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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游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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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明白我说的故事平淡无奇,不过后面就有几章惊天动地的书跟着来了。求
各位好性子的读者别忘记,现在我只讲勒塞尔广场一个交易所经纪人家里的事。这
家的人和普通人一样的散步、吃中饭、吃晚饭、说话、谈情。而且在他们的恋爱过
程中也没有什么新奇和热情的事件。眼前的情形是这样的:奥斯本正在和爱米丽亚
恋爱;他请了他的老朋友来吃晚饭,然后去逛游乐场。乔斯·赛特笠爱上了利蓓加
。他到底娶她不娶呢?这就是当前最要紧的问题。 
  这题材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来处理。文章的风格可以典雅,可以诙谐,也可
以带些浪漫的色彩。譬如说,如果我把背景移到格罗芙纳广场,①虽然还是本来的
故事,准能够吸引好些读者。我可以谈到乔瑟夫·赛特笠勋爵怎么陷入情网,奥斯
本侯爵怎么倾心于公爵的女儿爱米丽亚小姐,而且她尊贵的爸爸已经完全同意。或
者我不描写贵族,只写社会底层的生活,把赛特笠先生厨房里的形形色色搬些出来
,形容黑听差三菩爱上了厨娘(这倒是事实),为着她跟马车夫打架;管刀叉的小
打杂偷了一只冷羊腿,给人当场捉出来;赛特笠小姐新用的贴身丫头不拿蜡烛不肯
去睡觉等等。这些情节能够逗人发笑,显得是现实生活的片断。再不然,我们挑选
绝端相反的道路,利用恐怖的气氛,②把那贴身女佣人的相好写成一个偷盗为生的
恶人,领着党羽冲到屋子里,把黑三菩杀死在他主人面前,又把穿了睡衣的爱米丽
亚抢去,直到第三卷才还她自由。这样,小说便容易写的入神,能叫读者把一章章
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口气读下去,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我的读者可不能指望看到这
么离奇的情节,因为我的书里面只有家常的琐碎。请读者们别奢望,本章只讲游乐
场里面的事,而且短得没有资格算一章正经书。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它的确是本书
的一章,而且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
实上却牵动了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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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下一段模仿和讽刺当时布尔活尔·立登(Bulwer Lytton)等专写贵族生
活的小说。 
  ②以下一段讽刺爱因斯窝斯(W.H.Ainsworth)等专写强盗的小说。 
  所以咱们还是跟着勒塞尔广场的一群人坐了马车上游乐场去吧。乔斯和利蓓加
占了正座,也就没有多余的空隙了。奥斯本先生夹在都宾上尉和爱米丽亚中间,坐
在倒座上。 
  车子里人人心里都明白,那天晚上乔斯准会向利蓓加·夏泼求婚。家里的父母
已经默许,不过我跟你说句体己话,赛特笠先生很有些瞧不起他的儿子。他说乔斯
自私,懒惰,爱面子,一股子妞儿气。他看不惯儿子的时髦人习气,每逢乔斯摆起
架子自吹自卖的时候,就哈哈大笑。他说:“我的家私将来有一半儿是这家伙的份
。而且他自己挣得也不少了。不过我很明白,如果我和你和他妹妹明儿都死掉的话
,他也不过叫声‘老天爷!’然后照样吃他的饭。所以我不高兴为他操心。他爱娶
