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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guard (一棵枫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刀锋》——第六章(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4日20:33:42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四
    “那年冬天余下的时间,我都住在巴黎。我对科学一点不懂;觉得现在该是我
对科学至少有点人门知识的时候了。我读了不少的书。我不知道自己学到多少,只
知道自己极端无知。不过这一点我过去已经晓得了。春天来时,我就去乡间住在小
河边一个旅馆里,靠近一个美丽的旧式小镇;这类小镇法国很多,生活在这里好象
二百年来就没有变动过。”
    我猜想这就是拉里和苏姗·鲁维埃一起度夏的地方,可是,我没有打断他。
    “后来,我去西班牙。我要看看贝拉斯克斯[注]和艾尔·格列柯;盘算艺术能
不能给我指出宗教所不能指出的一条出路。我游荡了一个时期,然后到了塞维利亚。
这地方使我很喜欢,心想我要在这儿过冬。”
    塞维利亚我二十三岁时也到过,那地方我也喜欢。我喜欢那些白色的弯弯曲曲
的街道,那些教堂,和瓜达尔基维尔河一带广阔的平原;可是我也爱那些安达卢西
亚女郎的风韵和欢快,深色的眸子,和佩在她们黑头发上的麝香石竹,把头发衬得
更黑,而石竹花也被头发衬得更鲜艳;我喜欢她们浓郁的肤色,她们嘴唇的诱惑性
肉感。那时候,确实是,只要年纪轻就等于置身天堂。拉里去塞维利亚时不过比那
时候的我稍微大一点,所以,我不由而然盘算他面对这些迷人精的引诱,是否仍旧
无动于衷。他回答了我没有说出的问题。
    “我碰到一个在巴黎认识的画家,一个叫奥古斯特·科泰的家伙;他一度和苏
姗·鲁维埃住在一起过。他来到塞维利亚写生,在那边找到一个女子就同居起来。
有天晚上他请我去埃里丹尼亚剧院听一个弗拉门科[注]歌唱家唱歌,并且带了那女
子的一个朋友来。你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娇小玲珑的女子;年纪只有十八岁。她跟一
个男孩子闯了祸;因为有了身孕,只好离开自己村子。男孩子正在服兵役。她生下
孩子之后,把孩子交给乳娘带,自己在烟草工厂里找了一个工作。我把她带回家。
她人非常快活可爱;几天之后,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同居。她说愿意,所以我们
就在有余屋分租的人家租了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起坐间。我跟她说她可以不去
做工,可是她不肯,这对我也合适,因为这样白天我就可以自己支配。厨房是公用
的,所以,她总是在上工之前给我把早饭烧好,中午时候回来烧午饭,晚上我们上
馆子,饭后看电影或者找个地方跳舞。她把我看作是疯子,因为我洗过一次蒸汽浴,
而且每天早上非要用海绵蘸冷水淋身不可。她把孩子托在一个村子里,离塞维利亚
有几英里,我们常在星期天去看他。她并不瞒我,她跟我同居是为了多赚两个钱,
等她的男朋友服兵役期满之后,好和他在大杂院里找个住的地方。她是个很惹疼的
小东西,肯定说她会成为她的帕科的好妻子。人兴致好,性情温和,热忱。她把人
们讳言的性交看作是身体的自然功能之一,和别的身体功能一样。她从中找到快乐,
也高兴给人快乐。她当然象一只小动物,但她是一只很好的,吸引人的,驯化了的
动物。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收到帕科从西属摩洛哥(他服兵役的地方)
寄来一封信,说他就要复员,两天内将抵达加的斯。第二天早上,她把自己东西打
了包,把钱塞在长袜子里,让我送她上车站。当我把她送上车厢时,她热烈地吻了
我,可是,她大兴奋了,一脑门子只想到和自己的情人重逢,谈不上和我惜别。我
有十足的把握,在火车还没有完全开出车站之前,她已经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我在塞维利亚继续住下去倒秋天就动身去东方,也就是那一次使我到达印度
的。”
                                   五
    时间已经很晚了。客人逐渐少下来,只有几张桌子还坐了些人。那些因为无所
事事而坐在那里的人都回家了。那些看完了戏或者电影来这里喝杯酒或者吃点东西
的人,也已经离开。偶尔会有些晚到的客人,闲闲散散走进来。我看见一个高个子,
显然是个英国人,带了一个年轻流氓进来。他有一张英国知识分子长长的疲惫的脸,
