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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eleon (lizard),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6月21日15:55:56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十四
丽达知道自己的伤势致命,但又不可能迅速而轻易地死去。现在几乎不感到痛了,只觉
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的,越来越厉害,而且渴得要命。但是又不能喝水,所以丽达就把布
条往水洼子里浸一浸,然后湿润一下嘴唇。
华斯珂夫把她藏在一棵连根翻倒的大云杉树脚下,用树枝把她遮着,然后就走了。这时
候还有枪声。便很快就突然沉寂下来。丽达哭了。她无声地哭着,没有一点声息,只有
泪珠在脸上滚滚流淌;她知道,冉卡已经不在了……
这以后连眼泪也不流了。她面临的死生大事使她停止了哭泣。
这事必须认真考虑,应当好好准备,冷酷而阴森的无底深渊在她脚下张开巨口,丽
达英勇而严峻地正视着它。
她并不怜惜自己,自己的生命和青春。因为她一直在想着比她自己更为重要的事。她的
孩子要变在孤儿了,他只能孤零零地依靠她那多病的母亲抚养,丽达此刻设想着他将怎
样度过战争,将来又会怎样安排他的一生。
华斯珂夫不久就回来了。他搬开树枝,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那只受了伤的手,摇晃着
身子。
“冉妮娅牺牲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
“我们的东西没有了。背包、步枪都没了,也许他们拿走了。也许藏在什么地方。”
“冉卡一下子……就死了?”
“一下子,”他说,可是她觉察到他没有说真话。“他们走了。一定是去拿炸药……”
他突然发现她那毫无生气而又洞悉一切的眼神,于是大声叫喊起来:“他们决不会打垮
我们,你明白吗? 我还活着,还得把我撂倒才成!……”
他沉默了,咬紧牙根,抱着伤手摇晃起来。
“疼吗?”
他指指心口:“我这儿疼。这儿疼,丽达,疼极啦!……我害了你们,害了你们五个,
可是为了什么?为了这十来个德国鬼子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事情是明摆着的,战争嘛……”
“在战争时期,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以后,到了和平时期呢?到那时也能理解为什么你
们非死不可吗?为什么我不把这些个德寇悄悄放走,而偏偏要采取这样的决定呢?如果将
来有人质问我:你们这些男子汉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有把我们的妈妈保护好,使她们饮
弹而死呢?你们为什么把她们交给了死神,而自己反倒安然无羔呢?你们是保卫基洛夫铁
路和白海运河吗?可是那边也有保卫部队,而且人数比五个姑娘跟一个带着手枪的准尉要
多不知多少倍呀!我怎么回答他们的质问呢!”
“不必这样,”她轻轻说,“祖国的疆界又不是打运河才开始的,完全不是。我们是在
保卫祖国。首先是祖国,而后才是运河。”
“是呀……”华斯珂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这儿稍躺一下,
我去周围看看。万一他们闯了来——咱们就完蛋了。”他掏出手枪,不知为什么用袖口
使劲擦了擦。“拿着吧,虽说只剩下两颗子弹,不过有它总放心些。”
“等一会儿,”丽达的眼睛越过他的脸,透过云杉的枝叶凝视天空,“你还记得我在车
站附近碰到德国鬼子的事吗?那天我进城是去看看妈妈。我的儿子在那里,才三岁。他叫
阿利克,就是阿尔培持。妈妈病得厉害,活不了多久。我的父亲又早就没有音信。”
“别担心,丽达。我全明白了。”
“谢谢你。”她咧开苍白的嘴唇,微微一笑,“你能答应我最后的要求吗?”
“不,”他说。
“这毫无意义,反正我要死了。只不过多受点罪。”
“我去侦察一下,马上回来。天黑以前咱们就回到自己队伍去了。”
“吻我一下。”她突然说。
他笨拙地俯下身去,拘谨地把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
“真扎人……”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然后,闭上双眼,“去吧,替我把树枝堆
好,你就走吧。”
泪珠沿着她那灰色、低陷的双颊慢慢流淌下来。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轻轻地站了起来
,细心地用树枝把丽达隐蔽起来,然后快步走向河边,朝着德寇走去。
那个毫无用处的手榴弹在他口袋里沉甸甸地摇晃着,这就是他唯一的武器……
这时从树枝深处发出一声微弱的枪声。这枪声,与其说是他听见的,毋宁说是他用心灵
感觉到的。他愣住了,仔细倾听着寂静的森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立刻拔
脚飞奔,奔向那棵翻倒的巨大的云杉。
丽达一枪打中自己的太阳穴,几乎没流一滴血。枪眼四周有一圈浓浓的蓝色粉末。华斯
珂夫不由自主地久久凝视着它。然后才把丽达挪到一旁,在她原先躺的地方挖起坑来。
这儿的泥土松软肥沃。他先用棍子把它挖松,然后再用手一抔一抔的捧出来。碰到树根
就用刀切。他挖得很快,埋得更加迅速,随后毫不休息,马上走到冉妮娅躺的地方去。
这时那只伤手痛得不行,简直无法忍受,牵着别处也隐隐作痛。他只得草草地埋葬了康
梅丽珂娃。这使他一直耿耿于怀,非常遗憾。他移动着干枯的嘴唇轻轻说:
“请原谅,冉涅奇卡,请原谅……”
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里,穿过西牛兴岭直奔德寇。手里紧紧攥着只剩最后一颗子弹的
