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第五十九章 旧钢琴
------------------------------------------------------------------------
--------
少佐来过之后,约翰·赛特笠老头儿兴奋得不得了。当晚他的女儿简直没法使
他按老习惯行事,或是找往常的消遣。整个黄昏,他就在箱子桌子堆里摸索,手抖
抖的解开许多文件,把它们收拾整齐,准备乔斯回家的时候给他看。他的带子、文
件、收据,他和律师来往的信札,都拾掇得有条有理。此外还有关于卖酒计划的文
件,卖煤计划的文件,木材木屑统一专卖计划的文件等等。那卖酒的计划起先希望
大极了,不知怎么后来会失败;卖煤计划就因为缺少本钱,要不然准有空前的成功
。他的准备工作直做到夜深。在摇曳不定的蜡烛光里,他抖巍巍的在几间房间里摸
来摸去,两只手不停的打哆嗦。老先生说道:“这是卖酒计划的文件,这是卖煤的
,这是卖木屑的;这是我写到加尔各答和玛德拉斯的信,还有下级骑士都宾少佐和
乔瑟夫·赛特笠先生的回信。爱米,我不愿意他回来看见我把事情办得乱七八糟。
”
爱米笑了一笑,说道:“爸爸,我想乔斯不会要看这些文件吧?”
父亲摇头摆脑的答道:“亲爱的,正经事你是不懂的。”说实话,关于这一点
爱米的确什么也不懂,我只觉得有些人懂得太多,反是件憾事。赛特笠老头儿把这
些不值钱的文件整整齐齐搁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很小心的拿块干净的细布手帕盖
好(手帕还是都宾少佐送的),郑重其事的吩咐女佣人和房东太太不要把这些东西
乱动,因为第二天早上乔瑟夫·赛特笠先生来了要查看的。他告诉她们说:“乔瑟
夫·赛特笠先生现在在东印度公司孟加拉民政部做事。”
第二天早晨,爱米丽亚发现他一早就起来了,比前一天更急切,更兴奋,也更
虚瑟瑟的没力气。他说:“爱米,亲爱的,我没有睡多少时候,夜里一直在想着可
怜的蓓茜。可惜她不在了,不能再坐乔斯的马车了。从前她有自己的马车,她坐在
里头也很像样。”说着,他满眼是泪,沿着打皱的腮帮子流下来。爱米丽亚替他擦
眼泪,微笑着吻他,给他打了一个漂亮的领结,还在他最好的衬衫上别上别针。这
样,他穿了最讲究的丧服,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坐着等儿子回家。
在沙乌撒泼顿的大街上有几家讲究的时装铺子,橱窗里摆着各种漂亮的背心,
有绸缎的,有丝绒的,有金色的,有红色的。橱窗里还挂着时装画报,上面画着漂
亮的先生,戴着单片眼镜,手里牵着大眼睛卷头发的小男孩儿,斜着眼在看太太小
姐们;那些女的穿着骑马装,骑在跳跃的马上,在亚泼斯莱大厦的亚基里斯雕像旁
边走过。乔斯已经在加尔各答买了几件背心,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可是
他觉得走进伦敦之前,非得再买一两件橱窗里摆着的新背心不可。他挑了一件绣着
金色蝴蝶的红缎子背心,一件红黑方格上加白条子的丝绒背心,一个反卷的硬领,
一条鲜艳的领带,还买了一只金别针,是一扇五根栅栏的小门,一个粉红色的珐琅
人骑在马上正在跳过去。他认为在走进伦敦的时候非有这个排场不可。乔斯从前很
怕羞,胆子又小,见了人就涨红了脸,做出事来脱枝失节。可是现在不同了,变得
很喜欢逞能,总让人家知道他的重要。滑铁卢赛特笠对他的朋友们说:“我是讲究
穿衣服的,我也不怕人家知道。”有时总督府开跳舞会,碰上女人对他一端相,他
还是免不了着急,吓得红了脸转身就逃。不过他慌张的原因多半是怕她们追求他,