谁就娶谁。我不管他的事。” 
  爱米丽亚就不同了,满心希望亲事成功,一则她做人明达,二则这也是她的脾
气。有一两回,乔斯仿佛有些很要紧的话想和她说,她也是巴不得要听,可惜那胖
子的衷肠话儿实在没法出口;他重重的叹了一口大气,转身走掉了。他妹妹因此非
常失望。 
  这个猜不透的谜使温柔的爱米丽亚激动得老是定不下心。她不好和利蓓加说起
这个难出口的问题,只好和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密密的长谈了好几回。管家娘
子露了些口风给上房女佣人。上房女佣人也许约略的对厨娘说过几句。厨娘一定又
去告诉了所有做买卖的。因此在勒塞尔广场的圈子里,好些人在纷纷的议论乔斯先
生的亲事。 
  赛特笠太太当然觉得儿子娶个画师的女儿,未免玷辱了门楣。白兰金索泊太太
对她嚷道:“咳,太太,您嫁给赛先生的时候,家里也不过开个杂货铺子罢咧!先
生也不过做经纪人的小书记。两面的家私一共合起来还不满五百镑呢。今儿咱们不
也挺有钱了吗?”爱米丽亚也是这个意思。赛特笠太太做人随和,慢慢的也就改了
本来的成见。 
  赛特笠先生是无可无不可的。他说:“乔斯爱娶谁就娶谁,反正不是我的事。
那女孩子没有钱,可是当年赛特笠太太也一样穷。她看上去性情温顺,也很聪明,
也许会把乔斯管得好好儿的。亲爱的,还是她吧,总比娶个黑不溜秋的媳妇回来,
养出十来个黄黑脸皮的孙子孙女儿好些。” 
  这样看起来,利蓓加真的交了好运。吃饭的时候,她总挽着乔斯的胳膊下楼,
已经成了惯例。而且她也曾傍着他坐了他的敞篷马车出去兜过风。这又肥又大的花
花公子赶着拉车的灰色马,样子又从容,又威风。当下虽然没人提到婚姻两字,却
是大家心里有数。利蓓加只等乔斯向她正式求婚,暗暗羡慕人家有亲娘的好处。一
个慈爱的妈妈只消十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她只要跟小伙子细细致致谈几句心腹话
儿,准能叫对方把那难以启齿的一段话说出口来。 
  那晚马车走过西明斯德桥的时候,大致的情形就些这样。 
  他们一群人不久在皇家花园下车。乔斯神气活现从车子里出来,踩得车子吱吱
的响。旁边看热闹的瞧见这么个胖子,欢呼起来。乔斯涨红了脸扶着利蓓加先走,
看上去又肥大又威武。爱米丽亚当然有乔治招呼,高兴得活像太阳里的一树玫瑰花
。 
  乔治说:“我说呀,都宾,你是个好人,给我们照看照看披肩什么的。”说着
,他和赛特笠小姐成一对儿走了。乔斯带着利蓓加也挤进了花园门。老实的都宾却
抱着许多披肩在门口替大家买票。 
  他很虚心的跟在后头,不愿意煞风景。利蓓加和乔斯并不在他心上。不过他觉
得爱米丽亚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出色的乔治·奥斯本。这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儿正
在小径里穿来穿去。爱米丽亚瞧着样样东西都新鲜有趣,从心里乐出来,都宾见她
这样,仿佛做爸爸的一样欢喜。说不定他也希望胳膊上挽着的不只是一块披肩(旁
边的人瞧见这傻头傻脑的年轻军官手里抱着女人的衣著,都在好笑),可是威廉·
都宾向来不大为自己打算,只要他的朋友受用,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瞒你说
,游乐场里的各种趣事,都宾连正眼也不看。场里千千万万所谓“特别加添”的灯
,老是点得亮晃晃的。场子中心有个镀金的大蚶子壳,下面是音乐台,那儿好几个
戴硬边帽子的琴师奏着醉人的曲子。唱曲儿的唱着各色好听的歌儿,有的内容滑稽
,有的却很多情。许多伦敦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在跳民间舞,一面跳着蹦着,一面
彼此捶打笑乐。一块照牌上写着说煞纪太太①即刻就要爬着通天索子上天。点得雪
亮的隐士庐里面老是坐着那隐士。四面的小径黑魆魆的,正好给年轻的情人们相会
。好些穿了旧号衣的人轮流从一个瓶子里喝麦酒。茶座上装点得灯光闪烁,坐在里
