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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chcock (雨燕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蝴蝶梦(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5日14:54:21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十二章
我难得见着丹弗斯太太,她闭门独处,轻易不露面。虽然她每天打内线电话到
展室来,让我审定菜单,不过这纯粹是例行公事,而我们平日间的接触也仅止于此。
她替我找了个贴身使女,名叫克拉丽斯,是庄园内某个下人的闺女。这姑娘文静,
举止得体,很讨人喜欢。幸亏她过去从未当过女佣,因此没有那一套吓人的量人度
物的准则。在整个宅子里,我看,只有她还算对我怀有几分敬畏,也只有在她的心
目中,我才是这儿的女主人,是德温特夫人。仆役中间传播的那些流言蜚语可能对
她没起任何作用。她曾有好一阵子不在庄园。她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婶母家长大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我一样是初来曼陀丽的陌生人。我在她面前感到轻松自如。
我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哦,克拉丽斯,替我补一补袜子行吗?”
先前的女佣艾丽斯,好不神气。我总是偷偷把衬衣和睡衣从抽屉里拿出来自己
缝补,不敢偏劳她。有一口,我曾看到她把我的一件内衣搭在手臂上,仔细打量那
不怎么值钱的衣料,打量缝在衣服上面寒酸的窄花边。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这辈
子永远也忘不了。她流露出近乎震惊的神色,仿佛她本人的尊严遭到了什么打击似
的。以前我从来不怎么留心内衣,只要干净、整洁就行,至于衣料的质地如何,有
无花边,在我是无所谓的。在书上曾读到新娘出嫁时,得一下子张罗几十套衣服作
为嫁妆,而我压根儿没操过这份心。艾丽斯脸上的那副神情,不啻是给我上了一课,
我赶紧向伦敦的一家店铺西索内衣目录。等我选定我要的内衣时,艾丽斯已不再服
侍我,克拉丽斯接替了她的位置。为了克拉丽斯的缘故去购置新内衣,似乎太不值
得,所以我把内衣目录往抽屉里一塞,再没写信向那店铺定货。
我常在怀疑,艾丽斯是不是曾把这件事在仆役中间捅出去,我的内衣会不会已
成了下房里议论的内容。当然,这种事儿不成体统,只能起男仆不在时窃窃私语一
番。艾丽斯颇为自矜,所以不会让这事作为笑料闹个满城风雨,例如,在她与弗里
思之间就从未有过“把这件女用内衣拿去”之类不登大雅之堂的对话。
不,关于内衣的轶事可不能视同笑料,这事要严重得多,更像是私下打听到一
桩离婚案……不管怎么说,艾丽斯把我扔给克拉丽斯,我是很高兴的。克拉丽斯根
本分辨不出花边的真假。丹弗斯太太雇她来眼侍我,真可谓体贴周到呢。她一定觉
得我和克拉丽斯作伴,乃是天造地设,各得其所。现在我既然已弄清丹弗斯太太厌
恶和恼怒的原因所在,反倒觉得好受些了。我明白她为之咬牙切齿的并非我本人,
而是我所代表的一切。不管谁来占去吕蓓卡的位置,她都会一视同仁。至少在比阿
特丽斯来吃饭那天,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这层弦外之音。
“你难道不知道吗?”她这么说。“她对吕蓓卡崇拜得五体投地!”
