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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我们遇见一个老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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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特笠先生看见铁泼窝姆勋爵这么客气,不消说高兴的了不得。第二天早上吃
早饭的时候,他就对大家说,他觉得这次到过的地方,只有本浦聂格尔最有趣。这
印度文官的心思和手段是瞒不过人的,都宾看见他仿佛是个内行似的,开口就谈铁
泼窝姆堡的掌故和这家的人物,知道他一早起来已经翻过随身带着的《缙绅录》,
肚里暗暗好笑,由此可见他也是个外面老实、心里调皮的家伙。乔斯说他从前见过
铁泼窝姆勋爵的父亲巴格威格伯爵。他说他没有记错,那一次见面是在——在宫廷
集会上,难道都宾不记得了吗?外交官没有失约,果真跑来拜访他们;乔斯对他恭
而敬之,深深的行礼,这位小公使一辈子没有几回受到这么殷勤的款待。他大人一
到,乔斯就对基希使个眼色。基希是早经吩咐过的,立刻出去预备了好些冷肉、糖
酱和别的美味食品,做几盘子托进来。乔斯先生殷殷勤勤的劝他高贵的客人赏光。
 
  铁泼窝姆呢,只要能够欣赏奥斯本太太明亮的眼睛(她脸色又鲜艳,在白天也
一点儿不显得衰老)——他只要能和奥斯本太太周旋,就很愿意接受乔斯的邀请,
巴不得多留一会儿。他口儿很乖滑,向乔斯问了一两个关于印度和当地跳舞女郎的
问题,和爱米说起隔夜在她身边的漂亮男孩子,又奉承她说她轰动了整个戏院,爱
米听了大出意外。他又讨好都宾,跟他谈起过去的战事,以及本浦聂格尔大公爵接
位之前带领了本国军队建立的功绩。 
  铁泼窝姆勋爵受遗传的影响,性格很风流。他自信承他看得上眼的女人,没有
一个不爱他,心上着实得意。那天他告别的时候,满心以为自己俏皮的口角和迷人
的相貌已经使爱米对他十分倾倒,回到家里就写了一封短信给她,说了不少好听的
话。只可惜爱米并没有给他迷住。她看见铁泼窝姆笑得呲牙裂齿,挤眉弄眼,手里
拿着洒香水的细麻纱手帕,脚上穿了高跟的漆皮皮鞋,只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他
说的奉承话儿,她倒有一大半听不懂。她见的世面不多,从来不曾碰见过专门逢迎
太太小姐的男人。在她看来,勋爵的举止古怪得很,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这样的
人真是件希罕物儿,不过要她赏识是不能够的了。乔斯呢,恰好相反,欢喜的了不
得。他说:“勋爵待人多和气。他说他还要把他的医生荐给我呢,瞧他的心肠多好
!基希,马上把我们的名片送到特·施乐塞尔巴克伯爵家里去。少佐和我快要进宫
觐见了,反正是能早去就早去。基希,把我的制服拿出来——把我们两个人的制服
都拿出来。每个英国的上等人,无论到了什么国家,不但应该去拜会本国国王派出
来的代表,而且应该去参见当地的君主,这一点儿礼节是不能免的。” 
  替铁泼窝姆看病的冯·格劳白医生也就是大公爵的御医。他说的话马上叫乔斯
相信本浦聂格尔的矿泉和冯·格劳白特殊的医疗法准能使他身材瘦小,重获青春。
他说:“去年这儿来了一位英国的将军,叫做白尔格莱将军。他比你胖一倍,可是
三个月之后他回国的时候,一点也不胖了。我给他看了两个月病,他就能跟格劳白
男爵夫人一块儿跳舞。” 
  乔斯决定在这可爱的地方住一秋天。医生和代理公使劝他留下,当地又有矿泉
,又有王宫,因此他的主意就定了。铁泼窝姆非常守信,一点不错日子,第二天就
引着乔斯和少佐去觐见了维克多·奥里利斯第十七,由宫廷司礼官特·施乐塞尔巴
克伯爵把他们领到国君面前。 
