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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chcock (雨燕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蝴蝶梦(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5日15:57:10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十九章
来人是迈克西姆。尽管我没看见人。但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一边疾步走来,
一边高声传唤弗里思。我听见弗里思在门厅应了一声,接着走出屋子,奔上平台。
居高临下望去,只见两人影影绰绰站在浓雾中。
“船已靠岸,”迈克西姆说。“我从海岬亲眼看着那条船漂进海湾,直往礁岩
撞去。那些人费尽心机,可是因为潮水不顺,怎么也没法把船头扭过来。那船一定
是把这儿的海湾错当作克里斯港了;海湾外面那一带,确实也像一堵堤岸。告诉宅
子里的人,准备好吃喝的东西,万一那些船员有难,可以救急。打个电话到克劳利
的办事处。把出事的经过跟他说一说。我这就回海湾去,看看能不能助一臂之力。
麻烦你给我拿几支香烟来。”
丹弗斯太太从窗口抽身退回,她的睑色复又变得木然,重新戴上我所熟悉的那
副冷漠的假面具。
“我们最好下楼去吧,”她说,“弗里思肯定会来找我,要我料理各种事务。
德温特先生可能说到做到,把船员带回家来。当心您的双手,我要关窗了。”我退
回房间,仍然头昏眼花地出着神,拿不准自己同丹弗斯太太之间是怎么一回事。我
看着她关上窗户,下了百叶窗,还把窗帷拉上。
“幸好海上风浪不大,”她说。“不然,这些人就很少有幸存的希望。不过今
天这样的天气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要是像德温特先生所说的那样发生触礁事故,
那船主就会损失一条船。”
她四下环顾着,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是否都已有条不紊,各就各位。她把双人床
上的罩单拉拉平整,接着就向外走去,拉开门让我通过。
“我会吩咐厨房里的下人好歹弄一顿冷餐,在餐厅把午饭开出来,”她说。
“这样,随您什么时候进餐都可以。德温特先生要是在海湾忙着抢救海难,兴许到
午后也不会急着赶回来。”
我面无表情地瞪眼望着她,接着就穿过开着的房门,走出屋去,浑身僵直,犹
如一具木偶。
“太太,您如见到德温特先生,请转告他:如果他想把船员带回家来,那就看
着办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替他们准备好一顿热饭。”
“行,”我说。“一定转告,丹弗斯太太。”
她一个转身,沿着走廊朝仆役专用楼梯走去,黑衣服裹着枯槁瘦长的身子,显
得益发阴沉诡秘;那拖地的裙据就像三十年前用鲸骨撑开的老式长裙。接着,她拐
过弯,在两道那一头消失了。
我拖着缓慢的步子朝拱形市道旁的门户走去。思想依然迟钝麻木,好比刚从一
夜酣睡中苏醒过来。我推开门,漫无目标地沿楼梯拾级而下。弗里思正穿过大厅朝
餐厅走去。他一见到我,就收住脚步,静候我走下楼梯。
“德温特先生几分钟前回来过,太太,”他说。“取了几支香烟又上海滩去了。
看样子有艘船漂到岸上搁浅了。”
“哦,”我说。
“您听到号炮了吗,太太?”弗里思说。
“不错,我听到的,”我说。
“当时,我正同罗伯特两人在冷餐厨房,起先咱俩都以为是哪个园丁点着厂昨
晚剩下的焰火,”弗里思说。“我还对罗伯特说,‘这样的时候干吗放焰火?干吗
不留到星期六夜里放,让孩子们乐一乐?’后来又传来第二炮,接着响起第三炮,
‘不是放焰火,’罗伯特说。‘是船只出事,’‘看来你说对了,’我说着赶忙跑
到大厅,正在这时,听到德温特先生在平台上叫我。”
“哦,”我说。
“不过,这样的大雾天,船只出事也没什么奇怪,太太。刚才我正对罗伯特这
么说来着。陆上行路都可能迷失方向,更不用说在海上了。”
“是啊,”我说。
“您也许想赶上德温特先生,他在两分钟之前刚穿过草坪往海滩走去,”弗里
思说。
“谢谢你指点,弗里思,”我说。
我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只见草坪那头的树木正从雾中探出身来。浓雾化作团
团微云,向空中升去,开始消散,水汽在我头上如烟圈般打旋。我抬头望望宅子上
部的窗户,窗子都已关得严严实实,下着百叶窗,那模样就好像再也不准备开启,
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人来推开窗户透气。
五分钟前我正站在居中的那扇大窗旁。此刻看来那窗子离我头顶距离极远,高
高在上,何其巍然。我踩着坚硬的石块,低头看自己的双脚,接着又举目望望紧闭
的百叶窗,这时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浑身闷热难受,脖子背上淌下一股汗水的细
流,眼前金星乱舞。于是,我又走回大厅,找了张椅子坐下。我的双手汗津津的,
抱着膝盖,静坐着一动也不动。
“弗里思,”我高声唤人。“你在餐厅吗?”
“是的。太太有什么吩咐?”他立即从餐厅出来,穿过大厅,朝我走来。
“别以为我古怪,弗里思。不过,我此刻很想喝一小杯白兰地。”
“我这就去端来,太太。”
我还是抱着膝盖,静静坐着。他端着一个银托盘走回来,托盘上放着一杯酒。
“太太,您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好过?”弗里思说。“要不要去把克拉丽斯给您
叫来?”
