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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chcock (雨燕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蝴蝶梦(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5日15:38:51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别问她,”迈克西姆说。“她对谁也不说,还从未见过有瞒得这么紧的秘密。
我知道她甚至还写信到伦敦去定制衣服呢。”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对此印象颇深,“你总不见得倾家荡产搞了套行头,
存心要让咱们全下不了台?你知道,我的行头可是自己胡乱凑合的。”
“别担心,”我笑着说。“其实我的衣服也挺简朴。迈克西姆老是取笑我,所
以我决定要让他大吃一惊。”
“是该这样,”贾尔斯说。“迈克西姆过分自命清高。其实他是心怀嫉妒,巴
不得也像我们一样乔装打扮,就是嘴上不愿这么说罢了。”
“决没有这种事,”迈克西姆说。
“克劳利,你呢?”贾尔斯问。
弗兰克露出负疚的神情。“我很忙,一直到最后一刻才考虑这事。昨晚上我翻
箱倒柜找出条旧裤子,还有件蓝条子运动服,我想把一只眼睛蒙上,装扮个海盗。”
“见鬼,你干吗不给我们来封信借套服装呢?”比阿特丽斯说。“我们有套荷
兰佬的服装,那是罗杰去年冬天在瑞士做的。你穿上一定很合身。”
“我不愿让我的总管事打扮成荷兰佬到处逛荡,”迈克西姆说。“那么一出丑
之后,他别再想从谁那儿收到租啦。还是让他扮他的海盗吧。这样,说不定还能唬
住几个人。”
“什么不好扮,偏偏扮个海盗!”比阿特丽斯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
我假装没听见。可怜的弗兰克,比阿特丽斯总是跟他过不去。
“我脸部化个装要多长时间?”贾尔斯问。
“至少得两个小时,”比阿特丽斯说。“要是我呀,现在就得考虑动手了。会
有多少客人吃饭?”
“十六个,”迈克西姆说。“连我们自己在内。没有生客,都是你认识的人。”
“我性急火燎,巴不得现在就开始更衣化装呢,”比阿特丽斯说。
“这玩意儿真带劲啊。我很高兴,迈克西姆,你总算决定重开舞会。”
“这你还得感谢她呢,”迈克西姆说着朝我一点头。
“哦,没有的事,”我说。“全怪那个克罗温夫人。”
“扯淡,”迈克西姆朝我微笑着说。“瞧你那股高兴劲儿,不就像个小孩第一
次参加宴会?”
“才不是呢。”
“我真想瞧瞧你的化装舞服,”比阿特丽斯说。
“平常得很。说真的,毫无特别之处,”我一个劲儿地推诿。
“德温特夫人说我们会认不出她来,”弗兰克说。
大家都望着我笑。我很得意,脸也红了,心里甜滋滋的。人们待我真好啊,全
都那么和蔼可亲。想到舞会,想到我还是舞会上的女主人,我突然感到乐不可支。
我是新娘,这次舞会是为我举行的,为了对我表示庆贺。我坐在藏书室里的书
桌上,不住晃动两腿,其余的人就这么围住我站着。我真想撒腿跑上楼去,穿上我
那套舞服,对着镜子试试那头假发,然后再走到墙上的大穿衣镜前,例过去照照,
转过来看看。想到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弗兰克和迈克西姆全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
我,谈论着我的化装舞服,真是新鲜事,一种自豪感在心头油然而生。他们都被门
在葫芦里,不知道我准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穿戴。我不由想到裹在棉纸里的那一件
柔软轻薄的雪白舞裙,想着它会如何帮我掩盖住线条平直、毫无韵致的身段和瘦削
难看的肩胛。我还想到,戴上那一络络滑溜、闪亮的发卷,原来平直的头发就全被
盖没了。
“什么时候啦?”我漫不经心地问,还打了个呵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看我们是不是得考虑上楼了?……”
