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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chcock (雨燕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蝴蝶梦(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5日16:01:39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二十章
藏书室里安静极了,只听见杰斯珀呱哒呱哒舔脚掌。长耳狗一定踩了荆棘,皮
肤里扎了刺,所以才老是啃啮吮吸个没完。接着,迈克西姆腕上手表的滴答声在耳
畔响起,这种轻微的声音正标志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常规。突然间,我脑海里无缘无
故掠过一句学生时代常用的幼稚可爱的谚语:“岁月流逝不待人。”我翻来复去一
再念叨这句话。“岁月流逝不待人。”就这样,迈克西姆的手表滴答不停,杰斯珀
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舔脚掌;此外,藏书室里再没别的声响。
我想,人们在承受巨大的突然打击之际,譬如说死亡,或是失去一条胳膊一条
腿什么的,起初可能并没有感觉。假如别人砍去你的手,几分钟之内你并不意识到
手已没了,而是照样觉得手指健在;你把手指一个又一个伸开,在空中挥舞,其实
啥也没有,没有手,没有手指。
我跪在迈克西姆身边,紧紧偎依着他,双手抚摸着他的肩头,一时像是完全麻
木了,既不觉得痛楚,也不受恐惧折磨,心头一点没有发发然的感觉。我想我得把
杰斯珀脚掌里的刺挑出来,过后又想,罗伯特是不是就要进屋来收拾茶具。此时此
地我居然会想到这些——杰斯珀的脚掌、迈克西姆的手表、罗伯特、茶具,真是怪
事儿。我竟如此不动感情,保持着如此反常的镇静,丝毫不觉得什么烦恼,对此,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对自己说,慢慢地,我的感觉将恢复过来,理解力也会重新
变得正常。到时候,他讲给我听的情况以及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像拼板游
戏中的一块块图板那样各归其位,凑合成某种图案。可是在这一刻,我完全麻木了,
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感官全部不起作用,只是迈克西姆怀里的一个木偶。后来,
他开始吻我。以前他从没有这样吻过我。我双手托着他的头,闭上眼睛。
“我多么爱你,”他在我耳畔柔声低语。“多么多么地爱你。”
我想,日日夜夜,我一直希望能听到他说这句话,现在他终于说了。早在蒙特
卡洛,在意大利,还有在回到曼陀丽之后,我曾多少次想像过这一幕。他终于说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头顶上方那一小角帷幕,他还是如饥似渴地尽情吻我,一边喃喃
唤着我的名字。我仍然望着帷幕,发现帷幕上有一小块因日光曝洒而褪了色,不如
顶上的一幅鲜艳。我又想,此刻我多么镇定而冷静,眼睛盯着那角帷幕,任迈克西
姆亲吻。生平第一次,他对我说他爱我。
突然,他一把将我推开,从临窗的座位上站起。“你看,我没说错,”他说。
“太晚了!现在你不爱我了。干吗要爱呢?”他走到壁炉边站定。“就当我什么也
没说,”他说。“我保证再也不讲这种傻话。”
我顿时意识到了一切,骤然一阵心痛。“什么太晚了,”我赶快说,一面从地
板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他。“不许再说这话!你不明白,我爱
你胜过世间的一切。不过,方才受你一吻,我简直出了神,激动得完全麻木了,什
么事都不明白,就好象一点知觉也没剩下。”
“你不爱我了,”他说。“所以才变得这样麻木。我懂,我理解。对你来说,
一切都为时已晚,是不?”
“不!”我说。
“刚才这一幕该早四个月发生,”他说。“我早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女人毕竟
不同于男人。”
“再吻吻我吧,”我说。“咱俩应该一辈子在一起,什么也不向对方隐瞒,谁
的阴影都没法离间我们。说定了,我亲爱的,我求求你。”
“没有时间了,”他说。“可能只剩下几个小时,或者是几天。出了这件事,
咱俩怎么可能一辈子在一起?我已对你说过,人们发现了那艘沉船,同时还发现了
吕蓓卡。”
我傻乎乎地凝视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们会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会认出尸体,”他说。“那船舱里有的是线索。她的衣服和皮鞋,还有
手上的戒指。他们会认出她的尸体,接着就想起上次那具女尸,那已埋入墓穴的无
名女子。”
“你准备怎么办?”我低声问。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感觉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双手复又有了热气,汗津津,粘糊
糊。我觉得血直往脸上冲,梗塞了嗓门。我的双颊烧得火辣辣,不知不觉中又想到
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劳埃德协会的代办以及搁浅船上的那些倚身舷侧、凝视海
水的水手。我还想到克里斯城的店主和吹着口哨穿街过巷替人跑腿的小厮,想象着