“不,我马上就会好的,弗里思,”我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闷热,没什么
大不了。”
“今儿个早上是很热,太太,热极了,甚至可以说问得让人透不过气。”
“不错,弗里思,是够闷热的。”
我喝下白兰地,把酒杯放回银托盘。“也许那几声号炮让您受惊了,”弗里思
说。“炮声响得很突然呢。”
“是的,炮声吓了我一跳,”我说。
“昨晚整夜站着招待客人,今儿早晨又这么闷热,兴许您得病了,太太,”弗
里思说。
“不,那还不至于,”我说。
“要不要躺一躺,休息半个钟头?藏书室倒还凉快。”
“不,不必。稍隔片刻我还得出去。别麻烦了,弗里思。”
“那好,太太。”
他走了,让我独自留在大厅里。坐在这儿倒挺安静,也还凉快。昨夜舞会留下
的痕迹都已扫除干净,简直就像压根儿没发生过这回事。大厅还是平时那模样:色
调灰暗,一片死寂,阴森严峻,墙上照样挂满人像画和兵器。我简直不敢相信,昨
夜自己曾穿着那件蓝色袍子,站在楼梯脚跟前,同五百位来宾握手;我也不能想象,
吟游诗人画廊里曾摆开乐谱架,小乐队在此演奏,有一个提琴手和一个鼓手。我站
起身,出了门,又走上平台。
雾正消散,已往上退到树梢头。这时我已能看到草坪尽头的林子。在我的头顶
惨淡的太阳正挣扎着想穿透雾蒙蒙的天空。天更加热了,正像弗里思刚才说的那样,
闷得叫人透不过气。一只蜜蜂嗡嗡飞过我身旁,吵吵嚷嚷,东问西撞,寻着花香而
去。待它钻进一朵花去采蜜,嗡嗡声才戛然而止。草坪边的草坡上,园丁开动了刈
草机,一只红雀被飕飕作声的刈草刀片惊起,朝玫瑰园一溜烟飞去。园丁弓着身子,
握着刈草机的手柄,沿草坡慢慢往前走,草屑和雏菊的小花四散飞扬。微风吹来,
带着温热的草香;太阳透过白色的水汽,火辣辣地照在我头上。我打着唿哨,呼唤
杰斯珀,但不见长耳狗的踪迹。也许这畜生随着迈克西姆往海滩去了,我看看手表,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差不多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一点,昨天这时候,迈克西姆和我正
同弗兰克一起站在他家门前的小花园里,等候他的管家开午饭。这是二十四小时前
的事。当时两人都在笑话我。想方设法要打听我将穿什么样的化装舞眼。我说:
“你们俩不大吃一惊才怪呢!”
记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我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迈克西姆
并未出走,自己原先的顾虑没有道理。我刚才听到他在平台上说话,那嗓音平和镇
静,就事论事地吩咐别人干这干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声音,不像昨夜我出现在楼梯
口时听到的嗓音那么可怕。迈克西姆并未出走!他在下面小海湾里的什么地方忙碌
着。他还是老样子,神志正常而清醒。正如弗兰克所说,他只不过是出去散一会步;
他到过海岬,在那儿见到有艘船漂近海岸。我的恐惧疑虑全是没有根据的。迈克西
姆安然无恙;迈克西姆没出什么问题。我只是做了一场恶梦,一场有失身分的颠三
倒四的恶梦,其含义即使在此刻我还不十分明白。我不愿回过头去重温这场恶梦,
巴不得把它同遗忘已久的童年的恐怖经历一起,永远深埋在记忆的阴暗角落里。不
过话说回来,只要迈克西姆还是好好的,即便做一场恶梦又有何妨!
于是,我也沿着陡峭的蜿蜒小径,穿过黑压压的林子,直奔坡下的海滩而去。
这时,雾已差不多散尽。来到小海湾,我一眼便瞧见那艘搁浅的船。船停在离
岸两英里的地方,船头朝着礁岩。我沿着防波堤走去,在堤的尽头站定,身子倚在
筑成圆弧形的堤墙上。山头悬崖边已聚集了一大群人,大概都是沿着海岸警卫队的
巡逻路线从克里斯走来看热闹的。这儿的悬崖和海岬全是曼陀而庄园的一部分,但
外人都一贯行使穿越悬崖的通行权。有些看热闹的闲人竟沿着峭壁爬下来,以便从
近处观察搁浅的船只。那条船搁浅的角度很别扭,船尾往上翘着。这时已有好几条
小艇从四面八方向搁浅的船只划去;救生艇已离岸出动,我看见有人正站在救生艇
里通过扩音器哇啦哇啦叫嚷。此人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海湾仍然蒙在迷雾中,望
不见地平线。又有一艘汽艇突突地驶来,艇上站着好几个男人。那汽艇是深褐色的,
我看见艇上的乘员穿着制服,大概是克里斯的港务长和随行的劳埃德协会[注]代办。
另一艘满载度假旅客的汽艇跟随在后,从克里斯驶来,两艘汽艇围着搁浅的轮船来
回绕圈子,艇上的人正起劲地议论着什么。我听到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在静静的水面
上飘过,引起回响。
我离开防波堤和小海湾,沿着小径爬过悬崖,朝那些看热闹的人走去。到处都
不见迈克西姆的踪影。弗兰克倒是在场,对着一名海岸警卫队员说话。见到弗兰克,
我一时有些发窘,赶忙把身子缩回。不满一小时之前,我不是还在电话里对着他哭
鼻子吗?我站在一旁进退维谷。可他一眼看见了我,向我挥手致意。我便朝着他和
那个海岸警卫队员走过来,警卫队员认识我。
“来看热闹吗,德温特夫人?”他微笑着对我说。“事情恐怕很棘手;拖轮能
不能把船头拨过来,我看还成问题。船已搁在那块暗礁上,动弹不得了。”
“他们准备怎么办?”我说。
“马上派潜水员下去检查,看看有没有把龙骨撞破,”他回答说。“那边一位
戴红色圆锥形绒线帽的就是潜水员。要不要用这副镜子看看?”