  大公爵立刻邀他们进宫去吃饭。他们准备留在当地的消息一传出去,本城最高
贵的命妇一起都来拜会奥斯本太太。这些人里头虽然有极穷的,可是头衔都不小,
至少也是男爵夫人。乔斯的得意真是难以言语形容。他写信给俱乐部里的契德内,
说德国人非常看重英国在印度设立的民政部;他不久就要把印度人刺野猪的方法教
给他的朋友施乐塞尔巴克伯爵;还说他的尊贵的朋友大公爵和公爵夫人待人真是厚
道客气得无以复加。 
  爱米也进宫见了这些贵人。在宫廷里,规定有几天是不能穿孝服的,因此她穿
了粉红硬绸的长袍,胸前戴了她哥哥送的金刚钻首饰。这么一打扮,她显得真美丽
,公爵和他宫廷里的人都不住口的赞叹。少佐以前差不多从来不看见她穿晚礼服,
不消说十分夸奖,赌咒说她看上去还不到二十五岁。 
  她穿了这件礼服和都宾少佐一同跳了一次波兰舞。这种跳舞不难,乔斯先生和
施乐塞尔巴克伯爵夫人也合跳了一场,觉得十分荣幸。伯爵夫人是个驼背老太太,
国内有十六家贵族是她近亲,他们的纹章她有权使用。德国各个皇族之中,倒有一
半是她的亲戚本家。 
  本浦聂格尔公国的位置在一个丰腴的山谷里,闪闪发光的本浦河贯穿全境,灌
溉得国内的土壤十分肥沃。这条小河流入莱茵河,可是我手边没有地图,不能告诉
你两条河的汇合点究竟在哪里。在有些地方,河上可以载得起渡船,有些地方,水
力大得可以转动风车。前两代的大公爵,那威名远播的维克多·奥里利斯十四,曾
经在本浦聂格尔境内造了一座壮丽的大桥,桥上有他自己的像,四面围绕着许多水
神,以及各种胜利、和平、繁荣、富强的标记。他一脚踏住匍匐在地上的土耳其人
,恰巧踩在他脖子上(根据历史记载,在索皮哀斯基①解放维也纳的时候,公爵曾
经和一个土耳其步兵对打,一刀把对手刺个透明窟窿)。地下的回教徒疼得难受,
一副嘴脸非常可怕,可是公爵一些儿不在乎,一面和颜悦色的微笑着,一面把指挥
棍指着奥里利斯广场。当时他正在广场上着手建造一所新的宫殿。如果伟大的公爵
有足够的资金把宫殿造完的话,准是当代的奇观。不幸他手头短钱,蒙泊莱齐皇宫
(老实的德国人管它叫蒙勃莱齐)也就没有完工。那场地和花园给当今的宫廷中人
应用,也不过太大十倍,光彩是大不如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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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波兰王约翰三世(1624—96)。 
  宫里的花园原指望布置得比法国凡尔赛宫的花园更加精美。在许多平台树丛中
间,至今有几个巨大的喷泉,塑的人像都取材于寓言神话。每逢节日,这些喷泉便
大喷特喷,气势那么浩大,叫人看了心惊胆战。花园里有一个脱劳夫尼厄斯的山洞
①,里面有几个铅做的脱拉哀顿②,不但能喷水,而且在他们的铅海螺里会发出可
怕的呻吟。此外还有水神的浴池和仿造的尼亚嘉拉大瀑布,从附近赶来凑热闹的人
都看得不住口的赞叹。每年议院开会有市集的当儿,或是碰上节日——在这快乐的
小国里,凡是王公们的生日或是结婚纪念日都得庆祝——四面八方的人便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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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脱劳夫尼厄斯(Trophonius)是波衣细亚的王子,和他兄弟阿加米地斯在本
国为哈利亚的国王造了一个库房。后来两兄弟同去抢劫库里的财宝,阿加米地斯掉
入陷阱,脱劳夫尼厄斯为避免被人识破起见,把兄弟杀死,割下了他的头。此后他
本人给太阳神亚波罗处死,死后时常显灵为凡人解答难题,凡去求他指示的,便到
为他特设的山洞里去。 
  ②海神波沙哀登之子,通常的图画中,他总在吹海螺。 