教区牧师如何步入教堂,克罗温夫人如何在花园里修剪玫瑰,还有悬崖上那穿浅红
色衣服的妇人和她的小男孩。消息很快就会传进这些人的耳朵;也许只消再过几个
小时,明天吃早饭以前,就会闹得家喻户晓:“他们已发现德温特夫人的沉船,还
说舱里有一具女尸。”舱里有一具女尸。吕蓓卡还躺在船舱的地板上,根本没有入
土。葬身墓穴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迈克西姆杀死了吕蓓卡,吕蓓卡压根儿不是淹死
的。他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吕蓓卡,接着把尸体拖上船,之后就把船沉入海湾。那
阴暗寂寞的小屋,雨水不住拍打着屋顶,淅沥作声。拼板一块又一块凑集起来,在
我跟前蓦地跃出一幅图画。互不相干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在我迷离的头脑里闪现:法
国南部汽车旁座上迈克西姆,我仿佛听见他说:“差不多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改变
了我的生活,我非一切从头开始不可……”沉默寡言的迈克西姆;郁郁不欢的迈克
西姆。怪不得他从来不提吕蓓卡,不说她的名宇。怪不得迈克西姆不喜欢那小海湾,
总要避开那小石屋。我仿佛听见他说:“要是你头脑里同样保存我对往事的种种记
忆,你也不会愿意上那鬼地方去。”怪不得他头也不回地沿着林中小径攀登;怪不
得吕蓓卡死后他在藏书室里通宵达旦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我仿佛又听见他
对范·霍珀夫人说:“我离家时很匆忙,”说时微微杜眉。还有范·霍珀夫人的聒
噪:“听人说他怎么也不能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我还想起昨夜的化装舞会,
自己如何穿了吕蓓卡的舞服走到楼梯口。“是我杀了吕蓓卡,”迈克西姆曾这样说。
“是我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了吕蓓卡。”而潜水员已发现她的尸体,就在船舱的地
板上……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怎么跟人说呢?”
迈克西姆没答话,站在壁炉旁,两眼圆睁,呆呆望着前方,可又什么也没看见。
“有谁知情?”我问:“有没有什么人了解情况?”
他摇摇头说:“没有。”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我问。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他说。
“弗兰克!”我突然想起此人。“你敢断定弗兰克不知道吗?”
“他怎么能知道呢?”迈克西姆说。“当时就我一人在场。夜漆黑漆黑……”
没等说完,他就在一张椅子里颓然坐下,用手按着脑门。我走到他身边跪下,他却
一动也不动。我把他遮脸的双手扳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爱你,”我轻声细语。
“我爱你。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他吻我的脸和双手;他像个求人救援的孩子,
紧紧捏着我的双手不放。
“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会发疯,”他说。“每天坐在这屋子里,等着事情的败
露。还得坐在那边的书桌旁,答复那些可怕的慰问信。在报上登讣告,接受采访—
—死了人之后总有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麻烦事。与此同时,我得照常吃喝,装得像
个神志健全的正常人,当着弗里思和其他仆人的面,当着丹弗斯太太的面。我没有
勇气把丹弗斯太太赶走,因为她对吕蓓卡了解至深,可能发生怀疑,猜到事情的事
相……弗兰克一直呆在我身边,守口如瓶,深深地同情我。‘你干吗不离开这儿?’
他当时三番四次这样劝我。‘宅子里的事我可以代管。你应该离家散散心。’还有
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这一对夫妻。我那可怜的好姐姐,不识世故的比阿特丽斯,她
老是说;‘你的样子真怕人,一定病得不轻。怎么不找个大夫看看?’这些人我都
不得不见,同时我又深知自己对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是弥天大谎。”
我还是牢牢执着他的手,紧紧依偎着他。“有一次,我差点儿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就是杰斯珀直奔小海湾而你又去海滩小屋找绳子的那天。我俩就像此刻一
样坐在这儿。我正要开口,可是弗里思和罗伯特端茶进来了。”
“不错,”我说。“我记得。你干吗不告诉我?这样就浪费了不少我俩本来可
以亲密相处的时光,多少天,多少个礼拜就这么过去了。”
“你那时的态度太冷漠,”他说。“老是独自带杰斯珀去逛花园,从来不像此
刻这样到我身边来亲热亲热。”
“你干吗不告诉我?”我柔声说。“干吗不对我说?”
“我以为你在这儿过得不舒心,觉得腻烦,”他说。“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
同弗兰克在一起,好像谈笑更自如一些,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古怪,那么
不自然,那么腼腆。”
“我看出你在想念吕蓓卡,还叫我怎么跟你亲热?”我说“我看出你仍然爱着
吕蓓卡,怎么能要你再来爱我?”
