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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chcock (雨燕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蝴蝶梦(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5日14:00:34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三章
如果范·霍珀夫人不是个势利鬼,我真不知道今天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也真有趣,我一生走什么道路竟完全有赖于这位太太的势利。她那种病态
的好奇差不多成了怪癖。起初,我十分震惊,并常常为此窘得手足无措。人们在她
背后窃笑,见她走进屋子就忙不迭溜走,甚至匆匆躲进楼上走廊里的侍者专用门,
避之唯恐不及。每逢这种时候,我就好比一个代人受过的小厮,非得承担主人的全
部痛苦不可。多年以来,她一直是“蔚蓝海岸”旅馆的常客,除了爱玩桥牌,还有
一种目前在蒙特卡洛已臭名远扬的打发时光的消遣,那就是把有地位的旅客强攀为
自己的朋友,尽管这些人她只在邮局里远远见过一面。她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作一
番自我介绍,而在猎物还没有觉察到危险之前,她这儿已经提出正式邀请,要对方
到她房间来作客了。进攻的时候,她采用的方法倒也别致:直截了当,而且乘人不
备;所以,对方很少有机会逃脱。在旅馆休息室里,在接待室和通向餐厅走道的中
途,她老是占着一张非她莫属的沙发。午饭和晚饭后。她总在那儿喝咖啡,这样,
所有进出的客人都得经过她面前。有时她还把我用作勾引猎物的诱饵,派我捎个口
信到休息室那头去,要不就打发我去借书报,或是打听某家铺子或其他什么别的地
址;这样,突然间就会发现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朋友。我是极厌恶这类差使的。有名
望的人似乎都得供她饱餐一顿,就像卧床的病人要别人一匙一匙地喂果子冻一样。
她最喜欢找有头衔的名人,不过其他人,只要相片见过报,她也爱结交。还有那些
名字曾在报纸闲话栏里出现过的人物,作家、艺术家、演员之类的三教九流,甚至
他们之中十分不堪的角色,只要她曾在书报上读到过他们的事,她都想招讪。
时至今日,我仍可以忆起她在那个难忘的下午——且别管是多少年之前——的
样子,仿佛这只是昨天的事。她坐在休息室那张特别中意的沙发上,盘算着进攻的
手法;从她仓促张皇的神态,甚至还用夹鼻眼镜轻叩牙齿,我看得出来她正在煞费
苦心。她匆匆吃完餐后水果,没来得及用那道甜食,从这一点,我就知道她想在这
位客人之前吃完午饭,以便安坐在他必经之路上守候。突然间,她转身向我,小眼
睛闪着光,说道:
“快上楼去把我外甥那封信找出来。记住,就是他度蜜月时写的那封,内附照
片的。马上拿来给我!”
我知道她的计划已拟订就绪,准备用外甥来作媒介了。我讨厌自己非得在她的
诡计中扮演这样的角色。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我就像一个耍戏法的副手,专在一旁
把小道具递上去,此后就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等待主人给我暗示。这位新来的客
人不喜欢别人打扰,这点我敢肯定。十个月以前,她从几份日报上搜罗了有关此人
的零星的流言蜚语,一直把它贮藏在记忆中,以为将来之用。吃午饭时她曾对我说
了一鳞半爪。尽管我还年轻,不识世故,但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我想象得出,他一定
讨厌别人突如其来地闯来打扰。他为什么选中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到这儿来,
这与我们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心事,这些心事别人不可能理解;当然,只有范·
霍珀夫人是例外。这位夫人从来不懂得怎样处世才得体,也不讲究谨慎行事,飞短
流长倒是她生活里须臾不可缺的。因此,这位陌生人必须经她细加剖析。我在她书
桌的鸽笼式文件分类架上找着了那封信,在下楼回到休息室前犹豫了一会儿。不知
为什么,我感到,这样仿佛就给了他更多一点幽然独处的时间。
我多希望自己有勇气从侍者专用楼梯下去,绕个圈子,跑到餐厅去告诉他有人
埋伏着等候他。但是,社会礼俗对我束缚至深;再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才
好。所以我只有坐到范·霍珀夫人旁边那只通常由我占坐的座位上去,任她像一只
得意的大蜘蛛似地编织那令人讨厌的大网,去纠缠那陌生人。
我走开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些。等我口到休息室,他已离开餐厅,而她则担