我接过他的望远镜,对准那条船望去,看到一群人瞪大眼睛检查船尾,其中一
个正对着什么指手划脚;救生艇里那汉子还是拿着话筒大声叫嚷。
克里斯的港务长业已登上搁浅船只的尾部;戴绒线帽的潜水员坐在港务长的灰
色汽艇里待命。
那艘满载游客的观光汽艇还是一味围着大船绕圈子,一位女客站在艇里,拍了
一张照片。一群海鸥落在水面上,愚蠢地聒噪着,指望有谁撒点儿食物碎屑让它们
饱餐一顿。
我把望远镜还给海岸警卫队员。
“好像不见有什么进展,”我说。
“潜水员马上就会下水的,”海岸警卫说。“当然,开始时候总有一番讨价还
价,跟外国人打交道全这样。瞧,拖轮来了。”
“拖轮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弗兰克说。“看那船的角度。那儿的海水比我原
先想象的要浅得多呢。”
“那块暗瞧离岸远,”海岸警卫说。“坐小船在那片海域航行,一般不会注意
到它。可这是艘大船,吃水深,自然就碰上了。”
“号炮响时,我正在山谷旁边的第一个小海湾里,”弗兰克说。“三码以外啥
也看不见。接着就冷不防响起了号炮声。”
我不禁想到,在休戚与共的时刻,人与人多么相像。弗兰克描述他听到号炮的
那一幕,简直就是弗里思方才那番叙述的翻版,好像这事儿至关事要,我们都挺在
乎似的。其实,我知道他到海滩去是为了寻找迈克西姆;我看出来,他同我一样,
也在担心。而此刻,这一切全被遗忘,暂时都被置诸脑后——我俩在电话里的交谈,
我俩共同的焦虑不安以及他再三再四说必须见我一面的表示。遗忘的全部原因就在
于一艘船在大雾中搁浅了。
一个小男孩朝我们奔来。“船员会淹死吗?”小男孩问。
“他们才不会呢!船员都好端端的,小家伙,”海岸警卫说。“海面平稳,简
直同我的手背一样。这一回,决不会有人死伤。”
“要是昨天夜里出事,我们就听不到号炮声了,”弗兰克说。“我们放了五十
多个焰火,还有不少鞭炮。”
“我们可照样能听见,”海岸警卫说。“一见号炮的闪光,我们就能认准出事
的方向。德温特夫人,看见那潜水员吗?他正在戴上头盔。”
“让我看看潜水员,”小男孩说。
“喏,在那边,”弗兰克俯身指着远处对他说。“就是正在戴头盔的那人。人
们就要把他从船上放到水底下去了。”
“他不会被淹死吗?”孩子问。
“潜水员从来不淹死,”海岸警卫说。“他们不停地用气泵给潜水员输送氧气。
注意看着他怎么下水。这不下去啦?”
水面晃荡了一会儿,过后又恢复平静。“他下水了,”小男孩说。
“迈克西姆在哪里?”我问。
“他带着一名船员到克里斯去了,”弗兰克说。“船搁浅时,那人大概吓昏了
头,一纵身就跳水逃命,我们发现他在这儿的悬崖底下抱着一块礁岩,当然已湿漉
漉地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筛糠似地发抖。这人自然一句英语也不会说。迈克西姆
攀下礁岩,发现此人撞在岩石上,划破一个口子,正在大出血,迈克西姆对水手说
德语,接着便招呼一艘从克里斯驶来的汽艇,那汽艇当时正在左近游大,活像一条
饥肠辘辘的鲨鱼。迈克西姆带着那水手找医生包扎去了。要是运气好,他可能会趁
着菲力普斯老头坐下吃午饭那工夫,抓着他给治一治。”
“他什么时候走了?”我问。
“他刚走,您就来了,”弗兰克说。“大概是五分钟之前吧。您怎么没看见那
汽艇?他同那德国水手坐在船尾。”
“大概没等我攀上悬岸,他已经走远,”我说。
“处理这类事情,迈克西姆真可谓首屈一指,”弗兰克说。“只要有办法,他
总是乐于助人的。您等着瞧,他会把所有船员都请到曼陀丽去作客,给他们吃的,
还会招待他们过夜。”
“一点不假,”海岸警卫说。“这位先生会脱下自己的上衣技在别人身上,这
我知道。郡里像他这样好心肠的人要是多几位,那才好呢!”