面吃东西的客人都很快乐,其实他们吃的火腿片儿薄得几乎看不见,只好算自己哄
自己。还有那笑眯眯、温和驯良的白痴叫辛伯森的,想来在那时候已经在游乐场里
了。这些形形色色,都宾上尉全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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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煞纪太太(Madame Saqui,1786—1866),法国有名走绳索玩杂耍的女艺
人。 
  他拿着爱米丽亚的细绒披肩走东走西,在镀金的蚶子壳底下站了一会,看沙尔
孟太太表演《波罗的诺之战》。这首歌词的内容恶毒的攻击拿破仑;这科西嘉小人
一朝得志,最近才在俄国打了败仗。都宾走开去的时候,口里学着哼那支曲子。哪
知自己一听,哼的却是爱米丽亚·赛特笠吃晚饭之前在楼梯上唱的歌儿,忍不住好
笑起来,因为他实在跟猫头鹰一样不会唱歌。 
  这些年轻人分成一对一对,进了花园十分钟之后就散开了。大家郑重其事的约
好在晚上再见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在游乐场里,惯例是分成一组一组的,
到吃宵夜的时候大家见面,彼此告诉这一段时间里面的经历。 
  奥斯本先生和爱米丽亚究竟有什么奇遇是个秘密。不过咱们知道他们两个非常
快乐,行为举止也很得体。十五年来他们总在一处,说的话当然没有什么新奇。 

  利蓓加·夏泼小姐和她那身材魁梧的朋友迷了路,走到一条冷僻的小路上,四
面只有一百来对像他们一样走失的人。两个人都觉得这时节的风光旖旎,是个紧要
关头。夏泼小姐暗想这是难得的机会,再不把赛特笠先生嘴边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情
话引出来,再等什么时候呢?他们方才在看莫斯科百景的时候,附近一个卤莽的男
人踩了夏泼小姐一脚,她轻轻的尖叫一声,倒在赛特笠先生怀里。经过这件事以后
,乔斯更加动了情,胆子也越来越大,便又讲了几个以前至少唠叨过五六遍的印度
故事。 
  利蓓加道:“我真想到印度去!” 
  乔瑟夫一股子柔情蜜意,说道:“真的吗?”他提出了这个巧妙的问题,唏哩
呼噜的直喘气,利蓓加的手恰巧搁在他胸口,觉得他的心正在别别的乱跳,由此可
以推想他一定在准备进一步再说一句更温存的话儿。那知道事不凑巧,偏偏场子里
打起铃子催大家去看焰火,游客顿时推推挤挤奔跑起来,这一对怪有趣的情人只得
也跟着大家一伙儿同去。 
  都宾上尉发现游乐场里的各项杂耍并没有什么好玩,便想跟大家一块儿去吃宵
夜。那时其余的两对已经占了座儿坐好,都宾在茶座前面来回走了两遭,没一个人
理会他。桌子上只摆了四份刀叉杯盘,那配好的两对咭咭呱呱谈得很高兴。都宾知
道他们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都宾上尉对他们看了一会,默默的想道:“我是个多余的人,不如找隐士谈天
去。”他避开了人声嘈杂、杯盘叮当的热闹场所,向没有灯光的小路上走。小路的
尽头就住着那有名的冒牌隐士。这件事做来令人扫兴。根据我自己的亲身经验,单
身汉子最乏味的消遣莫过于一个人逛游乐场。 
  其余的两对兴高采烈的在茶座里谈天,说的话又亲热又有趣。乔斯得意得了不
得,神气活现的把茶房呼来喝去。他切鸡,拌生菜,开酒瓶斟香槟酒,又吃又喝,
把桌子上的东西消缴了一大半。最后,他又要了一碗五味酒,因为上游乐场的人没
有一个不喝它。他说:“茶房,来碗五味酒。” 
  那碗五味酒就是我写书的起因。五味酒跟别的原因不是一样好吗?美丽的萝莎
梦①因为一碗氰酸离开了人世。按照郎浦利哀博士②的考据,亚历山大大帝也因为
一杯酒断送了性命③。我这本“没有主角的小说”④,里面各个重要人物的遭遇都
受这碗五味酒的影响。虽然书里面大多数的人涓滴不曾入口,可是受它的影响却不
