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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岗脱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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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斯丹恩勋爵伦敦的府邸在岗脱广场。岗脱广场通过去就是大岗脱街;
当年毕脱·克劳莱老爵士当权的时候,我们曾经带着利蓓加到那里去过。广场中间
有个小花园,靠栅栏黑黝黝的好多树,再往里一瞧,就看见几个可怜巴巴的女教师
领着脸色青白的小学生在那里兜来兜去,绕着当中荒凉的草坪散步。草地中心是岗
脱勋爵的像,头上戴着假头发,后面三根小辫子,其余的装束又活像罗马的皇帝;
这位勋爵从前在明登打过仗①。岗脱大厦几乎占了广场的一面。其余三面的房子,
又高又大,看上去黑不溜秋,全有些寡居的太夫人的风味。窗框是石头的,有的嵌
着淡红的花纹,窗户是又窄又不舒服。如今这些房子里不大瞧得见灯光,好客的风
气仿佛已经过时,穿花边号衣的听差和举着火把送客的小僮儿也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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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登在西法利亚,七年战争时,法国军队给英、德、俄三国联军在明登打败
。
台阶上面几盏大灯的旁边至今装着用来熄灭火把的空铁盘儿。在广场里现在也
看得见铜牌子了;有几块是医生的,有一块刻着是笛特尔塞克斯郡地方银行的西部
支行,还有一块上刻着英国和欧洲基督教各派大统一促进会办事处,另外还有些别
的牌子。整个广场看上去凄凉得很,斯丹恩勋爵壮丽的第宅也不见得比别的房子有
生气。我只看见过宅子前面高高的围墙和大铁门上生了锈的小棍子,他家的老门房
往往在铁门后面向外东张西望,一张脸又红又肥,老是愁眉哭眼的样子。围墙遮不
了的阁楼和卧房的窗户也露在外面,还有好些烟囱,现在连烟都不大出了。现在的
斯丹恩勋爵嫌岗脱广场太寂寞,宁可住在意大利的那波里,欣赏加波立和维苏维斯
的风光。
新岗脱街下去百来步,通岗脱皇家马房的地方,有一扇并不引人注目的后门,
看上去和别的马房的门没什么两样,可是时常有门窗紧闭的小马车停在门口。这话
是无所不知的汤姆·伊芙斯告诉我的,他还带我去看过那地方。他说:“亲王和波
迪泰①时常在这扇门里进出。玛丽安·克拉克②和某公爵也到这儿来。这扇小门直
通斯丹恩勋爵有名的私室。里面有一间屋子是用象牙和白软缎装饰的,另外一间摆
着乌木家具,配上黑丝绒的窗帘幔子等等,还有一间小小的饭厅,全套陈设都是意
大利庞贝古城中沙勒斯脱③住宅里搬来的古董。墙上的壁画是考思威④的手笔。他
有一间小厨房,里面银的是煎锅,金的是烤肉的叉子。当年‘开明的奥莱昂’⑤和
斯丹恩侯爵两个一起跟翁白勒地方的某某大人物赌钱,赢了他十万镑;那天晚上奥
莱昂公爵就在那厨房里烤野鸡来着。这笔款子一半用来发动法国大革命,一半用来
贿买岗脱家侯爵的封号和勋章。剩下的——”汤姆·伊芙斯是个包打听,下剩的款
子里面每一个先令的去路他全知道,另外搜寻了一肚子掌故,都愿意说给你听,不
过这些都不在本文的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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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迪泰(Perdita)是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里女角色的名字。女伶
玛丽·罗宾逊(Mary Robinson,1758—1800)因演这角色而得名。当时的威尔斯
亲王(后来是乔治第四)对她非常倾倒。