“说得对,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弗兰克说。
大家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船。几条拖轮仍然没靠上去,而那条救生艇则已
掉过头,往克里斯方向开回去了。
“今天不该那条救生艇值班,”海岸警卫说。
“哦,”弗兰克说。“依我看,那些拖轮也无能为力。这回该让拆卸废船的商
人们大捞一票了。”
海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鸣声凄厉,就像一群饿得发慌的馋猫。几只海鸥飞落
在悬崖处的chuan岩上,其余的胆子更大,在船边的海面上飞掠而过。
海岸警卫脱下制帽,擦试着额头。
“好像一丝儿风也没有,对不?”他问。
“是啊,”我说。
观光汽艇载着那些拍照片的游客突突地朝克里斯驶去。“那些人腻啦,”海岸
警卫说。
“这也怪不得他们,”弗兰克说。“几小时之内不会再有什么新鲜事儿。在他
们动手投转船头之前,得等候潜水员的报告。”
“这倒不假,”海岸警卫说。
“我看逗留在这儿也没多大意思,”弗兰克说。“我们又插不上手,我想吃午
饭了。”
因为我没吭声,他也迟疑着没挪步。我感到他正盯着我看。
“您准备怎么样?”他问。
“我想再在这儿呆一会儿,”我说。“随便什么时候吃午饭都行,反正是冷餐,
早吃晚吃都没关系。我想看看潜水员怎么操作。”不知什么缘故,我这时无论如何
没脸跟弗兰克单独说话。我宁愿子身独处,要不就跟哪个陌生人拉扯一阵闲话,譬
如说眼下这个海岸警卫队员。
“您不会再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弗兰克说。“不会再有什么趣闻的。于吗
不同我一起回去吃点中饭?”
“不,”我说。“实在不想吃……”
“好吧,那么,”弗兰克说,“要是有什么吩咐,您知道到哪儿去找我。整个
下午,我都在办事处。”
“好的,”我说。
他朝海岸警卫一点头,攀下悬崖,朝小海湾走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他着
恼了。要说冒犯,我也是事出无奈。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总有一天,等到将来的某
一天,都会解决的,自从在电话上同他交谈以来,事件层出不穷,我可不愿再为任
何事情去伤脑筋。我只希望静静地坐在悬崖上,眺望那艘出事的船只。
“他可是个好人,我是说克劳利先生,”海岸警卫说。
“是的,”我说。
“他还愿为德温特先生赴汤蹈火呢,”他说。
“是的,我也觉得他乐于助人,”我说。
那小男孩还在我们跟前的草地上蹦跳着玩儿。
“潜水员要多久再浮上水面?”小男孩问。
“早着呢,小家伙,”海岸警卫说。
一个身穿浅红色条纹上衣、头戴发网的妇人穿过草地。朝我们走来。“查理,
查理,你在哪里?”妇人边走边叫。
“你妈来啦,等着挨骂吧,”海岸警卫说。
“妈,我见到潜水员了,”男孩大叫。
妇人微笑着向我们点头致意。这人并不认识我,是从克里斯来的度假游客。
“精彩好戏大概都收场了,对吗?”妇人说。“那边悬崖上的人都说这条船肯定会
搁浅好几天。”
“大家都在等潜水员的报告,”海岸警卫说。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有办法打发潜水员下水,”妇人说,“待遇一定不错吧。”
“他们确实付出不少钱,”海岸警卫说。
“妈,我要当潜水员,”小男孩说。
“那可得问你爹去,宝贝儿,”妇人说,一边朝我们笑笑。“这地方真美,是
不是?”妇人对我说,“我们带了吃的,准备中午野餐,不料碰上大雾天,又加上
船只失事。号炮响时,我们正准备回克里斯去,但突然炮声大作,就像在我们鼻子
底下发射似的,我吓了一大跳。‘嗬,那是什么声音?’我问丈夫,‘那是海难信
号,’他说,‘咱们别往回走,去看看热闹吧。’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拖回去,他
呀,跟我这小儿子一样不可救药。至于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看。”
“不错,现在是没什么好戏可看了,”海岸警卫说。
“那边的树林风景真美,大概是私人地产吧,”妇人说。
海岸警卫很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嘴里嚼着一根草,故意
把目光移开。
“不错,那儿全是私人地产,”他说。
“我丈夫说,这些大庄园迟早都要铲平,改建起平房,”妇人说。“我觉得在
这儿面朝大海造一座漂亮的小平房,倒挺不错。不过,我大概不会喜欢这儿的冬天。”
“您说得对。冬天这一带很冷清,”海岸警卫说。
我还是自顾自嚼草茎;小男孩绕着圈子来回奔跑。海岸警卫看着手表说:“嗯,
我得走了。再见!”他向我行过礼,转身沿着小径往克里斯方向去了。“走吧,查
理,找你爸爸去,”妇人说。
她向我友善地颔首致意,信步朝悬崖的边沿走去,小男孩奔跑着跟在她身后。
