送了命,我会变得神志失常,
但是,迟早将会振作起来。格雷,你是不是赞成我这样做,还是赞成我每晚喝得酩
酊大醉,并且和巴黎的随便一个流氓睡觉?”
    格雷的回答很妙,也可以说是我听见格雷的讲话最有风趣的一次。
    “当然我赞成你穿一件库林诺时装店新制的衣服跳进我的火葬堆里,不过,既
然现在不行殉葬,我想最好的代替办法是打桥牌。你而且要紧记住,除非你有把握
一出手就拿三叠半到四叠牌,不要上来就叫无王牌。”
    我不想向伊莎贝儿指出,她对自己丈夫和孩子们的爱虽则出于真心,但一点谈
不上热烈;这不是时候。可能她已经看出我脑子里在想的什么,所以带有挑战的味
道问我道:
    “你怎么说?”
    “我和格雷一样,很替这女孩子惋惜。”
    “她不是女孩子,她已经三十岁了。”
    “我想她的丈夫和孩子丧命时,世界对她说来已经完结了。生命待她太残酷了,
所以她也不管自己变得怎样,一头钻进酗酒和淫乱的堕落泥坑,作为对生命的报复。
她本来住在天堂,现在天堂失去了,她住不惯平凡人的平凡世界,因此,绝望之余,
一头钻进地狱。我可以想象得出,既然她不再能喝到天神的琼浆玉液,那还不如饮
小便的好。”
    “这是你们在小说里写的一套。它是胡扯,你也知道是胡扯。索菲滚进泥潭里
是因为她喜欢。别的女人也有死掉丈夫和孩子的。她变坏并不是这个原因。坏不是
由好变过来的。坏本来就已经有了。等到那次车祸冲破她的防线,她就露出本来面
目来。别把你的怜惜浪费在她的身上;她现在变成这样,说明她一直就是这样。”
    拉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他象在沉思,我们讲些什么恐怕他听都没有听见。伊
莎贝儿讲完话后,暂时有一段沉寂。后来他开始讲话了,但是,声音很古怪、很单
调,不象朝着我们,而象自言自语;眼睛象在望着模糊的已往岁月。
    “我记得她十四岁时,把长头发从前额梳到后面,在后面打一个黑蝴蝶结,一
张长了雀斑的严肃的脸。是一个谦虚的、高尚的、充满理想的孩子;碰到什么书都
看,我们时常在一起谈书。”
    “在什么时候?”伊莎贝儿问,眉头微微有点皱。
    “哦,在你和你母亲出去交际的时候。我常上她祖父家里去,我们会坐在他们
家那棵大榆树下面,相互读书。她喜欢诗歌,自己也写了不少诗歌。”
    “很多女孩子在这样年纪都写诗。相当蹩脚的东西。”
    “当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敢说我自己就不懂得什么好坏。”
    “你自己顶多也不过十六岁。”
    “当然是模仿的。有不少地方学的罗勃特·弗罗斯特[注]。不过我的感觉是,
年纪这样轻的女孩子能写成这样,是了不起的。她的耳朵很灵敏,而且有节奏感;
对乡野间的声音和气味有感情,诸如空气中早春的温柔气息和干旱土地上雨后发出
的清香。”
    “我从来不知道她写诗,”伊莎贝儿说。
    “她保守秘密,怕你们大家笑她。她很害臊。”
    “她现在可不害臊。”
    “战后我回来时,她几乎已经是成人了:读了许多关于工人阶级情况的书,而
且是在芝加哥亲自看到了那些情况。她迷上了卡尔·桑德堡[注],拼命写自由诗,
描写穷人的困苦生活和工人阶级的受剥削情况。我要说那些诗写得平淡,但是诚实,
而且带有同情和高尚感情。当时,她想要做一个社会工作者。她的牺牲精神很使人
感动。我觉得,她的能力很强。她并不傻,也不感情冲动,但是,给人一种幽闭贞
静和灵魂高洁的印象。那年夏天,我们时常碰面。”
    我能够看出,伊莎贝儿听得越来越毛躁。拉里一点不觉得自己在拿一柄匕首戳
进她的心里,而且每一个单词都象匕首在她心里搅。可是,伊莎贝儿开口时,嘴边
却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怎么选上你做她的知心人的?”