②玛丽安·克拉克是约克公爵的情妇。
③庞贝古城在公元79年被维苏维斯火山灰埋葬,发掘出来的时候街道房屋原封
未动,有几家陈设极其典雅华丽,沙勒斯脱(Sallust)的宅子就是其中之一。
④考思威(Richard Cosway,1740—1821),英国画家。
⑤“开明的奥莱昂”(Louis-Philippe-Joseph,又名Philippe-Egalité
,1747—93),法王路易十六的堂兄弟,是法国大革命中极重要的角色。1790年他
在英国,和威尔斯亲王常在一起吃喝玩乐。
除了伦敦的公馆之外,侯爵在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斯各地都有古堡和府邸。
关于他各处的产业,旅行指南里全有记载。他在夏能海岸有强弩堡,附带还有个树
林子。在威尔斯南部加马登郡有岗脱堡,英王理查第二当年就在那里被俘。在姚克
郡有岗脱莱大厦,里面据说单是供客人吃早饭的银茶壶就有两百个,其余的一切也
都穷奢极侈,跟这势派相称。在汉泊郡还有个静流别墅,算是所有的住宅之中最简
陋的。侯爵死后,别墅里的家具什物由一位有名的拍卖专家当众拍卖,想来大家还
记得那些东西多么讲究;现在那拍卖专家也已经去世了。
斯丹恩侯爵夫人姓开厄里昂。她出身望族,是卡默洛侯爵的一支。他们家的祖
先一直可以追溯到白鲁脱王①到达英伦三岛之前。第一个祖先是古赛尔脱族的教主
,后来信奉了天主教,侯爵家里的人世代相传,没有变过信仰。他们家里的大儿子
都有“潘特拉根”②的封号。男孩子的名字都是亚瑟、厄托、加拉多克,还是从古
以来传下来的老规矩。这些人在历史上参加过皇室阴谋以致丧命的也不少。伊丽莎
白女王就斩了一个叫亚瑟的,因为他不但是腓力普和玛丽③的御前大臣,还替苏格
兰的玛丽女王④传信给她舅舅们,也就是古依斯家的那几个人。这家子还有个子弟
是那了不起的古依斯公爵的手下人,在有名的圣巴塞罗缪阴谋之中⑤很显了些身手
。玛丽女王被监禁的一段时期里面,卡默洛全家暗底下为她出力。后来英国和西班
牙争夺海上霸权,伊丽莎白派他们捐出钱来装配舰队,又因为他们收容神父在家,
咬紧牙关不肯信奉国教,并且和教皇通同一气干些不好的勾当,便时常没收他们的
财产或是派他们出罚金,因此他们也就穷了。到詹姆士接位,他们家出了一个不长
进的儿子,听信了那有名的神学家⑥,改奉新教。他这一软软得正是时候,家里居
然恢复了一部分元气。可是等到却尔士第一登基,那时的卡默洛子爵又重奉天主教
,而且从此继续为他们的信仰斗争和赔钱。只要还有一个斯丢亚的带头作乱或是煽
动叛变,他们就跟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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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传是英国开国之祖。
②潘特拉根(Pendragon)的意思是“为首的毒龙”,古来英国的极权首领都
有这封号。
③玛丽(Mary Ⅰ,1516—58),伊丽莎白女王同父异母的姊姊,在1553—
58年间做英国女王。她维护天主教,残杀新教徒,退位后由伊丽莎白接位。
④玛丽·司徒亚特(Mary Stuart,1542—87),苏格兰女王,是伊丽莎白女
王的才貌双全的表妹,被伊丽莎白监禁十二年以后处死。她的母亲是法国古依斯家
里的人。
⑤当时欧洲新旧教斗争得很剧烈,法王却尔斯第九受了母后的怂恿,在1572年
8月24日圣巴塞罗缪节日大规模屠杀全国的新教徒。古依斯公爵曾在幕后煽动这次
屠杀。
⑥指英王詹姆士第一,因为他以神学家自居。
玛丽·开厄里昂小时在巴黎一个修院办的学校里读书。她的教母就是法国储君
的妃子玛丽·安东尼①。在她最年轻美貌的时候,嫁给了——也有人说是卖给了—
—岗脱勋爵②。他那时正在巴黎,在腓力普·奥莱昂的家里作客,和小姐的哥哥狠
狠的赌了几次,赢的数目实在太大了。岗脱伯爵和灰衣火枪营的特·拉·马希伯爵
(他小时候在宫里当皇后的侍者,一直是皇后的宠臣)那一回的决斗闹得沸沸扬扬
,据说就是因为争夺漂亮的玛丽·开厄里昂小姐。伯爵躺着养伤的时候,她就和岗
脱伯爵结婚了。婚后她住在岗脱大厦,在威尔斯亲王豪华的宫廷里出入,时候虽然
