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hameleon (lizard),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6月21日15:54:3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嗐,干嘛要这样,嗐,干嘛呀?”——冉卡责备地说,搂着嘉丽娅,“咱们不要粗暴,
否则就要变得凶狠起来了。凶狠狠的,跟德寇一样……”
奥夏宁娜不吱声了……
嘉丽娅确实是个弃婴,甚至连她的姓——契特维尔达克,也是在孤儿院里取的。因为她
比别的孩子矮小,整整矮了四分之一①。
这个孤儿院设在以前的修道院里,肥大的灰潮虫经常从回声响亮的穹窿上跌落下来。一
座座礼拜堂改成了简陋的宿舍,墙上还残存着画得非常拙劣的留着大胡子的神像。修道
土住过的单身房,又阴又冷,跟地窖一样。
嘉丽娅到了十岁就很惹人注目了,因为她编造了一桩丑闻,这种事自打修道院建立以来
就没听说过。一天夜晚,她去上厕所,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怪叫,震惊全院,保育员们
从床上纷纷跳起,发现她躺在幽暗的走廊里。嘉丽娅绘声绘色地说,一个大胡子老头儿
想把她拉到地下室去……
这就是所谓“袭击事件”,可是周围没有任何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老头儿,这就更加复杂
了。来了一些侦察员和一些自命为福尔摩斯的人,他们耐心地询问嘉丽娅,说过去讲过
来,这件事又增添了不少新的细节。最后,还是那个年老的事务主任(嘉丽娅跟他最友好
,因为正是他替她起了这么一响亮的姓)才把这件事弄了个水落石出,原来一切纯属臆造

大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嘲骂嘉丽娅,瞧不起她,她却又编起童话来了。她编的童话很像
是“拇指哥”,不过,第一,男孩子变成了小姑娘,第二,故事里有不少大胡子老头和
阴暗的地下室。
等大家都听厌了她的童话以后,她的名声也就消失了。嘉丽娅也不编造新的童话了。可
是孤儿院里又出现了谣言,说是修道士们曾经藏了许多宝贝。孩子们狂热地到处挖掘,
没几天,修道院就变成露天采石场了。没等领导把这场风波应付过去,地下室又出现白
衣幽灵。许多孩子亲眼看见这幽灵,小家伙们到了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夜。这简直
成了灾难,保育员不得不动手去悄悄捉鬼。第一个被当场捉住的披着白床单的鬼,就是
嘉丽娅·契特维尔达克。
此后嘉丽娅就安分守己了。她勤奋地学习,照顾着预备加入少先队的儿童,甚至同意加
入合唱队,尽管她一直梦想能曳着长裙去独唱,得到大家的崇拜。这时她开始了初恋,
由于她习惯把什么事都搞得神秘莫测,于是不久孤儿院里就字条、情书满天飞,而且又
是眼泪,又是约会的。这个罪魁祸首又受了一顿申斥,后来,为了赶紧摆脱她,特地拨
了一笔较高的助学金,把她送进了中等图书管理学校。
战争爆发的时候,嘉丽娅正在念三年级,她们班就在这个星期一全体跑到军事委员会去
。军事委员会同意全班参军,唯独不要嘉丽娅,因为她无论是身长还是年龄,都不够军
人标准。但是嘉丽娅并不屈服,顽强地缠着军事委员,毫不害臊地胡吹一通。中校本来
就因为失眠而迷迷糊糊的,现在更是头昏脑胀,最后破格收了嘉丽娅,把她送进高射机
枪部队。
幻想一经实现,总是丧失了原先的罗曼蒂克。现实世界是严峻而冷酷的,它要求的不是
一时冲动的英雄主义,而是军事操典的绝对执行。最初的新鲜劲很快就飞逝了,而日常
的生活跟嘉丽娅想象的前线毫无相似之处。嘉丽娅惘然若失,心灰意冷,夜晚还偷偷哭
泣。可是正在这时出现了冉卡,于是世界又旋转起来,转得那么快,又那么令人高兴。

要想让嘉丽娅不扯谎是根本办不到的。其实,这并不是扯谎,不过是用自己的愿望来冒
充事实罢了。于是也就出现了妈妈——一个医护工作者。而且,连嘉丽哑自己也几乎信
以为真……
时间丧失不少了,华斯珂夫非常焦躁不安。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此地,去追踪德寇,紧
跟着他们不放,然后就让他们去寻找自己的巡逻兵吧。到那时,就倒个个儿,就该是华
斯珂夫缠着他们不放啦。缠着他们,紧盯着他们,牵着他们的鼻子走;然后……等待着
。等待着我们的援军一到,等待着开始围歼。
可是……尽管忙着埋葬索妮娅,劝说嘉丽娅,——而时间不等人哪。于是菲道特·叶甫
格拉费奇检查一下冲锋枪,把多余的枪——勃利奇金娜和古尔维奇的枪支隐藏在一个僻
静的地方,把子弹平分给大家。他问奥夏宁娜:
“你使用过冲锋枪吗?”