因为他根本不要结婚。据说在加尔各答就数滑铁卢赛特笠是头等的阔佬。他的排场
最大,单身汉子里面,只有他请客最讲究,他的碗盏器皿也最精致。
要替他这样气派、这样大小的人物做背心,最少得一整天。在这一天里头,他
雇了一个佣人伺候他跟他的印度人。同时又吩咐代理人替他集叠行李、箱子、书籍
(这些书他从来也不看)、一匣匣的芒果、腌渍的酸辣菜、咖哩粉,还有披肩和各
种礼物,还不知该送给谁。此外还有许多东方带回来的奢侈品,也需要收拾。
到第三天,他穿了新背心很悠闲的坐了马车到伦敦来。他的印度佣人裹着一条
披肩,冷得牙齿格格的打战,挨着那个欧洲佣人坐在马夫座位上发抖。乔斯坐在马
车里面,不时抽抽烟斗,样子十分威风,引得路上的小孩儿大声欢呼,有许多人以
为他准是一个大总督。我可以肯定的说一句,当他路过干净的乡镇,有酒店主人出
来奉迎他,请他下车吃东西,他从来不拒绝。他在沙乌撒泼顿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
,有鱼,有米饭,有煮老鸡蛋,哪知道到了温却斯特,他已经又觉得需要喝一杯雪
利酒了。在亚尔顿,他听了佣人的话,下车喝了些当地闻名的淡麦酒。在法纳姆,
他去参观主教堡,又吃了一餐便饭,有焖鳝鱼、小牛肉片、法国豆子和一瓶红酒。
到了巴格夏荒地,天气很冷,印度人越抖越凶,因此乔斯大爷又喝了些搀水的白兰
地酒。总而言之,到达伦敦的时候,他的肚子活像汽船上总管的房间,装满了葡萄
酒、啤酒、肉、酸辣菜、樱桃白兰地和香烟。直到傍晚时分,他的马车才轰隆轰隆
来到白朗浦顿,在小门前面停下来。这家伙很重感情,都宾先生已经在斯洛德咖啡
馆给他定了房间,他却先到家里来。
这条街上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张望;那小丫头飞奔到栅栏门口;克拉浦母女
从兼做会客间的厨房窗口往外看;爱米心慌意乱,在过道里挂衣帽的地方等着;赛
特笠老头儿在客室里浑身索索的抖。乔斯在马车里踩着那摇摇晃晃的踏步下来,脚
底下吱吱的直响,真是威风十足。沙乌撒泼顿雇来的新佣人和那印度听差一边一个
扶着。印度人浑身发抖,棕黄的脸皮冻得泛青,活是火鸡肫的颜色。他在过道里轰
动了一屋子的人;原来克拉浦太太和克拉浦小姐走上楼梯,大概想在客厅门外偷听
里面的动静,不承望看见洛耳·奇活勃坐在大衣下面的一张板凳上发抖,露出一口
白牙齿,眼睛倒插上去,只剩发黄的眼白,一面怪可怜的哼哼唧唧,那声音古怪极
了。
我乖巧的关上了门,把里面乔斯和他年老的父亲和可怜的温柔的小妹妹怎么见
面的情形,略过不谈了。老头儿非常感动;他的女儿当然也非常感动;乔斯呢,也
不是无情的人。他离家十年,在这么长的一段时期之中,哪怕最自私的人也会想到
老家和小时候的亲人。路程越隔得远,老家和亲人越显得神圣。过去的赏心乐事在
长期的回忆当中更添了情趣,更令人向往。乔斯从前虽然对于父亲不满意,不过现
在能够重新和他见面,和他拉手,倒是觉得出于衷心的喜欢。他记得小妹妹一向容
貌俊俏,满面笑容,现在重逢,自然也是高兴的。瞧着父亲年纪大了,而且给伤心
不幸的遭遇磨折得老态龙钟,他心里又觉得凄惨。一起头的时候,爱米穿了黑衣服
先迎出来,在门口悄悄的告诉他说母亲已经不在了,叮嘱他不要在父亲面前提起这
事。其实这个警告也是多余的,赛特笠老头儿立刻就谈到这件事,噜噜嗦嗦说了许
多话,掉了许多眼泪。那印度人看了老大害怕;可怜的家伙平常只想自己,吃了这
一惊,把自己的事情忘掉了好些。
看来重逢以后大家很满意。等到乔斯重新坐了马车上旅馆之后,爱米很温柔的
搂着父亲,得意的说她早就夸过哥哥心肠好。
这话倒是真的。乔瑟夫·赛特笠看着家里的人生活这么清苦,心里很感动,再