稀疏的鬈发;他有着和许多人一样的幻觉,总以为只要人到了国外,你在国内认识
的人就没法认出是你来。年轻流氓狼吞虎咽地吃一大盘三明治,他的同伴则带着喜
悦和仁慈的眼光在一边看着他。真好的胃口!我看见一个脸熟的人,因为我们在尼
斯时同在一家理发店理过发。这人个子高大,年纪不小了,花白头发,一张红红的
虚胖的脸,眼睛下面两个大大的眼包。他是美国中西部的一个银行家,经济大崩溃
之后,宁可离开自己根生土长的城市,而不愿意对簿公堂。我不知道他究竟犯了罪
没有;如果他犯了罪,他在法国当局的眼中恐怕也是个提不上嘴的人物,犯不着引
渡他。他派头很大,而且象蹩脚政客那样假装兴高采烈,但是,他眼睛里显出害怕
和忧郁。他从来没有完全醉过,也从来没有完全清醒过。他总是带着一个妓女,而
这个妓女显然在尽可能地榨取他。而现在他正带着两个满脸脂粉的中年妇女坐在那
里;两个妇女显然在嘲笑他,而且并不打算加以掩饰;他呢,只勉强懂得她们讲话
的意思,还在吃吃地傻笑。繁华的生活啊!依我看来,他还是呆在家里吃下那帖苦
药的好。有一天,女人会把他榨干,那时候,他就只有投河或者服安眠药自杀的一
条路了。
    在两点和三点之间,生意好一点起来,大约是因为夜总会关门了。一伙美国青
年踱了进来,喝得烂醉而且闹得厉害,不过,不久就走了。离我们不远,两个脸色
阴沉的胖女人穿着男人似的紧身装束,并排坐着,一声不响在忧郁地饮着威士忌苏
打。来了一群穿晚礼服的人,是法文里叫作gens du monde[注]的人,显然是到各处
逛逛,现在要找个地方吃宵夜,作为结束。他们来了又走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穿
着朴素,坐在那里有一个多钟点,面前放了一杯啤酒,在看报。这人引起我的好奇
心。他留了一撮整齐的黑胡子,戴夹鼻眼镜。终于进来了一个女人和他坐在一起。
他向女人点一下头,毫不亲热。我猜想,他大约因为女人使他久等,生气了。女人
年纪轻,穿得很不象样,但是涂得满脸脂粉,而且看上去很疲倦。过不久,我看见
女人从手皮包里拿个东西交给他。钱!他看看,脸色沉下来。他跟女人讲的话我听
不见,但是,从女人的样子看来,这些话大约是骂她的,而且她好象在给自己开脱。
突然间,他探身过去,给了女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叫了一声,呜呜咽咽哭起来。
经理听见闹声赶来,看是怎么回事。他好象在告诉他们,如果不守规矩,就滚出去。
女子转身向着经理,并且为了使别人听见,尖着嗓子用下流话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
    “他打我耳光是我自找的,”她大声说。
    这些女人!过去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要靠女人卖淫吃饭,一定得身体精壮、面目
姣好而且具有性感,随时会动刀子或者拔出手枪;没想到这样一个矮小委琐的家伙,
从外表看来,可能只是律师事务所的一个小职员,竟而能够在这人满为患的职业里
有插足之地。
                                   六
    那个伺候我们这张桌子的侍役要下班了;为了拿到小帐,把帐单送过来。我们
付了钱,并叫了咖啡。
    “怎么样?”我说。
    我觉得拉里有心思讲下去,我也知道自己有心思所下去。
    “我不使你厌烦吗?”
    “不。”
    “好吧。我到了孟买。船在孟买要停三天,让那些旅游者借此游览一下,并作
短途旅行。第三天,我下午不值班,就上岸去走走。我走了一转,看看来往人群:
真是五方杂处!中国人,穆斯林教徒,印度教徒,和你的帽子一样黑的泰米尔人;
还有那些拖大车的、长着两只长角的驼背公牛!后来我去石像山逛了那座山洞[注]。
一个印度人在亚历山大城搭了我们的船去孟买,那些旅游者都不大看得起他。这人
矮而胖,一张棕黄色的圆脸,穿一套黑绿两色格子的厚花呢衣服,围一条牧师的领
子。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透透空气,他跑上来和我攀谈。刚巧那时候我不想跟任
何人谈话,我要单独一个人;他问了我许多问题,恐怕我对他有点不大客气。反正
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学生,为了回美国省点路费而在船上干活的。
    “‘你应当在印度逗留一下,’他说。‘东方能够教给西方的东西,比西方所
想象的要多。’
    “‘是吗?’我说。
    “‘反正,’他继续说,‘你一定得去看看石像山的山洞。你决不会后悔。’”
拉里打断自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到过印度没有?”
