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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guard (一棵枫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刀锋》——第五章(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4日20:27:47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四
秋天到了。艾略特决定上巴黎住些时候,一半是看看伊莎贝儿、格雷和两个孩
子过得怎样,一半是如他说的为了在首都acte de presence[注]。这以后,他预备
上伦敦定制些新衣服,顺带看望看望几个老友。我自己计划直接去伦敦,但是,他
邀我和他一同坐汽车上巴黎。这样上路很舒服,所以我答应下来,同时觉得自己不
妨在巴黎至少也呆上几天。一路上走得很从容,只要哪儿饭菜做得好,就停下来休
息。艾略特的腰子有毛病,只饮维希矿泉水,但是,我喝的半瓶葡萄酒,他总坚持
要替我挑选;他心地忠厚,尽管自己现在享受不了品酒的乐趣,看见我夸奖酒好,
从心里感到快活。他非常慷慨,我要花费许多唇舌才能说服他让我付掉我那一部分
的房饭钱。他谈论过去认识的那些大人物,听得人有些生厌,但是这趟旅行还是开
心的。我们经过的大部分是乡间,初秋的景色很喜人。在枫丹白露吃了午饭之后,
一直到下午才到达巴黎。艾略特把我送到我那家中等的老式旅馆,便绕过街角去里
茨饭店。
我们预先通知伊莎贝儿说我们要来,所以,看见她在旅馆里留交给我的便条,
并不感到突然,可是,便条的内容却使我吃了一惊。
你一到就来。出了大事情了。别把艾略特舅舅带来。看在上帝的份上,
请你立刻就来。
我和别人一样急于想知道究竟,但是,我得洗个脸,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然后,
叫了一辆汽车,开到圣纪尧姆街的公寓。佣人把我领进客厅。伊莎贝儿立刻站了起
来。
“你这半天上哪儿去了?我等了你好几个钟点。”
时间是五点钟,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管家已经把吃茶的东西送进来。伊莎贝
儿双手紧勒,看着管家摆茶具简直不耐烦。我想象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刚到。我们在枫丹白露吃午饭,把时间拖得太长了。”
“老天啊,他摆得多慢。人都要急疯了!”伊莎贝儿说。
管家把托盘连同茶壶放在桌上,把糖缸和茶杯放在桌上,然后以一种的确恼人
的安详在桌子四周摆上一盆盆的面包、牛油、蛋糕、甜饼。他出去时,随手把门带
上。
“拉里要跟索菲·麦唐纳结婚。”
“她是谁?”
“别这样蠢,”伊莎贝儿叫出来,眼睛里闪出怒火。“就是在你带我们去的那
家下流咖啡馆里我们碰到的那个喝醉酒的婊子。天知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那种地
方去。格雷倒尽了口味。”
“哦,你是指你们的那个芝加哥朋友吗?”我说,不理会她的不公正责备。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为什么要知道?昨天下午他亲自来告诉我的。从那时候起,我一直恼火到
现在。”
“你何妨坐下来,给我倒杯茶,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你自己倒。”
她坐在吃茶桌子对面,一股不耐烦的样子看着我给自己倒茶。我在靠近壁炉的
一张小小的长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
“我们和他最近不大见面,我是说,自从我们从迪纳尔回来之后;他去迪纳尔
待了几天,但是,不肯跟我们住在一起,住在一家旅馆里。他常到海边来,跟两个
孩子玩。孩子们喜欢得他要命。我们去圣布里亚克打高尔夫。格雷有一天问他后来
见到过索菲没有。
“‘见到,见过好几次,’他说。
“‘为什么,’我问。
“‘她是老朋友嘛’,他说。
“‘我要是你的话,决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我说。
“他听了微笑一下。你懂得他笑的那种派头,好象认为你的话很好笑,然而,
事实上,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你不是我’,他说。
“我耸耸肩膀,谈到别的上面去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再盘算过。当他上这儿
来,告诉我他们要结婚时,你可以想象得出我的震动多大。
“‘你不可以,拉里,’我说。‘你不可以。’
“‘我预备跟她结婚’,他若无其事地说,就好象他要再来点马铃薯似的。
‘我而且要你好好接待她,伊莎贝儿。’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说。称疯了。她是坏人,坏人,坏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打断她。
伊莎贝儿望着我,眼睛里直冒火。
“她从早到晚吃得烂醉。不管什么流氓要跟她睡觉,她就跟人家睡觉。”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坏人。不少有身份的人酗酒,而且喜欢干下流事情。这
些是坏习惯,就象咬指甲一样,说它坏,也只能坏到这个地步。我认为,那些说谎、
欺骗、残酷的人才是真正的坏人。”
“你假如偏袒她,我就要你的命。”
“拉里怎样又碰见她的?”