他把我搂在身边,搜寻我的目光。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跪在他旁边,把上身挺直。“每当你抚摸我的时候,我就想,你在拿我和吕
蓓卡相比,”我说。“每当你对我说话,每当你看着我,或是同我一起在花园散步,
一起进餐的时候,我总感到你在提醒自己:‘当年我同吕蓓卡在一起也是这样的’。”
他用迷惘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我说。
“喔,我的天!”他一把推开我,站起身,扭着双手,在房间里踱开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猛一个转身,看着抱膝坐在地板上的我。“你以为我爱吕蓓卡?”他说。
“你以为我杀她那当儿还爱她?告诉你吧,我恨她!我与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
戏,打一开始就是。这女人心肠狠毒,活该下地狱,是个十足的坏女人。我们从来
不曾彼此相爱;两人在一起没有一时一刻的幸福可言。吕蓓卡根本不懂得爱,这女
人没有柔情,没有起码的是非观,甚至有点不正常。”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专注地望着他。
“当然,她很聪明,”他说。“精得像魔鬼。见过她的人无不以为她是世上心
肠最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华的人。她能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知道该怎
么调节自己的情绪去迎合别人。要是她同你结识,她一定会挽着你的手臂,陪我走
进花园,一边呼唤杰斯珀,一边跟你谈花,谈音乐和绘画,或是随便什么其他她听
说过的你的特别爱好。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她的骗,围在她的脚旁对她崇拜得五
体投地。”
他还是在藏书室里不住地踱来踱去。
“我娶她的时候,别人都说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说。“她长得那么美,
才华出众,又会迎合别人,所以就连那位当时人们最难讨好的老奶奶,也从一开始
就喜欢她。奶奶对我说:‘一个妻子得有三种美德:教养、头脑和姿色。她三样俱
备。’我相信奶奶的话,或者说曾逼着自己信以为真。可是,与此同时,在我心底
始终有一点儿疑虑,她的眼神不对头……”
拼板一块一块凑齐,吕蓓卡开始以其本来的真面目出现在我眼前;她从相片镜
框的虚幻天地走出来,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策马前进的吕蓓卡;双手紧抓缰
绳的吕蓓卡;得意洋洋的吕蓓卡,从吟游诗人画廊俯身向下,唇边挂着胜利者的微
笑。
我又一次回想起自己在海滩上站在贝思身旁的情景。“你心肠好,”他说。
“不像另一位,你不会把我送疯人院吧?”当年,曾有人乘夜色正浓穿过林子,那
人个子颀长,体态窈窕,给人蛇一般的感觉……
可是迈克西姆仍自顾自说话,一边继续在藏书室来回踱步。“过了不久,我就
抓住她的把柄,那时我们结婚才五天。你还记得那天我开车带你上蒙特卡洛山顶的
情景吗?我是想旧地重游,回忆一下往事。她曾坐在那山头上,放声大笑,黑发迎
风飘拂;她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我,那些话我怎么也不愿对第三者重复一遍。这时我
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愚蠢的事,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姿色、头脑和教养。喔,
上帝!”
他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到窗子旁站定,眺望户外的草坪。他居然发出一声
笑,居然就这么站着怪笑不止。我再也无法忍受,那笑声叫我害怕,使我寒心。我
受不了!
“迈克西姆!”我大叫一声。“迈克西姆。”
他点了一支烟,站在窗旁不声不响地猛抽。接着,他又一次转过身,重新开始
踱步。“当时我就差一点杀了她,”他说。“那次要杀她可太容易了。走错一条路,
滑了跤。你一定还记得那儿的悬崖峭壁。那天你真被我吓得不轻,对吗?你可能以
为我是个疯子。说不定我也确实是个疯子。跟魔鬼一起生活的人神志不可能健全,
对不?”
我坐在地板上,看他来来回回不停地踱走。
“就在那儿的山头上,在那悬崖的边沿,她跟我讲定一桩交易:‘我替你治家,
替你管理你家祖传的宝地曼陀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使这所宅子成为全国首屈一
指的闻名去处,人们会跑来作客,羡慕我们,在背地议论说我俩是全英国最幸运、
最美满的郎才女貌的一对。多大的愚弄,迈克斯,同时又是多大的成功!’她坐在
山腰狂笑,把一朵鲜花撕成碎片。”
迈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香烟扔进空荡荡的炉膛。
“结果我没动手伤害她,”他说。“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由她
去笑。后来,我们又一起上车,驶离悬崖。她知道我只好听她的,回到曼陀丽,接
纳公众参观,大宴宾客,让人们去说我们的婚姻乃是本世纪最成功的结合;她知道
与其在结婚一周之后让周围为数不多的请亲好友笑话,与其让这些人了解她当时亲
口对我说起的隐私,我宁愿牺牲荣耀和名誉,抛开个人感情,舍弃世上一切其他东
酉;她也知道我这人无论如何不肯上法院闹离婚,把她的丑事抖出去,从而让人在
背后指指戳戳,让报纸尽情地恶意中伤,让这一带的邻人一听说我的名字就交头接
耳,让克里斯来的远足游客成群结队寻上门来,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一边评头品足:
‘他就住在这儿。这宅子叫曼陀丽,宅子的主人就是那个我们在报上读到过打官司
闹离婚的。对于他的妻子,你记得法官怎么说来着?’”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伸出双手说:“你鄙弃我,是不是?我的耻辱,我
的憎恨和我的厌恶,你都不能理解。”
我没吭声。我紧握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在乎他的耻辱。他对我说
的事情没有一件跟我有关系。我只想着一句话,翻来复去念叨一句话:迈克西姆不
爱吕蓓卡,他从来没爱过她,自始至终没有。他和她两人从来没享受过一时一刻的
幸福。迈克西姆还在说话,我仍然洗耳恭听,但是他的话对我已不起任何作用,我
压根儿不在乎。
“我对曼陀丽考虑得太多,”他说。“老是把曼陀丽放在第一位,置于一切之
上。这种畸形的感情不会有好结果,教堂里做礼拜时谁也不提倡这种感情。基督对
于石块、砖瓦、围墙没有留下任何教诲,也没说过人应该如何去热爱属于他所有的
那块土地,他的土壤,他的小天地。这一切都不是基督教教义的内容。”
“我的宝贝儿,”我说。“我的迈克西姆,亲爱的。”我把他的双手贴在自己
脸上,用嘴唇凑上去。
“你理解吗?”他问。“真的理解吗?”