加初次会面时热情冲动,他在兴头上,便起誓说以后不让他们再过苦日子了。他说
反正他预备在本国住一阵子,他的屋子和他的一切都给他们享用。他还说爱米丽亚
在他请客的时候做起主妇来一定很得体,所以她尽不妨和他同住,到她愿意自立门
户的时候再说。
她很伤心的摇摇头,又像平时一样掉下泪来。她懂得哥哥话里有因。少佐来过
以后,当晚她就和她的心腹小朋友玛丽小姐细细的谈过这件事。玛丽是急性子,发
现了秘密,到晚上再也忍不住,便对爱米描写都宾少佐看见平尼先生带着新娘走过
的时候,起先怎么发怔,后来怎么乐得浑身打哆嗦,就因为他知道不必把平尼先生
当作情敌的缘故。玛丽说:“他问您说:‘谁在造谣言?’一边说一边发抖,您难
道没看见吗?嗳唷,太太啊,他两个眼睛一直瞧着您。我想他准是因为生相思病所
以把头发都想白了。”
爱米丽亚抬头看看床面前丈夫和儿子的画像,一面告诉那受她照顾的小姑娘以
后再也不准提起这件事。她说都宾少佐是她丈夫最好的朋友,又是乔杰和她自己最
亲近最好心的保护人,她把他当作哥哥一样爱他,“可是,”她指指墙上说,“一
个女人已经嫁过天使一般的好丈夫,决不愿意再嫁第二回。”可怜的玛丽叹了一口
气,心里想着外科医生诊所里那年轻的汤姆金先生。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他老是那
么瞧着她;一看他挑逗的眼光,她那怯弱的心就跳个不停,准备把自己终身托付给
他。如果他死了,那可怎么办呢?她知道他有痨病,他脸上时常上火,腰身比别人
瘦小得多。
爱米知道忠厚的少佐热烈的爱她,可是并不嫌他,也不对他表示冷淡。男人肯
这么死心塌地的一直爱到底,女人总不会因此生气。拿着苔丝迪梦娜①来说,她多
半知道加西奥中尉喜欢她,可并没有生他的气。照我的看法,在那次悲剧里面还有
好些事情都是那位贤明的摩尔军官不知道的。还有密兰达②,她对加立本还挺客气
的呢,看来一定也是为这个原因。我当然并不是说她有意怂恿他来追求自己,那可
怜东西不过是个又野又粗的怪物罢了。同样的,爱米也没有鼓励少佐来追求她。她
只准备拿出又热和又尊敬的态度来对待他,因为他为人好,待朋友忠诚,值得人家
尊重。在他开口求婚之前,她一定要努力让自己的态度坦白亲切。到他求婚的时候
,她当然就叫他死了心,因为他这些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
①莎士比亚悲剧《奥塞罗》中的女主角,后来因为有人毁谤她和丈夫手下的军
官加西奥私通,给丈夫杀死。摩尔军官就是指奥塞罗本人。
②莎士比亚喜剧《暴风雨》中的女主角,加立本不过是服她父亲指挥的一个怪
物。萨克雷此地不过在开玩笑,他的说法是全无根据的。
因为这样,当晚她和玛丽谈过话以后睡得很香,而且虽然乔斯没有准时回家,
她却是异乎寻常的快乐。她想:“他不娶奥多小姐我倒是很高兴。奥多上校决计不
会有个妹妹配得上像威廉少佐那么多才多艺的人。”在她的小圈子里谁嫁给他最合
适呢?平尼小姐不行,她太老了,脾气又不好。奥斯本小姐吗?也太老。小玛丽又
太年轻。奥斯本太太睡觉以前想来想去也没找出一个配得上少佐的人。
第二天,邮差送来一封信,是乔斯写给妹妹的,信里说他刚下了船,觉得很疲
倦,所以那天不能动身,必须等到第二天一早才能离开沙乌撒泼顿,傍晚时分便能
和父母见面。有了信,家里的人也就不心焦了。爱米丽亚把信念给父亲听,念到“
和父母见面”一句,顿了一顿。看上去她的哥哥还不知道家里的情形。这不能怪他
;事情是这样的,都宾少佐虽然明知他的旅伴决不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回家,准
会找推托随处流连,却没有写信把乔斯家里的坏消息先通知他,因为他隔夜和爱米