心对象溜走,来不及等我取了信来,已经厚着脸皮另外设法作了自我介绍,此刻他
竟已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了。我穿过大厅向他们走去,一言不发地把信递给她。他
立刻站起身来。范·霍珀夫人因为自己计谋得逞兴奋得满面红光,她朝我这个方向
胡乱地挥挥手,含糊不清地介绍了我的名字。
“德温特先生与我们一起用咖啡。去对侍者说再端一杯来。”她说话的语气非
常之简慢,以让他知道我的地位。她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妞儿,谈话
时大可不必顾及。每当她炫耀自己时,总是用这种语气说话;而她把我介绍于人的
方法也是一种自我护卫,因为有一次我竟被人误认为她的女儿,两人同时感到莫大
的窘迫。她这种无礼的样子告诉人们:可以把我撇在一边而毫无关系。于是太太们
向我略一点头,既算是打招呼,同时又是遣我走开的意思;男客则大大松一口气,
知道他们可以重新舒舒服服地就座,而不必有失礼的顾虑。
因此,看到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直站着不坐下,并自己招呼侍者取咖啡来,我是
觉得很奇怪的。
“恐怕我非得同您抵触一下不可,”他对她说。“是你们二位同我一道用咖啡。”
还没等我发现是怎么回事,他已坐在通常总由我占坐的硬椅上,而我却已坐在范·
霍珀夫人身边的沙发里。
好一会儿,她看上去有点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她原先的设想,但过后马上又
眉飞色舞了,把她肥大的身子横插在茶几与我的中间,俯身向着他的椅子,大声唠
叨,手里则挥舞着那封信:
“你知道,你一进餐厅我就认出你了,我想:‘咦,这不是德温特先生,不是
比尔的朋友吗?我一定要把比尔和他新娘度蜜月时拍的照片拿给他瞧瞧。’(口努),
就是这些照片。这是朵拉,真是个尤物,对吗?瞧她那杨柳细腰,那一对大杏眼。
这是他们在棕榈海湾晒日光浴。你可以想象得到,比尔爱她简直爱得发疯了。当然,
比尔在奇拉里奇大饭店请客那当儿,还没认识她呢!就在那次宴会上我第一次见到
你。不过,我敢说,你决不会记得我这样一个老太婆的。”一边说,一边挑逗地飞
眼,还把闪闪发光的牙齿露出来。
“恰恰相反,我清楚地记得您,”他说,接着,还没等她来得及布下圈套来扯
着她没完没了地回忆第一次会面的情景,他已把烟盒递过去,擦火点烟使她一时无
法开口。“我并不喜欢棕榈海滩,”他一边说,一边吹熄火柴。我扫了他一眼,觉
得他如果出现在佛罗里达州的背景之前,一定得非常不协调。他应当属于十五世纪
颓垣围着的那些城市,城里有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和细长的尖塔,居民都穿
着尖头鞋和长统的绒线袜。他的面容非常吸引人,很敏感,神奇而不可思议地带着
中世纪的味道。我看着他就想起在一个什么地方画展里曾见到过的一幅画像,某位
无名绅士的画像。只要有人剥去他那身英国式的花呢服装,给他穿上黑衣服,领口
和袖口都镶上花边,他就会从一个遥远的古代,凝视着我们这些生活在现代世界的
人。在那遥远的古代,绅士们披着大氅在黑夜里行走,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狭
窄的梯级,阴暗的地牢,漆黑之中的低语声,剑的闪光,还有那种无言的优雅礼仪。
我真希望能够记起作这幅画像的大师。画像挂在画廊的一个角落里,画中人的
双眼透过布满尘埃的镜框一直盯住你……
可是,这会儿他们俩却正谈得起劲,两人刚才谈些什么,我都没听见,此刻只
听得他说:“不,即使在二十年前也不是这样。那类事情我从不觉得有趣。”
接着我就听见范·霍珀夫人放纵而自得的笑声。“倘若比尔这小子有一个像曼
陀丽那样的家,他可就不愿去棕榈海滩乱逛啦,”她说。“人们都说曼陀丽是仙乡,
没有其他词汇可以形容。”
她打住了,期待他报以微笑,可他仍然自顾自地抽烟。尽管表情淡漠得难以觉
察,我却注意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然啦,我见到过曼陀丽的照片,”她何住他不放。“太迷人了,我记得比
尔跟我说过,曼陀丽的美胜过所有其他的大庄园,我真不懂你怎么竟舍得离开它。”
这会儿,他的沉默已使人十分难堪,换了别人,都早已一眼看得出了。可她却
照样喋喋不休,像一匹笨拙的公羊,撞进别人悉心保护的地界,左右奔突,任意践
踏。我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因为她正拖着我一道去受羞辱。
“自然罗,你们英国男人对家的态度全是一样的,”她的嗓门越来越大。“你
们贬低自己的家,以显示你们并不傲慢。在曼陀丽不是有一个中世纪吟游诗人的画
廊吗?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藏画,是吗?”她转过脸来对我说话,自是解释给我听:
“德温特先生可谦虚了,所以他不愿说老实话。但我敢说他那可爱的老家早从征服
时代[注]起,就属于他那个家族了。听人们说那吟游诗人画廊的藏画珍贵得不得了。
德温特先生,我想你家祖先经常在曼陀丽招待王族吧?”