“是的,”我说。“我亲爱的。”但我马上又把头扭开,免得让他看到我的脸。
我是否理解他,究竟有什么关系?我的心轻松释然,犹如一根随风飘荡的鸟羽,因
为他从未爱过吕蓓卡。
“我不愿再回想那几年的生活,”他慢悠悠地说。“我甚至不愿对你说起那些
往事,提起我的羞愧和耻辱,提起我和她两人如何生活在谎言中,一起演出一出拙
劣而下贱的滑稽戏,当着仆人的面,当着弗里思老头那样忠心耿耿、真诚老实的人。
这儿的人全相信她,崇拜她,可这些人不知道她在背后取笑他们,学着他们的样嘲
弄这些人。我还记得宅子里开游园会、露天音乐会或是有其他表演时,如何挤满一
屋子的人。她四处走动,脸上挂着天使般的甜笑,挽着我的手臂,在表演结束后向
一小队儿童发奖品。可是到了下一天,她会在黎明起身,开车去伦敦,钻进泰晤士
河畔她的公寓套间,那样子就像野兽钻进沟壑里的洞穴,在那儿度过不可告人的五
天以后,到周末才回来。喔,我可是不折不扣按讲定的交易条件办事,从来没拿她
的事对外人说。她那种魔鬼般的鉴赏力把曼陀丽弄成了目前这样子。花园、灌木丛
和幸福谷里的石南花,你以为我父亲在世时就有这些花花草草吗?不,当时庄园一
片荒芜。不错,景色是很美的,那是一种荒凉寂寥的独特的美。可是,庄园急待高
明之手进行修膳照拂,还得花一大笔钱。我父亲怎么也不愿意花这笔钱,而要不是
吕蓓卡,我也不会想到在这上头花钱。你今天在宅子各个房间里见到的摆设,有一
半原先并不搁在现在的地方。今天的客厅,今天的晨室——那全是吕蓓卡布置的。
弗里思在接待日十分自豪地指给来客看的那些椅子、护壁的挂毯——这又是吕蓓卡
的主意。当然,有些家具摆设原来就是宅子里的东西,贮藏在里屋。我父亲对家具
和绘画一窍不通,所以大多数东西都是吕蓓卡购置的。你今天见到的美丽的曼陀丽,
有口皆碑的曼陀丽,上了照片和绘画的曼陀丽,那都是吕蓓卡她的杰作。”
我一声不吭,紧紧搂着他。我但愿他就这样不停地往下说,但愿他的积仇会就
此消散,一些陈年宿怨、嫉愤和污秽都会随着一扫而光。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过日子,”他说。“一个月接着一个月,一年复又一年。
我只好随遇而安,都是为了曼陀丽。她在伦敦的胡作非为与我无关,因为那些事无
损曼陀丽一根毫毛。开始那几年,她还检点,谁也不说她坏话,背地里的窃窃私语
也没有一句。可她慢慢地放肆起来。你知道男人如何染上酗酒的恶习吗?开始时并
不上瘾,每次只喝上一点儿,可能过五六个月才烂醉一次。接着,周期变得越来越
短,不久,每个月,每半个月,每过几天就得大喝一通。什么安全系数,什么内心
深处的防范戒备,全都消失殆尽。吕蓓卡就是这样。她开始把自己的一帮狐群狗党
请到这儿来。她一次邀请一两个,周末宴会时让他们混在宾客当中。所以,在开始
时,我还无所察觉,拿不准这些人是谁。她常在小海湾里的石屋举行野餐。有一次,
我从苏格兰打猎回来,发现她跟六七个朋友在海滩小屋鬼混,都是些我从来没见过
的陌生人。我向她提出警告,她却毫不在意地一耸肩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对她说,她尽可以上伦敦去和朋友幽会,但曼陀丽是我的家,她也得按当初说定
的规矩办事。她微笑着没说什么,可后来竟同弗兰克调起情来。羞羞答答的忠实朋
友,可怜的弗兰克!一天,他来找我,说是想离开曼陀丽,去另谋职业。我和他就
在这间藏书室里争辨了两个钟头,到末了我才明白他的苦衰。他终于忍不住了,对
我说了真话。他说那女人一刻也不放过他,老是到他那儿去,设法引诱他到海滩小
屋作客。亲爱的弗兰克,多可怜!他不知道真相,一直把假象当真,以为我们是一
对美满的恩爱夫妻。
“我指责吕蓓卡不该打弗兰克的主意,不料她勃然大怒,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用的全是她那种独特语言中的肮脏字眼。那一回真叫做大出洋相,看着一定叫人恶
心讨厌。过后,她又去了伦敦,一住就是一个月。等她回来以后,起初倒还老实,