不长,风头是健极了。福克斯特地为她干杯。莫里斯和谢立丹③写了诗颂扬她。莫
姆士白莱④拿出最娴雅的风度对她鞠躬。华尔泊尔⑤夸奖她妩媚。德芬郡公爵夫人
⑥差不多有些妒忌她。无奈她过不惯这种疯狂享乐的生活,心里总觉得害怕,生过
两个儿子之后,便隐居起来,只顾念经修行。斯丹恩勋爵最爱热闹,向来是寻欢作
乐惯了的,如今娶的少奶奶却是这么寡言少语,郁郁不欢,成天乞乞缩缩的样子,
再加她又有许多迷信的习惯,怪不得夫妇俩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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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路易十六之后,在大革命中上断头台处死。
②就是指斯丹恩勋爵,因为当年他还没有得到侯爵的封号。
③谢立丹,见本书430页注①。莫里斯(Charles Morris,1745—1838),诗
人。
④这里指第一代的莫姆士白莱伯爵(Earl of Malmesbury,1746—1820),
英国外交家,出名的风度娴雅。
⑤华尔泊尔(Horace Walpole,1717—97),作家。
⑥德芬郡公爵夫人(Georgiana Cavendish,1757—1806),当时有名的美人
,极有才气,能写诗。
前面提到的汤姆·伊芙斯(他并不是这本历史里面的角色,不过他认识所有伦
敦的大人物,熟悉每家的秘密和新闻)——前面提到的汤姆·伊芙斯还知道斯丹恩
夫人许多别的事情,是真是假,却不得而知了。汤姆常说:“这位太太在她自己家
里受到的委屈说出来气死人。斯丹恩勋爵逼着她和那些邪女人一桌吃饭。拿我来说
,我是宁死不准老婆跟她们来往的。像克拉根白莱太太,契本纳姆太太,还有那法
国秘书的老婆克吕希加茜太太,总而言之,所有他得宠的姘头,侯爵夫人都得招待
。”(汤姆·伊芙斯只要有机会巴结这几位太太,把自己的老婆杀了做祭献也没什
么不愿意;她们对他哈哈腰,或是请他吃顿饭,他就受宠若惊。)“你想,她自己
的出身跟波朋王族一样尊贵,在他们看起来,斯丹恩家里的人不过是做佣人的材料
,只好算暴发户罢咧。说穿了,斯丹恩他们又不是岗脱家的正宗,他们那一支地位
既不显要,来历也不大明白。我且问你,”(请读者别忘了,说话的一直是汤姆·
伊芙斯,)“斯丹恩侯爵夫人是全英国最尊贵的命妇,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难道
肯对丈夫那么依头顺脑吗?哼!告诉你吧,里面还有个秘密呢。大革命以后不是有
好些法国人逃到英国来吗?中间有个特·拉·马希神父,跟比以赛和丁德尼亚一起
牵涉在居贝龙事件①里面,原来他就是一七八六年和斯丹恩决斗的灰衣火枪营的上
校。他一到英国,和斯丹恩侯爵夫人又碰头了。这位又做神父又做上校的特·拉·
马希在白立脱内枪毙之后,斯丹恩夫人才变得极端的虔诚,至今还是这样。当年她
每天去找她的神师神父,一早就上西班牙广场去望弥撒,我还特地去监视她来着—
—我是说我凑巧去过那儿,刚刚碰见她。我看她这辈子准做过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一个人要是没有亏心事,怎么会那样痛苦呢?”汤姆·伊芙斯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
,摇摇头说道:“瞧着吧,如果侯爵没有拿住她的把柄,她也不会那么好说话。”
伊芙斯先生的话也许是靠得住的,看来这位夫人地位虽然高,在家里却着实受
委屈。她外貌尽管镇静,背地里不知怎么受苦呢。弟兄们,谁保得定有钱有势的大
人物不是天天在受罪啊?咱们这些没有地位的人这么一想,倒可以聊以自慰。大莫
克利斯②背后靠的是软缎的靠枕,吃起饭来使的都是金盘子金杯子,可是头顶上可
有一把剑挂在那里,譬如像要债的地保,或是遗传的恶病,或是不可告人的丑事。
这柄剑不时从绣花的幔子后面露出来,好不可怕。它总有一天会掉下来,不偏不倚
,刚刚打中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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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居贝龙是法国西部的小岛。大革命以后逃难在伦敦的法国贵族受了英国首相