“他在电话簿上找到她的住址。他去看了她。她正在生病,这也不奇怪,过的
是那种生活。他替她请了医生,并且找个人服侍她。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拉里说
她戒了酒;这个蠢货认为她的病已经治好了。”
“你记得拉里治格雷的头痛吗?他不是把他治好了?”
“那不同。格雷要自己的病好。她不要。”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理解女人。一个女人堕落到象她那样,就完结了;是永远不会回头的。
索菲所以堕落到现在这样,是因为她一向就是这样一种人。你认为她会永远跟拉里
吗?当然不会。迟早还是要跟他崩掉。她天生有一种劣根性。她喜欢的是流氓,这
种人能给她刺激,她要找的是这种人。她会把拉里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
“看来很有可能,不过,我看不出你能想出什么办法。他又不是糊里糊涂这样
做的。”
“我是没有办法,但是,你有。”
“我?”
“拉里喜欢你,他会听你的话。你是唯一能对他施加影响的人。你见多识广。
你去找他,叫他不要做这种傻事。告诉他这会毁掉他的。”
“他会干干脆脆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而且他这样讲完全对的。”
“可是,你喜欢他,至少你对他是感觉兴趣的,你总不能抄着手站在旁边,看
着他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格雷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而且认识最早。我并不是说这会有什么帮助,不过。
我觉得跟拉里谈,格雷最适合。”
“格雷,哼,”她说,不耐烦的样子。
“你知道,事情未见得如你设想的那样糟。我有两三个朋友,一个在西班牙,
两个在东方,他们都娶的妓女做老婆,结果家庭处得很好。她们都感谢自己丈夫,
我是指给了她们生活上保障,而她们对怎样讨男人的欢心,当然都是知道的。”
“你真罗嗦。你认为我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让一个疯狂的淫荡女人把拉里抓在
手里吗?”
“你怎样牺牲自己的?”
“我放弃拉里的唯一一条理由,是我不想影响他的前途。”
“去你的,伊莎贝儿。你放弃拉里是为了方形钻石和貂皮大衣。”
话才出口,一盘黄油面包就向着我的头飞来。总算运气,盘子被我接住,可是,
黄油面包都落在地板上。我站起身,把盘子放回在桌子上。
“你把艾略特舅舅的王冠德比盘[注]打破一只,他可不会感谢你。这些当初是
替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烧制的,几乎是无价之宝。”
“把黄油面包拾起来,”她气嘘嘘地说。
“你自己拾起来,”我说,又在沙发上靠起。
她站起身,一面生气,一面把散在地上的黄油面包拾起来。
“你还自称是一位英国上流人士呢,”她恶狠狠地说。
“不行,这件事情我一生从来没有做过。”
“滚出去。我再不要看见你了。你的样子叫我厌恶。”
“很抱歉,因为你的样子一直使我欢喜。可有人告诉过你,你的鼻子跟那不勒
斯博物馆里普赛克[注]石像的鼻子一模一样。这座石像是存世的代表少女美的最优
秀作品。你的腿很美,又长又有线条,我看见时总是感到诧异,因为你做女孩子时,
你的腿很粗而且不匀称。我没法想象你是怎样做到的。”
“靠坚强的意志和上帝的恩泽,”她怒冲冲地说。
“可是,你的手当然是你最勾引人的特色。这样纤细瘦削。”
“我有个印象,好象你觉得我的手太大了。”
“就你这样的身材来说,不能算大。你使用两只手起来姿势异常美妙,我十分
叹服。不管是出自天工,或者人为,总之,你的手的每一动作总给人以美感。它们
有时候象花朵,有时候象飞鸟。它们比任何语言更富于表现力。它们就象艾尔·格
列柯[注]的画像里的那些手;说实在话,我看着你的手时,想到艾略特原来胡扯你
家祖上有一个是西班牙贵族,说不定有道理。”
她头抬了起来,悻悻然的样子。
“你讲的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把德·劳里亚娶玛丽王后贵嫔的事告诉她,这是艾略特从母系方面追溯上去
的。伊莎贝儿一面听,一面心安理得地端详着自己的长手指和修剪涂染过的指甲。