丽亚谈得太久,来不及寄信了。
也就在那天早晨,都宾少佐在斯洛德咖啡馆里接到他朋友从沙乌撒泼顿寄来的
信,信上提到他隔天早晨给吵醒以后发脾气的事情,求亲爱的都宾原谅,因为他那
时刚刚睡着不久,头痛的厉害。同时他又委托都宾在斯洛德咖啡馆给他和他的两个
佣人定下几间舒服的房间。一路回国的时候,乔斯什么都倚赖都宾。他离不开他,
老是纠缠着他。那天,别的旅客都已经回到伦敦。年轻的里该滋和却弗斯是坐着邮
车去的;里该滋坐在马车夫鲍脱莱旁边,把缰绳抢过来自己赶车子。医生回到包德
西的老家去了;白拉格船长到伦敦去找其余的股东;船上的大副正忙着把货物从拉
姆轻特船上卸下来。乔斯先生在沙乌撒泼顿冷静得很,只好请乔治旅馆的老板一块
儿喝酒。就在那时候,都宾也在家里吃饭,跟父母和妹妹们坐在一桌。都宾少佐不
会撒谎,他的妹妹把话一套,马上知道他回家之前已经先去拜访过奥斯本太太。
乔斯在圣马丁街住得很舒服。他不但能够静静儿的抽水烟,如果有兴致的话,
也可以大摇大摆的上戏院看戏。他的生活那么安逸,倘若没有少佐在旁边催促着他
,说不定他就会一直在斯洛德咖啡馆住下去。这位孟加拉客人曾经答应给他父亲和
爱米丽亚布置一个家,因此少佐逼着他赶紧践约,要不然就不让他过安静日子。好
在乔斯是肯听人调度的,都宾又是除了自己的事以外都肯出死力干的。这好性子的
家伙手段着实圆滑,把那印度官儿笼络得言听计从,该买什么,该租什么,什么事
该办,什么东西该脱手,全让他做主。洛耳·奇活勃不久就给送回加尔各答;他坐
的是吉格尔白莱夫人号邮船,威廉·都宾爵士就是那家船公司的股东。印度人在圣
马丁街的时候,每逢上街,顽童们瞧见了他的黑脸就来捉弄他。后来他把做咖哩、
煮比劳、装水烟的法子教会了乔斯的欧洲佣人,自己回家了。乔斯和少佐在附近朗
爱格地方定做了一辆漂亮的马车;乔斯忙忙碌碌监看着工人打造马车,兴头得不得
了。他又租了两匹好马,于是排场十足的在公园里兜风,或是去拜访在印度结交的
朋友。爱米丽亚常常陪他出去,在这些时候,都宾便也来了,坐在马车的倒座上陪
着。有时候赛特笠老头儿和他女儿也使那辆马车。克拉浦小姐时常陪她朋友出去;
她披着那块有名的黄披肩坐在马车里,瞧见医生诊所里的小后生在对她看,心里非
常得意。每逢她坐在马车里走过,小后生总是在诊所的百叶窗上面探头出来张望。
乔斯到白朗浦顿去过之后不久,住在赛特笠他们小屋里的人大家都伤心了一场
。赛特笠一家在这所简陋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十年。那天,乔斯派了马车(暂时租来
的一辆,不是正在打造的大马车)——乔斯派了马车来接赛特笠和他女儿。他们离
开之后当然不再回来了。房东太太和她女儿那一回倒是真心难受,这本历史里面无
论什么人的眼泪都不能比她们的更真诚。她们和爱米丽亚从认识到相熟,那么长的
一段时期里面,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伤人的话。她温柔近情,待人和气,得了
一点好处就感谢不尽,甚至于在克拉浦太太发脾气逼着要房钱的时候也不变原来的
态度。房东太太眼看着这好人儿从此一去不返,想起以前对她很不客气,心里悔之
无及。她一面在窗口张贴召租条子,想法子把一向有人住的房子再租出去,一面伤
心落泪。很明显的,他们以后再也找不着这么好的房客了。后来的日子证明这惨痛
的预言一些也不错。克拉浦太太怨恨世道人心越来越堕落,只好在供应茶箱和羊腿
的当儿狠狠的问房客多收点儿钱,借此出口气。大多数的房客都爱骂人,爱抱怨;
有些人不付房租;没有一个住长了的。怪不得房东太太想念走掉的老朋友。
玛丽小姐和爱米丽亚分手的时候有多么伤心,我简直说不上来。她从小到大,