在一路穿过大厅,往我们各自的房间走去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座巨宅
真不愧是举行盛典的理想场所,那些房间看上去多么气派。甚至连那座客厅,往常
就我们这几个人时,我总觉得它刻板而又肃穆,现在却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四
周角落里摆满了鲜花。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上。
落地长窗洞开着,通向平台,待到暮色苍茫之际,那儿的彩灯就会竟放异彩。在大
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乐队已经支起乐谱架子,乐器也已—一摆开。大厅里呈
现出一片静等嘉宾光临的不平常的气氛,给我一种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温暖。这种暖
意来自夜晚本身的宁静和清朗,来自画像下面的那些鲜花,以及我们漫步登上宽阔
的石筑楼梯时发出的阵阵爽朗笑声。
原先严峻、沉寂的气氛已荡然无存。曼陀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方式苏醒过
来,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座静综萧瑟的古宅。此刻它显示出某种前所未有的深刻涵义,
一种无拘无束、洋洋自得、赏心悦目的气氛,整幢屋子令人回忆起消逝已久的往昔
年华,那时候这座大厅就是宴会厅,墙上挂满兵器和缀锦花毯,武士们坐在大厅中
央的狭长餐桌旁,发出比我们今日更为豪爽的欢笑,大声呼唤上酒,要人献歌助兴,
随手抓起堆在菖蒲上的大块大块兽肉,朝呼呼熟睡的猎犬扔去。后来,不知过了多
少年,大厅里固有的欢乐气氛之中又掺杂了几分典雅和庄重,而卡罗琳·德温特—
—就是我今晚要装扮的那位少女——穿着那身洁白的衣裙,顺着宽阔的石梯款步拾
级而下,翩然跳起小步舞。但愿我们能拨开岁月的层层云翳,一睹她的真容。但愿
我们别用现代风行的快步舞曲,贬辱了古宅的尊严,这种曲调既不合时,又无浪漫
气息,同曼陀而格格不入。我不知不觉中突然和丹弗斯太太见解一致了:我们确实
应该开一个体现某一时代风貌的古装舞会,而不该搞成现在这种不伦不类的人种大
杂烩似的格局,而那位贾尔斯老兄,用心良苦,情真意诚的贾尔斯,竟扮起阿拉伯
酋长来了。我发现克拉丽斯在卧室里等着我,她那张小圆脸激动得透出红光。我们
像一对女学生,相互轻轻地对笑。我吩咐她把门锁上。接着,屋里顿时响起一阵带
神秘意味的薄绵纸的瑟瑟声。我们像密谋起事的阴谋家,说起话来压着嗓子,走起
路来赔着脚尖。我觉得自己又像个圣诞节前夜的小姑娘了,光着脚板在自己房里走
来走去,偷偷摸摸地连声傻笑,压低着嗓门喷嘴惊叹。这一切都勾起我对童年的回
忆,想到当年临睡前挂起袜子[注]的情景。不用担心迈克西姆,他在自己的更衣室
里,通那儿的门已被关上。房里只有克拉丽斯,她是我的心腹,我的帮手。那套衣
服穿着合身。我站着一动不动,克拉丽斯笨手笨脚地替我扣上褡扣,我简直有点不
耐烦了。
“真好看,太太,”她一边嘴里念叨,一边仰着身子打量我。“依我说,这身
衣眼就是给英国女王穿也配啊!”
“左肩下面怎么样?”我着急地问。“那条扣带会不会露出来?”
“没有,太太,没露出来。”
“怎么样?看上去怎么样?”没等她回答,我就在镜子前担来转去,照个不已,
一会儿皱额蹙眉,一会儿咧嘴嘻笑。我已有一种飘然升华之感,不再受自己形体的
约束。我那呆板乏味的个性终于被淹没了。“把假发拿来,”我兴奋地说。“当心,
别压坏了,千万不能把发卷压平了。戴上以后要让它显得蓬松一些。”克拉丽斯站
在我肩膀后面,我朝镜子里看去。正好看见她那张圆脸,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炯炯
发亮。我把自己的头发梳平,拢到耳后。我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捏住柔软、光亮的发
卷,一面低声笑着,一面抬头望望克拉丽斯。
“哦,克拉丽斯,”我说,“德温特先生会怎么说呢?”