“人总是什么人的后代,”她说,接着轻盈一声笑,顽皮的样子把我看看,一
点怨气没有了。“你这个鬼儿子,”她又说。
一个女人,你只要告诉她真情实话[注],就很容易使她讲理。
“有时候,我并不怎样真正恨你,”伊莎贝儿说。
她走来靠着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把胳臂和我的胳臂套起,探出身子来要吻我。
我把面颊避开。
“我可不要脸上沾上口红,”我说。“你假如要吻我,就吻我的嘴,这是慈悲
的上苍指定的地方。”
她吃吃笑了,用手把我的头转了对着她,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印上一条细红颜色。
那滋味很好受。
“现在你既然这样表示了,也许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打算。”
“要你出个主意。”
“我很愿意给你出,不过,敢说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勉为
其难。”
她又火起来,抽开胳臂,站起身,一屁股坐在壁炉那一边的一张沙发上。
“我不愿意眼看着拉里把自己毁掉不管。我要不惜一切阻止拉里娶那个贱货。”
“你不会成功的。要知道,他是被一种最强烈的最动人心弦的情感迷惑住了。”
“你难道认为他真正爱上了她?”
“不是。爱和这种情感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什么?”
“你读过《新约全书》没有?”
“总算读过吧。”
“你记得基督是怎样被圣灵引到旷野,禁食四十天的?当时,他感到饥饿,魔
鬼就来找他,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命令这些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基
督拒绝了他的引诱。后来魔鬼就教基督站在殿顶上,对基督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
就跳下去。因为天使受命照应你,会将你托着。但是,基督又拒绝了。后来魔鬼又
把他带上一座高山,指给他看世上的万国,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
你。但是基督说:滚开吧,撒但。根据心地善良单纯的马太的记载,故事的结尾就
是这样。但是,故事并没有完。魔鬼很狡猾,他又来找基督,对他说:如果你愿意
接受耻辱,鞭挞,戴上荆棘编的冠,让人家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你将使人类得救,
因为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人所能表现的最伟大的爱。基督中计了。魔鬼笑
得肚子都痛了,因为他知道环人会借了为人类赎罪的名义来干坏事。”
伊莎贝儿忿然瞧着我。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段话。”
“哪儿也没有。是我临时诌出来的。”
“我觉得这段故事很愚蠢,而且亵读神圣。”
“我只想向你指出,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
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
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
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
帝更伟大了,因为上帝是无限和万能的,他怎么能牺牲自己?他顶多只能牺牲自己
唯一的儿子。”
“老天啊,你真唠叨,”伊莎贝儿说。
我不理会她。
“当拉里被这种情感牢牢掌握着时,你想跟他讲通常的道理,或者劝他小心从
事,会对他有影响吗?你不知道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
但是,这许多年的辛勤收获,所有这些年积累的经验,现在都敌不过他的欲望——
啊,岂止是欲望,是一种急切的、如饥似渴的压迫:去救一个他过去认识的清白女