毕脱的煽动,企图依靠英国的军力从居贝龙向大陆反攻,比以赛伯爵便是主谋,事
败后逃回英国。丁德尼亚原是法国海军军官,英政府和逃亡的法国贵族之间的关系
就是他拉拢的。
②大莫克利斯(Damocles)是公元前四世纪西西利暴君戴奥尼西斯王(Dion-
ysius)的朝臣,传说他羡慕戴奥尼西斯的尊荣富贵,戴奥尼西斯叫他尝尝做君主
的滋味,请他坐在首位享用好酒好菜。他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挂着一把剑,只用
一根头发吊住,随时可能掉下来,这才明白在高位的人也有多少危险和苦处。
根据伊芙斯先生的意见,穷人还有一头比大人物放心。如果你家里产业很少,
或是干脆没有产业,那么家人父子之间感情一定融洽。在斯丹恩那样权势赫赫的王
公勋戚家里就不同了,做儿子的巴不得自己当权,只嫌父亲霸占着位子不放,心里
有不生气的吗?伊芙斯老头儿冷笑说:“我这话百无一失,在王室里,父亲和长子
没有不互相仇恨的。做太子的不是和父亲捣乱,就是想占王位。亲爱的先生,莎士
比亚对于人情世故懂得最透彻,他描写海尔王子怎么试戴父亲的王冠①,就把储君
的心理描写出来了。(岗脱一家硬说他们就是海尔王子的后裔,其实他们和你一样
,跟岗脱的约翰②全无关系。)倘若你能承袭公爵的地位和一天一千镑的收入,难
道你不急急乎希望安享这份富贵吗?那些大人物既然当年都嫌自己的父亲碍事,当
然猜得着儿子的心理,因此没一个不对小辈猜忌厌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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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历史剧《亨利第四》第二卷第四幕。海尔(Prince Hal)是亨利的小名
。
②岗脱的约翰(John of Gaunt,1340—1399)就是兰加斯脱公爵,爱德华
第四的儿子,亨利第四的父亲。
“我们再谈谈长子对于弟弟们怎么个看法。亲爱的先生,你要知道每个大哥哥
都把底下的兄弟看作与生俱来的冤家,因为他觉得家里的现钱本来是他的名分,只
恨弟弟们分了他的财产。我常听得巴杰齐勋爵的大儿子乔治·麦克脱克说,如果他
袭了世爵以后能够任所欲为的话,他准会仿照土耳其苏丹的办法,立刻把弟弟们的
头砍下来,只有这样才能把庄地上的纠葛料理清楚。他们这些人全差不多,没有一
个不是手辣心狠,都有一套处世的手段。”如果说到这里,恰巧有个大人物走过,
汤姆·伊芙斯便会慌忙脱下帽子,咧着嘴,哈着腰,赶上去打招呼,可见他也有一
套汤姆·伊芙斯式的处世手段。他把自己一身所有悉数存在银行里,变成固定的年
金,这样一来,身后没有遗产,对于侄儿侄女倒也不生嫌隙。他心胸宽大,看见地
位高出于自己的人,没有别的心思,只想时常到他们家里去吃饭。
侯爵夫人和她两个儿子因为宗教信仰不同,感情上起了一道障碍,为娘的空有
一片痴情,却无从发挥出来。她信教极其虔诚,胆子又小,因为爱子心切,心里格
外不快活,格外替他们担忧。这也是他们母子命里注定,要给这么一条不可跨越的
鸿沟分隔在两边。她力量有限,虽然深信只有天主教才是真教,却不能伸出手来挽
救儿子的灵魂,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来。斯丹恩勋爵非常博学,是个诡辩家。两个
儿子小的时候,他在乡下吃过晚饭以后没有别的消遣,便挑拨他们的教师屈莱尔牧
师(现在已是以林的主教)向侯爵夫人的神师莫耳神父提出宗教上的问题互相辩论
。三个人一面喝酒,勋爵便鼓动牛津和圣阿舍尔①的代表斗口争吵。他一会儿说:
“妙哇,拉铁麦②!”一会儿说:“说的对,罗耀拉③!”他答应莫耳说如果他肯
改奉新教就给他做主教,又对屈莱尔赌神发咒的说如果他肯改奉旧教,他就设法替
他谋到红衣主教的位置,可是他们两个都不肯放弃原有的信仰。痴心的母亲本来希
望宝贝的小儿子有一天会皈依真教,回到慈爱的教会的怀抱里来。可怜这位虔诚的