我当时听了,着实为之一震。不知怎么地,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几句话。然而
反复思量之后,我原对丹弗斯太太的那种恐惧感却开始淡薄了。我反而可怜起她来。
我体会得出她内心的感受。每当别人称呼我“德温特夫人”时,她听了一定很伤心。
她每天早晨拿起内线电话跟我说话,而我照例答以“好的,丹弗斯太太”,这时她
势必在怀念着另一个人的嗓音。她穿堂越室,到处看到我留下的踪迹——撂在临窗
座位上的软帽,搁在椅子上的编结袋——一定会触景生情,联想起以前也曾在屋里
四处留下踪迹的另一个人。就连我也难免产生这种念头,说起来我同吕蓓卡还是素
不相识的呢?丹弗斯太太可不同了,她熟悉吕蓓卡走路的姿势,听惯了她说话的声
调。丹弗斯太太知道她眸子的色泽,她脸上的笑容,还有她发丝的纹路。我对这些
一无所知,也从来不向别人打听,可有时候我觉得吕蓓卡对于我,也像对于丹弗斯
太太一样,是个音容宛在的亡灵。
弗兰克要我忘掉过去,我自己也想把往事置诸脑后。可是弗兰克不必像我那样,
每天坐在晨室里,触摸那支曾夹在她手指间的钢笔。他不必把手按在吸墨纸台上,
两眼盯着面前的文件架,望着她留在那上面的字迹。他不必每天看着壁炉上的烛台、
时钟、插着鲜花的花瓶,还有墙上的绘画,心里想着这一切原都归她所有,是她生
前选中的,没有一样是我的。在餐厅里,弗兰克也无须坐在她的位子上,握着她生
前握过的刀叉,还得从她用过的杯子里喝着什么。他未曾把她的雨衣披在肩上,也
没有在口袋里摸到过她的手绢。每天我还注意到那条瞎眼老狗的茫然眼神,它蜷缩
在藏书室的篓子里,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总是抬起头来,用鼻
子嗅嗅空气,随即又耷拉下脑袋,因为我不是它所期待寻找的人——而这些弗兰克
是不会留神顾及的。
这些琐事本身虽则无聊之极,毫无意义,却明摆在那儿,没法熟视无睹,充耳
不闻,也不能无动于衰。我的老天,我干吗要去想吕蓓卡!我希望自己幸福,也希
望使迈克西姆幸福,我希望我俩能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我心中只存此愿,别无他
求。然而她偏要闯入我的脑际,侵入我的梦境,我有什么法子呢?当我在她生前溜
达过的小径上漫步,在她生前躺过的地方休息时,我身不由已地感到在这曼陀丽庄
园,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只是个盘恒小住的外客。我确实像个外人,在静候女主人
的归来,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一些无关痛痒的微词,都在每时每刻提醒我
别忘了自己的地位。
“弗里思,”一个夏日的早晨,我抱着一大束紫丁香走进藏书室,一面吩咐说,
“弗里思,能找个长颈花瓶把这些花插上吗?花房里的花瓶都嫌小。”
“太太,客厅里那只石膏白花瓶,一向是用来插丁香花的。”
“喔,不会把花瓶弄坏吗?怕会碰碎吧。”
“太太,那只石膏花瓶德温特夫人一向用的。”
“喔,喔,那好吧。”
于是,那只石膏花瓶拿来了,里面已装满水。我把浓香扑鼻的丁香花插进去,
一枝一枝摆弄舒齐。屋子里洋溢着紫红色花朵散发的芬芳;从敞开的窗户处,还不
时飘来刚整修过的草坪的阵阵清香。我暗自寻思;“吕蓓卡也是这么做的。她也像
我这样,拿起紫丁香,一枝一枝插入这只白花瓶。我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要这么做的
人。花瓶是吕蓓卡的,丁香花也是昌蓓卡的。”她必然像我一样,信步走进花园,
头上戴一顶边沿下垂的园艺帽,就是我曾在花房里看到过压在几个旧靠垫下面的那
一顶。她步履轻盈地穿过草地,朝丁香花丛走去,也许一边哼小调,一边打唿哨招
呼身后的两条狗,要它们跟上来,手里还拿着我此刻握着的这把剪刀。
“弗里思,把窗口桌子旁的书架挪开一点行吗?我要把丁香花放在那儿。”