孩子而现在已成为荡妇的人的灵魂。我认为你是对的,我认为他是在做一件没有指
望的事;以他那样敏感,他将要象受天罚的人一样吃足苦头;他的毕生事业,不管
那是什么,将永远完成不了。卑鄙的帕里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使他送了
命。[注]拉里恰恰缺少这点狠毒,而这点狠毒便是圣徒为了取得正果,也是少不了
的。”
“我爱他,”伊莎贝儿说。“上帝知道,我一点不要求他什么。我一点不指望
他什么。谁也不会象我爱他那样毫无自私之心。这底下的日子他可着实不好过呢。”
她开始哭起来。我觉得哭哭对她有好处,所以不加劝阻。我无意间脑子里出现
一个想法,借此消磨时间。一个人在想着玩。我敢大胆断言,魔鬼目睹基督教挑起
的那些残酷战争,教徒对教徒进行的那些迫害和刑罚,以及残忍、虚伪、褊狭,一
定对这本帐感到心满意足。而且当他想起基督教给人类背上了一个原始罪恶的痛苦
包袱,使美丽的满天星斗昏暗下来,给世上那些供人们享受的赏心乐事投下一道邪
恶的阴影,他准会咯咯笑起来,一面咕哝着:活该受这报应,这个鬼。
不一会,伊莎贝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块手帕和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小心地指
指眼角。
“你他妈的很同情,是不是?”她忿然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但不答话。她在脸上扑扑粉,涂上口红。
“你刚才说你猜想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我只能猜测,而且有可能完全错了。我觉得他是在寻求一种哲学,
也可能是一种宗教,一种可以使他身心都获得安宁的人生准则。”
伊莎贝儿把我的话盘算了一下,叹口气。
“你认不认为奇怪,一个伊利诺斯州麻汾镇的乡下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路得·伯班克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农场,会种出一种无核的橘子,亨利·福
特出生在密执安州的一个农场,会发明一种小汽车,拉里并不比他们更奇怪。”
“可是,那些都是实用的东西。是在美国传统之内的。”
我笑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学会生活得最好更实用的吗?”
伊莎贝儿作了一个没精打采的姿势。
“你要我怎么办?”
“你不想完全失掉拉里,是吗?”
她点头。[注]
“你知道拉里是非常忠实的:你假如不睬他的老婆,他也不会睬你。你如果懂
道理的话,就得跟索菲交朋友。你得忘掉过去,在有可能时,尽量对她好。她要结
婚了,我想她要买些衣服。为什么你不提出陪她去买。我想她准会喜出望外。”
伊莎贝儿眼睛眯起听我说。她好象很注意听我的话。有这么一会儿,她在盘算,
可是,我猜不出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后来她使我吃了一惊。
“你请她吃午饭好吗?在我昨天给拉里那顿发作之后,我请是相当尴尬的。”
“我如果请的话,你肯循规蹈矩吗?”
“象个光明天使,”她带着最魅人的微笑回答。
“我立刻就敲定。”
屋内有电话。我很快查到索菲的电话号码;经过一段通常的耽搁——凡是使用
法国电话的人,都得耐心耐性——我接上了她。自己报了名字。
“我刚到巴黎,”我说,“就听说你跟拉里要结婚了。我向你道喜。希望你们
过得非常幸福。”伊莎贝儿站在我身边,把我胳臂上的肉狠狠拧一下,我几乎叫了
出来。“我在巴黎只呆很短一段时间,不知道你跟拉里后天能不能到里茨饭店和我
一起吃午饭。我还要请格雷、伊莎贝儿和艾略特·谈波登。”
“我来问问拉里。他就在这儿。”停了一下。“好的,我们很高兴来。”
我讲定了时间,说了一句客气话,放下耳机。这时,我瞥见了伊莎贝儿眼睛里
有种表情,使我不放心起来。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我不大喜欢你脸上的神情。”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真正喜欢我的就在这种地方。”
“你会不会肚子里面藏了什么坏主意,伊莎贝儿?”
