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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y (春天的小懒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六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8 14:26:30 1999), 转信
《牛虻》第Ⅲ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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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牢门打开以后,牛虻转过眼睛,露出懒散的冷漠之情。他以为又是统领,借着审问
来折磨他。几名士兵走上狭窄的楼梯,短筒马枪磕碰在墙上。随后有人毕恭毕敬地说:“这
里很陡,主教阁下。”
他抽搐了一下,然后缩了一下身体,并且屏住呼吸。紧束的皮带使他疼痛难忍。
蒙泰尼里随同军曹和三名看守走了进来。
“如果主教阁下稍等片刻,”军曹神情紧张地说道,“我就让人搬来椅子。他已经拿去
了。恳请主教阁下原谅——如果我们知道您来,我们就会作好准备。”
“没有必要准备。军曹,请你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你带上你的部下到楼下去等好吗?”
“是,主教阁下。这是椅子。我来把它放到他的身边好吗?”
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是他感觉到蒙泰尼里正在看他。
“我看他睡着了,主教阁下。”军曹开口说道,但是牛虻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
正当士兵们离开牢房的时候,蒙泰尼里突然喝住了他们。
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他正弯腰检查皮带。
“谁干的?”他问。
军曹摸着军帽。
“这是遵照统领的明确命令,主教阁下。”
“这我毫不知晓,里瓦雷兹。”蒙泰尼里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极度的痛心。
“我告诉过主教阁下,”牛虻答道,面露苦笑,“我从来就不指望被人拍拍脑袋。”
“军曹,这样已有多长时间了?”
“自从他企图越狱以后,主教阁下。”
“这就是说有两个星期了?拿把刀子来,立即割断皮带。”
“悉听主教阁下尊便,医生想要取掉皮带,但是费拉里上校不许。”
“立即拿把刀子来。”蒙泰尼里没有提高声音,但是那些士兵可以看出他气得脸色发
白。军曹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然后弯腰去割皮带。他不是一个手脚灵活的人,因为动作
笨拙而使皮带束得更紧。尽管牛虻保持自制,他还是直往后缩,并且咬紧牙关。
“你不知道怎么做,把刀子给我。”
“啊——啊——啊!”皮带松去以后,牛虻舒展胳膊,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蒙泰尼里
随后割断了绑在脚踝上的另一根皮带。
“把镣铐也给去掉,军曹。然后到这里来,我想和你谈谈。”
他站在窗边望着。军曹取下镣铐,然后走到他的跟前。
“现在,”他说,“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军曹并非不乐意。他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包括牛虻的病情、“惩戒措施”和医
生想管却没管成的经过。
“但是我认为,主教阁下,”他补充说道,“上校给他捆上皮带是想逼出他的口供。”
“口供?”
“是,主教阁下。前天我听上校说他愿意取下皮带,如果,”——他瞥了一眼牛虻——
“他愿意回答他提的一个问题。”
蒙泰尼里攥紧了放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士兵们相互望着对方。他们以前从没见过性情温
和的红衣主教生气。至于牛虻,他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竟自体会松绑之后的愉悦。他的
四肢曾被绑着,现在却能自如伸展、转动和扭曲,煞是惬意。
“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军曹。”红衣主教说道,“你不用担心违犯了纪律,你有义务回
答我的问题。务必不让别人打扰我们。完了我就出去。”
士兵们关门离去以后,他靠在窗台上,对着落日看了一会儿,好让牛虻有点喘息的时间。
他离开窗户,坐在地铺的旁边。“我已经听说了,”他随后说道,“你希望和我单独谈
谈。如果你觉得身体还行,想要对我说出你想说的话,我就洗耳恭听。”
他说起话来非常冷漠,他的态度一贯生硬而又傲慢。在皮带取掉之前,牛虻对他来说只
是一个受到严酷虐待和折磨的人。但是现在他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以及结束的时
候自己受到的莫大侮辱。牛虻懒洋洋地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然后抬起头来。他装出了悠然
自得的神态,这种才能他是具备的。当他的脸庞没在阴影之中时,没有人猜得出来他经历了
多大的磨难。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明净的夜色显出他是那样的憔悴和苍白,最近几天受到
虐待的痕迹那样清晰地烙在他的身上。蒙泰尼里的怒气平息了下来。
“恐怕你一直病得非常厉害,”他说,“这些我全然不知,对此我诚心表示歉意。否则