“可是,太太,德温特夫人一向把石膏花瓶放在沙发后面的桌子上。”
“哦,是这样……”我手捧花瓶迟疑了一会。弗里思脸上一无表情。当然,要
是我说我喜欢把花瓶放在靠窗口的小桌上他是会服从我的,而且会立刻把书架移开。
可是我却说:“好吧,也许放在这张大一点的桌子上看去更美一些。”于是,
石膏花瓶又像以往那样,放在沙发后面的桌子上了……
比阿特丽斯没忘记送一件结婚礼物的诺言。一天早晨,邮局送来一只包裹,包
裹之大,几乎连罗伯特也搬不了。我正坐在晨室里,刚刚看完当天的菜单。每收到
邮包我总像个孩子似地兴奋雀跃。我忙不迭地割断绳子,撕去深褐色的包封。里面
包的好像是书。果然不错,是书,是四大部的《绘画史》。第一部里夹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但愿此礼投你所好。”下面署名是“爱你的比阿特丽斯。”我能想象出
她走进威格莫乐大街那家书店购书的情景。她带着几分男子气,不无唐突地四下一
打量。“我想买套书送给一个热中于艺术的朋友。”她可能带几分疑惑的神情,用
手抚摸着书。“不错,价钱倒是差不多。这是送人的结婚礼品,我希望能拿得出去。
这几部全是关于艺术的?”“对的,是论述艺术的规范作品,”伙计这么回答她。
于是比阿特丽斯便写了那张夹在书里的纸条,付了钱,留下地址:“曼陀丽,德温
特夫人。”
比阿特丽斯心肠真好。她知道我爱好绘画,特地上伦敦的书店给我买了这些书,
其中情意甚笃,想起来简直催人泪下。看来,她可能想象这样一种情景:某个阴雨
天,我闲坐着,神情严肃地看着那些插图,然后也许信手取来图画纸和颜料盒,临
摹其中一幅。好心的比阿特丽斯。我突然无端地想放声痛哭。我把这几卷大部头的
书收拢来,环顾晨室,想找个放书的地方。这几部书与这个小巧玲珑的房间很不相
称。没关系,反正现在是我的房间了。我把那几部书放在书桌上,竖成一行,一本
斜靠着一本。书摇摇欲倒,好不危险。我往后退一两步,看看效果如何。不知是因
为我退得太猛,引起了震动,还是怎么的,总之,那最前面的一部往下一歪,其余
的也相继滑倒。书桌上原放着两件摆设:一对烛台和一具小巧的爱神瓷塑。这几部
书倒下时,把那尊爱神瓷塑给掀翻了。爱神一头栽过字纸篓里,跌得粉身碎骨。我
像个问了祸的顽童,匆忙朝门口瞥了一眼,接着就跪在地板上,把瓷塑碎片扫进手
掌,再找了个信封装进去。我把信封藏在书桌的抽屉深处。随后就把这些书拿到藏
书室,在书架上找了个空处插了进去。
当我洋洋得意地此书拿给迈克西姆看的时候,他呵呵乐了。
“亲爱的老姐姐比阿特丽斯,”他说,“看来你一定博得她的好感啦。要知道,
她非万不得已是不开卷的。”
“她有没有说起——呃——对我有什么看法?”我问他。
“她来吃饭的那天吗?没有,我想她没有谈起过。”
“我还以为她会给你写封信或什么的。”
“比阿特丽斯和我从来不通信,除非家里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写信实在是浪
费时间,”迈克西姆说。
看来我是排除在重大事情之外了。我设身处地想想。假如我是比阿特丽斯,有
个弟弟,现在这弟弟结婚了,那我当然会说点什么,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或者在
信里涂上几笔。除非对那位弟媳全无好感,或者觉得她配不上我弟弟,那自然又当
别论。然而比阿特丽斯特地亲自为我上伦敦去买书。要是她果真不喜欢我,那她才
不屑这么做呢。
我记得就在第二天午饭后,弗里思将咖啡送进藏书室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
在迈克西姆身后转来转去,过了一会才说:
“老爷,我可以跟您谈件事吗?”迈克西姆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抬头朝他
看了一眼。
“行啊,费里思,什么事?”他说,感到有点意外。弗里思绷着脸,噘着嘴。