我用卷曲的假发,盖住自己耗子毛似的短发,尽量收敛起脸上的微笑,不让那
股得意劲儿流露出来。就在这时,有人来了,砰砰嘭嘭地敲门。
“谁呀?”我不胜惊慌地说。“你可不能进来。”
“是我,亲爱的,别吓着了,”比阿特丽斯说。“打扮得怎么样啦?我想来看
看。”
“不,不,”我说。“你不能进来,我还没准备好呢。”
张皇失措的克拉丽斯站在我身边,手里满是发夹。那一绺绺发卷放在盒子里已
经有些松散。这时,我正从克拉丽斯手里接过一只只发夹,将一绺绺发卷夹紧。
“我打扮好了会下楼来的,”我大声说。“去吧,你们全下楼去,别等我。告诉迈
克西姆,他不能进来。”
“迈克西姆已下楼了,”她说。“跟我们在一起。他说他拚命敲过你那扇浴室
的门,你没答理。别一个劲儿蘑菇下去,亲爱的,我们都急等着打破门葫芦呢。你
真的不要人帮忙吗?”
“不要,”我一阵慌乱,不耐烦地大声嚷着。“走开,下楼去吧。”
干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打扰我呢?搞得我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
么。我拿着一只发夹,刺来戳去,好不容易才将一络发卷叉住。我没再听见比阿特
丽斯的声音,想必她已沿过道走开了。她穿着东方长袍不知是否合意,贾尔斯的脸
不知化装得像不像。这一切多么荒唐可笑。这么折腾自己又何苦呢?我们这些人干
吗这么孩子气?”
镜子里那张瞪眼冲着我望着的脸蛋,我简直认不出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一张红润的樱桃小口,光洁、白皙的皮肤,这是谁呢?头上一绺绺发卷,像朵朵云
彩向外飘散。镜子里的倩影同我判若两人。我望着望着,禁不住笑了,这是一种陌
生的、嫣然绽开的微笑。
“哦,克拉丽斯!”我说。“哦,克拉丽斯!”我双手提着裙子,朝她行了个
屈膝礼,裙子的荷叶边拖在地板上。她兴奋得不住格格傻笑,虽然红着脸,有点忸
怩,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在镜子前轻移莲步,孤芳自赏。
“把门打开,”我说。“我要下楼去了。先到前面看看动静,他们是不是在那
儿。”她衔命而去,一边仍傻笑不止。我提起拖在地上的裙裾,跟在她后面沿着走
廊走去。
她回过身来,朝我招招手。“他们已下楼了,”她小声说。“德温特先生、少
校和莱西夫人。克劳利先生刚到。他们全站在大厅里。”我从主楼梯口的拱门偷偷
朝下面的大厅张望。
不错,他们是在那儿。贾尔斯穿着白色的阿拉伯长袍,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让
大家看挂在身边的腰刀;比阿特丽斯身子裹在一件式样古怪的绿色长袍里,袖口处
挂一串念珠;可怜的弗兰克穿着蓝条子运动衫和水手鞋,拘束不安的神态之中带着
几分傻气;迈克西姆穿着晚礼服,是这一群中唯一保持日常装束的人。
“我不知道这会儿她还在磨蹭什么,”他说。“她在楼上卧室里已经耽了老半
天了。几点钟了,弗兰克?待会儿一大群出席晚宴的客人就要来到,搞得我们晕头
转向。”
乐师们已经换好装,衣冠楚楚地候在画廊里。有个乐师正在调试手里的提琴。
提弓练指,轻轻拉了个七度音阶,然后又拨一下琴弦。灯光照在那张卡罗琳·德温
特的画像上。
是的,我身上这套舞服完全是照我临摹的样子裁制的:灯笼袖管、腰带和级子
蝴蝶结,还有这顶捏在我手里的松软的宽边帽。我戴的正是她头上的那种发卷,同
画像上一样,蓬松地覆在脸上。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兴奋,这么快活,这么骄
傲。我朝手持提琴的乐师一招手,然后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别作声。他微笑
着鞠了个躬,随后穿过画廊,朝我站着的拱门这边走来。
“叫鼓手替我击鼓通报,”我低声嘱咐说。“叫他把鼓敲响,你知道该有怎么
个格式,然后大声通报:卡罗琳·德温特小姐到。我要叫下面那些人大吃一惊。”
他一点头,领会了我的意思。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扑通扑通猛跳起来,双颊像火烧一