我以为她总算接受了教训。后来,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来度周末,那次我才认识到
自己先前的怀疑不是捕风捉影:比阿特丽斯确实讨厌吕蓓卡。我敢说,比阿特丽斯
以自己那种古怪、暴躁、不加掩饰的作风,一眼看穿了她,猜出我们夫妇的关系不
正常。那一次的周末假日,大家彼此提防,全担着心事。贾尔斯跟着吕蓓卡驾船出
海,比阿特丽斯和我在草坪上憩息。等两人回来,贾尔斯乐滋滋的好不得意,看见
这模样,再一看吕蓓卡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开始向贾尔斯灌迷汤,重演她对付弗兰
克的那套故技。吃晚饭时,我注意到比阿特丽斯一直盯着贾尔斯看,贾尔斯那晚的
笑声远比平时响亮,话也特别多。与此同时,吕蓓卡端坐在餐桌上首,活像个天使。”
拼板已差不多凑齐。那些奇形怪状的小片小块,我曾用笨拙的手指想把它们拼
拢来,可硬是不成图案。怪不得我一说到吕蓓卡,弗兰克的态度那么反感。还有比
阿特丽斯那种不自然的贬抑神态。人们闭口不谈吕蓓卡,我总以为是出于同情和怜
悯,不料真正的原因却在于耻辱和困窘。我居然始终未能看出端倪,这简直不可思
议。世上有几个像我这样的笨蛋,因为没法挣脱羞怯和腼腆的自我羁缚,过去受罪,
今天还继续遭难;而由于自身的盲目和愚钝,竟还在自己面前筑起一堵障眼的大墙,
使自己无法看清事实真相。这就是过去的我!我设想了一幕又一幕失真的图景,独
自坐在那儿观赏;我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探求真相。其实,我只要跨出一步,稍
稍克服腼腆的羞态,迈克西姆早在四个月或五个月前就会把一切向我和盘托出。
“那是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在曼陀丽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迈克西姆说。
“我再也没向两人单独发出邀请。此后,这对夫妇只有在正式场合才来作客,来参
加游园会或舞会。比阿特丽斯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我也不对她挑明。但我觉得她请
到我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觉得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像弗兰克一样,了解事情
的底细。这以后,吕蓓卡又变得十分狡猾,从表象看,她的行为真可谓无懈可击。
可每逢我有事出门,她留在曼陀丽,我就压根儿不知道这儿会发生什么样的丑事。
她可以诱惑弗兰克和贾尔斯,甚至可以把庄园里的任何一个工匠搞上手,还可以到
克里斯城随便拖一个情夫来,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行……然后就非同出爆炸性的丑
闻不可,接踵而来的是我朝夕担心的流言蜚语,飞短流长。”
我仿佛又站在林中小屋旁,谛听雨点拍打屋顶的淅沥声;我仿佛又看见游艇模
型上的尘埃和坐卧两用沙发上耗子咬的破洞;我仿佛又看见贝恩白痴般直瞪瞪的双
眼,还听得他说:“你不会把我送进疯人院吧?”我又想起那条穿林而过的陡峭幽
径;一个妇人倘若躲在树后,夜礼服经晚风吹拂,定会沙沙的作声。
“她有个表哥,”迈克西姆一字一顿地说。“那人出过洋,后来又回了英国。
只要我出门旅行,这人就来此鬼混。弗兰克常见到他。此人名叫杰克·费弗尔。”
“我认识这个人,”我说。“你去伦敦那天他来过。”
“你也见到他了?”迈克西姆问。“干吗不告诉我?我从弗兰克那儿听说这人
来过。弗兰克看见他的车开进庄园大门。”
“我不想告诉你,”我说。“我怕一说又会惹起你对吕蓓卡的回忆。”
“惹起我的回忆?”迈克西姆轻声自语。“喔,老天爷,难道我还用别人来惹
起回忆吗?”