我早就予以制止。”
牛虻耸了耸他的肩膀。“战争之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说道。“主教阁下出于
基督教的观点,从理论上反对使用皮带。但是想让上校明白这一点,那就毫不公平了。他无
疑不愿把皮带绑在自己的身上——我的情况也、也、也是如此。但是这个问题就看谁、谁、
谁方便了。目前我是低人一等——你还、还、还想怎么样?多谢主教阁下能来看我,但是您
来兴许也是出于基、基、基督教的观点。看望犯人——噢,对了!我给忘了。‘对他们中的
一个卑微小人行下功德’[引自《福音书》。]——不是什么恭维话,但是卑微小人感谢不
尽。”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如
果你不是你所说的‘低人一等’,那么在你最近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是永远也不会跟你
说话的。但是你享有双重的特权,既是犯人又是病人,我无法拒绝前来。现在我已来了,你
有什么话要说?抑或你把我叫来,只是为了侮辱一位老人取乐吗?”
没有回答。牛虻转过身去,一只手挡住他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想麻烦您一下,”最后他扯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能喝点水吗?”
窗户旁边放着一只水壶,蒙泰尼里起身把它取来。当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时,他突然感
到牛虻冰冷而又潮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一把钳子。
“把您的手给我——快——就一会儿,”牛虻低声说道,“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
要一分钟。”
他倒了下去,把脸伏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他浑身抖个不停。
“喝点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道。牛虻默默地喝了水,然后闭着眼睛躺在地
铺上。他自己无法解释,在蒙泰尼里的手碰到他的面颊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
他只是知道他这一生还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
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地铺,然后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具死
尸,煞白的脸拉得老长。沉默许久以后,他睁开眼睛,那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目光死死盯住红
衣主教。
“谢谢您,”他说。“我、我非常抱歉。我想——您问过我什么话吧?”
“你还不宜交谈。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明天我会尽量来的。”
“请您不要走,主教阁下——我的确没什么。我在想我这几天有点心烦意乱,一半是装
的——如果您问上校,他会这么跟您说。”
“我宁愿得出我自己的结论。”蒙泰尼里平静地答道。
“上校也、也、也会这样。您知道,有些时候,他的结论可是非常机智。看他的外表,
您不、不、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是有时,他能冒出一个绝、绝、绝妙的主意。比如上上个星
期五——我想是星期五吧,但是日子所剩无几了,我对时间有、有点颠三倒四——反正我想
要一剂、剂鸦片——我记得十分清楚。他走了进来,说如果我告诉他谁打、打开了铁门,我
就可、可以得到鸦、鸦片。我记得他说:‘如果真病,你就会同意;如果你不同意,我认为
这就证、证明了你在装病。’我还不曾想过会有这么滑稽。这事真是好笑——”
他突然发出一阵不大和谐的刺耳笑声,然后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沉默的红衣主教。他接
着说了下去,话说得越来越快,结结巴巴,所以他的话很难听懂。
“您不、不、不觉得这事好、好笑吗?当、当然不好笑了,你们这些宗、宗教人士从、
从来就没有什么幽默感、感——你们抱着悲、悲、悲观的态度看待一切。比、比如说那天夜
晚在大教、教堂里——您是多么庄重!随便说说——我装、装扮的朝圣者多、多么叫人怜、
怜悯!今晚您来到这里,我不、不相信您能、能觉得有什么好、好、好笑之处。”
蒙泰尼里站起身来。
“我来是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我认为今晚你太激动了。医生最好给你服用一片镇
静剂,等你睡上一夜以后,我们明天再谈。”
“睡、睡觉?噢、我会安稳入、入睡,主教阁下,等您同、同意上校的计、计划——盎
司的铅、铅就是绝、绝好的镇静剂。”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蒙泰尼里调头说道,吃惊地看着他。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诚、诚、诚实是基督教的主、主要道德。您认、认、认为我不
知、知道统领一直尽力争、争取您同意设立军事法庭吗?您最、最好还是同意吧,主教阁
下。别的主、主教也会同、同意这么做的,‘Cosifanfutti’[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您
这、这样做好处颇多,坏处极、极少!真的,不、不值得为此整夜辗转反侧!”