一个穿土黄色短裤和条纹运动茄克的瘦子向妇人招手。三人在一簇荆豆属灌木旁席
地而坐,那妇人动手打开盛食物的纸袋。
我多么希望丢开自己的身分,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大嚼熟透的煮鸡蛋和罐装
夹肉面包,开怀放声大笑,同他们拉扯家常,然后到了下午,就随他们漫步走回克
里斯,在沙滩上赛跑,等回到他们的住所,大家以海虾作为点心。可是这一切都是
做不到的。我还是得独自穿过林子回曼陀丽去,等候迈克西姆。至于两人会谈些什
么,他会用何种眼光看我,说话时声音是悲是怒,我全不知道。我坐在悬崖上,一
点不觉得饿,压根儿没想到吃午饭。
闲人更多了,全爬上山来看那艘船。这是当天下午耸人听闻的头号精彩新闻。
闲人都是从克里斯来的度假游客,我一个也不认识。海面平静如镜。海鸥已不再在
头顶盘旋,而是飞落在离搁浅船不远的水面上。下午,有更多的观光汽艇驶来;对
于克里斯驾艇出游的人来说,这一天不啻是个盛大的节日。潜水员曾浮上水面,可
后来又下潜了。一艘拖轮吐着烟驶走了,另一艘留在近处待命。港务长乘坐灰色汽
艇,驶离现场,身边带着几个人,其中包括再次浮上水面的潜水员。在出事的船只
上,水手倚着舷侧,向海鸥撒食物残屑。观光小艇上的游客缓慢地划着桨,绕着大
船打来回。真是一点儿新鲜事也没有!这时恰逢最低潮,那船倾侧得相当厉害,连
螺旋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酉边的天空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白云;太阳显得惨白无力;
天还是热得够呛。那个穿红色条纹上衣、带小男孩的妇人站起身来,沿着小径,信
步朝克里斯方向走去;那穿短裤的男子拎着野餐食品篮跟在后边。
我看看手表,已经三点多了。我站起身,下山朝小海湾走去。海湾同平时一样,
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圆卵石呈现一片深深的暗灰色。小埠头内的海水亮晃晃的,就
像一面镜子。我走过圆卵石时脚下发出古怪的嘎吱声,重叠的云层这时已布满头顶
的天空,太阳钻进了云堆。当我来到小湾子靠大海的一边时,我看见贝恩正蹲在两
块礁石中间的一起海水中,把小海螺往手心里攒。我走过他身边,影子恰好投射在
水面上。贝恩抬起头来,看见是我,马上咧嘴一笑。
“白天好,”他说。
“午安,”我说。
他慌忙站起身来,展开一块污秽的手巾,里头全是他摸来的小海螺。
“你吃这玩艺儿吗?”他问。
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于是就说:“谢谢你。”
他倒了五六只海螺在我手上,我把它们分别塞进衬衣的两个口袋。“跟面包黄
油一起吃味道可好呢,”他说。“你得先把它们煮熟。”
“是的,我明白,”我说。
他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冲着我憨笑。“见到那艘轮船了吗?”他问。
“见了,”我说。“搁浅,对不对?”
“啥?”他说。
“那船搁浅了,”我重复说一遍。“船底可能已撞了个洞。”
他脸上突然没了表情,摆了一副傻相,“没错儿,”他说。“她在那底下挺好
的。她不会回来了。”
“等到涨潮,说不定拖轮能把船拉走,”我说。
他没回答,掉转头望着海湾外搁浅的船。从这儿望出去,可以看到船的舷侧,
船身的水线以下部分暴露在外,涂着红漆,恰好与黑色的上部形成对照。那根独一
无二的烟囱,洋洋自得的歪头对着远处的悬崖。水手们还是倚着舷侧喂海鸥,凝望
着海水,小艇正划四克里斯去。
“那是条德国船,对吧?”贝恩说。
“我不知道,”我说。“不知是德国还是荷兰的。”
“撞上暗礁的部位一定破了,”他说。
“恐怕是这样。”我说。
他再次露齿一笑,用手背擦擦鼻子。
“这条船会一块一块地碎裂,”他说。“它可不会像上回那小船,咕咚就沉到
海底。”他自得其乐地一笑,伸出手指去掏鼻子。我没吭声。“鱼儿已把她吃光了,
对吗?”他说。
“谁?”我问。
他翘起大拇指,朝海面方向示意。“她,”他说。“那另一位。”
“鱼儿不会吃船的,贝恩,”我说。
“啥?”他问,一边瞪眼望着我,又摆出那种木然的傻相。
“我得回家去,”我说。“再见。”
我撇下他,朝那条穿林子而过的小径走去,故意不往海滩小屋看一眼。我知道
小屋就在我的右方,阴沉沉,静悄悄。我径直步入小径,上坡穿林而去。走到半路,
我收住脚步,稍事休息,透过树丛仍能望见向海岸倾侧着的搁浅船只。观光游艇都
已开走,失事船上的水手也钻进下面的舱房不见了。层层叠叠的云块遮没了整个天
空。不知从哪个方向刮起一阵轻风,迎面吹来。一片树叶从头顶落下,掉在我手上。
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接着,风停了,天又变得像刚才那样闷热。那艘船倾侧
着动弹不得,甲板上不见一个人影,细长的黑色烟囱指向海岸,好不凄凉!海上风
平浪静,所以海水冲洗着小湾子里的圆卵石,只发出有节制的轻微声响。我再次挪
动脚步,沿着小径,穿过林子走去。我只觉得双腿不听使唤,举步勉强,头部沉甸
甸的,心头充满一种异样的不祥预感。