他直勾勾望着前方,一时没接着往下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正在想
着海湾里那灌满了海水的沉船船舱。
“她老是请那个名叫费弗尔的家伙到海滩小屋去,”迈克西姆接着叙述。“对
仆人她总是说出海去了,天亮前不会回来。其实她在小屋里同那家伙一起过夜。我
又一次提出警告,对她说清楚,倘若再让我撞见这人,不管在庄园的哪个角落,我
就开枪打死他。那人历史不清白,是个下残坯子……一想到这人在曼陀丽的林子里
大摇大摆散步,玷污了像幸福谷这样的地方,我简直要发疯。我对她明说,我受不
了这种侮辱。她又是一耸肩,这回倒是忘了骂几句亵渎的脏话。我还注意到她的脸
色比平时苍白,神态有点仓促不安,人看上去相当憔悴。看到她这副模样,我不禁
问自己,等这女人开始显出老态,自己也觉得老之将至,还不知道会变成个什么样
的怪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再出多大的意外。一天,她又上伦敦去,可当
天就回了家。这在她倒是难得。我没料到她回来,所以到弗兰克家吃晚饭去了。当
时手头有不少事要办。”
他这会儿的语调变得仓猝短促。我紧紧握着他的双手。
“吃过晚饭,十点半光景,我才回家,一眼看见大厅的椅子里搁着她的围巾和
手套。我不明白她这么快就回家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走进展室,她不在屋里。我
猜想她大概又上海湾去了。这时我突然猛醒,对于这种充满谎言和欺骗的肮脏生活,
自己已忍无可忍。事情好歹总得有个解决。我想是不是应该抓起一支枪,去吓一吓
那情夫,吓一吓那对狗男女。于是我马上出发到海滩小屋去。仆人根本不知道我曾
回家来过。我溜进花园,穿过林子,看见小屋的窗口亮着灯光。我直奔小屋而去。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屋里只有吕蓓卡一人。她躺在两用沙发上,旁边的烟灰碟里堆
满了烟蒂,她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神色反常。
“我开门见山就骂费弗尔那混蛋,她一言不发,静静听着。‘这种丢脸的日子
你我两人应该过够了,’我说。‘今天就算是个终结。你明白吗?你在伦敦放浪与
我无关,你可以在那里跟费弗尔同居,或是随便找个称心的情夫。在这儿可不行。
不许你在曼陀丽胡来。’
“她沉默了一会,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过后微微一笑说;‘倘若我喜欢在这儿
住,怎么办?’
“‘你应该明白我们的交换条件,’我说。“对于我俩之间那桩该遭天罚的肮
脏买卖,我可是守信用的,对不?你却说话不作数,你以为你可以把我的屋子,我
的家,当作你在伦敦的艳窟吗?我忍气吞声地受够了。上帝作证,吕蓓卡,今天给
你最后一个机会。’
“我记得她把香烟掐熄在沙发旁的烟灰碟里,然后站起身,双手举过头顶伸了
个懒腰。
“‘你说得不错,迈克斯,’她说。‘是时候了,我该掀开新的一页了。’
“她显得非常苍白,非常瘦弱。她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双手塞在裤袋里。穿着
航海服,她像个小男孩,那张娃娃脸同波特切利[注]画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你想过没有?’她说,‘你简直没法拿出像样的证据来指责我。我是说倘
若你想同我离婚,把事情闹到法庭上去。你明白吗?打一开始起,你就没抓住我一
丁点儿的证据。你的朋友,甚至那些仆人,全都相信我们的婚姻美满至极。’
“‘要是我扯着弗兰克出来讲话呢?’我说。‘还有比阿特丽斯。’
“她仰天大笑。‘弗兰克能说我什么呢?’她说。‘你对我了解至深,难道这
点都不明白?至于比阿特丽斯,倘若她出现在证人席上,我一定让她变成一个十足
的嫉妒心很重的街坊泼妇,因为丈夫偶尔昏了头,做了傻事,才来法庭打官司。这
难道不是世上最容易办到的事吗?不,迈克斯,要证明我行为不端,够你费心的了。’
“她把身子的重心压在脚跟上,前后摇晃,双手插在口袋里,嘴上挂着浅笑,
目不转睛看着我。‘你想过吗?我可以让我的贴身女仆丹尼出面,在法庭上立誓提
供任何教给她的证词。而其他的仆人,出于无知的盲从,也都会跟她依样画葫芦在
法庭上宣誓。在他们眼里,我俩是同住曼陀丽的夫妇,对不对?其他人,包括你所
有的朋友,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切人,也都这么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来
证明我们其实没有夫妇关系。’
“她在桌子边沿坐下,晃着两条腿,盯着我看。
“‘我俩扮演恩爱夫妻的角色不是非常成功吗?’她问。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当
时曾盯着她的那只脚看,脚上穿着条纹花样的凉鞋,一前一后摆动不止。看着看着,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头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剧痛起来。
“‘我们两人,我是说丹尼和我,可以让你显得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
低声说。‘使别人不相信你,迈克斯,谁也不会相信你的。’那只脚还在我眼前来
回晃动,那只穿着蓝白相间花纹凉鞋的该死的脚!
“突然,她蹭地滑下桌子,站在我面前,脸上仍然笑容可掬,双手还是插在袋
子里。
“‘假如我有个孩子,迈克斯,’她说,‘不管是你本人还是世上随便哪一个
外人,都将无法证明孩子不是你生的。小家伙将在曼陀丽长大成人,姓你家的贵姓。
到时候你也无计可施啊!等你死了,曼陀丽将自这孩子所有;你根本没法防止这样
的事情发生。财产的继承关系是无法避免的。为了你钟爱的曼陀丽,你当然希望有
个继承人,对不?看着我的儿子躺在栗子树下的童车里,在草坪上玩跳蛙游戏,在
幸福谷捉蝴蝶,你不高兴吗?看着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明白一旦你死了,这
一切将全都归他所有,这难道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吗?迈克斯?’