“只用过咱们的。”
“瞄,把德国鬼子的拿去,我想你能掌握的。”他教给她怎么使用,然后警告一句:“
别一个劲儿老射,它会仰头朝上,少放点。”
终于出发了,谢天谢地……他走在最前面,契特维尔达克和康梅丽珂娃在最中间,奥夏
宁娜殿后。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悄然无声。可是,显然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
里,因此奇迹似的差点没有撞在德国鬼子身上。真像是童话里所说的奇迹一样。
幸好准尉先发现他们。他刚从一块岩石背后探出头来,就看见两名德寇直冲着他走来,
其余的都跟在后面。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只要晚七步——那么他们的任务算是全部完
蛋,只要美美地来上两梭子就完蛋了。
但是这关键的七步是在他这方面,因此结果就完全不同了。他及时地往后一跳,对姑娘
们挥一挥手,叫她散开,而且还把手榴弹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真好哇,手榴弹的导火索
还在,他扔了出去,等一打响,就立刻用冲锋枪射击。
这种战斗在操典上叫做遭遇战。它的特点就是敌军不知道你的兵力:你究竟是侦察兵,
还是巡逻的先头部队——他们完全不清楚。因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他们清醒过来。

当然罗,关于这一点,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并没有多想,他早已铭刻在心,永世不会
遗忘了。他此时此刻想的只是应该射击。他还想他的士兵们在哪里,是躲起来了呢,是
卧倒在地了呢,还是在四散奔跑。
劈啪声震耳欲聋,因为德寇全部的冲锋枪都冲着他那块石头射击。碎石块往他脸上进溅
,尘土迷住他的双眼,他几乎是什么也瞧不见,眼泪直往下淌。可是他没有时问去擦。

他的冲锋枪的枪栓喀喀作响,朝后反冲了一下——子弹完啦。华斯珂夫最怕的就是这一
刹那,再装上子弹要好几秒钟,而现在,几秒钟是要用生命去计算的。德寇若是听见枪
哑了,马上冲锋,只要飞快地跑上几十米,把他们切断,那就一切完蛋。见鬼去吧。
可是这帮鬼子没有出来,甚至连脑袋也没伸,因为第二支冲锋枪在压着他们——这是奥
夏宁娜在射击。她短促地射击着,瞄准着敌人,这就使准尉赢得了一秒钟。这宝贵的一
秒钟啊,至死也应当为它干杯。
事过以后,谁也说不出这次战斗究竟持续了多久。如果用正常的时间来计算——这是一
次非常短促的战斗,正符合操典上所规定的遭遇战。可是如果用经受了这次战斗的人的
感受来衡量——就所耗费的精力、所经历的紧张和危险——十足相当于生命的一个阶段
,而对某些人来说,甚至相当于一生。
嘉丽娅·契特维尔达克吓得一枪没放,躺在地上,把脸藏在石头后面,双手捂住耳朵,
她的步枪滚在一旁。可是冉卡却立刻清醒过来,她拉过枪来,朝着像一分硬币那样闪光
的亮点就打,也不管打中没打中,反正这儿又不是打靶场,没工夫瞄准。
