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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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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别人把杰拉德的尸体运了回来,此时戈珍还闭门未出。她看到窗外几
个男人抬着什么重负踏雪走来。她静静地坐着磨时间。 
  有人敲门。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轻柔地很有礼貌地说: 
  “夫人,他们找到了他!” 
  “他死了?” 
  “是的,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戈珍不知说什么好。她应该说什么呢?她做何感想?她该做什么?他们指望她
做什么?她茫然无措,露出一副冷漠相。 
  “谢谢,”说完她关上了卧室的门。那女人窝着火走开了。没有一句话,没有
一滴泪,戈珍就是这么冷,一个冷酷的女人。 
  戈珍继续在屋里坐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怎么办?她哭不出来,也不能
闹一通。她无法改变自己。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躲着别人。她的一招儿就是避免介
入这事。然后她给厄秀拉和伯金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 
  下午,她突然起身去找洛克。她害怕地朝杰拉德住过的屋子瞟了一眼。她无论
如何是不会再进那间屋了。 
  她看到洛克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就径直向他走过去。 
  “是真的吗?”她问。 
  他抬头看看他,苦笑一下,耸耸肩。 
  “真的吗?”他重复道。 
  “不是我们害的他吧?”她问。 
  他不喜欢她这副样子。他疲乏地耸耸肩道: 
  “可是,事儿是出了。” 
  她看看他。他颓唐地坐着,同她一样冷漠无情,倍觉无聊。我的天!这是一场
无聊的悲剧,无聊,无聊透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去等厄秀拉和伯金。她想离开这儿,一个心眼儿要离开这儿。
除非离开这儿,否则她就无法思想,没有感觉,不脱离这种境况她就完了。 
  一天过去了。翌日。她听到一阵雪橇声响。随后看到厄秀拉和伯金从高坡上滑
下来,她想躲开他们。 
  厄秀拉直奔她而来。 
  “戈珍!”她叫着,泪水淌下了面颊。她一下子搂住了妹妹。戈珍把脸埋进她
的怀中,可她仍然无法摆脱心头那冷酷、嘲弄人的魔鬼。 
  “哈,哈!”她想,“这种表现最恰当。” 
  可她哭不出来。看着戈珍那冷漠之情,苍白的脸,厄秀拉的泪泉也干涸了。一
时间,姐妹二人竟无言以对。 
  “把你们又拉到这儿来是不是太可恶了?”戈珍终于说。 
  厄秀拉十分吃惊地抬头看着戈珍。 
  “我可没这么想。”她说。 
  “我觉得把你们叫来,真太难为你们了,”戈珍说,“可我简直不能见人。这
事儿太让我无法忍受了。” 
  “是啊,”厄秀拉说着,心里发凉。 
  伯金敲敲门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向
她伸出手说: 
  “这次旅行算结束了。” 
  戈珍有点害怕地看看他。 
  三个人都沉默了,没什么可说的。最后还是厄秀拉小声问: 
  “你见过他了?” 
  伯金看看厄秀拉,目光冷酷得很。他没回答。 
  “你见过他了?”她重复道。 
  “见了。”他冷冷地说。 
  然后他看看戈珍。 
  “你都做了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 
  她感到恶心,回避回答任何问题。 
  “洛克说,你们在路德巴亨谷底坐在雪橇上时,杰拉德来找你,你们吵了一架
,杰拉德就走了。你们为什么吵?我最好知道一下,如果当局来调查,我也好说点
什么。” 
  戈珍面色苍白,象个孩子似地看看他,心烦意乱,一言不发。 
  “我们根本就没吵,”她说,“他把洛克打倒,打晕,还差点掐死我,然后他
就走了。 
  可她心里却对自己说: 
  “这是永恒的三角恋的绝妙例子!”但她明白,这场斗争是杰拉德和她之间的
斗争,第三者插足只是个偶然现象——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偶然,但毕竟是个偶然。
就让他们把这事当成三角恋的一例吧,是三人的仇恨所致。对他们来说这样更容易
理解。 
  伯金冷漠地走开了。但她知道他无论如何总会替她出把力,他会帮忙帮到底的
。她情不自禁轻蔑地笑了。让他去干吧,反正他是关心别人的好榜样。 
  伯金又去看杰拉德。他爱过他。可一看到那具纹丝不动的尸体他又感到厌恶。
这尸体冰冷、僵硬,令伯金五脏发凉。 
  他站在那儿,看着冻僵的杰拉德。 
  这是一个冻死的男性。他让伯金想起一只冻死的兔子,象一块木板冻在雪地上
。他拣起那兔子时,它早已冻成了一块干木头。现在,杰拉德也象一块冻僵的木块
,缩着身子似乎是在睡,可他明显得僵硬了,硬得吓人。伯金感到十分恐惧。这房
子得弄暖和点才行,尸首得化一化,否则一拉直,他的四肢就会象玻璃或木头一样
碎裂。 
  他伸手去抚摸那张死者的脸,那脸上被冰雪划出的伤口令他五内俱焚。他怀疑
自己是否也冻住了。自己的内心冻住了。棕色短髭下,鼻孔已不再喷出生命的气息
。这就是杰拉德! 