“请你暂时别笑。”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告诉我,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谁
对你说的?”
“难、难、难道上校没、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魔、魔、魔鬼——不是一个人吗?没
有?他也没、没有对我说!呃,我是一个魔鬼,能够发、发现一点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主
教阁下正在想着我是一个极其讨、讨厌的东西,您希望别、别人来处理我的问题,免得扰乱
您那敏感的良心。猜得很、很对,是不是?”
“听我说。”红衣主教重又坐在他的身边,表情非常严肃。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都是真的。费拉里上校担心你的朋友再次劫狱,所以希望预
先阻止这种事情——就用你所说的办法。你知道,我对你十分坦诚。”
“主教阁下素以诚实著称天下。”牛虻恨恨地插了一句。
“你当然知道,”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从法律上来说,我无权干涉世俗的事务。我是
一位主教,不是教皇的特使。但是我在这个地区有很大的影响力。我认为上校不会贸然采取
这么极端的措施,除非他至少得到我的同意。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无条件地反对这个计
划。他一直竭力打消我的反对意见。他郑重向我说明,在星期四民众游行的时候,极有爆发
武装劫狱的危险——这会最终导致流血。你听清我说的话吗?”
牛虻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他回过头来,无精打采地答道:“是,我听着呢。”
“也许你的身体真是不大好,今晚无法承受这样的谈话。要我明天再来吗?这是一件非
常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集中全部的精力。”
“我情愿现在把它谈完,”牛虻带着同样的语调回答,“您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这样,”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为了你的缘故,真有爆发骚乱和流血的危
险,那么反对上校,我就给自己揽下了巨大的责任。我相信他的话至少是有几分道理。另一
方面,我又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判断有些偏差,因为他个人对你怀有敌意,而且他很有
可能夸大了这种危险。由于我已目睹了这种可耻的野蛮行为,这一点在我看来可能性更
大。”他瞥了一眼摊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然后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同意的话,我就杀
死了你;如果我拒绝的话,我就冒着杀死无辜民众的危险。我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殚精
竭虑地想从这个可怕的抉择中寻找出一条道路来。现在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当然是杀死我,挽救无辜的民众——这是一个基督徒所能作出的唯一决定。‘若是右
手冒犯你,就砍下来丢掉,’[引自《福音书》。]等等。我不、不幸成为主教阁下的右
手,可我却冒犯了你。结、结、结论显而易见,不用长篇大论,您就不能直说吗?”
牛虻说话带着懒散的冷漠和鄙视,仿佛厌倦了整个话题。
“呃?”他在片刻之后又问,“主教阁下,您是作出了这个决定吗?”
“不!”
牛虻改变了他的姿态,双手枕在头后,眯起眼睛望着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低头陷入沉
思,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啊,这个熟悉的老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他最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是要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当我
听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决意要到这里来,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已经这么做了,即把问题
交到你的手里。”
“我——我的手里?”
“里瓦雷兹先生,我到你这儿来,不是作为一位红衣主教或法官。我到你这儿来,是作
为一个人看望另一个人。我并不要求你告诉我,说你知道上校所担心的劫狱计划。我十分明
白,如果你知道,那是你的秘密,而你也不会说。但是我要求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我已经
老了,无疑活不了多长的时间。我希望在进入坟墓的时候,双手不要沾满鲜血。”
“主教阁下,难道它们还没有沾满鲜血吗?”