    拉里一双诚实的眼睛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很有钱,她在你们中间是一个穷女孩子,而我则不
属你们之列。我来到麻汾,只是因为纳尔逊叔叔在麻汾行医。想来她觉得这使我和
她有共同的地方。”
    拉里一个亲戚也没有。我们多数人至少有些堂兄弟、堂姐妹或者表兄弟、表姐
妹;这些人我们可能简直不认识,但至少使我们感到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部分。拉
里的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独生女;他的祖父是教友派教徒,年纪很轻时就在海上
遇难,他的外祖父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象拉里这样孤零的。
    “你曾想到过索菲爱你吗?”伊莎贝儿问。
    “从来没有,”他笑了。
    “她是爱你的。”
    格雷冒冒失失的样子说,“拉里打完仗作为一个受伤军人回来时,半个芝加哥
的女孩子都在追他。”
    “这不仅仅是追。她崇拜你,我可怜的拉里。难道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而且我不相信。”
    “想来你认为她太高尚了。”
    “对我说来,她现在仍旧如在目前;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子,头发打了个蝴蝶结,
脸色庄重,读起济慈的颂歌来,声音有点抖,含着眼泪,因为诗太美了。不知道她
如今在哪里。”
    伊莎贝儿微微吃了一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把拉里看了一眼。
    “晚得不象话了,我人疲倦得不知道怎么办。我们走吧。”
                                   三
    第二天傍晚我坐蓝钢车去里维埃拉,两三天后,就上昂第布去看艾略特,告诉
他巴黎的新闻。他看上去气色很不好。蒙特卡地尼的疗养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疗效,
而事后去各处旅行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在威尼斯找到一只洗礼盆,然后又上佛罗
伦萨去买下那张他和人家讨价还价的三联画。为了急于把这些东西安装好,他亲自
上庞廷尼沼地去了一趟,住在一家很蹩脚的小旅馆里,热得使人简直吃不消。他买
的那些名贵艺术品要好多天才能运到,但是,他下定决心非要达到目的决不离开,
因此继续住下去。当一切总算照他所要求的那样安装就绪以后,他感到非常满意,
并且得意扬扬地把自己拍的那些照片拿给我看。教堂虽然小,但是有气派;内部装
修华丽而不俗气,证明艾略特确有眼光。
    “我在罗马看见一日早期基督教时代的石棺,非常中意,考虑了好久,想把它
买下来,但是,最后打消了。”
    “你怎么想到要买一口早期基督教的石棺,艾略特?”
    “给我自己睡,老兄。制作非常之精,我觉得和门那边的圣水盘正好扯平[注],
不过,那些早期基督徒都是些矮矮胖胖的人,我睡不进去。我总不能躺在那儿等那
张最后的王牌[注]跑来使我的膝盖顶着下巴,就象胎儿那样。怪不舒服的。”
    我大笑,艾略特却是一本正经。
    “我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我跟教堂方面商量好——是碰到些困难的,不过也
是意料中事——把我葬在祭坛前面,就在圣坛东面台阶底下;这样的话,当庞廷尼
沼地那些可怜的农民前来领圣餐时,他们那些沉重皮靴就会踏在我的骨头上面。相
当帅,你说是不是?只是光秃秃一块石板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和两行生率年月。Si
monumentum quoeris,circumspiece[注]。如果你要找他的碑,你四下看看,就知
道了。”
    “我拉丁文还算懂得,一句陈词滥调还用不着译给我听,艾略特。”我有点刻
薄地说。
    “对不起,老兄。我一向习惯于上流人士的愚昧无知,一时间忘记我是在和一
位作家谈话。”