  他又摸了摸那冰冷的尸体和那冻得闪闪发亮、刺人的黄头发。头发冰凉,几乎
象毒药一样可怕。伯金的心冻住了。他爱过杰拉德。现在他看着这张颜色奇特、形
状奇特的脸。他鼻子不大,很漂亮地向上翘着,面颊很有男子气。这张脸冻得象一
块石头。可不管怎么说他是爱过他的。这让人做何感想啊?他的头脑开始感到冻结
了,他的血液也开始变成冰水。真冷,一种沉重的,刺人的冰冷力量从外界压向他
的四肢,而他的体内也开始冻结,他的心,他的内脏都开始封冻了。 
  他踏着雪上了山坡去看出事地点。他终于来到了山谷下为悬崖包围的大盆地中
。这天天色阴沉沉的,已经三天了,一直这么阴沉、这么寂静。四下里一片惨白、
冰冷、毫无生气,只有绵绵不断的黑色岩石象树根一样凸出来,有的地方那黑石又
象一张张裸脸。远处,一面山坡从山顶上铺下来,坡上布满了滚下的黑色岩石。 

  这儿就象一只被石头和白雪包围的浅谷。杰拉德就在这里睡过去了。远处,导
游们已经把铁桩深深打入雪墙之中,这样他们可以拉着栓在铁桩上的大绳索上到巨
大的雪墙顶上,攀上天际下凸兀的山顶,玛丽安乎特旅馆就在山顶的一片乱石丛中
。周围的雪峰象剑戟一样直刺苍穹。 
  杰拉德本来可以发现这根绳索,可以凭借它上到山顶。他可能听到了玛丽安乎
特旅馆中的狗吠,可以在那儿找到住处。他本来可以滑下南面的悬崖,落到下面长
满松柏的黑色深谷中,落到通往意大利的大路上。 
  他可能!那又会怎样?大路!南面?意大利?然后又会怎样?难道那就是出路
?那是另一条死路。伯金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在高处看着峰顶和向南的通路。往南走
,去意大利有什么好?走上那条老而又老的大路吗? 
  他转过身。要么心碎裂,要么别再忧虑。最好是别再忧虑,不管创造人和宇宙
的是什么神秘物,它终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有它自身的伟大目标,人并
非它的评判标准,让那庞大的、具有创造性的非人的神秘去解决一切问题吧。最好
是我行我素,不与这宇宙发生联系。 
  “没有人类就没有上帝”。这是一位法国宗教大师的话。不过这话并不符合实
际。没有人上帝照样存在,没有鱼龙和蛀牙象,上帝照样存在。那些怪物无法创造
和发展了,所以上帝这个神秘的造物主就抛弃了它们。同样,如果人也无法创造、
变化和发展,上帝也会抛弃他们。上帝这永恒的神秘造物主可以抛弃人,用另一种
更优秀的生命取代人类,就象马取代了蛀牙象一样。 
  想想这些,伯金感到莫大的安慰。如果人类发展到了尽头,耗尽了自身的力量
,那永恒的神秘造物主就会创造出另一类更优秀、更奇妙、更新颖、更可爱的生命
来继续造物主创造的意图。这场戏永远也唱不完。创造的神秘永远是深不可测、无
不正确,永不衰竭的,永远是这样。种族和物种出现了又消亡了,但总有会新的、
更好或同样好的崛起,总会有奇迹诞生。创造的源泉是不会干涸的,谁也找不到它
。它没有局限。它可以创造奇迹,按自己的时间表创造出全新的种族,新型的意识
,新型的肉体和新的生命统一体。与创造的神秘相比,人是太微不足道了。让人的
脉搏从那神秘处跳起来,这是如此完美,难以名状的满足。至于是否是人倒无关紧
要。那完美的脉搏是与难以名状的生命和神秘、未来的物种一起跳动的。 
  伯金又回到杰拉德身旁。他进了屋坐在床上。这里弥漫着死人气和阴冷气息。
 
      “凯撒大帝死了,变成了泥土, 
  他会堵住一个洞挡风。”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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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杰拉德的躯体没有一点反应。他这个人已变成了一堆陌生、冰冷的东西——就
这些。他死了! 
