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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monlarisa (云游天下)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牧童和牧女(46)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Nov  7 19:13:10 1997
出  处: bbs@bbs.orange.sjtu.edu.cn

    终于他连这点也不想了。他躺着,有时候闭着眼,有时候睁
着眼,偶尔把目光停留在什么东西上,偶尔有些东西也还会触发一
个什么念头。他就这样乘着火车和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们一起驰向
远方,越去越远。火车似乎把鲍里斯也卷进了它的运动,于是这
两者,车和人,融而为一了,他们向着那梦寐以求的停靠站飞驰
着,那里将体验到更美妙的境界,火车会突然停住,车厢下面的
轮子不再发出声响,汽笛停止鸣叫,机车里的蒸气也不再会发狂
似地尖啸,到时候将非常安静,毫无声息,而他将完全是了然一
身!单人独处!甚至火车也将离他而去,再也不去制造一点声响。
这该多么好啊,多么美妙——我惟我在,超乎物外……
    记得有一次这个年轻中尉坐在不知名的乌克兰小农舍里,当
时他被战争折磨得精疲力尽,战场的流血景象使他精神万分压抑,
他竟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远离人世的诱惑力,想永远独自一人待下
去……结果,他感到害怕了。真没有必要害怕啊!完全没有必要!
这其实一点都不可怕,而且不费什么力气,就象第一次抽烟那样:
心里着实害怕,呛人得利害,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头脑象喝醉酒
那样发晕,还有点恶心的感觉,但是心里清楚,恐怕难以放开这
种带苦味的毒品了,经不住这个诱惑。也许这也象第一次接触女人
吧?恐怕你早就期待,而且知道这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知道应该
克服羞涩,知道并非屈辱低下,应该克服恐惧和胆却,相信等待
你的将是快感、幸福和欢乐吧?至时这种感觉究竟怎么样,你却
并不清楚。但是单是这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单想尽快接触这未曾
领略过的东西的渴望和神秘感本身已经是一种奇异境界。是啊,
鲍里斯做得对,他不泄露他是怎样发现这一点的。好家伙,他也
变狡滑了,好狡滑!……
    有一次鲍里斯清醒过来,神志稍稍恢复,听得车厢窗下有一
个检车员在大骂什么人,满口脏话。他用锤子敲着轴箱盖,用西
伯利亚当地俄罗斯人的土话骂人,把字母e拖得很长,鲍里斯眼前
涌起一幕情景:散发着腌鲑鱼腥味的码头,古老的河堤,河堤上
一排白桦树,圆顶上长着小灌木的教堂和飞在空中的象一个个十
字架的雨燕。
      “老一乡!老一乡!”鲍里斯声音沙哑地喊道。
    在单间里睡着了的阿丽娜从桌面上抬起头来,用头巾擦了擦
嘴唇,急忙跑到鲍里斯那里。
    中尉的嘴唇发亮了,好象在黄色硬纸板上涂了一层鲜红的油
漆,眼睛也象擦过似地闪着亮光,实际上这是一种回光返照;尽
管他发着高烧,但身上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你喊谁来看?”阿丽娜问道,用手掌抚摸着他的额头。“是
喊我吗?要我给你做什么?”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忙乎起来,
到车厢的热水房去了一下,灌好一只暖水袋,周到地塞到他脚下。
“给你。也许好暖和一点。但愿你能坚持到医院……还有三四天
路程……”她转过脸去,象女人们通常那样完全发自内心地长叹
了一口气,说着:“你能挺得住吗?看来你生来命运不好。别人
也就这么过了,而你却总好象有什么苦恼……”阿丽娜轻轻拍着
棉被,象拍小孩子人睡似地拍着鲍里斯,结果倒是把自己拍得睡
着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虽然在睡梦中,眼皮却仍然不停地
颤跳着。这姑娘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亚麻色的直发从头巾底下
钻出来搭到额头上,她的神志模样,令人产生一种信任感。
    这姑娘完全和柳霞不一样。头上随便地系着一块白颜色的帕
子,虽然也不妨叫作三角头巾,但她终究在刹那间勾趄了他记忆
里还依稀存留的那个女人的形象。和他记忆里唯一留下痕迹的只
是那一双异乎寻常美丽而忧郁的眼睛,那一双“小马驹的眼
睛”——他心里多少次想推翻这样的比喻,这到底是个女人,是
个姑娘呀,虽然他并不清楚她的一切,并不完全理解她,但鲍里斯
对自己毫无办法,再说,他对于心里产生的一切,早已听之任之,
不作任何努力去改变,他害怕的只是那种苦思苦恋:自从那次昙
花一现,瞬息即逝的欢乐之后,这种思恋曾使他象得了红麻疹似
地浑身炽热,备受煎熬,可是他如今连思恋都没有精力了,甚至
它,这种思恋之情,也已经在他心里消竭,萎颓了。
    鲍里斯从被子底下抽出手来,碰了碰阿丽娜的手,他并无什
么用意,完全出于一种无所事事的好奇心。
    她颤抖了一下,吓得身予往后一跳。
    “你看,我太累了,站着都睡着了!”她过了一会儿,整了
整头巾,勉强地笑了笑。
      “你睡着了?”
