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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monlarisa (云游天下)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牧童和牧女(45)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Nov  7 19:10:32 1997
出  处: bbs@bbs.orange.sjtu.edu.cn

    行了,至于还剩下那句“俄罗斯人能够这样……”那么能够
这样的人难道还少吗?他一生中说过的连篇空话和豪言壮语也够
多了。“生活都是人各一面,死亡也是人人不同。人有选择死亡的
自由,也许,是仅有的自由……”这句话出于谁之口?鲍里斯在
哪里听到过它?这些话是对什么说的?啊——啊……
      “去它们的吧,什么话语、思想——全是折磨人的东西。我
什么也不愿去回忆,什么也不愿去想呀!”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孤
僻,既象是与世隔绝,疏远一切,又象是一无依凭,任由摆布:
送他上哪儿,他就去哪儿,无论对他怎样,他都逆来顺受,甚至
和医务人员也再也没吵过嘴,对谁也不顶撞。何必如此?有什么
意思?
    对生活的渴望可以使人变得无比坚强——于是人就能够战胜
奴役、饥饿、残疾、死亡,担负力不胜任的重负。
    然而,如果人已经失去了生的渴望,那时人身上剩下的也就只
有一副包着骨头的皮囊。因此在前线常常有这样的事。一个很坚
强的人好象是无缘无故突然象一只钻进沙滩里的蜥蜴,无声无息,
变得性情孤僻,远离人群。于是总有一天他会以一种令人不由得
不信的把握宣称:“我马上就要被打死了。”有的人甚至都给自
己确定了期限:“今天或明天。”这些前线战士的话,总是,几
乎总是应验的。
       *                  *                *
    在伤员列车上,鲍里斯分到一个靠边的中铺,正对护士和护
理员的挂着打补丁被单的单间。护士和护理员是两位姑娘,在伤员
列车上已经工作很久了。她们早晚两次分发温度计量体温,在她
们的单间里分一份份的菜汤,稀饭和面包,然后把碟子和汤瓶送
到大家手里,还要尽力安尉那些伤员。护理员名字叫阿丽娜,是
个很随和,性格温顺,耐心很好的姑娘,她好几次想引鲍里斯开
口说话,但他总是只回答一两个字,尽管脸上这时多少要挤出点
笑容,于是阿丽娜也只好走开,到比较愿意说话的伤员那里去张
罗了。
    鲍里斯从迷朦中醒来,他转脸向窗外望去,看见女人们正驱
赶着公牛、母牛在耕地,看他们协调地挥动着手臂,按古老的方
式,从筐子里取种予撒播。在田间和小树林掩映里可以看见一根
根烟囱和房屋的外形。接着是中部俄罗斯的农村,房子是灰色的
屋顶,低低的灰色的围墙是用细木桩和不规财的石块砌成的,一
块一块的冬小麦地直延伸到倾斜的农舍墙脚跟前。这里有些地方
已经有拖拉机和播种机在奔忙,马儿奋力拉着犁或是耙,头低得
都贴近了垄沟。
    在永恒的、能耐受一切的土地上,”进行着永恒的劳动。鲍里
斯记起了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话:“大地上只有
一条神圣的真理一一这就是作为创造生命者和哺育生命者的农民
的真理。”
    鲍里斯底下的铺位上躺着一个干疲的、上了年纪的大叔,上
身斜绑着绷带,这样子象革命时期水兵们斜挎的机关枪子弹带。
他抽烟熏着了中尉,还不断咳嗽,用公家发的衬衫衣襟大声擤鼻
涕。这位大叔趴着身子躺累了,就要人家帮他侧过身。阿丽娜推
转他的腿让他在铺上转身。他哼哼了一阵,朝窗外一看,失声叫
道:
    “春天了!我的天啊,瞧这青草!那地,那地啊!全
是雾气!地得了潮气!粪堆上长出了蘑菇!……啊,凤头麦鸡,
风头麦鸡!在飞呐,起盘头呐!天哪!还有白嘴鸦!还有白嘴鸦!
在垄沟里那挨蹭劲儿,找虫子吃哪,多认真呀!找到了!找一到
了!咬住它,咬啊!我的上帝……”
    大叔浑身颤抖,哭了起来,从这一天起好象是得了忧郁症。
他喝起汤来心急慌忙,泼得沈头和褥单上全是,剩下的汤他端起
碗来喝,也从碗口边流了出来。稀饭和面包他都是囫囵吞下去,
然后又重新靠在窗口,哈哈大笑着,大发议论:
    “这里都用母牛耕地了!俄罗斯变穷了,变穷了!希特勒这
条癞皮狗把咱们弄到了这步田地,我操他妈的!”