手枪。他现在只盼着赶快碰上德寇,只希望还能撂倒一个。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完
全精疲力竭了——只觉得疼痛,全身都在疼痛……
乳白色的暮霭静静地飘游在热烘烘的岩石上,夜雾已从洼地升起,微风也已停息——蚊
群在准尉头上成团飞舞,而他仿佛在这乳白色的暮蔼里,看见了他的姑娘们:五个在一
起。他一直喃喃自语,悲哀地摇着头。德寇始终不见。虽然他一直笨重地、毫不隐蔽地
走着,寻找着敌人,却始终没碰上德寇,也没人冲他开枪。该是结束这一次战役的时候
了,该是打上一个句号的时候了,而这个最后的句号正藏在他那支手枪的蓝色枪膛之中
。
他现在没有目标,只有愿望。他没有绕弯路,也不去寻找足迹,只是像着了迷似地一直
往前走。可是德寇始终不见,始终不见……
他已经穿过小松林,现在正在森林中走着,离廖共托夫修道院越来越近。正是在那里,
他今天清晨轻而易举地为自己取得了武器。他根本未加思索,为什么偏偏到这儿来,但
是他内心那个准确无误的狩猎老手的本能偏偏把他领上了这条道,而他也就顺从了。他
顺从地走着,突然放慢了脚步,倾听一会,就钻进了丛树。
一百米以外就是那块空地,那儿有腐朽的井架和一座塌陷的小茅屋。华斯珂夫无声无
息地轻轻走过这一百米。他知道那里有敌人,他准确而又本能地知道这一点,正如一条
饿狼能够知道,野兔会打什么地方冲它跳来一样。
他在空地附近的丛树里停下了脚步,久久伫立着,一动也不动。眼睛搜索着井台,被他
打死的那个德国佬已经不在了。他又仔细观察着歪斜的修道院,四周黝黑的树丛。那儿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什么也没发现,可是准尉耐心地等待着。这时,一个模糊的黑影
在屋角轻轻浮动,他丝毫没有惊讶。他早就知道,哨兵正是应该站在那里。
他慢慢地、慢慢地朝哨兵走去,缓慢得像是在梦中,他抬起一只脚,轻轻放在地上,并
不急着朝前走,先把全身的重量一点一点移到前足,小心地不让一根树枝发出声响。他
就像是在跳着一种古怪的鸟舞似的,用这种姿势绕过了空地,来到伫立不动的哨兵背后
。这就越加缓慢,越加平稳地朝着那个宽阔的黑色背影走去。不,这哪里是走,完全是
在浮动。
还差一步,他就停住了。然后他使劲屏住呼吸,等待着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他早已
把枪塞回枪套,只有右手握着刀。现在,他已经能嗅到敌人身上发出的那股难闻的气味
。于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举起芬兰刀,准备作出决定性的一击。
他还在积蓄着力量——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非常少了,何况左手是一点忙也帮不
上。
他把所有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全部投入这一击之中。这个鬼子一声没吱,只是古怪地、
慢吞吞地叹了一口气,就跪倒地上。准尉闯开那扇斜挂着的门扉,一个箭步窜进茅屋:
“亨德霍赫!①……”
他们正在睡觉,养精蓄锐,以便最后窜入铁路。只有一个人没睡,他顿时冲到屋角去拿
武器。可是被华斯珂夫及时截住,顶着胸口来了一枪。低矮的枯棚轰隆一震,德寇猛地
摔到墙上。霎时间,准尉忘掉了所有的德语,嘶哑地连声高叫:
“里亚嘎依!①……里亚嘎依!……里亚嘎依!……”
他用脏话大骂起来,用他知道的最脏最脏的话……
……不,他们害怕的并不是这通叫骂,也不是准尉挥舞的那颗手榴弹。他们完全没有想
到,甚至根本不能设想,他只是一个人,独自一个走了这么多路。他们的法西斯脑筋里
压根儿没有这个概念。因此一个个按照命令,嘴脸冲下,卧倒在地。四个人通通卧倒,
那第五个,最机灵的一个,已经到那个世界去报到了。
后来,他们相互用皮带把手捆起来,捆得扎扎实实。最后一个是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
亲手捆的。他哭了,泪水沿着那张满是胡髭的脏脸流淌下来,他浑身打战,继而又含着
泪水笑了起来,高声叫喊:
“怎么样,胜利了吧?……胜利了吧?……五个姑娘,总共五个姑娘,总共只有五个!…
…可你们别想过去,什么地方也别想去,就得老老实实地死在这儿,统统死掉……哪怕
上级饶了你们,我也要亲手把你们一个一个毙掉,亲手!让他们审判我好了!由他们审
判去!……”
他的手疼呀疼呀,疼得他浑身发烧,晕晕糊糊。因此他特别害怕自己丧失神智,竭力保
持清醒,使出最后的力量来保持清醒。
这最后的一段路程,他再也记不清楚了。只见德寇的脊背在眼前摇晃,打这边晃到那边
,因为华斯珂夫就像是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一样东倒西歪。除了这四个脊背而外,
他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死死地想着一条——万一自己要失去知觉,就立刻开枪。他的神
智仿佛挂在最后一根细微的蛛丝上,他全身烧疼,疼得他直吼。他一边吼一边哭。看来
,真是精疲力竭了。
直到人们喝住德寇,而他终于明白了,迎面跑来的是自己人,俄罗斯人……这时,他才
放松自己的意志,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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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计较天长地久,
落足便是永恒,
拥有理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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