我走出林子,穿过草坪。宅子看上去何其宁静,像是一处由人加以护卫的隐蔽
的藏身所,英姿更胜往日。我站在草坡边,望着低处的宅子,困惑和自豪奇特地交
织在一起,兴许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归宿在这里,曼陀丽属我
所有。带竖框的窗子映着这儿的一草一木和平台上的盆花。一缕轻烟正从一个烟囱
徐徐升上天空。草坪上刚经刈割的青草透出一股干草似的甜香。栗子树上有一只画
眉在婉转啼鸣,一只黄色的蝴蝶在我面前胡乱扇动翅膀,向平台飞去。
我走进屋子,穿过门厅,来到餐厅。我的那副刀叉餐具还在原处,可迈克西姆
那一副已撤去了。餐具柜上给我留了冷猪肉和凉拌菜。我迟疑了半响,接着伸手拉
铃,罗伯特从帷幕后走进屋来。
“德温特先生回来了?”我问。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他两点过后回来,草草吃完中饭又走了。他问
起您,弗里思说大概在海滩看那艘搁浅的船。”
“老爷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我问。
“没有,太太。”
“也许,他走另一条路去了海滩,”我说。“我俩正好错过。”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
我看看冷猪肉和凉拌菜,虽觉肚里空空,但不想吃东西。此刻,我不想吃冷猪
肉。“您这就吃午饭?”罗伯特问。
“不,”我说。“不吃。请给我端茶,罗伯特,送到藏书室。不要蛋糕、煎饼
之类的东西。清茶一杯,外加黄油面包就行了。”
“遵命,太太。”
我走进藏书室,在临窗座位上坐下。杰斯珀不在跟前,我觉得很不自在。小狗
一定在迈克西姆身边。那条老狗躺在篓子里睡大觉。我捡起《泰晤士报》,顺手翻
过几页,可什么也没读进去。我这会儿的自我感觉有点反常,仿佛是在原地踏步挨
时间,又像在牙科医师的候诊室里坐等。我知道,这时绝对没法安下心来做编结活,
也读不进书。我等着出事儿!某种未能预见的意外。一早上担惊受怕已经够我受了,
不料接着又发生船只搁浅的事,加上没吃午饭——这一切竟使我在思想深处产生某
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潜伏的兴奋感。我像是跨进了生活里的一个新阶段,一切都变得
与昨天不完全相同。昨晚穿戴整齐参加化装舞会的那女人已留在往昔,舞会至今,
像是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会儿临窗而坐的我是个新人,是个经历了蜕变的新人……
罗伯特给我端来茶点,我狼吞虎咽地吃黄油面包。他还端来一些煎饼和几片夹肉面
包,外加一块蛋糕。他一定觉得单单端上黄油面包有失体面,自然也不合曼陀丽的
老规矩。见到煎饼和蛋糕,我很高兴,这时我才记起除了早上十一点半喝过的几口
冷茶,我连早饭也不曾吃。我喝过第三杯茶,罗伯特又进屋来了。
“德温特先生还没口来吧,太太,”他说。
“没有,”我说。“什么事?有人找他?”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克里斯的港务长、海军上校塞尔来电话找老爷。
他问是否同意他到这儿找德温特先生亲自谈一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说。“他可能老半天也不回来。”
“是的,太太。”
“你去对他说,让他五点钟再打来,”我吩咐说。不料罗伯特离开房间一会儿,
又走了回来。
“塞尔海军上校说如果方便,他想找您谈谈,太太。”罗伯特说。“上校说事
情相当紧急,他打电话找克劳利先生,可没人接听。”
“那行,倘若是急事,我当然必须见他,”我说。“告诉他如果他愿意,请他
马上就来。他有车吗?”
“我想有吧,太太。”
罗伯特走出房间去。我暗自纳闷,我该对塞尔海军上校说些什么呢?此人来访
一定跟船只搁浅有关,可我不明白,这关迈克西姆什么事。要是船在小海湾里搁了
浅,那自然又当别论,因为海湾位于曼陀丽庄园地界之内,也许,他们想把礁岩炸
掉,或是采取其他救护措施,所以来征求迈克西姆的同意。可是那片开阔的公用海
湾以及水底下的暗礁都不归迈克西姆所有。塞尔海军上校找我谈这些,只能是浪费
时间。
此人一定是搁下电话筒就上车动身的,所以不到一刻钟,他已被引领着走进藏
书室来。
他身穿制服,还是那身下午一两点钟光景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打扮。我从临窗
的座位上站起,同他握手。“很抱歉我丈夫还没回来,塞尔海军上校,”我说。
“他一定又上了海边的悬崖。在这之前,他进城到过克里斯。我一整天没见他人影。”
“不错,我听说他到过克里斯,可是我没在城里遇上他,”港务长说。“他一
准翻过那几座山头步行回来了,而当时我还坐着汽艇留在海上。另外,克劳利先生
也到处找不到。”
“恐怕那艘船一出事,大家都乱了套啦,”我说。“我也在山头上看热闹,午
饭也没吃。我知道,克劳利先生方才也在那儿。这艘船现在怎么办?您说拖轮能把
它拖开吗?”