两支冲锋枪,再加上一支3英分口径的步枪——这就是全部火力,可是德寇居然没能坚持
住。当然罗,这决不是说他们吓破了胆,而是由于不了解情况。他们稍稍射击了一会儿
,然后急忙撤走了。没有火力掩护,也没有掩护部队,直截了当地撤啦。事后才知道,
他们进了森林。
其它枪声一下子都停了,唯有康梅丽珂娃还在射击,身体被后坐力震得一闪一闪的。等
她打完了一夹子弹,才停了下来。她惊讶地看了看华斯珂夫,仿佛他是突然从地里钻出
来似的。
“成啦。”华斯珂夫叹息一声。
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耳朵里还在嗡嗡响。空气里飞舞着硝烟,石头的粉末,和一股烧焦
了的臭味。准尉擦擦脸——双手沾满鲜血,碎石片把脸划伤了。
“您受伤了?”奥夏宁娜轻声问道。
“没有,”准尉说,“你在那里照看一下,奥夏宁娜。”
他从岩石后探出身来,没人开枪。他朝前眺望,只见远处,跟大森林紧接的一片柳树林
里,有些树梢在微微颤动。他紧握手枪,小心地朝前滑行,跑了几步,隐蔽在另一块岩
石后面,再朝外瞭望——发现炸得东一堆西一片的苔藓上有着斑斑血迹。可是不见尸体
,准是拾走了。
他沿着乱石和丛树爬了一圈,查清敌人确实没有留下掩护部队,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
这才放心,站起身来走回自己队伍。他脸上刺痒得直痛,而且又是那样地疲倦……浑身
沉重得仿佛压着千斤铁块。甚至连烟都不想抽。要能躺一会儿才好,哪怕10分钟呢,可
是还没等他走到,奥夏宁娜就迎面走来,问他:
“您是党员吗,准尉同志?”
“联共(布)党员……”
“那么请您来主持一下共青团会议。”
华斯珂夫愣了:
“会议?……”
他发现契特维尔达克在嚎哭。康梅丽珂娃的脸被硝烟熏得乌黑,活像个吉卜赛人,——
只有两只大眼睛在闪闪发光:
“胆小鬼!……”
哦,原来如此……
“开会——这很好,”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生起气来了,“想得可真妙:开会!这就
是说,咱们要采取措施,批判契特维尔达克同志的惊慌失措,还要作个记录,是吧?……

姑娘们沉默了,甚至连嘉丽娅也不嚎了,听着,抽动着鼻子。
“可是德国鬼子会在咱们这个记录上添上他们的批语。这合适吗?……不合适。因此,我
作为准尉,同时也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在目前这个时期内,取消一切会议。而且我要汇
报一下情况——德寇已进入森林。在手榴弹爆炸的地方有许多血迹,这说明我们击毙了
敌人。也就是说,我们应当认为他们现在只剩下13名了。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
——我的冲锋枪只剩下一夹子弹了。你呢,奥夏宁娜?”
“一夹半。”
“好吧。至于说到胆小鬼,那么还没有发现。胆小不胆小,姑娘们,要到第二次战斗再
看。这不过是惊慌失措,由于缺乏经验。是这样吧,战士契特维尔达克?”
