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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多情的和无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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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爱米丽亚小姐通信的先生恐怕是个硬心肠、爱挑剔的人。这位奥斯本中尉不
论走到哪里,总有一大批信件跟着来。在联队的饭间里,大家都为着这件事打趣他
,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命令他的听差只准把信送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有一回,
他随手拿了一封点雪茄烟,把都宾上尉看得又惊又气。照我看来,上尉只要能够得
到这封信,就是叫他拿钱来买也是愿意的。
起先乔治想法子把这段风流逸事保守秘密,只说自己确是跟一个女的有些来往
。斯卜内旗手对斯德博尔旗手说:“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女人了。奥斯本可真有一手
啊!在德美拉拉,有个法官的女儿差点儿为他发疯。在圣·文生,又有个黑白杂种
的美人儿叫派哀小姐的爱上了他。据说他自从回国以后,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唐奇
沃凡尼①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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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奇沃凡尼(Don Giovanni),也就是唐璜(Don Juan),西班牙人,生
在1571年,死在1841年,是调情的能手,出名的浪荡子。历来欧洲的诗人、戏剧家
、音乐家的作品里,多有用他的一生作为题材的。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认为一个男人能够做个“不折不扣的唐奇沃凡尼”,真是了
不起。他们联队里的一群年轻小伙子中间,奥斯本的名气大极了。他运动好,唱歌
好,操练得精采,样样都是有名的。他父亲给他很多零用钱,因此他手笔阔绰。他
的衣服比别人多,也比别人讲究。为他倾倒的人不知多少。他的酒量是全体军官里
面最大的,连海维托帕老统领也不是他的对手。讲到拳击的本事,他比上等兵纳格
尔斯还利害——纳格尔斯曾经在拳击场里正式上过场,若不是他常常喝醉酒,早已
升了下士了。在联队的俱乐部里,不论打棒球,滚木球,他的本领远比别人高强。
他有一匹好马叫“上油的闪电”,在奎倍克赛马的时候,他自己做骑师,赢得了驻
防军奖赏的银杯。崇拜他的人,除了爱米丽亚之外还有不少呢。斯德博尔和斯卜内
把他当作太阳神阿普罗。在都宾眼睛里他就是“神妙的克莱顿”①。奥多少佐太太
也承认这小伙子举止文雅,教她连带着想起卡索尔福加蒂勋爵的二公子费滋吉尔·
福加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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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詹姆士·克莱顿(James Crichton,1560—85?),英国出名的文武全才
。传说他能用十二种不同的语言讨论各种科学上的问题,会写诗,又是极好的剑手
。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一伙人异想天开,编出各种故事来形容这位写信给奥斯本的
女士。有的说她是伦敦的一位公爵夫人,为他堕入情网;有的说她是将军的女儿,
本来已经跟别人订了婚,如今又发狂似的恋上了他;有的说她是议员的太太,曾经
提议坐了四马拉的快车和他私奔。说来说去,反正那女人完全为爱情所左右,这种
狂热的痴情,令人兴奋,令人神往,却也使沾带着的人都丢了体面。随便别人说什
么,奥斯本只是不理睬,让这些小后生——他们有的崇拜他,有的跟他有交情——
替他连连贯贯的编造谎话。
若不是都宾上尉说话不留神,联队里的人决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有一天上尉
在饭堂里吃早饭,外科医生的助手叫卡格尔的,和上面提起的两个宝贝又在对奥斯
本闹恋爱的事作种种猜测。斯德博尔说她是夏洛德皇后宫里的公爵夫人。卡格尔赌
咒说她是个声名狼藉的歌女。都宾听了大怒。他本来不该多嘴,何况嘴里面又塞满
了鸡子儿、黄油和面包,可是他实在忍耐不住,冲口而出说道:“卡格尔,你是个
糊涂蛋。你老是胡说八道,毁坏别人的名誉。奥斯本既不跟公爵夫人私奔,也不去
勾引什么女裁缝。赛特笠小姐是个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们俩早就订婚了。谁要骂赛
特笠小姐,得小心别在我面前骂!”都宾说了这话,满面涨得通红,闭上嘴不响了
,喝茶的时候,几乎没把自己噎死。不到半个钟头,这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联队。
当晚奥多太太就写了一封信到奥多镇给她小姑葛萝薇娜,说是奥斯本不到时机成熟
就订了婚,因此不必急急从都柏林赶出来。
就在当晚,她喝着威士忌调的可可牛奶祝贺他,对他说了一篇很得体的贺辞。
他火得不得了,回家找着了都宾大闹。都宾辞谢了奥多太太的邀请,正在自己屋里
吹笛,说不定还在写情调悲凉的诗句。奥斯本怪他泄漏了秘密,走进来对他叫嚷道
:“谁叫你多嘴把我的事情说给人家听的?凭什么让联队里的人知道我要结婚了?