  公国方圆差不多有十里,每逢节日假期,公国里各镇的人都聚到王宫附近——
包尔根镇在公国西面边境,和普鲁士抗衡;格罗维兹镇沿本浦河,和对岸包曾泰尔
公国相望,公爵的猎屋就在那里。除去这三个大镇①,快乐的公国里还散布着许多
小村庄,从这些村里,还有本浦河旁的农庄和磨坊里,来的人也不少。女的穿着红
裙子,戴着丝绒帽子,男的戴着三角帽,口里衔着烟斗,都来赶集,参加各种喜庆
宴乐。到那时,各戏院都免费开放,蒙勃莱齐宫的喷泉也喷起水来了,也幸而有那
么许多人一起看,独自一个人瞧着这些怪可怕的东西不要害怕吗?一群群的人里面
还有走江湖的和骑马往来各地献技的卖艺人。公爵对于其中一个跑解马的女人非常
倾倒,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大家叫她“随军小贩”,据说她是法国方面的间谍。
这时候,王宫也开放了,老百姓们可以在宫里穿来穿去,高兴得不得了,看着光滑
的地板和讲究的帘子帐幔赞叹不置。宫里那么许多房间,每间房里都有一个痰盂,
在他们看来也很了不起。在蒙勃莱齐宫里还有一座阁,是维克多·奥里利斯十五所
布置的。这位大公爵很了不起,可是太爱享乐,听说这座阁瑰丽奇巧到极点,说不
尽有多少好看。墙上画着酒神巴克斯和亚丽亚纳②的故事。门口装着一个绞盘,桌
子自动转出转进,客人们可以不用佣人伺候,自己拿东西吃。可是奥里利斯十五死
后,他的妻子巴蓓兰就把这地方关闭起来了。巴蓓兰是包尔根皇室的公主,为人谨
严,信教非常虔诚,她丈夫耽于逸乐,在志得意满的时候死掉了,那时她的光芒万
丈的儿子还没有成年,就由她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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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第三个大镇便是首都。 
  ②亚丽亚纳(Ariadne)是克利蒂王的女儿,她救出英雄蒂修斯之后,又被蒂
修斯所遗弃,以后就嫁给酒神,有的传说说她上吊死了。 
  在德国境内这一带地方,本浦聂格尔公国的戏院是有名的。当今大公爵年轻的
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编写的歌剧在戏院上演,因此戏院的名声低落了一些。据说有
一回,公爵去听乐队演习,嫌乐队领班指挥的太慢,气冲冲的走上去把一个双簧管
兜头砸下去,把乐器都砸坏了。那时索菲亚公爵夫人也常写家庭喜剧,想来必定是
极其沉闷的作品。可是现在不同了,大公爵的音乐不再当众演奏,公爵夫人的剧本
,也只在外国贵宾到他们那空气和睦的宫里拜访的时候才上演。 
  他们的宫廷里着实豪华,生活也很舒服。有跳舞会的时候,哪怕有四百个客人
吃晚饭,每四位客人就有一个穿花边红号衣的听差伺候着,用的碗盏器皿都是银子
的。宫里三日两头儿请客,大宴会小宴会逐日进行着。公爵有他的侍从和掌马的官
员,公爵夫人也有她的宫女和管衣装的女官,像其他大国的国王王后一样。 
  他们国里的政体是开明的独裁制度,也有个议会,可以把专制的气氛冲淡一些
,可是这个议会有时有,有时却没有。我在本浦聂格尔的时候,从来没听见过议会
开会的事情。首相的一家只住一个三楼,外务大臣动用的是贮藏所上面几间舒服的
屋子。军队里有一个出色的乐队,往往也在戏院里帮忙演戏。有时我们在咖啡馆里
吃早饭,一早晨听得他们在对面奥里利斯广场演习,可是到晚上又看见这些好人儿
在戏台上演戏,有时是土耳其装束,脸上涂着胭脂,手里拿了短刀,有时扮成罗马
军士,吹着各种大喇叭,真叫我们觉得好玩。除了乐队之外,军队里还有一大群军
官,大概还有几个兵士。除了经常的步哨,王宫里总有三四个人穿了骑兵服色在站
岗,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骑马。说实话,世界这么平静,要骑兵什么用?再说
,叫骑兵们骑了马上哪儿跑呢? 