“是这样……”
“那么我命令你把鼻涕眼泪擦干净。奥夏宁娜,你去监视森林。其余的战士,吃点干粮
,尽可能休息休息。没有问题了吧?执行。”
她们默默地吃着干粮。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根本一口也不想吃,只想坐着伸伸腿,可
还是起劲地嚼着——需要精力呀。他那两个战士,彼此谁也不看谁,狼吞虎咽地——只
听见一片咀嚼的声音。这倒也不错,一点也没灰心丧气,目前还能坚持住。
太阳已经西下,林边开始暗下来,准尉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为什么援军迟迟不到,可是
德寇会乘着这朦胧的黄昏采取行动,或是再次朝他们直扑过来,或是从两湖之间迂回,
或是逃入森林,那可够你找的。应当重新开始搜索,重新紧盯着他们不放,这才能了解
敌情。应当这么做,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是啊,眼下一切都不顺利,非常不顺利。既断送了一个战士,又暴露了自己,而且急需
休整。可是援军老是不来,老是不来……
尽管如此,华斯珂夫还是让自己休息了一会儿。直到奥夏宁娜吃完干粮,他才站起来,
勒紧皮带,阴郁地说:
“战士契特维尔达克随我前去搜索,此地由奥夏宁娜负责。任务:保持长距离跟进。如
果听见枪声,我命令立刻隐蔽。隐蔽着,直到我们回来。嗯,万一我们不回来——那你
们就走。悄悄撤离,穿过我们原先的阵地一直向西。一遇到自己人,马上汇报情况。”

当然,他脑中也闪过这样的念头:不应该带契特维尔达克去执行这种任务,不应该。最
合适的是康梅丽珂娃,这是个经过考验的同志,在短短的一天中经受了两次考验——就
是男子汉,能够以此来炫耀的,也不多啊。但是一个指挥员,他不仅是一个军事方面的
首长,还得是下级的教育者。操典上这么规定的。
而对操典,准尉华斯珂夫是奉若神明。奉若神明,能倒背如流,而且无条件执行。因此
,他对嘉丽娅说:
“把背包和大衣留在此地。一步也不离地紧跟着我,仔细瞧着我的动作。而且,不论出
现什么情况,都不准说话,不准说话,而且不准掉眼泪。”
契特维尔达克一边听他讲着,一边匆忙而恐惧地连连点头……
十一
为什么德寇回避了战斗?有经验的耳朵一定能估计出对方的火力(准确地说,火力简直很
微弱),然而为什么他们还是回避了?
华斯珂夫为这些问题绞尽脑汁。这决非无聊,更不是出于好奇。应当知己知彼嘛。应当
对敌人的所有行为、全部活动都了如指掌。唯有如此,才能设身处地知道他们的一切思
虑。战争——这并不单纯是谁打死谁的问题。战争是谁比谁想在前头的问题。操典之所
以制订,就是为了解放你的思想,使你能考虑得更远一些,能想到对方,想到敌人会怎
么考虑。
可是,不管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对情况怎么翻来复去地琢磨、研究,最后还是只能得
出一条结论:就是德寇对他们的实际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他们不知道,那也就是说,他
干掉的那两个家伙,不是巡逻哨,而是侦察兵,而且德国鬼子也并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命
运,所以放心大胆地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闯。这是他的结论,但是对他有什么便宜呢?暂
时还不清楚。
准尉把一件件事情,像洗纸牌一样翻过来掉过去地苦苦思索,另方面他也并没有丢掉眼
前的工作。他敏捷地向前行进,一点声息都没有,真是只差没把耳朵直竖起来了,因为
实在没有这能耐。微风没有带给他任何声响、任何气味,华斯珂夫暂时可以毫不耽搁地
朝前走。那个头脑不清楚的姑娘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不时回头
看看,但没有发现可以非难的地方。她按照嘱咐的那样正常地走着。不过精神上不那么
轻松,无精打采的,——可能是由于刚才发生的事,感到抬不起头来吧。
事实上,嘉丽娅早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眼前出现的是另一件事:索妮娅那张苍白
的瘦脸,她那双半合半睁、死气沉沉的眼睛,她那浸透鲜血而变得发硬的军服。还有…
…胸口那两个刀眼。它们那么窄小,像是刀刃一样。她既不在想索妮娅,也没想到死亡
——她似乎觉得有一把刀慢慢刺进了衣服,听见刺破皮肉的声音,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