      “当然。我象只神鸟,瞌睡一会儿就可以了。”她又笑了笑,
恢复了常态,用同情的语调继续说道:“你原来也会说话呀?!
究竟有什么事情老在折磨你?有什么伤心事?”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鲍里斯没有听完阿丽娜声气
柔和的话,就说:“这儿……”他指指胸口,“痛苦极了……”
轻轻的几声咳嗽震得他全身抖动起来,胸口一阵刺痒难耐。
    阿丽娜用茶缸喂中尉喝水。咳嗽止住了,但呼吸却急促起
来。
    “好了。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护理员一边给中尉掖好
被子,一边说,“这咳嗽可不太好。”
    在一个烟雾腾腾的大站上,伤员列车的工作人员把伤员的脏
衬衣交出去,补充给养、燃料和各种各样其他东西。鲍里斯从昏
迷中醒了过来,听到从车站熏得发黑的,色调忧郁的屋顶上传来
了音乐,神情又有了生气。他竭力振作着。墙面剥落的肮脏的车
站、又黑又脏的道路、停栖在熏黑的杨柳树上的白嘴鸦,一节节
车厢,这座陌生城市分布在丘陵上的房子,还有那些眼神里透出
饥色和疲惫的人们——所有这一切都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
色。世界沉浸在这种淡紫色里变得年青了,显得面目一新,悦目
赏心。车站的烟雾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手里提着一只小板
箱,这就是那惟一的女人,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眼睛上认出了
她,虽然以前他总认为他可以在任何一个人群里,从世界上所有
的女人中间把她一眼认出来。
    女人往伤员列车的窗子里看,眼光和他的眼睛相遇了。她的
脸抖动了一下朝车厢迈了一步,但立刻退回去了,不再注意他,
而用眼睛搜索起其他窗口、其他列车来了。
    一股不知从那儿来的力量使鲍里斯的身子向上一伸。阿丽娜
在间他什么话,推他的身体,可是他一个劲儿探身向窗,嘴里发出
哞哞的声音,由于用力又咳嗽了起来。他已经听不见音乐声,面
前只看到一团淡紫的烟雾。而在烟雾深处,他看到那张长着圣母
像上限睛的女人的脸,它飘飘忽忽晃动着,直到慢慢消失。
    一股强劲的冷风吹进车厢,把鲍里斯吹醒了过来。车厢的窗
户打开着,火车疾驰在斜坡地面上,一场春天的雷雨闹得正欢,
雷雨不是“进行”,不是“狂作”,而正是在“欢闹”,它向天空
抛出束束闪电,让它们折断毁灭在地面上,它在天空中擂起响雷,
好象无数石块在铁皮室顶上滚过;它喷发出阵阵骤雨;在人冬以
来就已经发霉的土地上欢舞,冲洗出地里的小草,帮助大地畅快
地呼吸春的气息。
    鲍里斯也觉得呼吸畅快轻松起来,胸中烟尘顿消,身体里明
撤空灵,畅快至极,而春雷还在追逐着飞驰列车。最长的闪电延
伸到列车上空,光剑直刺车厢的顶篷,瓢泼大雨冲洗着车窗玻璃。
在最前面的机车头象孩子似满不在乎地吼叫着,车窗外不时闪过
车站小花园,里面的白嘴鸦张嘴在叫,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掠鸟
也是微微动着嘴巴。
    中尉整个人抖然一震,他胸口一热,蒙在眼睛上象胶水似一
层泪水掉了下来,他眼前的一切都沐浴在一种春日伊始,万象更
新的光明之中。春日的雷雨使他心情激动。他因这种似曾相识的
愉快的激动而微微笑了,这种激动过去他常常体验,后来却不再
感觉了:因此他真想一次又一次尽可能多地感受这样的激动,这
样无牵无挂地骋目观看大雷雨,思索在这大雷雨后面、在闪电照
亮的平坦大地的后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探索清楚这些问题以后,
再讲给阿丽娜听,讲给同车厢的旅伴们听,他和这些旅伴们不仅
从来没好好接近,甚至都没有想到去记住他们。
    但这都等以后再说吧,等明天。现在太想睡觉了,太想睡
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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