我马上想到,会不会是他老婆死了。
“老爷,是关于罗伯特的事儿。他和丹弗斯太太之间闹了点别扭。罗伯特心里
很不好受。”
“哦,老天爷,”迈克西姆朝我做了个鬼睑。我弯下身去抚摸杰斯珀,这是我
发窘时必有的习惯动作。
“是的,老爷。大概是这么一回事情:丹弗斯太太指责罗伯特私藏了展室里一
件值钱的摆设,因为给晨室送花、插花是罗伯特分内的差使。今天早晨丹弗斯太太
走进晨室时,鲜花已插在花瓶里,她注意到少了件摆设。她说昨天明明还在的。她
指着罗伯特的鼻子说,不是他擅自拿了摆设,就是打碎后把碎片藏了起来。罗伯特
矢口否认于过这样的事。他来找我,急得简直要哭了。老爷,也许您注意到午餐时
他有点不对头吧。”
“怪不得他给我端上肉片时没给我盘子,”迈克西姆咕哝着。“没想到罗伯特
神经这么脆弱。唔,我看这事可能是别人干的。怕是哪个女仆干的吧。”
“不,老爷。丹弗斯太太进晨室时,女仆还没进去收拾房间。打昨儿太太离开
以后没有人进去过,而罗伯特又是今天第一个往屋里送花的。老爷,出了这事儿,
罗伯特和我都很难堪!”
“那当然罗。这样吧,去把丹弗斯太太叫来,咱们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噢,
究竟是哪件小摆设?”
“那尊爱神瓷塑,老爷,就是放在写字桌上的那尊。”
“啊哟,老天。那可是我家一件宝贝,是不?一定得把它找出来,立刻把丹弗
斯太太找来。”
“再好没有了,老爷。”
弗里思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实在讨厌,”迈克西姆说。“那爱
神瓷塑还真值钱呢。再说,看到仆人们吵架我最头痛。我不明白,他们干吗来找我
解决。这种事该由你管,我亲爱的。”
我抬起头来,目光从杰斯珀身上移开,脸红得像火烧。“亲爱的,”我说,
“我早想告诉你,可是——可是我却忘了。事实上,那尊瓷塑是我昨天在晨室里打
碎的。”
“你打碎的?那你刚才在弗里思面前干吗不这么说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这么做,我怕他会拿我当傻瓜看。”
“这下子他才真会拿你当大傻瓜看呢。现在你可得把事情向他和丹弗斯太太讲
清楚。”
“哦,不要,别这样,迈克西姆,还是你对他们说吧。让我上楼去吧。”
“别干这种傻事。谁都会以为你怕他们哪。”
“我还真有点怕他们。不害怕,那至少也……”
门开了,弗里思领着丹弗斯太太进来。我神色紧张地望着迈克西姆,他耸耸肩,
既感到事情有趣,又露出几分温色。
“丹弗斯太太,完全是一场误会。看来是德温特夫人自己把瓷塑打碎了,后来
压根儿把这事给忘啦,”迈克西姆说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使我再次感到自己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感
到脸上依然火辣辣的。“真抱歉,”我望着丹弗斯太太说。“没想到结果给罗伯特
惹了麻烦。”
“太太,那摆设还能修补一下吗?”丹弗斯太太说。阁下大祸的竟是我,对此
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那张惨白的骷髅脸冲着我,那对黑眼珠紧盯在我身上。我觉
得她可能早知道祸是我闯的,而她所以责怪罗伯特,不过是为了看看我是否有胆量
站出来承认。
“怕不行了,”我说。“已经摔得粉碎。”
“那些碎片呢?你怎么处理的?”迈克西姆问我。
这光景像是逼着罪犯供出作案的罪证来。我的所作所为连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太
渺小,太有失体面。“我把碎片装进了一只信封,”我说。
“那你又怎么处理那只信封的呢?”迈克西姆一面点烟一面说,那口吻既像在
开玩笑,又含几分怒气。
“我把它放在写字桌的抽屉里边,”我说。
“瞧德温特夫人那副模样,好像你会把她送进监牢似的,丹弗斯太太,对不?”