那个碎嘴子老婆子佩琪·奥多,今天索性在吃晚饭的时候拿着我的名字胡说乱道。
我订婚为什么要她替我宣传?谁要她嚷嚷得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人人都知道!
都宾,你有什么权利告诉人家说我已经订过婚了?
我的事干吗要你管?”
都宾上尉分辩道:“我以为——”
年轻的一个打断他说道:“呸!你以为!我知道我沾你不少光,哼!知道得清
楚着呢!可是别以为你比我大了五岁,你就有权利老是教训我。你那自以为了不起
的腔调儿,算可怜我吗?算照顾我吗?哼,我才不受你这一套儿!哼!可怜我!
照顾我!咱们倒得说说明白我哪点儿不如你!”
都宾上尉插嘴道:“你到底订了婚没有呢?”
“我订婚不订婚与你什么相干?与这儿的人什么相干?”
都宾接下去说道:“你觉得订了婚难为情吗?”
乔治答道:“你有什么权利问我这话?咱们倒得说说明白。”
都宾霍的站起来问道:“老天爷!难道你想解约吗?”
乔治发狠道:“你的意思,就是问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君子人,对不对啊?你近
来对我说话的口气,我受不了!”
“怎么了?乔治,我不过叫你别怠慢这么一个好女孩子。你进城的时候,应该
去看看她,少到圣·詹姆士那儿的赌场里去。”
乔治冷笑一声说:“想来你是要问我讨债。”
都宾答道:“当然,我向来追着你要债的,对不对?这才像宽宏大量的人说的
话。”
乔治心里一阵悔恨,说道:“威廉,别生我的气。天知道你帮我忙的地方可多
了。你帮我渡了几十个难关,那回禁卫军里的克劳莱赢了我那么一大笔钱,全亏了
你,要不然我早就完了。在这一点上我很明白。可是你不该对我那么苛刻,成天教
训我一泡大道理。我很喜欢爱米丽亚。还有,我爱她啰,什么啰,这一套儿我也不
缺。你别生气啊!我知道她十全十美,可是不费心思得来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唉!咱们的联队刚从西印度群岛调回来,我总得放开手乐一下啊。结婚以后我准
会改过。大丈夫一言为定!都宾,别跟我过不去。下个月我爹准会给我好些零用钱
,我还你一百镑得了。现在我就去向海维托帕告假,明天进城瞧爱米丽亚去。得了
,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上尉是好性子,回答道:“乔治,谁能够老生你的气呢?至于银钱的事情呢,
好小子,到我为难的时候你当然肯跟我同甘共苦的。”
“对!都宾,我肯的。”乔治的口气真是慷慨大度,虽然他从来没有多余的钱
分给别人。
“我希望你干完了这些荒唐事就算过了瘾,乔治。那天可怜的爱米小姐问起你
,如果你看见她当时的脸色,准会把所有的弹子都扔个光。你这小混蛋,快去安慰
安慰他吧。你该写封长信给她,随便怎么让她乐一下子。她又不希望什么大好处。
”
中尉志得意满的说道:“我想她一心一意的爱我。”说完,他回到饭堂里找着
了几个爱作乐的朋友一起去消磨那一黄昏。
那时候爱米丽亚正在看月亮。月光照着宁静的勒塞尔广场,也照着奥斯本中尉
所属的契顿姆军营。爱米丽亚望着月亮,心下思量不知她的英雄在干些什么。她想
:“也许他在巡查哨兵,也许在守夜,也许在看护受伤的伙伴。再不然,就是在屋
里冷清清的研究兵法。”她满心的关切仿佛化作生了翅膀的天使,顺着河流直飞到
契顿姆和洛却斯脱,竭力想在乔治的军营里偷看一眼。那时大门已经关上,哨兵不
放闲人出入。我细细想了一想,那可怜的白衣天使倒是进不去的好,因为小伙子们
一面喝着威士忌调的五味酒,一面放开喉咙唱歌,还是不看心净。
奥斯本这小伙子在契顿姆军营里和都宾谈过一席话以后,第二天便要表示自己
守信用,准备进城,都宾上尉听了十分赞赏。奥斯本私下和他朋友说:“我想送点
儿什么给她,可是我爸爸一日不给钱,我就一日没钱花。”都宾不忍看着这样的好
心和慷慨受到挫折,便借给他几镑钱。乔治稍微推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我想他原来倒是打算买一件漂亮的礼物送给爱米丽亚的,可是后来在弗利脱街