出生至今,我还从未忍受过这样的难堪,即使在她手里也没有过。不料对方竟
猝不及防地讽刺开了;“是啊,早在埃塞尔德大王[注]时起就属于我家了,”他说。
“就是被人称为‘尚未准备好’的那个英王。事实上,他是住在我家时得到这个绰
号的,因为开饭时他总是迟到。”
当然,这是她应得的报应!我等着她变脸。可是说来叫人难以相信,他的这一
席话居然对她毫无作用,我就只好代她坐针毡,像被打了个耳刮子的小孩似的。
“真的吗?”她一错再错。“我一点儿不知道。我的历史知识很靠不住,那么
许多英王总是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但这一切又是多么有趣啊。我一定得写信告诉我
女儿去,她可是位大学者。”
谈不下去了。我只觉得自己双颊排红。我太年轻了,所以束手无策。要是我年
长几岁,那我就会捕捉他的眼光,向他微笑;范·霍珀夫人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表
现使我与他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但当时的事实是,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又一次忍
受着青年时代屡见不鲜的痛苦的煎熬。
他大概看出了我为难的处境,于是就从椅子上欠身向我,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话,问我是否再加一点咖啡。当我摇头谢绝时,我觉得他那困惑而沉思的目光依然
盯着我。他大概在考虑我与范·霍珀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应把我们俩都算作
一样的庸人。
“您觉得蒙特卡洛如何?可有什么观感?”他问道。把我扯到他们的谈话中去,
真弄得我狼狈至极,顿时表现出蓬头散发的昔日女学生稚嫩的样子来。我说了几句
显而易见而又愚不可及的话,说这个地方人工雕琢的痕迹过多,但还没等我结结巴
巴地说完,范·霍珀夫人打断我:
“她被宠坏了,德温特先生,这就是她的毛病。多少女孩子情愿把自己的眼睛
作代价,换得看一着蒙特卡洛的机会。”
“这样一来不是达不到目的了吗?”他脸上挂着隐约的笑容说。
她耸耸肩,喷出一大团烟雾。我看她一下子还没领会他的意思。“我可是蒙特
卡洛的忠实常客,”她告诉他。“英国的冬天可真叫人吃不消,我受不了那种气候,
你倒是为什么也上这儿来?你不是这儿的常客。你想玩‘雪米’[注]吗?有没有把
高尔夫球棒带来?”
“我还没想好呢,我离家时很匆忙,”他答道。
他自己的这几句话一定震动了某种回忆,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并微微皱起眉
头。她却依然无动于衷地絮叨不休。“自然你会怀恋曼陀丽的浓雾,这完全是另外
一种景象。西部农村在春天一定是令人心旷神信的。”他把手伸向烟灰碟,捻熄了
香烟。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无法确切描写的东西在那儿游
移了片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某种隐私,可这又与我何千?”
“是的,我离开时正是曼陀丽最美的时候,”他简短地说。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继沉默之后是难堪。我偷偷看他一眼,不禁更清晰地联想
到我那位无名绅士:披着大氅,行踪诡秘,黑夜中在回廊里踯躅。是范·霍珀夫人
的声音,电铃似地撕裂了我的幻想。
“我想你在这儿一定认识不少人,不过今年冬天蒙特卡洛比较乏味,碰不到几
位名人。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在这儿,住在自己的游艇上。我还没来得及上游艇去看
望他呢!(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有上过那游艇。)你自然认识芮尔·米德尔塞克斯
罗。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人家总说第二个孩子不是公爵生的,我可不相信。一个女
人长得好,别人就爱说些闲话,对吗?而她恰恰是如此付人喜欢。卡克斯顿与希斯
洛普婚后关系不好,是真的吗?”她不住地唠叨,都是些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流
言蜚语,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些名字对他是完全陌生、毫无意义的。她也没注意到,
自己越是不顾对方的反应,一味信口雌黄,对方就越是冷淡,话也说得更少了。但
他从不打断她,也不看手表,似乎从他当着我的面出了她的洋相,犯了个最初的错
误后,他已经为自己规定了一种行为的准则,要不折不扣地按准则行事,而不愿再
冒犯别人了。最后,一个传呼旅客的侍者跑来说有一名裁缝在房间里等候范·霍珀
夫人,才算替他解了围。
他立即站起身来,挪开椅子,说道:“别让我耽搁您。现在衣服的流行式样变
得太快了,等不得您上楼,衣服式样可能又变啦。”
他的嘲弄并没有刺痛她,她反而把这句话当作了恭维。“能够这样遇上你真太
高兴了,德温传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同我向着电梯走去。“既然我已唐突地开
了个头,希望能不时见到你。你一定得到我房间里来坐坐,喝上一杯。明天晚上可
能一两位客人来看我,你也来吧。”我赶快转过脸去,生怕看到他设法推辞的窘态。
“抱歉得很,”他说。“明天我可能驾车到索期派尔去,什么时候回来也还不
知道呢。”
她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但我们还在电梯门旁徘徊着。
“我想他们一定给你弄了个好房间。旅馆里一半都空着,所以要是你觉得不舒
适,务必跟他们闹一场去。你的行李,仆人总给料理好了吧?”这种熟稔态度实在
太过分了,即使在她身上也罕见。我瞥见了他的脸色。
“我没有仆人,”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说。“也许您愿意为我去打开行李吧!”