蒙泰尼里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他还是镇静自若,接着说道:“我毕生反对高压政策
和残暴,到哪儿我都是这样。我一直都不赞同各种形式的死刑。前任教皇在位的时候,我再
三强烈抗议设立军事委员会,并且因此失势。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影响和权力都用于布施
慈悲。请你相信我,至少我说的都是真话。现在我是进退两难。如果予以拒绝,本城就有爆
发骚乱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可他却亵渎了我所信仰的宗
教,并且诽谤、冤枉和侮辱了我本人(尽管相对来说这是一件小事),而且我坚信如果放他
一条生路,他会继续去做坏事。可是——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啊。”
他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道:“里瓦雷兹先生,从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你的所作所为
都是存心不良。我早就相信你是一个胡作非为、凶狠残暴和无法无天的人。在某种程度上,
我对你仍然持有这样的看法。但是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又发现你是一位勇敢的人,忠于
你的朋友。你也使那些士兵热爱你,并且钦佩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认为
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你的身上有着某种好的东西,这种东西从你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我祈
求于你心中好的一面,郑重恳求你,凭着你的良心如实告诉我——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
做?”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牛虻抬起头来。
“至少我会自己决定我的行动,并且承担行动的后果。我不会低三下四地跑到别人跟
前,俨然是一副懦弱的基督徒模样,请求他们来解决我的问题!”
这阵攻击来得太突然,猛烈的言辞和激愤的情绪与片刻之前懒散的温情态度形成鲜明的
对比。牛虻仿佛一下子扔掉了面具。
“我们无神论者明白,”他愤怒地说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必须尽
量承担。如果他被压垮了下去——哼,那他就活该。但是一位基督徒会跑到他的上帝或者他
的圣徒跟前哀号;如果他们帮不了他,他就跑到他的敌人跟前哀号——他总是能够找到一个
背脊,卸下他的负担。难道你的《圣经》、你的弥撒书和你那些伪善的神学书里规定你必须
跑到我的跟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吗?天啊,你怎么这样!难道我的负担还不够重吗?你非
得把你的责任加在我的肩上?去找你的耶稣,他要求献出一切,你最好也这么做吧。反正你
杀的只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咬不准‘示潘列’[出自《圣经》之《旧士师记》中的故
事。基列人(Gilead)把守约旦河渡口,为了不让以法莲人(Ephraimites)逃走,用
Shibboleth“示潘列”考验过河的人,把此字念成Sibboleth“西潘列”的人则会被处死。
故凡念不准Shibboleth“示潘列”的人便是敌人。]的人,这当然不是犯下什么大罪!”
他打住话头,喘过气来,然后重又慷慨陈词:“你居然也谈起了残暴!哼,那头笨驴就
是用上一年的时间,他也不能像你这样伤害我;他没有头脑。他所想的只是抽紧皮带,如果
再也抽不紧了,他就无计可施。哪个笨蛋都会这么做!但是你呢——‘签上你自己的死亡判
决书吧,我心太软了,下不了这个手。’噢!基督徒才会想出这个主意——一位性情温和、
慈悲为怀的基督徒,见到皮带抽得太紧,脸色都会发白!在您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位慈悲的
天使——见到上校的‘野蛮行径’那么震惊——我就该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您为什么这样
看我?伙计,当然还是同意了,然后回家吃你的饭去。这事不值得小题大做。告诉你的上
校,他可以把我枪毙,或者绞死,或者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他乐意,也可以把我活活
铐死——这事就算结束了!”
牛虻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愤怒和绝望之余,他已身不由己。他喘着粗气,浑身发抖,
他的眼睛闪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只发怒的猫。
蒙泰尼里已经站起身来,正在默默地俯视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疯狂的指
责,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原谅了以前对他的所有
侮辱。
“嘘!”他说,“我并不想这样伤害你。我的确没有打算把我的负担转嫁到你的身上,
你的负担已经太多。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活人故意做过——”
“你在撒谎!”牛虻两眼冒火,大声说道,“主教的职位是怎么来的?”