下车,看见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只美丽的别针,心痒痒的想要;买了别针之
后,手里所余无几,有了好心也没法使了。反正爱米丽亚需要的并不是礼物。他一
到勒塞尔广场,她就仿佛照着了阳光,脸上登时发亮。他那眼熟的笑容有一股不可
抵抗的魔力,爱米丽亚多少天来牵心挂肚,淌眼抹泪,心里疑疑惑惑,晚上胡思乱
想睡不着,一看见他,顷刻之间把一切忧虑都忘得精光。他站在客厅门口对她满面
春风的笑着,样子雄壮得像个天神,连他的胡子也跟天神的一样好看。三菩满面堆
着同情的笑容,说道:“奥斯本上尉来了。”(他替他加了一级)女孩儿吓了一跳
,脸红起来。她本来在窗口的老地方守望,立刻跳起身来。三菩见了连忙退出去。
门一关上,她翩然飞来,伏在乔治·奥斯本中尉的胸口上,仿佛此地才是她的家。
可怜你这喘息未定的小鸟儿,你在树林里挑中了一棵枝干硬直、叶子浓密的好树,
准备在上面做窠,在上面唱歌。你哪里知道,也许这棵树已经被人选中,不久就会
给斫了下来呢?将人比树,原是从古以来沿用的习惯。①
当时乔治很温柔的吻了她的前额和泪光晶莹的眼睛,对她很慈祥很和蔼。她瞧
着他衬衫上的别针(以前从来没见他戴过的),只觉得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
装饰品。
细心的读者看了年轻的奥斯本中尉刚才的行事,听了他和都宾上尉一段简短的
谈话,大概已经明白他的为人。一个看破世情的法国人曾经说过,在恋爱的过程中
,两个当事人,一个主动的爱人,另外的一个不过是开恩赏脸让对方来爱自己。那
痴情的种子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有些着了迷的情郎瞧着心爱的女人样样
都好;她麻木不仁,只说是端庄;她痴呆混沌,只说是姑娘家腼腆贞静。总而言之
,明明一只呆雁,偏要算是天鹅。那女的呢,自己幻想得天花乱坠,其实所崇拜的
不过是一头驴子。男的是块木头,她就佩服他那大丈夫的纯朴;男的自私自利,她
就崇拜他那男子汉的尊贵;男的是个笨蛋,她只说他不苟言笑,举止庄重;简直像
美丽的蒂妲尼亚仙后对待雅典城里那织布匠②的光景。这类阴错阳差的笑话,都是
我亲眼看见的。毫无疑问的,爱米丽亚相信她的情人是全国最勇敢最出色的人物。
奥斯本中尉的意见也和她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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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诗人荷马《伊利亚特》一书中第十七节,梅尼劳杀死由福勃思,荷马以
狂风吹折橄榄树作比喻。
②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一剧中,仙后眼睛里滴上迷药之后,爱上了一个驴
头人身的怪物。这怪物原是雅典城里的织布匠,给恶作剧的精灵泼克换了个驴头。
他确是爱在外面胡闹,可是年轻人像他一样的多的是,而且女孩子们宁可要浪
荡子,不喜欢扭扭捏捏的脓包。眼前他仍旧是少年荒唐,但是不久就会改过。如今
大局平靖①,他也想从此脱离军队。因为那科西嘉魔王已给幽禁在爱尔巴岛上,以
后还有什么机会升迁,什么机会炫耀他了不起的武艺和勇气呢?他父亲给他的月钱
加上爱米丽亚的嫁妆,够他们生活了。他准备在乡下找个舒服的去处,适宜于打猎
的地段,经营经营田地,打打猎,两个人快快活活过日子。结了婚仍旧留在军队里
是不行的。难道让乔治·奥斯本太太在小市镇上租两间屋子住下来吗?如果他调到
东、西印度群岛去,那就更糟糕。她只能和一大堆军官混在一起,倒得让奥多太太
对她卖老。奥斯本讲起奥多太太的故事,把爱米丽亚笑的动不得。他太爱她,不忍