塞尔海军上校用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船底撞破了个洞,有这么大,”他
说。“船开不回汉堡啦,这事不用咱们操心,尽可让船主和劳埃德协会的代办去商
量着解决。不,德温特夫人,我不是为了那艘船才登门拜访的。当然,船只出事也
可以说是我来访的间接原因。简单点说,我有消息向德温特先生奉告,可我简直不
知道用什么方法对他说才好。”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笔直地望着我。
“什么样的消息,塞尔海军上校?”
他从衣袋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攥了攥鼻子,然后才说:“呃,德温特夫人,
向您奉告,我同样觉得很为难,我实在不愿给您和您丈夫带来苦恼和悲痛。您知道,
咱们克里斯城的人都热爱德温特先生。这个家族始终不吝于造福公众。我们无法让
往事就此埋没,这对他对您都是很痛苦的,不过鉴于目前的情况,又实在不得不重
提往事。”他顿了片刻,把手帕塞回衣袋,接着,尽管屋子里只有他同我两人,他
却压着嗓门往下说:
“我们派潜水员下去察看船底,这人在底下发现了重要情况。事情的大概经过
是这样:他发现船底的大洞之后,就潜向船的另一侧检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遭受
损坏的部位。这时,他不期然在大船的一侧碰上一艘小帆船的龙骨,那龙骨完好无
损,一点没撞破。当然罗,潜水员是本地人,他一眼就认出那原来是已故德温特夫
人的小帆船。”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感恩不尽,幸好迈克西姆不在场。昨晚我的化装惹出一场风
波,紧接着又来这么一下新的打击,真是老天捉弄人,太可怕了!
“我很难过,”我一字一顿地说。“这种事谁也没料到。是不是非告诉德温特
先生不可?难道不能让帆船就这么沉在海底算了?又碍不着谁的,是不是?”
“德温特夫人,在正常情况下自然可以让沉船留在海底。这个世界上,我要算
最不愿意去打扰这艘沉船的人了;另外,正如我刚才所说,要是我有办法使德温特
先生免受刺激,我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德温特夫人。我派出
的潜水员在小帆船前后左右察看了一番,发现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情况,船舱的门关
得严严实实,海浪并没把它打穿;舷窗也都关闭着。潜水员从海底捡了块石头,砸
碎一扇舷窗,伸头往舱里张望,船舱里满是水,一定是船底某处有个洞,海水就从
那儿涌了进来,除此之外,看不出船上还有其他受到破坏的部位。可是接下来,潜
水员看到了有生以来最骇人的景象,德温特夫人。”
塞尔海军上校收住话头,回头一望,像是怕被仆人偷听了去。“舱里躺着一具
尸骸,”他轻声说。“当然,尸体已经腐烂,肌肉都消蚀了。不过还能看出那确是
一具尸体,潜水员辨认出头颅和四肢。接着,他就浮上水面,直接向我报告了详情。
现在您该明白了,德温特夫人,为什么我非见您丈夫不可。”
我瞪眼望着他,始而莫名其妙,继而大惊失色,接着胸口一阵难过。简直想吐。
“都以为她是独自出海去的,”我轻声哺哺着。“这么说来,自始至终一定有
人跟她在一起,而别人全不知道?”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港务长说。
“那会是谁呢?”我问。“要是有人失踪,家属亲人肯定会发现的。当时都沸
沸扬扬传说这件事,报上也是连篇累牍的报道。可是这两位航海人,怎么一个留在
舱内,德温特夫人的尸体却过了几个月在好几英里之外被捞了起来?”