天天跟那位亲爱的好太太在一起,倒是一片热心和她好。她眼看着漂亮的马车来接
她朋友去过好日子,伤心得晕倒在朋友的怀里。爱米丽亚差不多跟这好性子的姑娘
一样感动。十一年来,玛丽一直是她的朋友,她的伴侣,她把玛丽就当作自己的女
儿一样,临别的时候真是割舍不下。她们俩当然早已约好,奥斯本太太在漂亮的新
房子里住定以后,常常接玛丽去住。玛丽说爱米丽亚住了大房子一定没有在他们“
寒微的茅舍”里快活。她爱看小说,所以模仿小说的语气,管自己的家叫“茅舍”
。
希望她猜测得不对,因为可怜的爱米在那“寒微的茅舍”里并没有过了几天快
乐的日子。她的坏运气一直在折磨她。离了那屋子,她再也不愿意回去了。碰上房
东太太脾气不好或是收不着房租的当儿,她恶狠狠的欺负爱米;到她一高兴,又亲
昵得叫人肉麻,那腔调也一样可厌。如今她见爱米日子过得顺利,一味的拍马屁讨
好,爱米也并不喜欢。克拉浦太太在新房子里一片声奉承,不论看见什么家具和摆
设,都不住口的赞叹。她抚弄着奥斯本太太的衣服,估计它们值多少钱。她赌神罚
誓的说,像爱米这样的好人,什么讲究东西都配使。虽然她说了一大堆寒伧的奉承
话儿,爱米只记得她以前恶赖凶狠,自己时常受她欺负。每逢房租过了期没付,爱
米得向她讨情;爱米买了些细巧的食品孝敬生病的父母,又得听她批评自己浪费。
她曾经看着爱米失意,也曾经作践过她。
可怜的小爱米一辈子吃过不少这样的苦,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难处。这些话她
从来不对父亲说,事实上她吃亏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父亲糊涂。他干了坏事,女儿就
得代他受罪。她这样温柔虚心,天生就是受人欺负的。
但愿她此后再不必受这样的糟蹋了。据说有痛苦就有跟着来的安慰,可怜的玛
丽在朋友离开之后悲伤得眼泪鼻涕的哭闹,亏得医生诊所里的小后生来替她治病,
才使她身体复原。爱米在离开白朗浦顿的时候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送给玛丽,只
带走了床头的两张画像和她的钢琴。这架又小又旧的钢琴年代已经很久,发出来的
声音叮叮东东的幽怨得很,不过她因为特别的原故,非常爱它。这钢琴原是当年她
父母买给她的;她开始弹琴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读者想来还记得,后来她的父
亲破产,有一个人特地从残余的家具里面把它买回来,重新送给爱米。
都宾少佐监督着布置乔斯的新房子,打定主意要把屋子里弄得又舒服又美观。
正在忙碌的时候,一辆车子载着老房子里搬过来的箱子匣子,还有那架钢琴,从白
朗浦顿来了,都宾看了满心喜欢。爱米丽亚吩咐把钢琴抬到三层楼上那间整齐的起
坐间里搁好。那起坐间连着她父亲的卧房,老头儿后来一到黄昏便坐在里面歇息。
都宾看见打伕抬着钢琴,爱米丽亚又叫他们抬到她的起坐间,心里得意,多情
地说道:“你还把它留着,我真高兴。我还以为你对它满不在乎。”
爱米丽亚道:“在我眼睛里,它比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宝贵。”
都宾虽然并没有把买钢琴的事跟别人说起,可是也没有想到爱米会以为钢琴是
别人买的。他想爱米当然知道这是他送的礼。因此他叫起来说:“真的吗,爱米丽
亚?真的吗,爱米丽亚?”最重要的大问题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哪知道爱米答道:
“我怎么能够不宝贝它?这不是他给我的吗?”