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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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王亨利第二的情人。传说亨利第二把她安置在迷阵中,不许别人走近她:
后来爱莲诺皇后设法闯进去把她害死。究竟是否用的氰酸,不得而知。萝莎梦死在
1176年。 
  ②郎浦利哀(John Lemprière),生年不可考,死在1824年,著名古典学者
。著作有“希腊罗马古人名字典”。 
  ③传说亚历山大给图谋不轨的加桑特毒死。 
  ④本书的副标题是“没有主角的小说”(A Novel Without A Hero)。 

  两位小姐不喝酒,奥斯本也不爱喝。结果馋嘴的大胖子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
喝过后之后,他兴致勃发,那股子劲儿起初不过叫人诧异,后来简直令人难堪。他
扯起嗓子大说大笑,引得好几十个闲人围着他们的座位看热闹。和他一起来的都是
些天真没经大事的人,窘的无可奈何。他自告奋勇唱歌给大家听,逼尖了喉咙,一
听就知道他喝醉了酒。镀金的蚶子壳底下本来有音乐家在弹唱,好些人围着听,乔
斯一唱,差些儿把那边的听众全吸引过来。大家都给他拍手叫好。一个说:“好哇
,胖子!”另一个说:“再唱一段吧,但尼尔·兰勃脱!”①又有一个口角俏皮的
说:“这身材正好走绳索。”两位小姐急得走投无路,奥斯本先生大怒,嚷道:“
天哪!乔斯,咱们快回家吧!”两个姑娘听了忙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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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但尼尔·兰勃脱(Daniel Lambert,1770—1842),英国有名的大胖子。
 
  乔斯那时胆子大得像狮子,搂着利蓓加小姐的腰大声叫道:“等一筹,我的宝
贝,我的肉儿小心肝!”利蓓加吓了一跳,可是挣不脱手。外面的笑声越发大了。
乔斯只顾喝酒,唱歌,求爱。他眨眨眼睛,态度很潇洒的对外面的人晃着杯子,问
他们敢不敢进来和他一起喝。 
  一个穿大靴子的男人便想趁势走进来,奥斯本先生举起手来打算把他打倒,看
来一场混战是免不掉的了。还算运气好,刚在这时候,一位名叫都宾的先生走了进
来。他本来在园里闲逛,这当儿赶快走到桌子旁边来。这位先生说道:“你们这些
糊涂东西,快给我滚开。”一面说,一面把一大群人往旁边推。众人见他戴了硬边
帽子,来势凶猛,一哄散了。都宾走进座儿,样子非常激动。 
  奥斯本一把抢过披肩来,替爱米丽亚裹好,一面说:“天哪!都宾,你到哪儿
去了?快来帮忙。你招呼着乔斯,让我把小姐们送到车子里去。” 
  乔斯还要站起来干涉,给奥斯本一指头推倒,喘着气又坐了下去。中尉才算平
平安安带着小姐们走掉。乔斯亲着自己的手向她们的背影送吻,一面打呃一面说道
:“求天保佑你!求天保佑你!”他拉住上尉的手哀哀的哭泣,把藏在心里的爱情
告诉他,说自己一心恋着刚才走出去的女孩子,可是做错了事,使她心碎了。他说
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和她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教堂里结婚,无论如何先得到兰白
斯去把坎脱白莱大主教叫醒,让他准备着。都宾上尉见机,趁势催他赶快到兰白斯
宫里去。一出园门,他毫不费事的把乔斯送进一辆街车,一路平安直到他家里。 

  乔治·奥斯本把姑娘们护送回家,没有再生什么枝节。大门一关上,他哈哈大
笑着穿过勒塞尔广场回家,那守夜的见他傻笑个不完,心里老大诧异。两个女孩儿
一路上楼,爱米丽亚垂头丧气的瞧着她朋友,吻了她一下,一直到上床没有再说话
。 
  利蓓加心里暗想:“明天他准会求婚。他叫我心肝宝贝儿,一共叫了四回。他