    “从没有到过。”
    “是这样,我正在瞧着那个庞大的三头神像,这是石像山的巨观,而且弄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原来你接受我的劝告了。’我转过身去,
一眼就看出是谁在跟我说话。就是那个穿厚花呢衣服,戴牧师领子的矮子,可是,
现在,他穿上一件番红色长袍;事后我才知道,这种长袍是罗摩克里希那教会长老
[注]着的。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滑稽相的吱吱呱呱小矮子,而是很有派头,很
神气了。我们同时都盯着那个庞大的胸像看。
    “‘大梵天,司创造,’他说。‘毗湿奴,司护持;湿婆,司破坏。绝对精神
的三个表现。’
    “‘我不大懂得你的意思,’我说。
    “‘这并不奇怪,’他回答,唇边露出微笑,眼睛眨了一下,仿佛在嘲笑我。
‘一个能够被人了解的上帝就算不上上帝。无限岂能形诸语言?”
    “他合掌微微躬身,就漫步走去。留下我望着那三个神秘的头像。也许我正处
在一种虚心接受状态,自己感到异常激动。你知道,有时候,人在回忆一个名字的
情形;那名字就在嘴边,可你就是叫不出来:当时我的感受就是这样。我从山洞里
出来之后,坐在石阶上很久很久,望着大海。我关于婆罗门教的全部知识只是爱默
生[注]的那些诗,现在想把那些诗背出来,但是背不出。这使我很恼火。回孟买时,
我走进一家书店,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书收进这些诗的。原来在《牛津英诗选》里。
你记得吗?
        他们刷掉我是他们失算,
        他们逃避我,我就是羽翼:
        我是怀疑者,我也是怀疑,
        我是婆罗门歌唱的圣诗。
    “我在一个本地饭馆吃了晚饭,然后到练兵场上走走,眺望大海,因为我可以
玩到十点钟上船。我觉得从来没有看见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过。一天酷热之后,晚
凉便人很受用。我找到一处公园,在长凳上坐下。公园里很黑,沉默的白色人影在
我身旁来来去去。这个神奇的一天,朗照的日光,五颜六色的闹吵吵的人群,辛辣
而芳香的东方气味,使我心醉了;而那三尊‘大梵天’、毗湿奴和湿婆的庞大头像,
就象画家用来使他的构图具有完整性的一个物体或者一片颜色似的,赋予这一切以
一种神秘的意义。我的心开始疯狂地跳起来,因为我突然间深深体会到印度能给我
某种我非有不可的东西。那就象有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要么立刻拿到手里,要么
就永远失之交臂。我很快打定主意,决定不回船。船上我没有留下什么,只有一只
旅行袋,装了几样东西。我慢慢走回本地居民区,看有没有旅馆;不久就找到一家,
要了一个房间。我有的是身上穿的衣服,一点零钱,护照和取款证明信:我觉得非
常自由,大声笑了。
    “开船在十一点钟;为了保险起见,我等到十一点才走出房间。我走到码头上,
看船开出去,然后去罗摩克里希那教会,访出那位在石像山和我谈话的长老。我不
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讲明要见那位刚从亚历山大城来的长老。我告诉他,我决定在
印度呆下来,并且问他应当看些什么。我们谈了好半天,最后,他说,他当晚要去
贝那勒斯,问我可愿意和他一同去。我高兴得跳起来。两个人坐的三等车厢。车厢
里满是人,吃东西,喝酒,谈话,而且热得简直吃不消。我一夜没有闭眼;第二天
早上,人相当疲倦,可是,那位长老就象一朵雏菊那样精神奕奕。我问他怎么会的,
他说:‘靠参究混沌;我在绝对中找到休息。’我不懂得该怎么想法,可是,我能
够亲眼看出他就象在一张舒适的床上睡了一夜好觉那样神清气爽。
    “贝那勒斯总算到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来迎接我的伙伴;长老命他
给我找一间房子住。他的名字叫马亨德拉,是大学里的一个教师。人忠厚聪敏,很
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那天傍晚,他带我坐一条船去游恒河;这对我可说是开眼
界,全城的人都拥到水边来,望去很美,简直惊心动魄;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还
有更好的指给我看。天没有亮,他就到旅馆来叫我起身,重又把我带到河边。我看
见的事情使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成千上万的人来到水边洗去邪浴和祷告。我看
见一个又长又瘦的高个子家伙,蓬发虬髯,只穿一条兜带这着下体,立在那里伸出
两只长胳臂,仰起头,高声向着初升的太阳做祈祷。我没法形容给你我所获得的印
象。我在贝那勒斯呆了六个月,破晓时,屡次到恒河边去看这种稀有的景象。我永
远忘记不了这种奇观。那些人一点不是将信将疑,一点不带有保留,或者疑虑参半。
    “人人都对我很好。他们一旦发现我来并不是为了打老虎,或者做买卖,而是
求学,就想尽方法帮助我。他们很高兴我想学习兴都斯坦语,并且替我找先生。他
们借书给我;回答我的问题从来不感到累。你对印度教可懂得吗?”