  人人都出去拜访邻居,不过所谓“人人”,当然是指贵族而说,那些中产阶级
,我们是不屑理睬的。一星期里头,特·白丝脱夫人请一次客,特·施奴尔巴夫人
抽出一个晚上举行宴会,戏院演两回戏;宫里客气得很,也是每星期请客一次。因
此你的生活真的是连续不断的寻欢作乐,不过作乐的方式是不铺张的,本浦聂格尔
式的就是了。 
  我们的宫里也分党派,有斗争,这是无可否认的。在本浦聂格尔,政治气氛很
浓,各党派里面的仇恨也很深。一党是斯脱伦浦夫派,由我们的公使支持,一党是
莱特伦派,由法国的代理公使特·马加卜先生撑腰。只要英国的公使夸奖了斯脱伦
浦夫夫人——谁也听得出来,她的确比她敌手莱特伦夫人唱得好,比她唱高三个音
符呢——我刚才说,我们这边的公使无论说什么话,法国的外交家便立刻出来反对
。 
  城里的人不属于这一党,便属于那一党。那个姓莱特伦的女人个儿很矮小,的
确长得不难看,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倒也还动听。我也承认斯脱伦浦夫太太年纪不
小了,风采不如从前,而且实在太胖。譬如在《夜行人》的最后一幕,她穿了长睡
衣,手里拿了一盏灯,得从窗子里爬出去,走过磨房里的木板。她费了好大的力气
才勉强挤出窗口,而且木板总给她压得往下直弯,吱娄娄的直响。可是在最后一节
里她唱的多么洪亮!她向埃尔维诺怀里扑过去的时候感情多么丰富!拥抱得又热烈
,差点儿把他闷个半死!而莱特伦那女人呢——这种琐琐碎碎的话还是不说了吧。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个女人等于本浦聂格尔国里英派和法派的两面旗帜,上层社会
也按照对于这两大国家的忠顺而分为亲英亲法两党。 
  在我们这一边,有内务部长,掌马官,公爵的机要秘书,小公爵的教师。至于
外交部长,总指挥的太太,宫廷司礼官夫妇俩,却是法国派。总指挥以前曾在拿破
仑手下当过差,司礼官的太太呢,对于巴黎的时装十分向往;她的帽子时髦得很,
都是特·马加卜先生的当差代她置办的。法国大使馆的秘书是个矮小的格里涅克人
,年纪很轻。他跟魔鬼一般刁,在本地所有的宾客题词簿里都画上铁泼窝姆的讽刺
画。 
  他们的大本营就是本镇另一个客店巴黎旅馆,大家都在那里吃饭。英法两派的
人当面虽然客气,可是老是说俏皮话彼此挖苦,说的话像剃刀一般锋利。那样子真
像从前我在德芬郡见过的两个摔角的力士;他们用力抽打彼此的胫骨,虽然痛得紧
,可是脸上的表情一丝儿不变。铁泼窝姆和马加卜每次向政府递送公文,总要奋力
攻击对手。警如说,我们这边说:“法国公使如果继续在此地任职,势必影响大不
列颠帝国在本浦聂格尔以及德国全部的利益。这人毫无廉耻,不惜捏造诳骗,利用
最阴险的手段达到目的。他曾经屡次在宫廷中散播谣言,中伤我国公使,侮蔑我国
政府,和此间某部长狼狈为奸。某部长才陋识浅,家境贫困,确是人所共知,然而
在本国势力极大,”等等。他们那边却这样说:“特·铁泼窝姆公使具有岛国人特
有的专横和愚昧,对于最伟大的法国横加毁谤。据说他昨日谈起杜·蓓利公爵夫人
,口吻极其轻蔑,又曾经侮辱英勇的昂古莱姆公爵,甚而至于胆敢暗示奥里昂公爵
谋为不轨,企图篡夺皇位。他惯能利用各种手段在宫中树立党羽,威胁不成,继之
以利诱。受他收买或威逼而依附在他左右的走狗不在少数。这种阴险恶毒的小人一
日不去,非但本浦聂格尔不得安宁,德国不得平静,法国的威望,全欧的和睦空气
,也必定受到破坏。”两边都是这一类的话。随便哪一面写了一份特别尖刻的报告
书,消息准会漏出来。 
  冬天到了不久,爱米竟也请起晚饭来了。她做主妇的时候,举止既得体又谦虚