般地热辣辣。多有趣!真是个疯狂、荒唐、幼稚的玩笑!我朝在走廊上缩成一团的
克拉丽斯笑了笑,双手提起裙子。接着鼓声大作,在大厅里回响。一时间,甚至把
我也吓愣了,虽说我明知鼓声就要响起,而且眼巴巴地盼着呢。我看见下面大厅里
的那几位,带着迷惘的神情不胜惊愕地仰起头来。
“卡罗琳·德温特小姐到,”鼓手大声宣布。
我挪动步子走到楼梯口站定,脸上堆着微笑,手持宽边帽,俨然是画中那位少
女。我在期待,心想只要我缓步走下楼梯,掌声和欢呼声将随之而起,可是,大厅
里鸦雀无声,没有鼓掌,也没人动弹。
他们全呆若木鸡,朝我瞪眼望着。比阿特丽斯失声呼叫,接着又忙不迭用手捂
住嘴巴。我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手搁在楼梯的扶手上。
“您好,德温特先生,”我说。
迈克西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拿着酒杯,脸
上没有一丝儿血色,死灰一般惨白。我看见弗兰克走到他身边,像是要说什么,可
是迈克西姆一把将他推开。我的一只脚已经跨到楼梯上,一见这阵势不禁犹豫起来:
情况有点不妙,他们不明白我的用意吧。为什么迈克西姆这般模样?这什么他们全
都哑了,像梦中人那样神情恍惚?
接着,迈克西姆移动身子,朝楼梯走来,目光死死地盯在我脸上。
“你知道自己干的什么好事?”他说,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还是死灰一般惨
白。
我仿佛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手扔搁在楼梯扶手上。
“是那幅画像,”我说。他的眼神,还有他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是那幅画
像,画廊里的那幅。”
长时间的静默。我们依然睁大眼睛对视着。大厅里,谁也没有移动一下身子。
我阅了口气,手慢慢地伸到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做了什么错事?”
但愿他们别这样木然不带表情地瞪着我!但愿有人开口说些什么!等迈克西姆
再一次开口说话,我竟辨不出那是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冷若冰霜,完全不是我所
熟悉的那种声音。
“去,把衣服换掉,”他说。“随便换什么都行。找一件普通的晚礼服,哪一
件都行。趁客人还没来,快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懵懵地望着他。在他那张面具似的煞白的脸上,只
有那对眸子是活的。
“你还站在这儿干吗?”他的嗓音粗暴而古怪。“难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我转过身去,茫然穿过拱门,朝那边的走廊奔走。我瞥见那个替我通报的鼓手
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我脚步踉跄,打他鼻边一擦而过,也不看一看自己是在往哪
儿走。泪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克拉丽斯已走开了。走廊里
阒无一人。我像中了邪一般,痴呆地东张西望,只见通西厢的那扇门豁然开着,有
个人站在那儿。
是丹弗斯太太。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脸上那副洋洋自得的神情,看着那神情,真
是令人不胜憎恶,那是一张欣喜若狂的魔鬼的脸。她站在那里,冲着我狞笑。
我赶紧打她身边逃开,沿着狭长的过道,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的房间奔去,顾
不得裙子的荷叶边可能会将我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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