    “很有限,”我答。
    “我以前还当作你会感觉兴趣呢。印度教认为宇宙没有开头,没有结尾,而是
永远从成长到平衡,从平衡到衰落,从衰落到解体,从解体到成长,如是以至无穷;
可有什么见解比这个更了不起的?”
    “印度教徒认为这种无完无尽的周而复始,其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他们会说这就是绝对的本性。你晓得,他们相信生死是一个阶段,其
目的是对灵魂的前世行为给予惩罚或者奖励。”
    “这就是主张轮回说。”
    “三分之二的人类都相信这个学说。”
    “有许许多多人相信并不能保证它就是真理。”
    “不能,但至少值得认真对待。基督教吸收了不少的新柏拉图主义,它当初说
不定很便当地也吸收了轮回说;事实上,有一个早期基督教派就相信轮回说,但是
被宣称为异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基督教徒就会对轮回和对耶稣复活一样深
信不疑。”
    “轮回是不是指灵魂从一个身体转到另一个身体,并且根据前生的功过没完没
了地经历下去?”
    “想来是这样。”
    “可是,你知道,我不但是我的灵魂,也是我的身体。谁说得了我之所以为我,
有多少是我的身体碰巧造成的。拜伦不是因为碰巧生了一只畸形的脚会是拜伦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因为碰巧有羊痫风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印度人不愿意说碰巧。他们会说是你前生的所作所为,才使你的灵魂投进一
个残缺的身体。”拉里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眼睛空无所瞩地在出神。后来,嘴边
露出微笑,眼睛里显出深思的神气,继续说道:“你可曾想到过,轮回既是世间有
恶的解释,也是恶的存在理由?如果我们受的恶报是我们前生造孽的结果,我们就
会服服帖帖地忍受,并在今生努力行善,使来生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恶报比
较容易,只要硬挣一点就行;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看见别人受苦,而这些苦难看起来
往往不是应得的。如果你能够说服自己,认为这是前世作的孽,你可以怜悯人家,
可以尽力减轻其痛苦,而且应当如此,但是,你没有理由抱怨或者不平。”
    “可是,为什么上帝不在一开始就创造一个没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使人决定
自己的行动时没有功过可言呢?”
    “印度教徒会说开始是没有的。个人灵魂是与天地同存的,从古如斯,它的善
恶则由以前的生存决定。”
    “那么相信轮回说对人的生活会有实际影响吗?说来说去,考验就在这上面。”
    “我认为有影响。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一个相识,轮回说对他的生活肯定产生了
很实际的影响。我到印度的最初两三年中,大都住在当地的旅馆里,但是,有时候,
也有人请我到他家里去住,而且有一两次在一位生活很阔气的土邦主的家里作客。
通过我在贝那勒斯一个朋友的关系,我被邀请到北方的一个小土邦去住住。首府很
爱人;‘一座桃红色的城市,有时间一半老’。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是一位财政部长;
他受过欧洲教育,在牛津读过书。跟他谈话时,你得到的印象是一个有学识的进步
开明人士,而且以一个极端能干的部长和精明的政治家知名于时。他穿西装,外表
很整洁;相貌相当漂亮,和一般印度人达到中年时一样,身体稍微有点发胖,留了
一撮修剪得很整齐的上须。他时常请我到他家里去。家里有座大花园,我们常坐在
大树的荫影里聊天。他有一个妻子,两个成年的孩子。你会把他看作只是一般的,
相当平常的,英国化的印度人,所以,有一天,我发现他一年之后他五十岁时,就
要辞去自己进项很好的职位,把财产交给妻子和孩子,去做托钵僧到处去飘流,不
由得大吃一惊。但是,更使人诧异的是,他的朋友们,以及土邦主,都认为事情已
成定局,并且把这看作是很自然的事,而不是什么出奇出格的行为。
    “有一天,我跟他说:‘你这人头脑是很开通的,而且见过世面,读过万卷书,
科学,哲学,文学——难道你真心真意相信灵魂转世吗?’