。她请了一个教法文的先生,这人夸奖她发音准确,学得又快。原来很早以前她就
自修过法文文法,为的是好教给乔治。斯脱伦浦夫太太特地来教她唱歌。她的成绩
出众,声音也准。少佐就住在她对面那首相公馆的底下一层,常常在她上课的时候
开了窗子听唱。有些德国的太太天生多情,心地又老实,见了她满心喜欢,和她认
识不久,说话的时候便用最亲昵的称呼。这些虽是小事情,可是都和那一段好时光
有关系。少佐自愿做乔治的老师,教他读凯撒①的文章和做算术。他们还请了一个
德文教师。到傍晚,少佐和乔治骑着马跟在爱米的马车旁边出去散心。爱米胆子太
小,骑马的稍为骑得不稳一些,她就怕得叫喊起来。她的马车里常有个把亲爱的德
国朋友陪着她,乔斯坐在倒座上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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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凯撒(Julius Caesar,公元前100—40)罗马的大将、政治家兼作家。 
  他对于法尼·特·白塔勃罗伯爵小姐很有意思。法尼是个温柔天真的姑娘,是
女牧师会会员,真正的伯爵府上的千金,可是一年的收入不到十镑。她表示能做爱
米丽亚的嫂子真是上天所能赐给她的最大的福气。乔斯在马车和刀叉上本来都有自
己的纹章,如今他很有机会在他自己的纹章旁边再加一个伯爵的家徽和冠冕了,哪
知道偏偏又发生了别的事情。那时正当本浦聂格尔的小公爵和汉堡施里本施洛本的
美貌的哀密莉亚公主结婚,国内有大庆祝。 
  为了这次喜事,德国的小公国铺张得十分阔绰。自从浪费的奥里利斯十四死后
,还没见过这样的排场。附近的王子、公主、贵人,都给请来吃喜酒。在本浦聂格
尔,旅馆里床位的租费涨到五先令一夜。军队得供应卫兵,护卫各位王公大人,人
数简直不够分配。结婚仪式是在公主娘家举行的,小公爵本人没有去,由施乐塞尔
巴克伯爵代表。宫里定做了许多鼻烟壶,送给客人做纪念品(据那些专替宫里当差
的珠宝商人说,他们先把这批鼻烟壶卖给宫里,过后又从客人手里买回来);又颁
发了无数的圣麦格尔勋章给各位贵人。我们的使馆得了许许多多施里本施洛本的圣
加德林纺车式的宝星和绶带。法国的公使却是两种勋章都得了。铁泼窝姆按照国内
规定,不能接受任何勋章,批评法国公使说:“他呀,满身挂满了缎带,仿佛是一
匹拉车的马刚在赛会里得了奖。让他挂着绶带吧。咱们瞧瞧胜利是谁的?”事实上
,这次是英国外交上的成功。法派用尽心计想叫公爵和波兹泰乌生·唐纳维脱一族
缔婚。我们这边当然反对。 
  人人都给请去参加婚礼。沿路扎起了牌楼,挂着花环,欢迎年轻的新娘来临。
圣麦格尔的大喷泉喷出特别浓的酸酒,炮队广场的喷泉喷的是啤酒。宫里的大喷泉
也都开了。花园里场地上竖起许多竿子,顶上用粉红缎带系着表、银叉、大香肠等
等,专为讨好快乐的乡下人,让他们随时爬上去得奖品。乔治也得了一件;他一直
爬到顶上把它拉下来,旁边的闲人看得很高兴。奖品到手之后,他直滑下来,像瀑
布倾泻得一样快。可是得奖在他不过是个彩头儿,转手就把香肠送给旁边一个乡下
人。这人也爬过高竿儿,只差一点就能抓住香肠。后来因为没有成功,伤心得站在
底下呜呜咽咽的哭。 
  法国使馆比我们的使馆多点了六盏彩灯,可是我们的透明画儿可把他们的比下
去了。画上是一对年轻夫妇并肩而行,挑拨离间的坏仙人只得飞去。坏仙人的相貌
活像法国公使,真是滑稽。铁泼窝姆后来升了一级,又得到十字勋章,我看准是为
了这次的功劳。 
  一群群的外国人都来观礼,里面当然也有英国人。除了宫廷主持的舞会,在市