她眼睛睁得多大的。
“我向你保证没有。事实上,我急切想看见拉里使索菲改邪归正之后,看上去
是什么样子。我只希望她上里茨饭店来的时候,不要搽得一脸的胭脂花粉。”
五
我的小宴会开得还不环。格雷和伊莎贝儿先到;拉里和索菲·麦唐纳五分钟之
后到。伊莎贝儿和索菲亲热地互吻,伊莎贝儿和格雷又祝贺她订婚。我瞥见伊莎贝
儿的眼睛迅速地把索菲的外表打量了一下。索菲的样子使我吃惊。以前我在拉白路
那家下等咖啡馆看到她时,她搽得一脸脂粉,头发染成棕红色,穿一件鲜明的绿衣
服,尽管神情放荡而且吃醉了,但是,带有一种挑衅的味儿,甚至有股骚劲儿;可
是,现在,看上去则很寒伧,虽则比伊莎贝儿肯定要小一二岁,但是,样子比她老
多了。头仍旧象上次那样傲然翘着,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却是一副可怜相。她已经
让头发恢复原来的颜色,染过的头发和新长出来的头发看上去邋里邋遢的。除掉嘴
唇涂了红色以外,脸上什么脂粉都不施。皮肤粗糙,而且带有不健康的苍白色。我
记得她的眼珠是鲜明的绿色,可是,现在变得暗淡无光了。身上穿一件红衣服,显
然是新买的,还配了一色的帽子、鞋子和手提包;我并不自命懂得女人应当怎样穿
衣服,但总觉得有点刺眼,而且在今天这样场合稍嫌过分讲究一点。胸口戴了一件
很触眼的人造宝石的首饰,就是人们在雷奥里路买到的那路货色。伊莎贝儿穿一件
黑绸子衣服,挂一串人工培养的珠项链,戴一顶很漂亮的帽子;和她一比,索菲显
得很低气,更谈不上派头。
我叫了鸡尾酒,不过拉里和索菲都拒绝喝。后来艾略特来了。可是,他穿过那
间辽阔的厅堂走来时,却被一个接一个的熟人拦住,跟这个拉手,吻那个的手。他
的举止就好象里茨是开在他家里的,而他正在向自己客人的惠然光临表示衷心感谢。
我们把一切都瞒着他,只告诉他索菲的丈夫和孩子在一次车祸中丧命,现在要和拉
里结婚。当他终于走到我们面前时,他使出自己最拿手的一套,风度翩翩地向这对
未婚夫妇祝贺。大家一同走进餐厅;由于我们是四男二女,所以我叫伊莎贝儿和索
菲就一张圆桌面对面坐下,索菲的两旁边坐着格雷和我。桌子很小,谈话大家都听
得见。午餐我已经预先订好,管酒的侍役这时把酒单拿来。
艾略特说,“老兄,你酒一点不在行。阿尔勃特,把酒单给我。”他翻着酒单,
一面说。“我自己只喝矿泉水,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喝次等酒。”
他跟管酒的侍役阿尔勃特是老朋友。经过热烈的讨论后,两人决定我应当叫什
么酒请客人喝。然后他转向索菲。
“你们预备上哪儿去度蜜月,亲爱的?”
他瞧了她衣服一眼,眉毛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抬了一下,使我看出他对这件衣
服看不上眼。
“我们预备去希腊。”
“我想去希腊总有十年了,”拉里说,“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总是去不成。”
“这个季节应当是风光最好的时候,”伊莎贝儿说,表示很起劲。
她记得,我也记得,当初拉里要跟她结婚时,提议带她去的就是希腊。对拉里
说来,去希腊度蜜月好象已经成为固定的了。
谈话进行得并不怎样容易,如果不是亏了伊莎贝儿,我这个主人就会觉得事情
很难办。她表现得非常之好。只要讲话有中断的危险,而我在开动脑筋想找个新话
题来谈时,她就插进些轻松的话。这使我很感激。索菲简直不大开口,只在有人跟
她谈话时,方才勉强讲几句。她神气索然。你会说这个人已经是个半死人了;我肚
子里在盘算拉里是不是约束她过头了,使她简直受不了。我猜想她不但酗酒,而且
吸毒;这倘然属实,一下子把这些戒掉准会使她的人垮掉。有时候,我瞥见他们相
互对看一眼。拉里的神情含有温存和鼓励,索菲的神气带有恳求,使人感到恻然。
格雷天性忠厚,可能本能地觉察到我猜测的情况,所以跟索菲谈起拉里怎样治好那
个使他成为废人的头痛病,接着又告诉她他是怎样离不开拉里,感激拉里。
“现在我一点病都没有了,”他继续说。“只要有一天找到事,我就会重新工
作起来。现在我有几件事都在接头,希望不久能够敲敲定。嘘,回国去真是开心。”
格雷完全出于好意,可是,他讲的那些话也许不大策略;因为照我的想法,拉
里用来治愈索菲酗酒的痼疾的,可能用的是治愈格雷的同一的暗示术(在我看,就
是这个法子)。
“你现在一点不发头痛了吗,格雷?”艾略特问。