    “他的整个表情变了,完全是一副先知的脸。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如果我不相信灵魂转世,生命对我将会毫无意
义。’”
    “那么你相信吗,拉里?”我问。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认为,我们西方人不可能象东方人那样从心眼里相信。
这和他们是血肉相连的;而对我们说来,只能是种见解。我既不相信,又不不相信。”
    他停了一下,手托着脸看着桌子;然后向后靠起。
    “我想告诉你,我有过一次非常奇怪的经验。那时,我在阿什拉玛;一天晚上,
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按照我的印度朋友教给我的方式参掸。我点了一支蜡烛,把注意
力集中看着火焰;过了一段时间,我从火焰里很清晰地见到一长串的人物。为首的
是一个年事已长的妇女,头上一顶花边帽,戴一对灰色耳环,穿一件黑紧身上衣和
一条黑绸撑裙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穿的那一种;她站在那里,正面向着我,态度
姻雅谦虚,两臂沿身体下垂,手掌心向着我。一张有皱纹的脸,脸上神情给人以和
蔼可亲的感觉。紧接在她后面是一个瘦长个子的犹太人,偏着身子使我只能看见他
的旁相;他长了一只鹰钩鼻子,和两瓣厚嘴唇,穿一件黄色粗布衣服,一顶黄便帽
这着浓密的深色头发。他的神态象个好学深思的学者,表情严肃,同时又富于情感。
在他身后是一个年轻人,但是脸朝着我,就象我们中间不隔着任何人似的,他面色
红润愉快,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十六世纪的英国人。他直挺挺地站着,两腿稍稍分开,
神情强悍骄横;全身装束都是红色,就象朝服一样华丽;脚上穿的宽头黑丝绒鞋,
头戴黑丝绒扁帽。在这三个人后面,还有一长串数不尽的人,就象电影院外面排的
长队,但是,模模糊糊,看不清他们的面貌。我只感觉到他们的模糊形状和夏风吹
过麦田时的那种起伏动作。没有一会儿工夫,不知道是一分钟,还是五分钟,还是
十分钟,他们便慢慢消失在夜晚的黑暗里,只剩下蜡烛的稳定火焰。”
    拉里微笑一下。
    “当然可能是我睡糊了或者做梦。可能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弱的火焰上,
使我进入一种催眠状态,而我看见的三个象你一样清晰的人只是保留在潜意识里的
过去见到的图画。但也可能是前世的我;可能不多年以前我是新英格兰的一位老太
太,而在这以前是勒旺岛一带的一个犹太人,而再在这以前的若干年,在塞瓦斯蒂
安·卡博特[注]从布里斯托尔启航不久以后,是亨利王太子宫廷的一个风流人物。”
    “你那个桃红色城市的朋友结局怎么样?”
    “两年后我去南方的一个叫马都拉的地方;一天晚上,在庙里有人碰碰我的胳
臂;我转身看时,瞧见一个留了胡须和长头发的人,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布,拿一根
手杖和圣徒化缘的钵子。直到他开口,我才认出是谁,原来就是我那位朋友。我惊
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问我这两年做些什么,我告诉了他。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
特拉凡哥尔;他叫我去见见西里·甘乃夏。‘他会传授给你你寻求的东西的。’我
请他谈谈这个人,他只是笑笑,说一切见面自知。那时候,我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
惯了,就问他在马都拉干什么。他说,他正徒步到印度各地朝圣。我问他食宿怎样
解决的。他告诉我,有人家肯借宿,他就睡在凉台上,没处借宿就睡在树下,或者
在庙里安身;至于吃的,有人施舍就吃,没有就饿肚子。我看看他,说‘你瘦了’。
他大笑,说他觉得瘦了更好受。接着他就向我告别,听这个腰间只围一块布的人向
我说英语‘Well so long,old chap’[注],真是滑稽——后来,他就走进了庙中
的内室,那是我进不去的。
    “我在马都拉呆了一个时期。这庙恐怕是印度唯一的可以让白人随意走动的庙
宇,只有庙中最圣洁的部分不能进去。天黑以后,庙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大大
小小。男人赤膊穿件围腰布,额上,往往连着胸口和胳臂,都涂上牛粪烧剩的白灰。
你看见他们在这个或那个神龛面前膜拜,有时候,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脸朝下,行
五体投地礼。他们祈祷并且朗诵连祷经文;他们相互叫唤,招呼,斗嘴,热烈争辩。
一片邪恶的吵闹声,然而,莫明其所以然,上帝好象近在咫尺而且活灵活现。
    “你穿过许多长厅堂,厅堂的屋顶都有雕塑的柱子撑住,靠近柱子下面都有一
个托钵僧人坐着:每人面前放一只化缘的碗,或者一小块席子,让虔诚的人不时丢
一个铜板。他们有些穿着衣服,有些几乎是赤身裸体。有些在你经过时瞠目望着你;
有些念着经,或者读出声来,或者默诵,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毫不觉察。我想在
他们中间寻找我那位朋友,但是,就此见不到他了。想来他已经开始自己预定的行
程了。”
    “那是什么呢?”