塞尔海军上校摇摇头说:“我同您一样,猜不透其中底细。我们掌握的全部情
况就是舱里有具尸骸,而这事又非上报不可。我怕事情会因此同个满城风雨,德温
特夫人。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封住人们的嘴。对您和德温特先生说来,这是桩
很不愉快的事情。你们二位在这儿安安静静过日子,希望生活美满,可偏偏出了这
样的事。”
我现在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有不祥的预感。原来,凶险的不是那艘搁浅的船,也
不是那些厉声怪叫的海鸥,或是那根朝着海岸倾斜的细长的黑烟囱。可怕的乃是那
纹丝不动的暗黑色的海水及水底下的秘密;可怕的是潜水员下潜到冰凉、寂寥的海
底,偶然中撞上了吕蓓卡的船和吕蓓卡旅伴的尸体。此人的手已摸过那条船,他还
曾朝船舱里张望;与此同时,我却坐在海边悬崖上,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要是不必对他说起,”我说,“要是能把整个事情瞒着他,那就好了。”
“您知道,德温特夫人,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瞒着他的,”港务长说。“但
是事情关系重大,我个人的好恶只得撇在一边。我得履行职责。发现了尸体,我非
上报不可。”他突然停住,因为正在这时门开了,迈克西姆走进屋来。
“你好,”他说,“出了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大驾光临,塞尔海军上校。有何
见教?”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只好还自己怯懦妇人的本来面目,走出藏书室,顺手把门
带上。我甚至没敢往迈克西姆的脸看一眼,只是依稀觉得他没戴帽子,穿着很不整
洁,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态。
我傍着正门,站在大厅里,杰斯珀正从盆子里饮水,舌头舔得好不热闹。狗见
了我。顿时摇尾乞怜,一面则继续喝水。喝够了水,长耳狗慢腾腾跨着大步跑到我
跟前,后肢着地站立着,用前肢搔我的衣服。我吻了一下狗的额头,接着就走过去
在平台坐下。危机终于降临了,我得面对现实才好。多少时间以来郁积的恐惧,我
的怯懦,我的腼腆羞态,我那种百般驱之不去的自卑感——眼下这一切非克服不可,
都得暂时靠边站。这一回要是再失败,那就一辈子输定了,再也不会有另外的机会。
我在盲目的绝望中祈祷苍天赐我勇气,狠狠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我坐着呆呆凝望草
坪和平台上的盆花,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然后,我听到车道上有汽车开动的声音。
一定是塞尔海军上校,他把事情经过对迈克西姆原原本本交代清楚,就驾车走了。
我站起身,拖着缓慢的步子,穿过大厅,往藏书室走去,一边不住地在衣袋里翻弄
贝思给我的小海螺,接着又把它们紧紧捏在手里。
迈克西姆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我在门旁站定,等他转过身来,可他照样一动
也没动。我把双手抽出衣袋,走去站在他身旁。我执着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
颊上。他还是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出神。
“我真难过”,我低声说。“难过极了。”他没有回答我。他的手冰凉冰凉。
我吻他的手背,接着吻他的手指,一个接着一个。“我不愿让你独自经受这一切,”
我说,“我与你分担。二十四小时之内,迈克西姆,我已长大成人,永远不再是一
个小孩了。”
他伸出手臂,把我紧紧搂在身边。什么矜持,什么腼腆,都从我身上一扫而光。
我用脸擦着他的肩胛,问道:“你原谅我了吗?”
他总算对我说话了:“原谅你?你做了什么事竟要我原谅?”
“昨晚的事,”我说。“你大概以为我是故意的。”
“喔,那事我已忘啦,”他说。“我对你发脾气了,是不?”
“是的,”我说。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仍然把我紧紧搂着。“迈克西姆,”我说,“我们难道不
能一切从头开始?两人不能从今天起同甘共苦吗?我不奢望你爱我,我不作非分之
想,让我做你的朋友和伴侣吧,就算一个贴身小厮。我只有这点要求。”
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的脸那么瘦削,上面皱纹密布,
神容憔悴,眼圈浮肿得厉害。
“你对我的爱究竟有多深?”他问。
我一时答不上来,只能呆呆地看他,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深色双眼和那苍白而憔
悴的脸。
“一切都晚啦,宝贝,太晚了,”他说。“我们失去了绝无仅有的过幸福日子
的机会。”
“不,迈克西姆,别这么说,”我说。
“我要说,”他说。“现在一切全完了。事情终于发生了。”
“什么事?”我问。
“一直在我料想中的事,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都梦见这事发生。我们注定
没好日子过。我是说你我两人。”他在临窗位子上坐下,我跪在他面前,双手搭着
他的肩。
“你在说些什么?”我问。
他用自己的双手覆盖着我的手,探究我的脸色。“吕蓓卡得胜了,”他说。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跳的节奏都变得异样了,被他握着的双手顿时变得冰
冷。
“她的幽灵老是在你我中间徘徊,”他说。“她那该死的阴影始终横插在你我
两人中间。我老在心底犯疑,这事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怀着这种恐惧心理,我的
宝贝儿,我亲爱的小宝贝,我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拥抱你呢?我一直记得她临死时看
我的眼神,那种慢慢在嘴角荡开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就在当时她已知道事情会暴露
的;她深信自己最终一定会得胜。”
“迈克西姆,”我在他耳畔柔声说,“你在说些什么?你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她的船被人发现了,”他说。“是今天下午被潜水员发现的。”
“不错,”我说。“这我知道。塞尔海军上校来通知的。你是在想那具尸体吧?
就是潜水员在船舱里发现的那具尸体。”
“是的,”他说。
“这说明她当时不是一个人,”我说。“这说明吕蓓卡当时和另一个人一起出
航。你现在得查明这人是谁。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吗,迈克西姆?”
“不,”他说。“不,你不明白。”
“我要同你分担这份愁苦,宝贝,”我说。“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谁也没同吕蓓卡在一起,她是独自一人,”他说。
我跪在地上,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双眼。
“船舱里躺着的是吕蓓卡的尸体,”他说。
“不,”我说。“不是的。”
“埋入墓穴的不是吕蓓卡,”他说。“那是一个没人认领无名女尸。当时压根
儿没发生什么海难事故。吕蓓卡不是淹死的。是我杀了她。我在小海湾处的海滩小
屋开枪打死了吕蓓卡,接着把她的尸体拖进船舱,当夜把船开出去,让她沉没在今
天他们发现她的地方。死在船舱里的是吕蓓卡。现在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
还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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