迈克西姆说。“你是不是把信封找出来,把碎片送到伦敦去。如果碎得太厉害没法
修补,那也就没法想了。好吧,弗里思,告诉罗伯特,叫他把眼泪擦干,别哭啦。”
弗里思走了,丹弗斯太太还不想离开。“我当然要向罗伯特赔个不是,”她说。
“可是从迹象来看真像是他干的。我没想到那瓷塑会是德温特夫人自己打碎的。要
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德温特夫人是不是可以亲口对我讲明,这样我可以把事情
处理得当些?这样可使大家免去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自然罗,”迈克西姆不耐烦地说。“我不懂她昨天为什么不这么做。你进来
的时候,我正想这么对她说呢。”
“也许德温特夫人还不知道这摆设的价值吧?”丹弗斯太太说着,眼光又落在
我的身上。
“不,我知道的,”我可怜巴巴地说。“我担心那是非常值钱的玩意儿,所以
我才这么当心,把碎片全扫拢来。”
“而且还把它们藏在抽屉的里边,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嗯?”迈克西姆呵
呵一笑,还耸了耸肩。“这种事只有小丫头才干得出来,丹弗斯太太,你说呢?”
“老爷,晨室里那些贵重的陈设,曼陀丽的小丫头是从来不许碰的,”丹弗斯
太太回答说。
“是啊,你当然不会让她们碰这些东西,”迈克西姆说。
“这件事太不幸了,”丹弗斯太太接着说。“我想以前晨室里还没有发生过打
碎东西的事儿。那里的东西我们总是格外当心。那里的灰尘一直由我亲自掸拂——
我是说从去年开始。我对谁也不放心。德温特夫人在世时,那儿的贵重摆设总是由
我俩一起收拾的。”
“可不是?唔——这事也没法挽回了,”迈克西姆说。“就这样吧,丹弗斯太
太。”
她走了出去。我坐临窗座位上,眼望窗外,迈克西姆重新捡起报纸。我们谁也
没说话。
“亲爱的,真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太不当心了。我自己也不知
道怎么搞的。我只是把那些书排在书桌上,看看它们竖稳了没有,谁知爱神瓷塑就
这么倒了下来。”
“别再想它啦,宝贝儿。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应该当心些才是。丹弗斯太太对我一定很恼火。”
“关她什么事,要她恼火?又不是她的瓷器。”
“虽说不是她的,可她为这些东酉感到自豪。想到那儿以前还没打碎过什么东
西,格外叫我难受。竟是我开了这个先例。”
“与其让罗伯特倒霉,还不如是你打碎的好。”
“我真希望是罗伯特打碎的。这一来,丹弗斯太太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去他妈的丹弗斯太太,”迈克西姆说。“她难道是万能的主?你简直叫人没
法理解。你说怕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说真的怕她,我不常见到她,不是那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连我
自己也说不清楚。”
迈克西姆说:“你的做法有多离奇,打碎了东西干吗不把她找来,冲着她说:
‘喂,丹弗斯太太,把这拿去修补一下。’你这么一说,她例会谅解的。可你呢,
反而把碎片一块一块弄进信封,还把它们藏在抽屉里边。我刚才就说过,你的举动
哪像个女主人,倒像家里的丫头呢。”
“我确实像个丫头,”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好多方面都像个丫头。
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克拉丽斯有那么许多共同点的缘故。我俩地位相当,而这也是她
喜欢我的原因。前几天我去看她母亲,你猜她母亲说什么来着?我问她克拉丽斯跟
我们一起是否觉得快活;她说,‘哦,那还用说,德温特夫人。看来克拉丽斯挺快
活哪。她对我说:‘妈,不像跟一位阔太太在一起,倒像是跟咱们自家人在一起呢。’
你觉得她这话算是恭维,还是含有别的意思?”