    “不再堕入轮回。根据吠陀经义,真我,即他们称作阿特曼而我们称作灵魂的,
与身体及其感觉,与心灵及其智力,都不相同;它不是绝对的一部分,因为绝对由
于是无限的,就不能有部分而只能是它本身。灵魂不是创造出来的;它亘古以来就
有了,而当它终于解脱掉愚昧的七重蒙蔽之后,就会回到它原来的无限去。它就象
海里蒸发起来的一滴水,在一场雨后坠进水潭,然后流人溪涧,进入江河,通过险
峻的峡谷和广袤的平原,迂回曲折,络石萦林,终于抵达它所由升起的无垠大海。”
    “但是,这一小滴可怜的水,当它重又和大海合为一体时,肯定是失去个性了。”
    拉里咧开嘴笑。
    “你要尝尝糖的味道,你并不要变做糖。个性除掉表现我们的自我中心主义外,
还会是什么?除非灵魂摆脱掉自我中心的最后痕迹,它就不能和绝对合为一体。”
    “你谈起绝对来,好象很熟悉,拉里,而且这个名词非常冠冕堂皇。它对你究
竟意味着什么?”
    “现实。你没法说它是什么,你也没法说它不是什么。它是无法表达的。印度
称它为大梵天。它是无在而无所不在。万物都蕴涵它,仰藉它。它不是人,不是物,
不是因。它没有属性。它凌驾在久与变之上,整体与部分之上,有限与无限之上。
它是永恒的,因为它的完善与时间无关。它是真理和自由。”
    “我的老天!”我肚子里寻思,但是对拉里说道:“不过,一个纯理智的观念
怎么能成为受苦人类的慰藉呢?人总是要求一个人化的上帝,俾能在苦难时祈求安
慰和鼓励。”
    “也许在遥远的将来,通过更大的洞察力,人类有一天将会看出只有在自己的
灵魂里面寻找安慰和鼓励。我自己以为崇拜个人化的上帝只是古代祈求残忍神抵的
蛮性遗留。我相信上帝只在我心里,此外哪儿都没有。如果是这样,我应当崇拜谁
呢?崇拜我自己?人的精神发展是分不同阶段的,因此在印度人的想象中,绝对就
表现为大梵天、毗湿奴、湿婆和上百种其他名称。绝对在‘自由’(即宇宙大神)
里,它是世界的创造者和统治者,也在那些卑微的神物[注]里,那些在太阳烤得滚
烫的田里的农民放一朵花供奉的卑微的神物。印度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只是些用以
达到使自我与至高的我合为一体的手段。”
    我望着拉里,一面沉思。
    “我不懂得是什么使你向往这种严峻的信仰,”我说。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觉得那些宗教的创始人有种使人觉得可悲的地方,
因为他们要你信仰他作为得救的条件。看上去好象他们要倚靠你们的信心才能对自
己有信心。这使你联想起古代那些异教的神抵,如果没有信徒的祭祀,就会变得日
益憔悴。吠坛多的不二论哲学并不要求你凭信仰去接受什么;它只要求你具有认识
现实的热烈欲望;它断言你能够象感到快乐或痛苦一样有把握地感觉到上帝。而且
今天印度有许多人——以我所知总有成百上千的人——自认已经做到这一点。我对
于人可以通过知识达到最高现实这种想法感到非常满意。在后期,印度的圣徒有鉴
于人类的软弱性,承认通过爱和通过工作也可以得到解脱,但是,他们从来不否认
最高但是最艰难的途径是通过知识,因为知识的工具是人类最宝贵的能力,即他的
理智。”

--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迪托—奥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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