“三个月来从没有发过;如果我感到它要发作了,我就立刻抓着我的护身符,
我就好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拉里给他的那块古钱。“这是我的无价之宝。”
午饭已毕,上咖啡了。管酒的侍役过来问要不要来点甜酒[注]。我们全拒绝了,
只有格雷说他要一杯白兰地。瓶子拿来时,艾略特坚持要看看是什么牌子。
“行,我认为可以喝。对你没有害处。”
“您来一小杯吗?”侍役问。
“唉,我现在是禁酒了。”
艾略特详详细细告诉侍役,自己的腰子有毛病,医生不允许他喝酒。
“喝一点苏布罗伏加对您不碍事。这酒有名的治腰痛。我们刚从波兰运来一批。”
“真的吗?这种酒近来很难得。把瓶子拿来我看看。”
管酒的侍役是个身材魁梧、神气十足的家伙,脖子绕了一根长长的银项链,跑
去拿酒瓶。艾略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波兰酿制的一种伏特加酒,但在种种方面比伏
特加高级得多。
“我住在拉德齐威尔斯家里参加打猎时,常饮这种酒。你们应当瞧见那些波兰
亲王喝起这种酒来的派头;成大杯地喝,一点不动声色,我这话丝毫没有夸张。当
然都是些金枝玉叶;一举一动完全是贵族味儿。索菲,你非得尝一下这个酒不可;
伊莎贝儿,你也要尝。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管酒的侍役把酒瓶拿来。拉里、索菲和我都拒绝了,但是,伊莎贝儿说她愿意
试试。我感到诧异,因为她一向酒喝得很少,而今天她已经喝了两杯鸡尾酒和两三
杯葡萄酒了。侍役倒了一小杯淡绿色的甜酒,伊莎贝儿擎起来闻闻。
“哦,多香啊!”
“是不是?”艾略特说。“香味是因为里面泡了有一种药草;酒的味道好也是
这个缘故。我也陪你喝一点点。偶尔一次对我不会有什么害处。”
“酒味真美,”伊莎贝儿说。“象甘露一样。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美的酒。”
艾略特把杯子举到唇边。
“唉,这酒使人想起已往的日子。你们从没有在拉德齐威尔斯家住过的人,就
不懂得什么叫生活。那个场面真大啊。封建的场面,懂吗?你简直觉得自己象置身
在中世纪。上车站来接你的是一辆六匹马驾驶的车,还有驭者骑在马上。吃饭时,
每个人后面都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佣人。”
他继续形容那家府邸的阔绰华贵,以及那些筵席的豪华;我忽然起了一阵疑心
——当然是无足轻重的——好象这件事整个儿是艾略特和那个管酒侍役商量好的,
让艾略特借这机会大谈特谈一下这个三族的豪华排场,以及他在他们的宫堡作客时
结识的那一大堆波兰贵族。要阻止他不谈是不可能的。
“再来一杯,伊莎贝儿?”
“哦,我不敢来了。不过酒实在太美了。我很高兴知道有这种酒;格雷,我们
得想法买几瓶。”
“我叫他们送几瓶到公寓去。”
“呀,艾略特舅舅,你肯吗?”伊莎贝儿兴孜孜地说。“你待我们太好了。格
雷,你非尝一下不可;它问上去就象新割的稻草和春天的花草,象百里香和薰香草,
尝上去一点不辣,非常适意,就象在月光下面听音乐。”
这样呱啦呱啦地前言不搭后语,不象伊莎贝儿的为人,我疑心她是不是有点醉
了。筵席散了,我同索菲握手道别。
“你们几时结婚?”我问她。
“再下个星期。我希望你能来参加婚礼。”
“恐怕我那时候不在巴黎。我明天就去伦敦。”
当我和其他客人握别时,伊莎贝儿把索菲拉到一旁,跟她谈了几句话,就转身
向格雷说:
“哦,格雷。我要等一等回去。摩林诺时装店有一个时装展览,我要带索菲去
看。她应当看看最新的衣服式样。”
“我很愿意。”索菲说。
我们分手了。当晚我带苏姗·鲁维埃去吃晚饭,第二天早上就动身去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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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迪托—奥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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