“谁知道,”迈克西姆回答说。“不过想到这话出自克拉丽斯母亲之口,我认
为那是当面凌辱。她的小屋经常乱成一团糟,还发出一阵阵煮白菜的怪味。从前那
阵子,她的九个孩子都还不满十一岁,她自己呢,老用袜子裹着头,光着脚丫子,
在院子那头的一块地里啪嗒啪嗒奔忙。我们差点儿没把她辞退。想不到克拉丽斯倒
出落得这般眉清目秀,干干净净。”
“她一直住在婶母家,”我说,心头直觉得抑郁。“我知道我那条法兰绒裙子
前片的下摆上有个污演,不过我还从来没有头裹袜子、光着脚板走路呢。”我这时
才明白,为什么克拉丽斯不像艾丽斯那样对我的内衣嗤之以鼻。“也许正是这个缘
故,我才宁愿去看望克拉丽斯的母亲,而不想上主教夫人那类上流人家作客吧?”
我接着说。“主教夫人可从未说过我像他们自己人。”
“要是你穿上那条邋遏裙子到她家作客,我料想她怎么也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
迈克西姆说。
“我上回去拜访她,当然没穿着那条旧裙子,而是穿了件外套,”我说。“不
管怎么说,我觉得那种以衣取人的人,自己也没什么可取之处。”
“我可不认为主教夫人怎么看重衣着,”迈克西姆说。“不过,要是她看到你
只敢挨着椅子外圈的边沿坐,像个找工作的小妞似地只知回答‘是’和‘不是’,
她倒可能不胜诧异。我们两人在一起只作过一次绝无仅有的回拜,当时你就是那副
神态。”
“我在生人面前没法不感到忸怩。”
“这我可以理解,亲爱的。可你就是不想努力加以克眼。”
“你这么说未免太冤枉人了,”我反驳道。“现在每天,每逢外出或是接待来
客,我一直试着克服怯生的羞态,总是尽量显得大方些。你不理解,这对你来说丝
毫不成问题,你对这种事儿已习以为常,而我呢,可没有受过专为日后应付这种场
面的教养。”
“乱弹琴,”迈克西姆说。“这根本不像你所说的是什么教养问题,而是在于
自己的努力如何。你总不至于以为我喜欢出门作客吧?这种事真叫人腻烦透了。但
是,在眼前这个生活圈子里,即使不愿意也得硬着头皮去应付。”
“我们谈论的事情和腻烦无关,”我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好害
怕的。如果我只是感到腻烦,事情就不一样了。我讨厌别人拿我当一头得奖的良种
母牛看待,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
“谁拿你上下打量来着?”
“这儿所有的人,没一个例外。”
“就算这样,那又何妨?这会给他们增添点生活的乐趣。”
“我干吗非得充当给别人增添乐趣的角色,任人评头论足呢?”
“因为这儿一带,唯有曼陀丽发生的事儿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那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
迈克西姆不再回答我,回过头去继续读报。
“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我重复了一遍,又往下说。“你大概是因为这
个缘故才跟我结婚的吧。你知道我这个人呆板无趣,不爱讲话,又没见过世面,所
以这儿的人就不属对我飞短流长了。”
迈克西姆把报纸往地上一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
责问道。
他的脸色阴沉得异样,语气粗暴,绝非他平时说话的口气。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说着,我身子往后一靠,倚在窗子上。“我这话
没别的意思。你干吗要这副模样?”
“你在这儿听到了些什么流言蜚语?”他说。
“什么也没听到,”我说。他望着我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害怕。“我这么说是因
为——因为要找点话说说。别这么看着我,迈克西姆,我究竟说了些什么啦?究竟
怎么回事?”
“这阵子谁尽在你面前饶舌了?”他慢腾腾地说。
“没有,谁也没有。”
“那你刚才干吗要这么说?”