叫她跟那讨厌的、俗气的女人在一起。再说,做军人的妻子生活很艰苦,他也舍不
得让她受委屈。他自己倒没有关系——他才不在乎呢!可是他的小宝贝儿却应该在
上流社会出入。做了他的妻子,这点福气是应该享的。他这么提议,爱米丽亚当然
应承下来。他不管说什么她都肯照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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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814年5月30日签订的第一次巴黎和约。
这一对儿年轻男女谈谈说说,架起不知多少空中楼阁。爱米丽亚筹划着怎么布
置各色花园,怎么在乡村里的小路上散步,怎么上教堂,开圣经班等等;乔治却想
着要养狗养马,置备好酒。他们两人就这样很愉快的消磨了两个钟头。中尉只能在
伦敦耽搁一天,而且有许多要紧的事等他去办,便提议叫爱米小姐过他家去跟未来
的大姑小姑一起吃晚饭。爱米丽亚很高兴的接受了他的邀请。他把她带到姊妹那里
,自己去办自己的事了。爱米丽亚那天有说有笑,两位奥斯本小姐大出意外,心想
或许乔治将来真能把她训练得像个样子也说不定。
乔治先在却林市场点心铺子里吃冰淇淋,再到帕尔莫尔大街试外套,又在斯洛
德咖啡馆老店①耽搁一会儿,最后便去拜访加能上尉。他和上尉打弹子,玩了十一
场,赢了八场。等他回到勒塞尔广场,比家里规定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迟了半点钟,
不过兴致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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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店由汤姆士·斯洛德在1692年开设。另有新店,在1760年开设。
奥斯本老先生可不是这样。他从市中心回来,走进客厅,他的两个女儿和那斯
文典雅的乌德小姐都上前来欢迎他。她们看了他的脸色——那张脸总是板着,最好
看的时候也是黄胖浮肿的——她们见他满面怒容,黑眉毛一牵一扯,知道他那宽大
的白背心后面准是藏着一腔心事,烦恼大着呢。爱米丽亚向来和他见面的时候总是
慌得索索抖,那天她走上前来,老头儿很不客气的咕哝了一声,表示跟她打招呼。
他那毛茸茸的大爪子把爱米的小手马马虎虎拉一拉就算了事,然后一脸没好气的样
子,回头向大女儿瞅了一眼。大小姐懂得这眼色就是说:“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忙说道:“爸爸,乔治进城来了。他这会儿在骑兵营,今儿晚上回家吃晚饭。”“
哦,他来了。我可不高兴等他,吉恩。”说了这句话,这位贤明的好人往自己的椅
子里一倒。这间幽雅而且陈设讲究的客厅里静得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法国式
大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仿佛它也有些心慌意乱。
这只大钟的顶上安着黄铜的装饰,塑的是伊菲琪娜亚①做牺牲的故事,那些铜
人儿都是欢欢喜喜的样子。一会儿,钟打五下——那声音又重又深,很像教堂的钟
声——奥斯本先生便把他右边的铃带子狠狠的拉了一下。佣人头儿慌忙从楼下上来
,奥斯本先生对他大声喝道:“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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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希腊军进攻特洛伊的时候,国内的人要讨好狄安娜女神,准备杀死她作为