侯爵夫人注定还得受到一个极大的打击,好像是上天因为她婚后不守闺范,给她这
个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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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阿舍尔(St.Acheul),是法国亚眠昂斯地方耶稣会会员的大学。
②拉铁麦(Hugh Latimer,1485—1555),英国的天主教神父,当时的教会
认为他的见解中很多异端邪说,在1555年将他烧死。
③罗耀拉(St.Ignatius Loyola,1491—1556),西班牙人,首创耶稣会,
当年天主教的势力在各地扩展,全靠他的力量。
所有阅读《缙绅录》的人都知道,岗脱勋爵娶的就是尊贵的贝亚爱格思家的白
朗茜·铁色尔乌特小姐;在我们这本真实的历史里面,也曾提到她的名字。他们夫
妻住了岗脱大厦侧面的房子,因为这家的家长喜欢使一家人都受他辖治,一切由他
摆布。他的长子和老婆不合,不大住在家里,父亲给他的钱有限得很,他为弥补不
足起见,把将来的遗产做抵押,向别人借钱来花。他欠的每一笔债侯爵都知道。在
侯爵死后,大家发现他生前把大儿子盖印的债券买回来好些,指明把这份财产传给
小儿子的儿女享用。
岗脱勋爵没有孩子,他自己觉得气馁,他的父亲——也就是他天生的冤家,却
暗暗得意。因为他没有孩子,家里只好把正在维也纳忙着做外交官和跳华尔兹舞的
乔治·岗脱勋爵召回家来,替他娶了一房媳妇,就是第一代海尔维林男爵约翰·约
翰士的独生女儿琼恩小姐。男爵同时又是塞莱特尼特尔街上琼斯、白朗和罗宾逊合
营银行的大股东。这对小夫妻生了几个儿女,可是这些孩子和本文没有关系。
他们的婚姻起初很美满。乔治·岗脱勋爵不但识字,写的也还不大有错,法文
说得相当流利,又是欧洲跳华尔兹的名手。他有了这些才干,在本国又有靠山,不
用说一定能在外交界做到最高的位置。他的妻子觉得按自己的身分,应该在宫廷里
出入才对,所以丈夫在欧洲大陆各城市做外交官,她就时常请客。她自己家里有的
是钱,所以请起客来排场阔的了不得。外面谣传说政府将要委派乔治·岗脱做公使
,好些人在旅客俱乐部下赌注赌输赢,说他不久就要做大使。忽然,又有谣言说他
举止失常。有一回他的上司大宴宾客,请的都是外交界要人,他突然站起来说鹅肝
酱里面是搁过毒药的。又有一回,巴伐里亚的公使斯泼灵卜克·霍亨拉芬伯爵在旅
馆开跳舞会,他也去了,把头剃得光光的,打扮得活像个行脚僧。有些人帮他掩饰
,说那一回开的是化装跳舞会,其实何尝是那么回事呢?大家暗底下都说这里面有
些蹊跷。他的祖父就是这样的。
这是遗传的恶病。
他的妻子儿女回到本国,在岗脱大厦住下来。乔治勋爵辞掉了欧洲的职务,公
报上登载说他到巴西去了。可是外面大家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直没从巴西回来,也
没有死在巴西,也没有住在巴西,根本就没有到过巴西。哪儿都瞧不见他,仿佛世
界上从此没有他这个人了。背地里嚼舌头的人嬉皮笑脸的说:“巴西,巴西就是圣
约翰树林子,里约·热内卢就是四面围着高墙的小房子。乔治·岗脱日夜有人守着
。看护送了他一条绶带,那就是疯子穿的紧身衣。”在名利场中,身后受到的批评
不过是这样。
每星期中有两三次,可怜的母亲清早起来,先到神父那里忏悔,然后去探望苦
恼的疯子。他有时笑她,那笑声竟比他的啼哭还凄惨。这个公子哥儿派头的外交官
以前在维也纳大会上出足风头,如今只会拖着小孩的玩具走来走去,或是抱着看护
的孩子的洋娃娃。他头脑清楚的时候,也认得母亲和她的神师和朋友莫耳神父,不
过糊涂的时候居多。一糊涂起来,就把母亲、老婆、孩子、爱情、虚名浮利、壮志
雄心,一股脑儿都忘光了。吃饭的钟点他可记得,如果酒里搀的水太多,酒味淡薄
,他就哭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恶病是胎里带来的。可怜的母亲那一方面是个旧族,上代一向有
这种病,父亲这一方面,也有一两个人发过疯。那是老早的事了,当年斯丹恩夫人
还没有失足,她也还没有用眼泪来洗刷自己的污点,还没有刻苦吃斋的给自己补过