“我对你说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正好想到这些,就脱口说了。我刚才恼火,
发脾气了。我实在讨厌到那些人家里作客,这种情绪是无法控制的。你还要责怪我
怯生怕羞。我又不是存心那样的,真的,迈克西姆,我不是故意的。请相信我吧。”
“说那些话,可不怎么特别悦耳动听,是吗?”他说。
“是的,”我说。“是的,既唐突,又叫人讨厌。”
他郁郁不乐地凝视着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把身子重量压在脚跟上前后摆动。
“我怀疑自己娶你,是不是干了件极其自私的事,”他慢条斯理地说,若有所思。
我感到一股寒气直透心窝,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对你可不是个好伴侣,是吗?”他说。“我俩年龄悬殊。你应该再等等,
设法嫁个同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而不是嫁给一个像我这样已虚度半世人生的家伙。”
“真是无稽之谈,”我赶紧接着说。“你知道,在婚姻上,年龄无关紧要。我
俩当然是风雨同舟的终生伴侣罗。”
“是吗?我可不敢说,”他说。
我跪在窗座上,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干吗跟我讲这些呢?”我说。“你知道
我爱你甚于世上的一切。除了你,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
我的儿子。你是我的一切。”
可我的话他并没听进去,径自说:“该怪我,是我催得你太紧,没让你有机会
好好考虑一下。”
“我用不着考虑,”我说。“没有什么好选择的。迈克西姆,你不理解,要是
一个人爱上了谁……”
“你在这里可感到快活?”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凝望窗外,“有时候我不
免怀疑。近来你人消瘦了,脸色也不好。”
“我很快活,那还用说?”我说。“我爱曼陀丽,我爱这花园,我爱这儿的一
切。要我去拜访别人我也不在乎,我不过是跟你怄气才说了那些话。只要你吩咐,
我可以天天出门去作客。随便做什么我都不在乎。跟你结婚,我可从未后悔过,一
分钟也没有。这点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他带着那种骇人的迷惘神情,轻轻拍了拍我的腮帮子,弯下身,在我头顶上吻
了一下。“可怜的羔羊,你没享受到多大的乐趣吧?我这个人恐怕很难相处。”
“一点也不难相处,”我急切地说。“你为人挺随和,同你很容易相处,比我
原来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我一向以为结了婚,生活就糟糕透啦,丈夫要纵酒,满嘴
粗话,见早餐桌上的吐司没烤到家,就要连声抱怨,总而言之,很难说得上有任何
动人之处,说不定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怪味。而你全然不是这种模样。”
“我的老天,但愿我不是这样,”迈克西姆说,脸上露出了笑容。
趁他微笑的当儿,我也微微一笑,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说我俩不是情投意
合的生活伴侣,有多荒唐,”我说。“不信你瞧,咱俩每天晚上都坐在这儿,你看
书读报,而我呢,就在你身边编结毛线,多么相配。我们简直像一对已经白首偕老
的恩爱夫妻。我们当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当然是快活的。可是听你说起来,
好像我们做了什么错误决定似的。迈克西姆,你没有这个意思,是吗?你知道我们
的婚姻是美满的,真可谓是天赐良缘,是吗?”
“要是你这么说,那就好啦,”他说。
“不单是我,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吧?亲爱的。这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吧?