祭献。女神大发慈悲,一阵风把她摄去。当祭师举刀要杀她的时候,发现祭坛上的
伊菲琪娜亚不见了,只有一腔羊。
佣人答道:“老爷,乔治先生还没有回来。”
奥斯本先生沉着脸说道:“乔治先生干我屁事!混帐!我才是这儿的主人。给
我开饭!”爱米丽亚吓得直哆嗦,其余的三个小姐互相使眼色通了个电报,屋子底
层立刻乖乖的打起铃子催吃饭。铃声一停下来,一家之主不等佣人来请,把手插在
蓝大衣的大口袋里(他的大衣外面钉着一排黄铜扣子),自管自大踏步往楼下走,
一面回头向四个女的瞪了一眼。
她们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跟在父亲后面走下去,其中一位小姐问道:“亲爱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德小姐轻轻答道:“大概是公债跌价。”一群女人不敢作声,战战兢兢的跟
着满面怒容的领队人下去,不声不响的在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吃饭前他粗声祈
祷,听上去只像咒骂。过后当差的上来开了银子的碗碟盖。爱米丽亚怕得直发抖,
因为她恰巧坐在可怕的奥斯本先生旁边,而且乔治不在,桌子这边空了一个位子,
只剩她一个人。
奥斯本先生抓紧了大汤匙,两眼瞅着她,声音阴沉沉的问道:“要汤吗?”他
把汤分给大家,也不说话。
半晌,他开口道:“把赛特笠小姐的汤拿下去。她吃不下去,我也吃不下去。
这种东西简直不能入口。赫格思,把汤给拿掉。吉恩,明天叫那厨子滚蛋。”
奥斯本先生骂完了汤,又骂鱼。简短的批评都是不留情的挖苦。他狠狠的咒骂
别灵斯该脱鱼市场,那股蛮劲儿倒跟市场上出来的人不相上下①。此后他又不说话
了,喝了几杯闷酒,脸色越来越凶恶。忽然一阵轻快的打门声,大家知道乔治回家
了,都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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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别灵斯该脱(Billingsgate)是伦敦最大的鱼市场,鱼贩子出名的会骂人。
他说他不能早回家,因为达苟莱将军留他在骑兵营里等了好久。鱼也吧,汤也
吧,不吃都没有关系。随便给他什么都行——他不在乎。羊肉做得妙极了。样样东
西都妙极了。他的随和脾气和他爸爸难说话的样子恰好相反。吃饭的时候他不停口
的谈天说地,大家听了心里都喜欢。不消说有一个人比别人更喜欢,我也不必提名
道姓。
在奥斯本先生的宅子里,每逢沉闷的筵席快完的时候,听差照例献上橘子和酒
;小姐们把这两种东西品评了一番,便打个暗号,大家离开座位,轻轻悄悄的移步
到客厅里去。客厅就在饭间楼上,里面搁着一架横丝大钢琴,腿上镂着花,上面覆
着皮罩子。爱米丽亚希望乔治不久就会上来找她,在钢琴前面坐下弹了几支他最爱
听的圆舞曲(当年这些曲子刚从外国传进来)。可是她使了这小手段却没有把乔治
引上楼来。乔治的心根本不在这些曲子上。弹琴的人失望得很,越弹越没有劲儿,
不久就离开了大钢琴。她的三个朋友搬出她们常奏的一套曲子里头最响亮动听的歌
儿弹给她听,可是她一点儿都听不进去,只坐着发怔,担心不吉利的事情会临到她
头上来。奥斯本老头儿那怒目攒眉的样子本来就够怕人的,可是像这样狠毒的表情
还是第一回看见。他直瞪瞪的瞧着那女孩子走出饭间,仿佛她犯了什么过错。上咖
啡的时候,爱米丽亚心惊肉跳,倒像管酒的赫格思递给她的是一杯毒药。这里面究
竟有什么奥妙呢?唉!这些女人真要命!一见了什么不祥之兆,就牢牢记在心里丢
不开,越是可怕的心思,越加宝贝,仿佛为娘的总是格外宠爱残废的儿女一般。
乔治·奥斯本看见爸爸脸上不开展,心里也在焦急。他实在需要钱,可是父亲