“她顿了一顿,仍然把身子重量压在脚跟上摇晃,接着又点起一支烟,走去站
在窗边。她开始放声大笑,哈哈地笑个不停,我觉得她好像永远不会住嘴了。‘天
哪,多有趣!’她说。‘真是有趣到极点,妙不可言!对啦,刚才你听没听到我说,
我该掀开新的一页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说这话,那些妄自尊大的本地人,
你家那些该死的佃户,这一来他们肯定会高兴吧?他们会说:这正是我们一直翘首
期望的喜事,德温特夫人!我将做一个十全十美的良母,迈克斯,就好像我始终是
个十全十美的贤妻。谁也看不透其中的秘密,谁也无法了解事实真相。’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脸上挂着微笑,一只手插在口袋子里,另一只手拿
着香烟。我杀死她的时候,她还在笑。我是朝她心窝开枪的,子弹不偏不倚穿心脏
而过。她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盯着我看,脸上慢慢绽开笑容,
两眼睁得滚圆……”
迈克西姆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竟成了低声的耳语;他那被我握着的手冰凉冰
凉。我没敢看他,移开目光盯着身旁地毯上打瞌睡的杰斯珀,它的尾巴不时微微一
甩,敲打着地板。
“我当时忘了,”迈克西姆这时的嗓门压得非常低,声音显出十分的疲惫,一
点不带感情。“开枪杀人竟会流出那么多的血。”
杰斯珀尾巴下面的地毯上有个破洞,是香烟烧坏的。我暗自忖度,这破洞出现
至今不知已有多久。有人说白蜡树皮可用来补地毯。
“我不得不跑到海湾去打水,”迈克西姆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她死时
不在壁炉旁,可在那儿竟然也溅了一片血迹。在她倒下的地方,前后左右更是全成
了血泊。外边起风了。窗子没插销,所以一开一闭。乒乒乓乓碰撞不止。屋子里,
我跪在地上,手拿抹布,身边放着一桶水。”
我不禁想到:还有拍打屋顶的雨水呢!他怎么不记得了?雨点子虽细却密,淅
沥入耳。
“我把她的尸体拖上了船,”他说。“那时是十一点半光景,可能快十二点了。
外面一片漆黑。那晚上没有月光,吹着一阵强劲的西风。我把她的尸体拖进船舱,
扔在那儿,接着只好仓促开船,船尾拖着救生橡皮筏,迎着风浪,驶出小埠头。风
向虽顺,可惜只是阵风。我在海岬的掩护下,正好处在下风头。我记得主帆张到一
暗桅杆上轧住了。你知道,驾船这活儿我已多时不干。我从未随吕蓓卡一起出海。
“我还考虑到潮水的因素,那晚的潮水既急又猛,汹涌冲进小海湾。风像是通
过漏斗从海岬处吹下。我驾着帆船驶过灯塔,进了海湾。我绕着圈子航行,避开那
突出的礁岩。船首的小三角帆在风中啪啪作响,我怎么也没法扣紧帆脚索把它张满。
一阵狂风吹来,猛地把帆脚索从我手里打落,那绳索马上绕着桅杆卷作一团。帆颤
抖着发出巨大的劈啪声。像是有谁在我头顶挥舞鞭子。我记不得在这种场合驾船人
应该如何动作才对,我当时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曾伸手去抓那根帆脚索,可绳索在
我头上随风飘荡。这时迎面又吹来一阵大风,帆船开始向一侧漂去,接近礁岩。天
暗极了。在那漆黑而滑溜的甲板上,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下
到舱里,手里拿着一块大尖铁。要是此刻再不采取行动,就太晚了,因为帆船离礁
岩已很近,如果再漂流六七分钟,就会离开深水。我旋开船壳上的海底阀门,海水
顿时涌进来;我用大尖铁猛击船底木板,其中一块马上裂作两半;我把大尖铁从缺
口处退出,又去猛击另一块底板。海水漫上我的脚面。我让吕蓓卡的尸体留在那儿
的地板上,接着就去把两扇舷窗—一关紧,又把舱门锁上。待我走上甲板,我发现
船离礁岩已不满二十码。我把甲板上的零碎东西扔下海去——一个救生圈、一对长
柄桨、一团绳子。我爬进橡皮筏子,划离帆船,接着又停住桨,回头凝望。帆船仍
在随风漂流,同时又正歪着头逐渐下沉。三角帆还是颤抖不已,打响鞭似地劈啪作
声。我想深夜里倘若有人在悬崖上行走,定会听到这劈啪的帆声。也许海湾远处有
从克里斯港来的渔人,他的小渔船浮在水面像个幽灵,我没法看清。帆船的桅杆开
始摇晃,并出现裂缝。突然,船翻了。与此同时,桅杆拦腰折断。救生圈和长柄桨
从我身旁荡开去,帆船却不见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曾对着帆船原先的位置呆呆看了
好一会儿,然后才划着桨回到小海湾。这时开始下雨了。”
迈克西姆沉吟着,仍然以呆滞的目光望着前方。接着,他转过脸来,看着坐在
他身旁地板上的我。
“这就是全部经过,”他说。“都说完了。我把筏子拴在浮筒上。反正换了她
一定也会这么干。我回到小屋一看,地板被海水冲得湿漉漉的,那也可能是她本人
打扫屋子时洒的水。我沿着小径穿过林子,走回屋来,上了楼梯,来到更衣室。我
还记得自己如何脱衣就寝。屋外风雨凄苦,其势越来越猛。丹弗斯太太来敲门时,