我们很快活,是吧?非常非常快活。”
他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还是凝望窗外。我握着他的双手,感到嗓门干涩,简
直透不过气来,眼睛也感到火辣辣的。我心想,天哪,我们俩好像是在台上演戏,
过一会儿就要幕落,我俩将朝观众鞠躬,然后走下舞台卸装。这决不可能是迈克西
姆和我真实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我又在临窗座位上坐下,放开他的双手。我听到自
己用一种冷若冰霜的声调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生活得不愉快,直截了当地说
出来,岂不更好。我并不希望你言不由衷。我宁可走开,不再跟你在一起生活。”
这席话,自然并非出于真心,这是舞台上那个姑娘的台词,而不是我对迈克西姆说
的真心话。我在暗自勾勒那个角色该由什么样的姑娘来扮演,她该是:高高的个儿,
苗条的身材,敢作敢为。
“嗳,你干吗不回答我呢?”我说。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望着我,记得我们去海滩的那天,弗里思送茶进来时,他
也曾像现在这样。
“叫我怎么回答你呢?”他说。“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你说我们是快活
的,那就别再往下说啦。这事我实在说不上来。我相信你的话。我们真的很快活。
这不就好了?我们意见一致了。”他又吻了我一下,走到房间的那头。我还是直挺
挺地坐在窗旁,双手揣在怀里。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对我失望了,”我又说。“我这个人不善交际,手足无措,
不懂衣着打扮,见了生人又欠落落大方。我在蒙特卡洛就曾提醒过你日后会出现什
么情况。现在你倒嫌我同曼陀丽的气派格格不入了。”
“别胡扯,”他说。“我可从来没说过你不懂衣着打扮,或是不善交际。这都
是你自己的想象。至于怯生嘛,我已对你说过了,你会摆脱的。”
“我们争论来争论去,”我说。“还是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处。所以会引起这场
风波,无非是因为我打碎了晨室里那尊爱神瓷塑。要不然,就根本没这回事,说不
定这时我们已喝完咖啡,到花园里散步去了。”
“噢,那尊该死的瓷塑,见它的鬼去,”迈克西姆不耐烦地说。“那玩意儿是
不是碎成齑粉,你难道真以为我在乎吗?”
“那不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吗?”
“谁知道呢。我想是吧。我确实记不起了。”
“晨室里的摆设是不是都很贵重?”
“大概是吧。”
“干吗家里的贵重物品全摆在晨室里?”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那些玩意儿摆在那儿是适得其所。”
“那些摆设一直就放在那儿的吗?你母亲在世时就在那儿了?”
“不,不,我想不是的。原先它们分散在宅子各处。我记得那几把椅子原是放
在杂物房里的。”
“晨室是什么时候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在我结婚的时候。”
“那么爱神瓷塑是在那时候放在那屋里的罗?”
“是这样吧。”
“也是从杂物房里找出来的吗?”
“不,我想不是的。这个嘛,实际上是件结婚礼品。吕蓓卡对瓷器很在行。”
我没有朝他看,开始修挫起指甲来。他提到那个名字时竟那么自然,那么镇静,
口气是那么轻松,过了一会,我飞快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站在壁炉旁,双手插在口
袋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前方。我暗自说,他是在想吕蓓卡;他在想,多奇怪的机
缘,我的结婚礼品竟把吕蓓卡的结婚礼品毁了。他在想那尊瓷塑,回想是谁送给吕
蓓卡的。他在脑海中重温收到邮包时的情景。吕蓓卡如何兴高采烈。她对瓷器很精
通。也许她跪在地上,撬开那只装瓷塑的小匣子,这时他走了进来。她一定是抬起
头来,朝他看一眼,接着莞尔一笑。“你瞧,迈克斯,”她一定会这么说。“给我
们寄什么来了,”说着就把手伸进刨花填料中,拿出一具以一条腿站立的、手持弓
箭的爱神塑像。“我们把它放在晨室里吧,”她一定是这么说的,而他呢,也在她
身旁跪下来,于是两人一起赏玩那尊爱神。
我还是一个劲儿修锉自己的指甲。指甲难看得不成样子,活像小学男生的指甲。
指甲根处的表皮长过了头,不再呈半月形。拇指甲几乎被咬得陷进肉里。我朝迈克
西姆瞥了一眼,他仍站在壁炉前。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的声音沉着而冷静,然而,心儿在胸口怦怦乱跳,脑海中苦恨交加的思潮起
伏不已。他点了一支烟,虽然我们刚用过午饭,可他已在抽那天的第二十五支烟了;
他把火柴往空荡荡的炉堂里一扔,然后捡起报纸。
“没想什么。怎么啦?”他说。
“哦,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神情那么严肃,那么恍惚。”
他漫不经心地吹起口哨,夹在他手指缝里的那支烟卷被扭弯了。“事实上我不
过在想,他们是不是选中塞雷板球队,让他们在奥佛尔球场上和中塞克思队交锋,”
他说。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把报纸折起。我转脸朝窗外望去。不多一会,杰斯珀来
到我跟前,爬上我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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