“主教的职位?”
“啊!您忘记了吗?那么容易就忘了!‘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亚瑟,我就说我不能
去。’让我替您决定您的生活——我,那时我才十七岁!如果这都不是丑陋的行径,那就太
好、太好、好笑了!”
“住嘴!”蒙泰尼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用双手捂住脑袋。他又垂下手来,缓慢地走
到窗前。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胳膊支在栏杆上,前额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里望着他,身
体抖个不停。
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来,嘴唇如死灰一样煞白。
“非常抱歉。”他说,可怜巴巴地强打精神,竭力保持平常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但
是我必须回家去。我——身体不大好。”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哆嗦。牛虻的所有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Padre,您看不出来——”
蒙泰尼里直往后缩,站在那里不动。
“但愿不是!”他最后低声说道。“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啊!要是我在发疯——”
牛虻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体,一把抓住蒙泰尼里发抖的双手。
“Padre,您难道从不明白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那一双手突然变得又冷又硬。瞬间一切都变得那样寂静,蒙泰尼里随后跪下身来,把脸
伏在牛虻的胸前。
当他抬起头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他们已经忘却了时间和地
点,忘却了生与死。他们甚至忘却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亡那里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从死亡那里——”牛虻重复说道,浑身发抖。他躺在那里,把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
上,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牛虻长叹一声。“是,”他说,“而且您得和我斗,否则就得把我杀死。”
“噢,Garino,别说话!现在说那些做什么!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误
把对方当成了幽灵。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对方,我们已经走进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怜的孩
子,你变得太厉害了——你变得太厉害了!你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全世界所有的苦难——你曾
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后我就醒了过
来,看见外部的黑暗正凝视一。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把刀子。如果您让我
活下去,您就是批准动用刀子。”
蒙泰尼里转身看着十字架。“上帝!听听——!”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洞的静寂之中,没有回音。只是牛虻重又变成冷嘲热讽的恶魔。
“对他喊、喊、喊响点,也许他是睡、睡、睡熟了——”
蒙泰尼里吓了一跳,好像被打了一下。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然后他坐在地铺边上,双手捂住了脸,哭了起来。牛虻不住地颤抖,身上直冒冷汗。他知道
泪水意味着什么。
他拉起床单盖在头上,免得自己听见。他得死去,这就够受的了——他曾活得那么洒
脱,那么壮丽。但是他无法堵住那种声音;它就在他的耳边响起,敲打着他的大脑,冲击着
他的脉搏。蒙泰尼里还在哭个没完,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滴了下来。
他终于停止了哭泣,并用手帕擦干了眼睛,就像一个刚刚哭过的小孩。当他站起来时,
手帕从他的膝上掉到地上。
“再谈也没有用了,”他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牛虻回答,木然而又顺从。“这不是您的错。您的上帝饿了,必须喂他。”
蒙泰尼里转过身来望着他。将要掘开的坟墓都不会比他们更加寂静。他们默默地看着对
方的眼睛,就像一对半死离别的情人,隔着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
牛虻先垂下他的眼睛。他缩下身体,捂住他的脸。蒙泰尼里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让他
“走”!他转过身去,走出了牢房。
片刻之后,牛虻惊跳起来。
“噢,我受不了啦!Padre,回来!回来!”
牢门关上了。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睁大的眼睛露出呆滞的目光。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那
个加利利人[指耶稣基督。]占了上风。
下面院子里的茅草整夜都在轻轻地摇荡——茅草很快就会枯萎,被人用铲连根掘起。牛
虻整夜都躺在黑暗之中哭泣。
(第三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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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东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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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les and quinces Lemons and oranges Plump unpeck'd cherries
Melons and raspberries Bloom-down-cheek'd peaches Swart-headed mulberries
Wild free-born cranberries Crab apples, dewberries Pine-apples, blackberries
Apricots, strawberries All ripe toge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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