政厅和跳舞厅里也有跳舞会。在市政厅里还特辟一间赌场,里面有轮盘赌和纸牌戏
。由爱姆斯或爱克斯·拉·夏贝尔地方的德国大赌场来主持,在喜事前后一星期中
开赌。军官和本地的居民是不准赌博的;凡是外国人、乡下人、女人,只要愿意赌
输赢,就可以进去。 
  乔杰·奥斯本这个不长进的小东西,口袋里有的是钱,长辈们又都进宫祝贺去
了,便跟着舅舅的向导基希先生到市政厅的跳舞会里去玩。他以前只在巴登巴登的
赌场外面向里看了一眼。那时都宾牵着他,当然不准他赌钱。所以这一回他急煎煎
的跑进赌场,在几张桌子旁边打转,瞧那些庄家和赌客赌钱。赌客里面也有女的,
有些戴着面罩。在狂欢的时候,准许这种特别的自由。 
  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人,穿着一件袒胸露臂的衣服,衣服上一层污光。她戴着
一个黑面罩,眼睛在小孔后面闪闪发光,样子很古怪。她坐在轮盘赌的赌台旁边,
手里拿着一张纸板和一枚针,前面搁着一两个金洋。庄家叫出赢家的颜色和号码,
她就把针在纸板上扎洞,扎的又细心又有规律,每到红的或是黑的筹码转出来一定
的次数之后,她才把自己的钱押上去。她这人真古怪。 
  她虽然细心耐烦,可是常常猜错。庄家冷酷无情的声音唱出什么颜色什么号码
押中,结果她的最后的两个金洋也给庄家的耙子抓了过去。她叹了一口气,耸一耸
露在衣服外面的肩膀,把针戳进纸板,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把手指在桌上敲打着。
她回头看看周围,一眼瞧见乔治天真的脸儿。他正瞧得出神呢,这小无赖!他怎么
可以到那种地方去呢? 
  她一见孩子,眼睛放光,从面罩的小洞后面紧瞧着他,用法文说:“先生,您
没赌过钱?” 
  孩子答道:“没有,太太。”虽然他说的也是法文,那女的一定是从他的口音
里面辨出他是哪一国来的。她用稍微有些外国口气的英文说:“你从来没有赌过钱
——你肯帮我一个小忙吗?” 
  乔杰的脸又红了一红,问道:“什么事?”那时基希先生正在注意红黑筹码,
不留心他的小少爷。 
  “请你替我押一盘。随便你把钱押在什么号码上面都行。”说着,她从胸口掏
出一只钱袋,从钱袋里摸出唯一的金洋塞在乔杰手里。孩子笑着,照她的话把钱押
上去,那号码果然中了。 
  据说初上手赌博的人手气一定好,因为有赌神帮助。 
  她伸手拿了钱,说道:“多谢,多谢。你叫什么名字?”乔杰答道:“我叫奥
斯本。”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口袋里摸出钱来,也预备尝试一下。正在这时候,少
佐和乔斯来了。少佐穿了制服,乔斯打扮得像个公爵,两人刚离了宫里的跳舞会。
有些人觉得宫里的跳舞会太沉闷,宁愿到市政厅来,老早先走了。大约少佐和乔斯
回到家里,发现孩子不在家,才出来找他。少佐立刻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肩膀,
很快的把他从引诱人堕落的赌台旁边拖开去。他回头一看,发现基希像我刚才说的
,正在赌钱,便走上去,责问他怎敢把乔治少爷带到这种地方来。 
  基希先生喝了酒,又在赌钱,因此兴奋得失常,回答道:“别管我的事。一个
人总得玩儿玩儿,妈的。我又不是您雇来的。” 
  少佐见他这种样子,不愿意多说,拉了乔杰就走,一面问乔斯要不要一同回家
。乔斯站在戴面罩的女人旁边瞧得有趣。 
  那时那个女人的赌运相当的好。 
  少佐问道:“乔斯,跟我和乔治一块儿回家吧。” 
  乔斯答道:“我再等一会儿,跟基希那混蛋一起回去。”都宾觉得在孩子面前
应该存个体面,不愿意和乔斯争论,转身带了乔治走回家去。 