这回一箭射中了靶子,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好尴尬地笑笑。
“啊,我可不是说……”接着,真是叫人无法相信。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
“假如需要,也许你能帮帮德温特先生的忙,你在许多方面都是个能干的孩子。”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大惊失色,呆呆地站着,等他回话。他俯视着我们,
带着挖苦的表情,略带傲慢,唇边挂着隐约的浅笑。
“妙极了,”他说。“但是我信奉我家的老话:单身旅客行路最快。也许您从
来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吧!”
接着,没等到范·霍珀夫人回答,他转过身,走开了。
“多滑稽啊!”我们乘电梯上楼时范·霍珀夫人说。“你觉得他唐突地离开是
不是一种幽默?男人是经常做出这种怪事的。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出名的作家,每见
我走来就从侍者专用楼梯飞奔而下,我看他大概对我着了迷,可又缺乏自信。不过
那时我还年轻。”
电梯摇晃一下,停了。我们到了自己住的那一层楼,开电梯的侍者拉开了门。
“顺便说一下,亲爱的,”在走廊上她对我说,“别怪我又数落你。不过今天下午
你有点放肆,你竟想独揽大家的谈话,这使我很难堪。而且,我敢说他也有同感,
男人是不喜欢这种样子的。”
我没吭声,看来说什么对她也都白搭。“啊,好了,别不高兴,”她笑着耸耸
肩。“毕竟我要对你在这儿的行为负责。你自然不妨听我的忠告,论年纪我可以做
你妈妈了。Eh bien,Blaize,BlaiZe,ie viens[注]……”哼着小调,她走进卧室。
裁缝正等着她。
我跪在临窗的椅子上,观看午后的街景。阳光灿烂,一阵大风欢快地吹着。半
小时之内,我们又要坐下打桥牌了。窗户紧闭,热水河开得足足的。我想到了总要
我去收拾烟灰碟,乱七八糟地堆满染着唇膏的捻扁的烟蒂和丢弃的奶油巧克力糖。
我的智力是在学习快照摄影,学习如何组织美满家庭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的
头脑很难适应桥牌这玩意儿;再说,她的朋友们也不耐烦同我一道打牌。
我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在场,他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谈话,正像在饭后
水果端来以前,当着客厅女仆的面不能畅所欲言一样。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很难一
下子打开话匣子,说些既有诽谤中伤又有影射暗示的闲话。于是,男客就会装出一
种很不自然的热忱,问我一些滑稽可笑的有关历史或绘画的问题。他们以为我离开
学校不久,与我攀谈,只好说说这些。
我叹了口气,从窗口回转身来。阳光充满着希望;大海在劲吹的风中掀起白浪。
我想起一两天前曾路经的摩纳哥,那儿的某个街角有一座歪斜的房屋,弯身倾向鹅
卵石铺成的广场。在高高的倾圮的屋顶处,有一个狭缝似的窗口,这窗子背后也许
曾住过中世纪的古人吧。从书桌上拿起铅笔和纸,我心不在焉地画了起来,全凭想
象画出一幅苍白的、带鹰钩鼻的侧面头像,阴郁的眼睛,一道高鼻梁,挂着嘲笑的
上唇。接着我又给画中人加了一撮尖尖的胡须,领口处镶上花边,就像那位大师在
许久以前一个逝去了年代中所画的一样。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开电梯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封便柬。“夫人在卧室里,”
我告诉他。可是他却摇摇头说这封信是给我的。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笔
记簿纸,一个阳生的笔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原谅我,今天下午我太无礼了。”
就是这么几个字,既无签名,也没有抬头。但信封上明明写着我的名字,而且
居然拼对了,这是很难得的。
“有回信吗?”侍者问我。
我从那几个草字上抬起头来,答道:“不,不。没有回信。”侍者走后,我把
便束塞进衣袋,又去看我那张铅笔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再喜欢它了。那面容
死板而没有生气,镶花边的领口和胡须竟成了煞费猜想的字谜中的点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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