味,生理上感到一阵恶心。她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而想象总是比现实生活更活跃,因
而尽管她现在想忘记和抹掉这一切——但办不到。这一切产生了非常巨大而沉重的恐怖
,她就在这种恐怖的重压下向前走着,对眼前的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
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对于这种情况,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并不知道这个跟他生死与共
的战士已是虽生犹死了。虽说还没有接触到德寇,而且对敌人还一弹未发,但早已被敌
人击毙了……
华斯珂夫举手示意停止前进:发现向左边走去的足迹。在苔藓地的碎石屑上,足迹轻微
得几乎看不见,而在积满水的坑洼那儿,足迹深了起来。看来德寇扛着什么重东西,突
然绊了一下,因此留下了这个泥浆四溅的脚印。
“等着。”准尉悄声说道。
他暂且撇下足迹,向右拐去。他拨开丛树,在一个小凹地里,在匆匆忙忙堆着的枯枝下
面,隐约露出了尸体。华斯珂夫谨慎的拨开枯枝,原来在坑里脸朝下躺着两具死尸。菲
道特·叶甫格拉费奇蹲了下来,仔细观察:上面一具尸体的后颅上有一个几乎没有血迹
,非常整齐的枪眼;四周的短发被火药烧得曲里拐弯的。
“他们打死的,”准尉下着判断,“自己人冲着后脑勺打了一枪。他们打死伤员——这
就是他们的法则……”
华斯珂夫阵了一口唾沫。尽管朝死人阵唾沫,算是所有罪孽中最深重的一桩。但他此刻
除了轻蔑而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在他看来,对他们根本不能按人的法则去看待。他
们根本不能算人。人跟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他知道自已是人。假如没有这个概念,那就是
畜生。尽管长着两条腿,两只手,可还是畜生。是残暴的畜生,而且是最可怕的。因此
,对这种人来说,什么感情也用不上,不论是人道、怜悯,还是宽恕,一概不用,就该
狠打。狠狠地打,一直到他钻进老窝为止。而且要直捣老窝,狠狠地揍,直到他想起自
己曾经是个人,直到他理解到这点为止。
白天的时候,几小时以前,他是怒火填膺。他渴望着以血还血。可现在,一切都突然过
去了,消逝了,平伏了,甚至……升华了。他的愤怒已经升华为仇恨,一种冷静而审慎
的仇恨。已经不带任何狂暴的成分。
“这么说,这就是你们的法则?……我们会清算的。”
他心平气和地又从敌人的人数中划掉两个:只剩12个,整整一打。
他回到嘉丽娅等待的地方,注意到她的眼神——眼神中仿佛有点不对头的地方——是害
怕,是那种出自内心的恐怖。这不好,如果仅仅是一时的害怕那还可以。因此准尉立刻
打起精神冲她笑笑,像是在逗小孩一样,甚至还眨眨眼睛:
“我们刚才解决了两个,嘉丽娅!又少了两个,现在只剩下12个啦。这我们就没什么可
害怕的罗,战士同志。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的罗!……”
她一言不发,甚至连笑也没笑。只是瞧着他,两只眼珠滴溜滴溜转。如果一个男子这样
的话,那就对他不客气:不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也得给他一通耳光——这一点,菲道特
·叶甫格拉费奇可有亲身的体会。可是对付这么一个姑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
有这种经验,而且操典上在这方面也没有规定。
“你以前看过写保尔·柯察金的书吗?”
这个契特维尔达克,看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疯了似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于是菲道
特·叶甫格拉费奇兴奋起来了。
“那么说,你看过。可是我,就跟现在看见你一样,亲眼见过他。是的。有一次我们优
秀战士和优秀的政工干部到莫斯科去。呢,我们参观了博物馆,各种各样的宫殿,还跟
他见了面。他呀——别看他是个大干部了,可平易近人。他热情极啦。让我们坐着,还
招待喝茶呢,问我们工作得怎么样,小伙子们?……”
“嗐,您干嘛要骗人,干嘛呀?”嘉丽娅轻轻说,“瘫痪病把柯察金折磨死了。而且他也
根本不是什么柯察金,他是奥斯特洛夫斯基。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能动弹,我们
以技校全体的名义给他写过许多信呢。”
“哦,也许是另外一个柯察金?”