  他们出了门一路回去的时候,少佐问孩子说:“你赌钱没有?”孩子回说没有
。 
  “我要你拿名誉做保证,答应我永远不赌钱。” 
  孩子道:“为什么呢?瞧着怪好玩的。”少佐施展口才向他解释为什么不能赌
博,说的话着实动听。他很想引用乔杰父亲的榜样来向他证明赌博的害处,可是不
肯污了朋友身后的名誉,忍住了没有说。他把孩子送到家以后,自己也就回家睡觉
,眼看着孩子的窗口熄了灯光。乔杰的小房间就在爱米丽亚的房间隔壁;再过半小
时,爱米丽亚也关灯安息了。不知道少佐怎么会把时间算计得那么精确。 
  乔斯仍旧逗留在赌台旁边。他并不爱赌,可是难得来一下刺激刺激,也不反对
。他那绣花的礼服背心口袋里反正有好几个拿破仑大金洋在叮当作响。他把手伸过
前面那小女人漂亮的肩膀,在同一个号码上押下一个金钱,两个人都赢了。她往旁
边挪了一挪,让出地位给他,又把自己的长裙从身旁的空椅子上移开,说道:“请
你坐下来,借点儿好运气给我。”她的口音仍旧有些外国腔。刚才乔杰替她赢了一
注钱,她说的“多谢”却是纯粹道地的英国话,和现在的口音不同。大胖子四面看
看,恐怕有爵位的人瞧见他,然后坐下轻轻说道:“啊,嗳,好吧,老天保佑我的
灵魂吧。我运气很好,一定能带好运给你。”接下去又说了些语无伦次的奉承话。
 
  外国腔的面罩问道:“你的输赢大吗?” 
  乔斯神气活现,丢下一块金洋说:“一两个拿破仑一次。”面罩顽顽皮皮的说
:“嗳,等于饭后打一个盹儿罢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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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拿破仑金洋的简写是Nap,打瞌睡也是Nap。 
  她看见乔斯有点儿心慌,接下去用好听的法国口音说道:“你的目的不在赢钱
。我的目的也不在赢钱。我想借赌来麻木自己,好忘掉过去的事,可是没有用。先
生,从前的事我忘不了。你的小外甥长得活脱儿像他爸爸。你没有变——不,你变
了。 
  人人都变了,人人都忘了往事。没有一个人有心肝。” 
  乔斯慌的说道:“老天哪!你是谁呢?” 
  “乔瑟夫·赛特笠,你难道猜不出?”那小女人的声音很凄惨,她脱下面罩,
瞧着乔斯说:“你不记得我了。” 
  乔斯倒抽一口气,说道:“老天爷!你是克劳莱太太!”那女人把手按着他的
手说:“就是利蓓加。”她虽然一直瞧着乔斯,可是并没有和赌台上的动静脱节。
 
  她接下去说:“我住在大象旅社。你只要找特·罗登太太就行。今天我看见亲
爱的爱米丽亚。她真漂亮,样子也快乐。你也是一样!除了我,人人都快乐。我真
命苦啊,乔瑟夫·赛特笠。”她的手一动,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钱从红筹码上移到
黑筹码上,一手还拿着一块手帕擦抹眼睛,手帕上的花边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了。这
次转出来的是红筹码,她的一堆钱输得精光。她说:“来吧,陪我一会儿。咱们是
老朋友,对不对,亲爱的赛特笠先生?” 
  那时基希输得两手空空,便跟着主人走出来。外面有月亮,所有的彩灯闪闪烁
烁,渐渐灭了,我们公使馆门前的透明图画也已经差不多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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