    “老一大爷!老一大一爷!!”邻铺上的几个伤员要他顾忌
一点,“护士和护理员在这儿,她们终究是女人家。”
    “我怎么啦?难道骂过人啦?我操你妈……”
    伤员们都拿这个庄稼佬逗乐。他倒也不生气,尽唠叨个没完,
在铺上翻过来,侧过去,抽他的马合烟,身体明显地在恢复。
    “我快了,快回来了,娘儿们!”大叔朝着车窗外喊道,似
乎那些弯腰扶着犁的妇女能够听到他的叫喊似的。“我在医院
养好伤,就会来耕地,来一耕一地!”耕地两个字他简直是呻吟
着讲出来的。大叔居然还给鲍里斯鼓励性的劝告:“你这个小伙
子别垂头丧气!你去找点药草吃,要找春天的药草!它有起死回
生之力。养力才叫大呢!穿得透石头;可这是什么?嗯?这是什
么乌?嘴巴象火钩子似的?
    “这是麻鹬。”
    “干吗用德国佬的字眼儿称呼鸟?这叫鹬鸟。鹬鸟,不就行
了!”
    “好吧,鹬鸟就鹬鸟。别嚷嚷,看在上帝份上!”
    “难道我嚷嚷了?!叫鹬鸟就行!就行!啊,小牛!小牛!
尥蹶子呐!你这该死的东西,该给你配种了!……”
    就这样一路行来,耳朵边就是车轮有节奏的敲击和大叔滔滔
不绝的话声。灯火管制的车站落在莫斯科后面了。俄罗斯乡村的
点点灯火刺破了夜幕,车站的照明灯另另落落在车窗里飞驶而过,
那倏忽来去的闪亮犹如在发射高射炮弹。车轨与车轮的碰击,象
是步枪在对射,而车身在轨道接缝处的震响,简直就象炸弹在爆
炸一般。
    中尉对车轮滚动的声音,憧击的声音、轰隆声、磕碰声,很
快就不以为意了,对于他来说,火车也是寂静无声的。他好象对
这个世界是从一旁在观察。
      “就说这个庄稼佬吧,他正因为自己能恢复健康而高兴着呐,
这有什么呢?有什么样的幸福在等待他?他还得永远挖地,而终
有一天要鼻子向下倒在地里。也许,恢复健康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了?也可能,正是这追求幸福的过程,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赋予
了这些庄稼汉,千百万这样的庄稼汉,一种力量。”
    但是鲍里斯立刻又没精打采地丢开了这些自相矛盾的,搅得
人心神不宁的念头——最好还是闲眺一会儿。随随便便地看看窗
外,凡事都不必深究,任何时候都独自一人待着,专注于一身,
而自己怜悯自己是不妨事的。在这个生活里,根本就别期望别人
来怜悯你!
    中尉忽然伤心落泪起来。他可怜自己,也可怜邻铺上的伤员
们,可怜那被风揿住在玻璃上的蝴蝶,那被砍倒的树林,在地里耕
作的瘦毋牛,车站上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他因往事而神伤,可怜那
留在乌克兰小村空荡荡广场上的女人,那儿还有几棵光秃秃、孤
零零的杨树、雪地里还露出一些木桩子,他后来才想到,这些木
桩是人们把节日的看台锯走当柴烧时的残留物;他欲哭无泪地想
起埋在菜园的一对老夫妻。这牧童和牧女的面庞他已经记不真切
了,似乎有点象妈妈、爸爸,象他所认识的所有的人……
    一般来说,中尉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他养成了一种本领:
能够想回忆什么就回忆什么,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只是他无法
控制自己的眼泪,它们随时夺眶而出,簌簌不停,他却没有力量
克制,止住他们。
    但是很快连回忆也枯竭了,停止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好想
的了,。或者确切点说,不愿意再去想什么了,徒劳神思,多添烦
恼,因为这些回忆、思念,都让人心烦意乱。生活难道就是这种
模样?总而言之,到底有没有平静的生活?没有,根本不会有,
多么遗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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