华斯珂夫觉得很难为情,甚至脸都红了。何况还有一只蚊子在叮他。夜晚的蚊子,特别
利害。
“哦,也许我弄错了。我不清楚。不过,听说……”
前面有根树枝响了一声,劈啪一声,听得清清楚楚,说明有一只沉重的脚踩在上面。可
是此刻他倒因此高兴起来了。有生以来,他从未有意识地撒过谎,从未受过下级的奚落
。他此刻与其忍受一个拖鼻涕丫头的责难,还不如跟一打敌人肉搏来得痛快呢。
“钻进丛林!……”他悄声说,“—动也别动……”
他将她塞进树丛,还把树枝重新整好,自己及时卧倒在邻近的石头后面。他朝前一瞅,
又是两个鬼子,不过这次走得很小心,像是踩在什么滚烫的东西上,手里端枪戒备。准
尉正觉得惊讶,为什么德寇老是坚持两人巡逻,猛然又发现,在这两个后面,左边的丛
树也悉瑟作响起来,于是他悟到左右两边都有巡逻队。德寇被那突发的遭遇战和侦察兵
的失踪搞得非常惶惑不安了。
不过,虽然他能看见他们,可他们却看不见他,因此,王牌爱司还是在他手里。确实,
这是唯一的王牌了,但还是可以借此更狠地打击他们。不过现在不能仓促从事,绝对不
能。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全身紧贴苔藓地,甚至都不敢挥走那紧紧盯着汗水淋漓的额
头的蚊子。让他们偷偷模摸地走吧,让他们背部受敌吧,让他们自己暴露搜索的路线吧
,一会儿可就该他出牌了。他把王牌爱司一甩。
一个人处在危难之中,或是什么也不想,或是同时能两者兼顾。一方面思索着下一步采
取什么、行动,而另一方面密切注视着眼前的事态,一切都能看见,一切都不漏过。华
斯珂夫心里盘算着怎么使用自已的王牌爱司,可是一直也没放松监视敌人,而且也一刻
没忘记契特维尔达克。不,她隐蔽得挺好,挺严密,而且德寇似乎打她身边绕过去了,
因此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德寇把这个地方切成一个一个方块,他和这个战士正巧是在方
块正中藏着,虽然两人不在同一个方块之中。因此,就该耐心等待,憋住气,溶化在青
苔或是矮小的丛树里,等以后再行动。以后两人再联合起来,选中目标,开动自己祖国
造的枪支,还有那支德国造的冲锋枪,狠狠地惩罚他们一下。
按照所有情况看来,德寇走的还是那条老路,那么迟早会碰到奥夏宁娜和康梅丽珂娃。
准尉当然有点担心,不过,也不能说特别不安,因为这两个姑娘有战斗经验,能够正确
判断情况,能自己抉择究竟是隐蔽起来,还是撤离此地。更何况,他计划着等德寇经过
他的身旁,正巧落在他跟契特维尔达克两个火力点之间的时候,他就甩出自己这张王牌
来。
敌人从契特维尔达克躲藏的丛树偏左二十米的地方径直走了过去。两旁的巡逻队尽管没
有暴露,可是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已猜到他们在什么地方走着。看来他俩根本不会碰
上敌人,可是准尉依然谨慎地板下了冲锋枪的保险栓。
德国鬼子沉默地前进,猫着腰,举起枪。两旁有巡逻队掩护,所以他们几乎目不斜视地
紧盯着前方,每一秒钟准备遇到狙击。再有几步,他们就要走到契特维尔达克和华斯珂
夫之间的方向照准线上了。到那一瞬间,他们的脊背就正好对着准尉那眯缝着的猎人的
眼。
  突然问丛树哗啦直响,嘉丽娅从里面跳了出来。她猫着腰,双手抱头,飞也似地跑过
空地,冲着敌人横截过去。她已经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顾不上了。
 “啊!……”
一支冲锋枪短促地射击着。从十步以外射中了嘉丽娅,正打中她那瘦小的、由于奔跑而
非常紧张的脊背。嘉丽娅一头栽倒地上,两只手依然跟先前一样。惊骇地抱着脑袋。她
那一声最后的哀叫已变成嘶哑的喘息,可是两条腿仍在奔跑,还在乱踢乱踹。索妮娅那
双靴子的鞋尖已扎进厚厚的青苔里。
空地上一片死也似的寂静。在这一瞬间,一切都停滞了,甚至连嘉丽娅的双脚也抽搐得
缓慢了,一切像是在梦中。华斯珂夫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岩石后边,甚至还来不及明白