我正坐在床上。我穿着晨衣,走去开门,同她说了几句话。她担心吕蓓卡出什么意
外;我劝她回去睡觉。我把门关上,走回房间,穿着晨衣在窗口坐下,看黑夜里的
倾盆大雨,听海湾里的阵阵涛声。”
我俩就这样一声不吭,坐在藏书室里。我还是执着他冰凉的双手;我不明白罗
伯特怎么还不来收拾茶具。
“那艘船沉没的地方离岸太近,”迈克西姆说。“我原来想把船开到海湾外面。
要是沉在那一带,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沉船太靠近海岸了。”
“都是那艘轮船,”我说。“要不是那艘轮船搁浅,就不会出这桩事,那还不
是照样神不知鬼不觉。”
“沉船大靠近海岸了,”迈克西姆再说一遍。
我俩又沉默了,我开始觉得极度的疲乏。
“我早料到总有一天要出事,”迈克西姆说。“即使在我去埃奇库姆比认那无
名女尸的当儿,我就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最多只不过再等一段日子,挨过一段时
间。到最后吕蓓卡总要得胜。后来我遇上了你,可这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性质,是不?
把爱情倾注在你身上也根本没法改变事情的性质。、吕蓓卡料到自己最终会得胜。
我看见她死时犹在微笑。”
“吕蓓卡死了,”我说。“这一点我们必须记住。吕蓓卡死了,死人不会说话;
死人无法提供证词。她不能再加害于你了。”
“可她的尸骸还在,”他说。“而且已被潜水员发现,就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们可以向别人解释,”我说。“得想个法儿自圆其说才行。那尸体是谁,
你不认识;那人你以前从来没见过。”
“可她的衣物在船舱里,”他说。“还有手上的戒指。即使衣服已被海水消蚀,
还会有别的线索。这不是海难事故中受害者的尸体,并没有在岸石上撞得支离破碎。
没人进过那船舱,那天晚上我把她扔在舱里,她一定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那儿的
地板上。几个月以来,沉船一直在老地方,谁也没去动它一动。帆船就在原先沉没
的地点,躺在海底。”
“泡在水里的尸体是要腐烂的,对不?”我压低嗓子问。“就算没人去动过尸
体,海水也一定把她消蚀了,对不?”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有没有办法去打听一下,探明真相?”我问。
“明天早晨五点半,潜水员还要下水去,”迈克西姆说。“塞尔已作了布置,
准备设法把帆船打捞上来。到时候,左近不会有人围观。但我得跟他们一起去走一
遭。他说好派汽艇到小海湾来接我。明天早晨五点半。”
“把你接了去之后又怎么样呢?”我问。“要是把船打捞上来,下一步会发生
什么事?”
“塞尔准备把他们的大驳船泊在海口的深水处。要是沉船的船木还没腐烂,整
艘船还没解体,他就可以用起重机把船吊起,装进驳船,驶回克里斯。塞尔说,他
计划把驳船泊在一条人迹不至的小河的源头,那是个僻静的去处,离克里斯港有一
半路程。那地方船只进出方便,可退潮时一片淤泥,游客没法把船划过去。所以,
使用那一片水域的将只有我们几个。他说,得先把帆船里的水抽空,把船弄干净。
同时,他还要去找一名医生来。”
“找他干吗?”我问。“找医生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要是他们认出那是吕蓓卡的尸体,你就说上次那具女尸你认错了,”我说。
“你得讲清楚,埋进墓穴的女尸是个错误,一个可怕的大错。你还得说明白,去埃
奇库姆比认尸的那天,你正发病,晕头转向,不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但是即
便在当时,你也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认准了。整个儿事情是个错误,仅此而已。
你就这么说,好不好?”
“好,”他说。“好的。”
“他们抓不住你的把柄,”我说。“那天夜里没有人看见你。出事时你已上床
了。他们什么证据也没有。这事除了你我两人,谁也不知道,甚至连弗兰克也一无
所知。这世界上,迈克西姆,只有你我两人知情。”
“是的,”他说。“是这样。”
“人们会以为船是倾侧着沉没的,当时她恰好在舱里,”我说。“人们会设想,
她下舱去是想找根绳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在她下舱的那工夫,海岬处吹来一阵
狂风,船一个翻身,把吕蓓卡反锁在里面。大家都会这样想的,是不是?”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突然间,藏书室背后的小房间里,电话铃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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