还当着爱米丽亚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会向我求婚了。”爱米丽亚也是这么想
。我猜她一定还盘算做傧相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应该送什么礼物给她的好嫂子。她
又想到将来还有一次典礼,她自己就是主要的角色,此外她还想到许多有关的事情
。 
  不懂事的小姑娘!你们真不知道五味酒的力量。晚上的大醉,比起明天早上的
头痛来,那真不算什么。无论哪一种头痛,总没有像喝了游乐场里的五味酒所引起
的头痛那样利害。我担保这不是假话。虽然事隔二十年,我还记得两杯酒的后果。
其实我不过喝了小小的两酒盅,我人格担保,这两盅酒就够受的了,乔瑟夫·赛特
笠本来已经在闹肝病,却把这害人的五味酒喝了许多,少说也有一夸尔。 
  第二天早上,利蓓加以为她的好日子到了。乔瑟夫·赛特笠却在哼哼唧唧的忍
受形容不出的苦楚。当年还没有苏打水。隔夜的宿醉只能用淡啤酒来解,说来真叫
人不相信。乔治·奥斯本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卜克雷·窝拉的前任税官躺在安乐椅
里哼哼,前面桌子上搁了一杯淡麦酒。好心的都宾早已来了,正在服侍病人。两个
军官瞧着乔斯闹酒闹得这么少气无力,斜过眼对瞧着使了个眼色,彼此心照,嬉皮
笑脸的做起鬼脸来。赛特笠的贴身佣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规矩人,像包办丧事的人一
般,向来板着脸不言语,现在看着他主人的可怜样儿,也掌不住要笑。 
  奥斯本上楼的时候,他偷偷告诉他道:“先生,赛特笠先生昨儿晚上可真是野
。他要跟马车夫打架呢,先生。上尉只好抱小娃娃似的把他抱上楼。”这位白勒希
先生一面说话,脸上竟掠过了一个笑影儿。不过他打开房门给奥斯本先生通报的时
候,又恢复到原来冷冰冰莫测高深的样子了。 
  奥斯本立刻拿乔斯开玩笑,看着他说道:“赛特笠,你好哇?没伤骨头吧?楼
下有个马车夫,头上包着绷带,眼睛都打青了,赌神罚咒的说要到法院去告你呢。
” 
  赛特笠轻轻哼道:“你说什么?告我?” 
  “因为你昨天晚上揍他。是不是,都宾?你像莫利纳①一样大打出手。守夜的
人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利害的人,不信你问都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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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有名的拳师。 
  都宾上尉道:“你的确跟车夫打过一合,利害得很。” 
  “还有在游乐场里那个穿白外套的人呢。乔斯冲着他打。那些女人吓得吱吱喳
喳直叫。喝!我瞧着你就乐。我以为你们不当兵的都没有胆子,真是大错。乔斯啊
,你喝醉了酒我可不敢冲撞你了。” 
  乔斯在安乐椅里接口道:“我性子上来之后的确不是好惹的。”他说话的时候
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可笑,上尉虽然讲究礼貌,也忍不住和奥斯本一起哈哈大笑
起来。 
  奥斯本为人刻薄,趁势接下去耍他。在他看来,乔斯不过是个脓包。对于乔斯
和利蓓加的亲事,他细细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老大不如意。他,第——联队的乔治
·奥斯本,既然已经准备和赛特笠一家结亲,那么这家的人就不该降低身分去娶一
个没有地位的女人。利蓓加不过是个一朝得志的家庭教师罢了。他道:“你这可怜
东西。你以为自己真的会打人,真的可怕吗?得了吧,你站都站不直,游乐场里人
人都笑话你,虽然你自己在哭。乔斯,你昨儿晚上醉得不成体统。记得吗?你还唱
了一支情歌呢!” 
  乔斯问道:“一支什么?” 