赎罪。这一下,体面的世家气焰顿减,那情形仿佛法老的大儿子突然被上帝击毙似
的①。这家子高高的大门上面刻着世袭的纹章,镂着王冠,可是已经给命运打上了
黑印,注定要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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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圣经·出埃及记》。埃及法老屡次阻挠犹太人移民出埃及,上帝震怒,
把所有的埃及人的大儿子都杀死。
离家的勋爵还留下几个儿女,这些孩子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也难逃劫数,管
自有说有笑的活得高兴,慢慢的也长大了。起步他们谈到父亲,想出各种计策防他
回来。渐渐的,那虽生犹死的人的名字就不大听见他们说起了,到后来简直绝口不
提。他们的祖母想起这些孩子不但会承袭父亲显赫的品位,同时也传着他的污点,
心里忧闷。她成天战战兢兢,唯恐祖上传下来的灾祸有一天会临到他们身上。
斯丹恩勋爵本人也觉得将来凶多吉少,暗下里害怕。那恶鬼不离左右的缠在他
卧榻旁边,他只好借喝酒作乐把它忘掉。有时一大群人闹哄哄的,那鬼也就隐没了
。可是到他一个人独处的当儿,它又来了,而且面目一年比一年狰狞。它说:“我
已经拿住了你的儿子,谁说将来不能拿住你呢?也许我会把你像你儿子乔治一般关
到监牢里。没准我明天就在你头上啪的打一下,那么名位、享受、大宴会、美人儿
、朋友、拍马屁的人、法国厨子、骏马、大厦,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所监牢
,一个看护,一床草荐,叫你过过乔治·岗脱的日子。”勋爵不服它的威吓,因为
他有法子使它失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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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意思是他在未疯之前可以自杀。
这样看来岗脱大厦这两扇镂了花、刻了王冠纹章的大门后面,有的是财势,可
是没有多少快乐。他们家里请起客来是全伦敦最阔气的,坐着吃饭的除了客人以外
不觉得有滋味。如果斯丹恩勋爵不是权势赫赫的豪贵,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到他那
里去走动。好在在名利场中,大家对于大人物全是宽宏大量;就像一位法国太太说
的,我们总得细细斟酌过之后才肯攻击勋爵那样有身分的人物。有些吹毛求疵的道
学先生和蓄意挑剔的小人可能对于勋爵不满意,可是只要请客有他们的份,他们是
一定会去的。
斯林斯登夫人说:“斯丹恩勋爵的人品真是不成话,可是他请客人人都去。女
孩儿们反正有我带着,不妨事的。”屈莱尔主教想到总主教活不长了,说道:“勋
爵帮了我不少忙,我有今天,全靠他的恩典。”屈莱尔太太和屈莱尔小姐宁可误了
上教堂,断不肯不到斯丹恩家里去作客。莎吴塞唐勋爵的妹妹从前听见妈妈谈起岗
脱大厦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因此很谦和的劝他不要去。勋爵答道:“他这人全无
道德,可是他的息勒里浓香槟酒是全欧洲最上等的货色。”至于毕脱·克劳莱从男
爵呢,这位文质彬彬的君子,传道会的主持人,根本没想到谢绝勋爵的邀请。从男
爵说:“吉恩,像以林的主教和斯林斯登伯爵夫人能到的地方,你就知道去了没错
。斯丹恩勋爵品位又高,又有身分,能够辖治咱们地位上的人。亲爱的,区里的行
政长官是个体面的人物,而且从前我和乔治·岗脱很熟。我们在本浦聂格尔做参赞
的时候,他的位子比我低。”
总而言之,人人都去趋奉这位大人物——只要有请帖。就是你这看书的,(别
抵赖!)我这写书的,如果收到请帖的话,也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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