气色不善,眉毛那么拧着,怎么能从他那儿榨得出钱来呢?平常的时候,要讨老头
儿喜欢,只要称赞他的酒,没有不成的。乔治便开口夸他的酒味好。
“我们在西印度群岛从来喝不到您这么好的西班牙白酒。那天您送来的那些,
海维托帕上校拿了三瓶,塞在腰带底下走掉了。”
老头儿答道:“是吗?八先令一瓶呢。”
乔治笑道:“六基尼一打,您卖不卖?有个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也想买呢。
”
老的咕哝道:“哦?希望他买得着。”
“达苟莱将军在契顿姆的时候,海维托帕请他吃早饭,就问我要了些酒。将军
喜欢得了不得,要想买些送给总指挥。他是摄政王的亲信。”
“这酒的确不错,”这么说着,那两条眉毛开展了一些。乔治正想趁他喜欢,
就势提出零用钱的问题,他爸爸却叫他打铃催佣人送红酒上来。老头儿脸上虽然没
有笑容,气色已经和缓了不少。他说:“乔治,咱们尝尝红酒是不是跟白酒一样好
。摄政王肯赏光的话,就请他喝。咱们喝酒的时候,我想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爱米丽亚在楼上心神不宁,听得底下打铃要红酒,觉得铃声中别有含蓄,是个
不吉利的预兆。有些人到处看见预兆,在这么多的预兆里面,当然有几个会应验的
。
老头儿斟了一杯酒,咂着嘴细细尝了一尝,说道:“乔治,我想问你的就是这
个。呃——你跟楼上的那个小女孩子究竟怎么样?”
乔治很得意的笑了一笑说:“我想这件事情很清楚。谁都看得出来。喝!这酒
真不错。”
“谁都看得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咳!您别追得我太紧啊。我不是爱夸口的人。我——呃——我也算不上什么
调情的圣手。可是我坦白说一句,她一心都在我身上,非常的爱我。随便什么人一
看就知道。”
“你自己呢?”
“咦,你不是命令我娶她来着?我难道不是个听话的乖儿子?我们两家的爸爸
早就把这件事放定了。”
“听话的乖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听说你老是和泰困勋爵、骑兵
营的克劳莱上尉、杜西斯先生那一堆人在一伙儿混。小心点儿,哼,小心点儿。”
老头儿说起这些高贵的名字,津津有味。每逢他遇见有身分的人物,便卑躬屈
节,勋爵长,勋爵短,那样子只有英国的自由公民才做得出。他回家之后,立刻拿
出《缙绅录》来把这个人的身世细细看个明白,从此便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在女
儿面前也忍不住提着勋爵的大名卖弄一下。他爬在地上让贵人的光辉照耀着他,仿
佛拿波里的叫化子晒太阳。乔治听见父亲说起这许多名字,心下着忙,生怕自己跟
他们在一起赌博的情形给吹到了老子耳朵里去。幸而他一会儿就放了心,因为那有
年纪的道学先生眉目开朗的说道:“得了,得了,小伙子总脱不了小伙子的本色。
乔治,我的安慰,就是瞧着你的朋友都是上流阶级有身分的人。我希望你和他们来
往,我想你也没有辜负我的心。再说,我的力量也够得到——”
乔治趁势进攻,说道:“多谢您,和大人物在一起来往非得有钱才行。瞧我的
钱袋。”他举起爱米丽亚替他织的小钱包给父亲看,里面只剩一张一镑钞票,还是
都宾借给他的。
“你不会短钱使的。英国商人的儿子决不会没有钱使。乔治,好孩子,我的钱
跟他们的钱一样中用呢。而且我也不死扣着钱不放。明天你到市中心去找我的秘书
巧伯先生,他会给你钱。我只要知道你结交的都是上等人,我也就舍得花钱了,因
为我知道上等人不会走邪路。我这人一点儿不骄傲。我自己出身低微,可是你的机
会好着哪。好好的利用一下吧。多跟贵族子弟来往来往。孩子,他们里面有些还不
如你呢;你能花一基尼的地方,他们一块钱都拿不出。至于女人呢,”(说到这里
,浓眉毛色眯眯的笑了一笑,那样子又狡猾又讨厌)“小伙子都免不了有这一手,
倒也罢了。只有一件事,赌钱是万万行不得的。你要不听话,我的家产一个子儿都
不给你!”