可怜的都宾垂头丧气的答道:“我倒没有知道。”
当时爱米并没有留心,也没有注意到忠厚的都宾那嗒丧的脸儿,后来她回想那
时的情形,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以前弄错了,送钢琴给她的是威廉,不是乔治。
这么一悟过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懊恼。原来钢琴并不是乔治给的,她一向总
以为它是爱人送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品,把它当作宝贝,看得比一切都重。她对它谈
起乔治;用它弹奏乔治最喜欢的曲子;在漫长的黄昏里坐在它旁边,尽她所能,在
琴键上奏出忧郁的歌儿,一面悄悄的掉眼泪。既然它不是乔治的东西,还有什么价
值呢?有一回赛特笠要她弹琴,她推说钢琴已经走了音,她自己又头痛,不高兴弹
。
然后她又像平常一样,责怪自己小器没良心,决意要给老实的威廉一些补偿,
因为她虽然没有明白表示瞧不起他的钢琴,心里却是那样想。几天之后,他们饭后
都聚在客厅里,乔斯怪舒服的睡着了,爱米亚丽便吞吞吐吐的对都宾说:“我得向
你赔个不是才好。”
他说:“赔什么不是呢?”
“就是为那架——那架小方钢琴。那还是好多年前我结婚以前你送给我的,我
一直也没有给你道谢。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给我的。谢谢你,威廉。”可怜的爱米
伸出手来给他拉手,心里却像刀绞的一样痛,她的眼睛当然也没有闲着。
威廉再也忍不住了。他说:“爱米丽亚,爱米丽亚,我的确是为你才把它买下
来的。那时候我就爱你,现在也是一样。这话我非告诉你不可。那会儿乔治把我带
到你家里,要我认认他的未婚妻,大概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了你。你还是个小姑娘,
穿了白衣服,头发梳成大圈儿。你还记得吗?你一边下楼一边唱歌,后来咱们还一
起上游乐场来着。从那时候起,我心眼儿里就只有一个姑娘,就是你。这十二年来
,我可以说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惦记着你。到印度之前,我就想来告诉你。可是你心
里没有我,我也没有勇气开口。我走开,我留下,你压根儿没有在乎。”
爱米丽亚道:“这是我没有良心。”
都宾不顾一切的说道:“不是没有良心,只是不关心。我也没有什么长处可以
叫女人爱我。我知道你的心里。这会儿你心里很难受,因为你发现钢琴是我送的,
而不是乔治送的。我也是一时忘情,不然我决不会跟你那么说。所以还是应该我向
你道歉。我不该一时糊涂,不该以为多少年来不变的忠心能够叫你同情我。”
爱米丽亚倔强的说道:“这会儿是你的心肠硬呀。不管在这儿还是在天堂上,
乔治永远是我的丈夫。除了他,我怎么还能够爱上别的人呢?亲爱的威廉,我到今
天还是他的人,就跟你当初看见我的时候一样。你有多少好处,你做人多么慷慨大
量,也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叫我把你像哥哥一样待。你对我和我的孩子可不是仁至
义尽吗?你是我们最亲近、最忠诚、最仁慈的朋友和保护人。如果你早回来几个月
,也许我不用和孩子分手,不用受这些罪。威廉,那一回我伤心得差点儿死了。我
祷告,我希望你会回家,可是你不来,结果他们把他抢去了。威廉,他真了不起,
是不是?求你还像从前一样照顾他,也照顾我——”她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伏在
他肩膀上遮着脸。
少佐伸出手来把她当小孩儿似的搂着,吻着她的头说:“亲爱的爱米丽亚,我
不会变的。我只求你心上有我,别的也不想了。要不然的话,你根本不喜欢我了。
我只希望常常在你身边,常常看见你。”
爱米丽亚说:“好的,常常来吧。”这样,威廉算是得到许可,能够干瞧着不
得到手的东西,好像学校里的穷孩子没钱买糕饼,只能看着甜饼小贩的盘子叹气。
------------------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3.20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