    口头上还是被他占了便宜。
    他又继续说道,“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在遗嘱上把葬礼应当注意的
事情全写上了,但是,我要你当监视人。我决不和里维埃拉那批退休军官和中产阶
级的法国人葬在一起。”
    “我当然愿意照办,艾略特,不过,我觉得多年后的事情用不着现在就考虑得
这样周到。”
    “我年纪不小了,你知道,而且说实在话,离开人世我并不难过。兰道尔[注]
那几句诗是怎么说的?我烘我的双手……”
    我对诗文的记性虽则很差,但是,这首诗很短,所以我能背得出来。
        我从不与人争,没有人值得我与之争;
        我爱自然,其次爱的是艺术;
        我向生命之火伸双手取暖;
        火快烧残了,我也准备离去。
    “对了,”他说。
    我私心认为艾略特硬要拿这首诗来形容自己,实在非常牵强。
    可是,他说,“它完全表达了我的心情。我唯一要增人的地方是,我一直和欧
洲最上流的人士交往。”
    “在一首四行诗里,添上这一点恐怕不容易。”
    “交际界完结了。有一个时候,我曾经希望美国会取代欧洲建立一个为‘大众’
[注]所尊重的贵族阶层,可是,不景气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摧毁了。我可怜的祖国越
来越变得不可救药地庸俗。你决不会相信的,我亲爱的朋友,上次在美国时,一个
开出租汽车的司机竟然称呼我“老兄’。”
    里维埃拉受到一九二九年市场大崩溃的打击仍未恢复;虽然它远不是过去那样,
艾略特照旧举行宴会,并参加人家的宴会。他从不和犹太人过从,只有罗思柴尔德
家族除外,但是,现在有些最盛大的宴会却是这些上帝的选民[注]举行的,而只要
是宴会,艾略特都舍不得不去参加。他在这些聚会里东跑跑西站站,风度翩翩地和
这个人握手,或者对那个人行吻手礼,但是,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超然派头,就象
一个被放逐的皇族看见自己和这批人混在一起感到有点不自在似的。可是,那些被
放逐的皇族却玩得非常快活;对他们说来,认识一个电影明星好象是他们一生中最
大的愿望。时下的这种风气,把戏剧界人士看作是交际对象,艾略特也看不人眼;
但是,有一个退休的女演员就在他的邻近造了一所豪华的住宅,还经常招待宾客。
部长、公爵、名门闺秀之流在她家里一住就是几个星期。艾略特也成了经常的客人。
    “当然,人色很不整齐,”他告诉我说,“不过,你不喜欢的人用不着理睬。
她是美国人,我觉得应当帮她撑撑场面。她招待下榻的那些客人发现有人和他们有
共同语言,一定会解除不少疑虑。”
    有时候,他显然身体非常不好,使我不得不劝他参加社交活动何必这样积极。
    “老兄,在我这样的年纪,我是经不起掉队的。我在上流社会混了快五十年了,
难道我不懂得这里的道理:只要你不经常在重要场合出现,你就会被人家忘记掉。”
    我弄不懂他是否意识到自己当时作了一次多么可悲的自白。我不忍心再嘲笑艾
略特了;他在我眼中成了一个极其可怜的人物。他活着就是为了社会交际;宴会和
他是息息相关的;哪一家请客没有他,等于给他一次侮辱;一个人溜单是羞耻的;
而现在人已经老了,他对受冷落尤其怕得要死。
    夏天就这样过掉。艾略特从里维埃拉的这一头到里维埃拉的那一头忙得团团转,
在戛纳吃午饭,在蒙特卡洛吃晚饭,拿出全副本领来适应这一家的茶会或者那一家
的鸡尾酒会;而且不管自己多么疲劳,总竭力做得和蔼可亲,谈笑风生。他的内幕
新闻来得个多,敢说最近的一些丑事秽闻的细节,除掉直接有关系的人外,谁也不
比他知道得更早。假如你说他这种人生无益于时,他会瞠眼望着你毫不掩饰他的骇
异。他会觉得你简直愚昧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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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迪托—奥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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