  伯金异常疲惫地走开了,去处理一天的事物。他默默地、毫不费力地做他的事
。去吼叫、哀伤、兴师动众——这都晚了。最好是保持沉默、耐心地忍受痛苦。 

  可是到了晚上,他被心中的欲望驱使着,手持蜡烛又进来了。他又看到了杰拉
德,他的心突然缩紧,蜡烛从手中滑落,他抽啜着,泪水淆然而下。他坐在椅子上
,突然的感情爆发令他浑身颤抖起来。随他进来的厄秀拉看到他垂头而坐,浑身抽
搐,边落泪、边奇异地哭泣,吓得退了回去。 
  “我并不想这样,并不想这样,”他哭着自言自语。厄秀拉不禁想起德国皇帝
的话:“我并不想这么做。”她几乎是恐惧地看着伯金。 
  伯金突然安静下来。可他仍然垂着头把脸埋在胸前,偷偷用手指抹去泪水。随
后他突然抬起头,黑色、复仇样的目光直刺厄秀拉。 
  “他那时应该爱我,”他说,“我曾表示过。” 
  她脸色苍白,恐惧、咬着牙说: 
  “即使如此又会怎么样?!” 
  “会不一样的!”他说,“就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撇下她,转脸去看杰拉德。他奇怪地抬着头,就象一个傲岸对待辱没他的人
那样昂着头凝视杰拉德那冰冷、僵死的脸。他的脸发青,就象一根冷箭刺穿活人的
心灵。冰冷、僵死的东西!伯金记起杰拉德曾热切地握住他的手表达对他的无限爱
恋,那一瞬间说明了一切。只那么一下就松开了,永远松开了手。如果他仍忠于那
一下紧紧的握手,死亡并不能改变一切。那死去的和正在死去仍然可以爱,可以相
互信任,他们不会死,他们仍活在所爱者的心中。杰拉德死后仍旧同伯金一起在精
神上共存。他可以和朋友在一起,他的生命在伯金身上继续存在。 
  可现在他是死了,就象一团泥、象一块蓝色、可以溶化的冰。伯金看看他苍白
的手指,都不能动了。这让他想起他见过的一匹死马:一堆雄性的死肉,令人恶心
。他又想起他所爱的人那张英俊的脸,他死时仍信服那神秘物。那张脸很英俊,没
有人会说它冷漠、僵死。一想起它,你就会相信造物主,心中就会因为对生活有了
新的、深刻的信念而温暖。 
  可是杰拉德!他不相信生活!他去了,他的心是冰冻的,几乎跳动不起来。他
父亲当年死时,那充满希冀的表情令人心碎。可杰拉德却是这种可怕的冷漠、僵死
相。伯金把他的脸看了又看。 
  厄秀拉在一旁观察着这个活人如何凝视死人那冻僵了的脸。活人和死人的脸都
那么毫无表情。紧张的空气中蜡烛爆着火花。 
  “还没看够吗?”她问。 
  他站起身来。 
  “这真让我难受,”他说。 
  “什么——他的死?”她问。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没回答。 
  “还有我呢。”她说。 
  他笑笑,吻着她说: 
  “如果我死了,你会知道我并没离开你。” 
  “那我呢?”她叫道。 
  “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他说,“咱们不必因为死而绝望。” 
  她握住他的手说: 
  “可是杰拉德的死让你绝望吗?” 
  “是的。”他说。 
  说完他们就走了。杰拉德的尸体被带回英国埋了,是伯金、厄秀拉和杰拉德的
一个弟弟送他回去的。克里奇家的兄弟姐妹坚持要把他葬在英国。而伯金则想让他
留在阿尔卑斯雪山上。但是克里奇家不同意,态度很坚决。 
  戈珍去了德累斯顿。也没写封详细点的信来。厄秀拉和伯金在磨坊的住处住了
一二个星期,心境都很平静。 
  “你需要杰拉德吗?”一天晚上她问他。 
  “需要。”他说。 
  “有我,你还不够吗?”她问。 
  “不够,”他说,“作为女人,你对我来说足够了。你对我来说就是所有的女
人。可我需要一个男性朋友,如同你我是永恒的朋友一样,他也是我永恒的朋友。
” 
  “我为什么让你不满足呢?”她问,“你对我来说足够了。 
  除了你我谁也不再想了。为什么你就跟我不一样呢?” 
  “有了你,我可以不需要别人过一辈子,不需要别的亲密关系。可要让我的生
活更完整,真正幸福,我还需要同另一个男子结成永恒的同盟,这是另一种爱。”
他说。 
  “我不相信,”她说,“这是固执,是一种理念,是变态。” 
  “那——” 
  “你不可能有两种爱。为什么要这样!” 
  “似乎我不能,”他说,“可我想这样。” 
  “你无法这样,因为这是假的,不可能的。”她说。 
  “可我不信。”他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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