,他的全部计划已化为泡影,他手里的那张王牌爱司已经变成6点了。如果不是他背后响
起树枝折裂的声音和脚步声,还不知道他会躺多久,他也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正是
这声音使他猜想到:头一批巡逻队迎着枪声跑过来了,正穿过他身旁。
时间不等人,无暇多加考虑,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只作出了一项主要的决定:引开德
寇。把他们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引诱他们上钩,不让他们接近自己最后两名战士。他一
经决定,就不再躲藏。他跳了出来,朝着那两个正弯腰看嘉丽娅的敌人射击,又迎着丛
树后的脚步声打了一梭子,然后猫腰撒开大步飞跑,离开西牛兴岭,直奔大森林。
他根本没看见自已是否射中了敌人,实在是顾不上。他现在必须冲出敌阵,必须保全自
己,跑进森林,以便掩护那两个姑娘。她们已经是最后的两个人了,他无论如何应当掩
护她们。他出自一个男子汉和一个指挥员的良心觉得应当这么做。已经死得够多了。足
够足够了,这辈子都够了。
准尉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飞跑了。他沿着丛树飞奔,绕过一块块岩石,卧倒,起来,再
跑,重又卧倒,躲避着那一颗颗把他头上的树叶打得瑟瑟直落的子弹。他对准四处飞奔
的身影连连射击,而且作出嘈杂的声响。他击打着丛树,跺着脚,大声叫嚷得声音都嘶
哑了,因为他没有权力悄悄撤走而不去吸引住德国佬。他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诱他们
上钩。
但是有一点他几乎是安心的——敌人没能把他团团围住。他们既不了解地势,而且剩下
的人也拉不成包围圈。最主要的是,他们对先前那次的突然遭遇记忆犹新,那次遭遇战
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因而他此刻能够轻易地跑了出来,能够有意挑逗德国佬,激怒他们
,不让他们停止追逐,不让他们头脑清醒,不让他们领悟,而且准确判断:这儿只有他
一个人,独自一人。
浓雾又助了他一背之力——今年春天特别多雾。太阳刚刚落山,低洼地上空仿佛升起一
道烟幕,迷雾笼罩着丛林。在这稠密得像乳汁似的迷雾浓云中,别说一个人,连一个团
也能绰绰有余地藏得无影无踪。华斯珂夫随时可以钻进这茫茫大雾——你找他去吧!但
糟糕的是这股浓雾正向湖边延伸,而他,恰恰相反,要把德国佬往森林里引。因此,只
有完全处于绝境的时候,才能一头扎进迷雾。过后他再钻出来——你好呀,德国佬,我
还活着哪。
当然哎,总的来说,还算走运。有的时候,就是火力不猛的对射,也能把人打得满身枪
眼儿,现在这种危险已经过去了。他可真是美美地跟死神开了一个玩笑,不过他也并非
独自一人跑到森林的——他引来了一大帮人呢。正在这当口,他的冲锋枪最后响了一声
,然后就沉寂了。子弹打光了,再也没有子弹可以补充了。而且举着枪,双手早已累坏
了。所以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把它塞在一棵枯树干下,然后赤手空拳地轻装离去。
这里没有迷雾,子弹打在树干上,只见木片乱飞。现在可以撤离了,现在正是考虑考虑
自己的时候了。可是怒气冲冲的德寇终于给他来个半包围,而且一个劲儿朝他追赶过来
,准是想把他逼到沼地旁边,然后来个活捉。他面临的形势就是这样。假定准尉是他们
的指挥员,也会为了抓这个舌头而不惜大把大把散发勋章。
他心里正在庆幸,这么一来不会朝他射击了。可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一颗子弹打中了他