乔治说:“您说的对,爹。”
“闲话少说,爱米丽亚这件事怎么样?乔治,我不懂你干吗不打算高高的攀一
门亲事,只想娶个证券经纪人的女儿。”
乔治夹开榛子吃着说:“这门亲是家里定的。您跟赛特笠先生不知道多少年前
就叫我们订了婚了。”
“这话我倒承认。可是我们在社会上的地位是要变的。当然啰,赛特笠从前帮
我发了财——或者应该这样说:赛特笠给我提了一个头,然后我靠着自己的天才和
能力挣到今天,在伦敦城里蜡烛业同行里面,总算是高人一等的了。我对赛特笠,
也算报过恩了。近来他常常找我帮忙,不信你去瞧瞧我的支票本子。乔治,我私下
和你说一句,赛特笠先生近来在生意上大大的不行。我的总书记巧伯先生也这么说
。巧伯是这里头的老手,伦敦交易所里的动静他比谁都清楚。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
银行的人如今见了赛特笠也想回避。我看他是一个人在胡闹才弄到这步田地的。他
们说小埃密莲号本来是他的,后来给美国私掠舰糖浆号拿了去。反正除非他把爱米
丽亚的十万镑嫁妆拿出来给我瞧过,你就不准娶她。这件事是不能含糊的。我可不
要娶个破产经纪人的女儿进门作媳妇。把酒壶递给我,要不,打铃子让他们把咖啡
送上来也好。”
说着,奥斯本先生翻开晚报来看。乔治知道他父亲的话已经说完,准备打盹儿
了。
他兴兴头头的上楼来找爱米丽亚,那夜对她分外的殷勤,又温存,又肯凑趣,
谈锋又健。他已经有好多时候没有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呢?莫非是
他心肠软,想着她将来的苦命而怜惜她吗?还是因为这宝贝不久就会失去而格外看
重它呢?
此后好几天里面,爱米丽亚咀嚼着那天晚上的情景,回味无穷。她想着乔治说
的话,唱的歌,他的面貌形容,他怎么弯下身子向着她,怎么在远处瞧着她。她觉
得自来在奥斯本家里度过的黄昏,总没有那么短。三菩拿了披肩来接她回去的时候
,她嫌他来的太早,差点儿发火,这真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乔治走来向她告别,温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赶到市中心,找着
了他父亲的总管巧伯先生,要了支票,再转到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银行,把支票换
了满满一口袋现钱。乔治走进银行的时候,恰巧碰见约翰·赛特笠老先生愁眉苦脸
的从行里的客厅里出来。忠厚的老经纪人嗒丧着脸儿,把一双倦眼望着乔治,可是
他的干儿子得意扬扬,根本没有留心到他。往常只要老头儿到银行里去,小白洛克
总是堆着笑送客,那天却不见他出来。
银行的弹簧门关上之后,行里的会计员——他的职务对大家最有益处,就是从
抽屉里数出硬括括的钞票,从铜兜数出一块块的金镑——贵耳先生对右面桌子旁边
那个名叫特拉佛的司账员挤挤眼睛。特拉佛也对他挤挤眼睛,轻轻的说道:
“不行。”
贵耳先生答道:“绝对不行!乔治·奥斯本先生,你的钱怎么个拿法?”乔治
急急的拿了一把钞票塞在衣袋里,当晚在饭堂里就还了都宾五十镑。
也就在那天晚上,爱米丽亚写了一封充满柔情的长信给他。她心里的柔情蜜意
满得止不住往外流,可是一方面她仍旧觉得不放心。她要打听奥斯本先生究竟为什
么生气。是不是因为和他爸爸闹了意见呢?她可怜的爸爸从市中心回来的时候满腔
心事,家里的人都在着急。她写了长长的四页,满纸痴情;她害怕,她又乐观,可
又觉得兆头不大吉祥。
乔治看着信说:“可怜的小爱米——亲爱的小爱米。她多爱我啊!嗳唷,天哪
!那五味酒喝了真头痛。”这话说的不错,小爱米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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