  “一支情歌。爱米丽亚的小朋友叫什么罗莎?利蓓加?你管她叫你的宝贝,你
的肉儿小心肝哩!”无情的小伙子拉起都宾的手,把隔天的戏重演了一遍,本来的
演员看得羞恨难当。都宾究竟是好人,劝奥斯本不要捉弄乔斯,可是奥斯本不理。
 
  他们不久便和病人告别,让高洛浦医生去调理他。奥斯本不服朋友责备他的话
,答道:“我何必饶他?他凭什么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来?他干吗在游乐场扫咱们
的面子?那个跟他飞眼风吊膀子的女孩子又算个什么?真倒楣!他们家的门第已经
够低的了,再加上她,还成什么话?做家庭教师当然也不坏,不过我宁可我的亲戚
是个有身分的小姐。我是个心地宽大的人,可是我有正当的自尊心。我知道我的地
位,她也应该明白她的地位。那印度财主好欺负人,我非得让他吃点儿苦不可。并
且也得叫他别糊涂过了头,因为这样我才叫他留神,那女孩子说不定会上法院告他
。” 
  都宾迟疑着说道:“你的见解当然比我高明。你一向是保守党,你家又是英国
最旧的世家之一。可是——” 
  中尉截断朋友的话说道:“跟我一块儿拜望两位姑娘去吧。你自己向夏泼小姐
去谈情说爱得了。”奥斯本是天天上勒塞尔广场的,都宾上尉不愿意跟他去,便拒
绝了。 
  乔治从霍尔本走过沙乌撒泼顿街,看见赛特笠公馆的两层楼上都有人往外探头
张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爱米丽亚小姐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眼巴巴的望着广场
对面奥斯本的家,正在等他去。利蓓加在三层楼上的小卧房里面,盼望看见乔斯搬
着肥大的身子快快出现。 
  乔治笑着对爱米丽亚说道:“安恩妹妹①正在了望台上等人,可惜没人来。”
他对赛特笠小姐淋漓尽致的挖苦她哥哥狼狈的样子,觉得这笑话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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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童话《蓝胡子》中女主角,蓝胡子的故事见24页注①。 
  她听了很不受用,答道:“乔治,你心肠太硬了,怎么还笑他?”乔治见她垂
头丧气,越发笑起来,再三夸这笑话儿有趣。夏泼小姐一下楼,他就打趣她,形容
那胖子印度官儿怎么为她颠倒,说得有声有色。 
  “啊,夏泼小姐!可惜你没见他今天早上的样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梳妆衣在安
乐椅里打滚,难过得直哼哼。他伸出舌头给高洛浦医生看,那腔调才滑稽呢。” 

  夏泼小姐问道:“你说谁啊?” 
  “谁啊?谁啊?当然是都宾上尉啰,说起这话,我倒想起来了,昨儿晚上咱们
对他真殷勤啊!” 
  爱米丽亚涨红了脸说:“咱们真不应该。我——我根本把他忘了。” 
  奥斯本笑嚷道:“当然把他忘了。谁能够老记着都宾呢? 
  夏泼小姐,你说对不对?” 
  夏泼小姐骄气凌人的扬着脸儿说道:“我从来不理会有没有都宾上尉这么个人
,除非他吃饭的时候倒翻了酒杯。”奥斯本答道:“好的,让我把这话告诉他去,
夏泼小姐。”他说话的时候,夏泼小姐渐渐对他起了疑心,暗暗的恨他,虽然他本
人并不知道。利蓓加想道:“原来他要捉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乔瑟夫跟前取笑
我。说不定他把乔瑟夫吓着了。也许他不来了。”这么一想,她眼前一阵昏黑,一
颗心扑扑的跳。 
  她竭力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笑道:“你老爱说笑话。乔治先生,你尽管说吧,
反正我是没有人撑腰的。”她走开的时候,爱米丽亚对乔治·奥斯本使了一个责备
的眼色。乔治自己也良心发现,觉得无故欺负这么一个没有依靠的女孩子,不大应
该。他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你人太好,心太慈,不懂得世道人心。我是懂得
的。你的朋友夏泼小姐应该知道她的地位。” 
  “你想乔斯会不会——” 
  “我不知道。他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反正管不着。我只知道这家伙又糊涂又
爱面子,昨儿晚上害得我的宝贝儿狼狈不堪。‘我的宝贝儿,我的肉儿小心肝!’