的手臂,正打着胳膊肘下面的肌肉上。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当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猛然间摸不着头脑,看见一股热血顺着手腕往下淌,还以为是偶然被树枝扎破的呢。血
虽然流得不多,但是很稠——子弹碰伤了静脉。华斯珂夫心里顿时就凉了——挂了花是
没法长时间坚持战斗的。在这种情况下,本该观察观察,包扎伤口,喘口气。在这种情
况下,没法再冲破封锁圈,没法冲出重围了。唯一的出路是撤往沼地。别怜悯自己的双
腿。
他使出全部力气朝前飞奔。当他终于跑到那棵作为标记的松树跟前,心嘣嘣跳,简直要
打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一把抓起木棍,这时发现六根棍子原封未动,但他来不及深想。
德寇的脚践踏着森林劈劈啪啪,德寇的声音叫得震天响,而德寇的子弹仍在呼啸。
等他挣扎着涉过泥沼地来到小岛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直到他躺在那
两棵歪脖松树下,才逐渐清醒过来。寒冷使他清醒了,他冷得直抖,牙齿一个劲儿打战
。那只伤手也疼痛不堪。是因为受了潮吧……
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究竟在这儿躺了多久,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看来一定是时间
不短,因为现在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德寇撤走了。黎明前浓雾重重,华斯珂夫感到
寒气浸骨。但是伤口总算不再流血了,从手到肩都糊满厚厚的一层污泥,看来把伤口粘
住了。准尉没把污泥挖掉。幸好口袋里带着一卷绷带,就那样把绷带包在上面,然后就
观察起来。
林边已经亮了,沼地上空闪现微光,雾霭下沉地面。而此地,这个最低洼的地方,简直
跟在冰牛奶里一样。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冷得打战,懊丧地思念着那个珍贵的水壶。
唯一的救星就是跳跃,于是他就使劲儿跳,直到汗流浃背。同时,雾气开始逐渐消散。
现在可以观察了。
无论华斯珂夫怎么努力观察,从德寇那边看不出有什么危险。自然,德国鬼子也可能藏
在什么地方,等待他回去,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大,在他们看来,沼泽地是无路可通的。
因此,他们一定认为:准尉华斯珂夫早就淹死了。
而我们那边,也就是铁路会让站,玛丽娅·尼基福洛芙娜所在的那个方向,菲道特·叶
甫格拉费奇并没有特别注意。那边根本不存在任何危险,而且恰恰相反,那边是美满的
生活——半盅白酒,煎鸡蛋,还有一个温存的女房东。不过,他最好还是别朝那边张望
,省得心痒难熬。可是援军怎么老不来,老不来呢? 因此他终于还是朝那边不断瞭望。

前边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准尉没法搞明白。在最初一瞬间,他真想
亲自走过去仔细瞧瞧,但是刚才跳得气喘吁吁的,决定先休息一会。等体力恢复一点,
天已相当亮了,他才明白泥沼地里的黑点是什么。他顿时想起他先前砍好的6根木棍,一
直搁在松树下原封未动。依旧是6根——这就说:战士勃利奇金娜毫无支撑地闯进了该死
的泥浆……
现在只剩下了她的军装裙子。其它一切都化为乌有——甚至连那援军即将到来的希望也
化为泡影……

--
不去计较天长地久,

落足便是永恒,

拥有理当珍惜。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18.7.32.23]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3.515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