”他又笑起来,样子那么滑稽,连爱米也跟着笑了。 
  乔斯那天没有来,爱米丽亚倒并不着急。她很有手段,使唤三菩手下的小打杂
到乔瑟夫家里去问他讨一本他从前答应给她的书,顺便问候他。乔斯的佣人白勒希
回说他主人病在床上,医生刚来看过病。爱米丽亚估计乔斯第二天准会回家,可是
没有勇气和利蓓加谈起这件事。利蓓加本人也不开口,从游乐场里回来以后的第二
个黄昏,她绝口不提乔斯的事。 
  第二天,两位姑娘坐在安乐椅里,表面上在做活,写信,看小说,其实只是装
幌子。三菩走进来,像平常一样满面笑容,怪讨人喜欢的样子。他胁下挟着一个包
,手里托着盘子,上面搁着一张便条。他道:“小姐,乔斯先生的条子。” 
  爱米丽亚拆信的时候浑身发抖。只见信上写道: 
  亲爱的爱米丽亚: 
  送上《林中孤儿》一本。昨天我病得很重,不能回家。今天我就动身到契尔顿
纳姆去了。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代我向和蔼可亲的夏泼小姐赔个不是。我在游乐场
里的行为很对她不起。吃了那顿惹祸的晚饭以后,我所有的一言一动都求她忘记,
求她原谅。现在我的健康大受影响。等我身体复原之后,我预备到苏格兰去休养几
个月。 
  乔斯·赛特笠 
  这真是狗命票。什么都完了。爱米丽亚不敢看利蓓加苍白的脸和出火的两眼,
只把信撩在她身上,自己走到楼上房间里狠狠的哭了一场。 
  过了不久,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去安慰她。爱米丽亚当她心腹,靠在她肩
膀上哭了一会,心里轻松了好些。“别哭了,小姐。这话我本来不告诉您的,不瞒
您说,她来了几天之后,我们大家就不喜欢她。我亲眼看见她偷看你妈的信。平纳
说她老翻你的首饰匣子跟抽屉。人人的抽屉她都爱翻。平纳说她一定把您的白缎带
搁到自己箱子里去了。” 
  爱米丽亚忙道:“我给她的,我给她的。” 
  这话并不能使白兰金索泊太太看重夏泼小姐。她对上房女佣人说道:“平纳,
我不相信那种家庭教师。她们自以为了不起,摆出小姐的架子来,其实赚的钱也不
比咱们多。” 
  全家的人都觉得利蓓加应该动身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希望她早走,只有可怜的
爱米丽亚是例外。这好孩子把所有的抽屉、壁橱、针线袋、玩具匣,细细翻了一遍
,把自己的袍子、披肩、丝带、花边、丝袜、零头布、玩意儿,一件件过目;挑这
样,选那样,堆成一堆,送给利蓓加。她的爸爸,那慷慨的英国商人,曾经答应女
儿,她长到几岁,就给她几个基尼。爱米丽亚求他把这钱送给利蓓加,因为她自己
什么都有,利蓓加才真正需要。 
  她甚至于要乔治·奥斯本也捐出东西来。他在军队里本来比谁都手中散漫,并
不计较银钱小事,走到邦德街上买了一只帽子和一件短外衣,都是最贵重的货色。
 
  爱米丽亚得意洋洋的拿着一纸盒礼物,对利蓓加说:“亲爱的利蓓加,这是乔
治送给你的。瞧他挑得多好,他的眼光比谁都高明。” 
  利蓓加答道:“可不是。我真感激他。”她心里暗想:“破坏我婚姻的就是乔
治·奥斯本。”因此她对于乔治·奥斯本有什么感情也就不问可知。 
  她心平气和的准备动身,爱米丽亚送给她的礼物,经过不多不少的迟疑和推辞
,也都收下了。对于赛特笠太太,她当然千恩万谢表示感激,可是并不多去打搅她
,因为这位好太太觉得很窘,显然想躲开她。赛特笠先生送她钱的时候,她吻着他
的手,希望能够把他当作最慈爱的朋友和保护人。她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动,赛特笠
先生险些儿又开了一张二十镑的支票送给她。可是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马车已经
在门口等着,他便快快的走掉了,嘴里说:“求老天爷保佑你,亲爱的。到伦敦来
的时候上我们这儿来玩。詹姆斯,上市长公署。” 
  最后,利蓓加和爱米丽亚告别。这一节我也不准备细说。她们两人难分难舍的
搂抱着,最伤心的眼泪,最真挚的情感,还有嗅盐瓶子,都拿出来了。一个人真心
诚意,另一个做了一场精采的假戏。这一幕完毕之后,两人就此分手,利蓓加发誓
永远爱她的朋友,一辈子不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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