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wtlwtl (秋天的虫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上尉的女儿[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Apr 22 13:50:50 2000), 转信
※ 上尉的女儿 ※ 普希金
第二章 向导
异乡呀!遥远的异乡,
我不认得这地方!
不是我自个儿要来闯荡,
不是我的好马要驮我来游玩,
召引我这年轻的好汉,
来到这异域殊方,
是满腔的热血,是浑身的胆量,
是痛饮贪欢的热衷肠。
古老的民歌
我旅途的心境一路不大愉快。我输掉的钱,按当时价值计算,相当可观。我私
下不能不承认,我在辛比尔斯克旅社里的行为是愚蠢的,觉得对不起沙威里奇。这
一切使我很难过。老头儿闷闷不乐地坐在赶车台上,背冲着我,不吭声,只时不时
干咳几声。我很想跟他讲和,可又不知如何启齿。终于我对他说:"喂!喂!沙威
里奇,算了,咱们来讲和吧!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昨天我胡闹,又欺侮了你
。我包管以后学聪明点,包管听你的话。好了,别生气了,咱们就算和了吧!"
"唉!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生气?我
生我自己的气,都怪我。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咋办?真罪过,我一时
糊涂:居然想顺路去看看教堂执事的老婆,跟我这位教亲见见面。哪里晓得,去看
教亲,结果闯祸了。岂止闯祸!……我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太太呢!他们要是晓得了
儿子又喝酒又赌钱,会怎么说呢?"
为了安抚可怜的沙威里奇,我对他发誓,保证以后不征得他的同意就一个子儿
也不花。他渐渐放心了,虽然间或还是摇摇头,一个人唠唠叨叨:"一百卢布!来
得不容易呀!"
我的目的地快到了。放眼一望,四周都是广袤无垠的、荒凉的草原,其间时时
碰到山包和沟壑。积雪覆盖大地。太阳落山了。暖篷雪橇滑行在一条小道上,更确
切地说,那不是路,不过是农民的雪橇留下的一条辙迹罢了。陡然,车夫注视天边
,终于摘下帽子,转过脸对我说:
"少爷!要不要调转头往回赶?"
"干吗?"
"天气靠不住,起了点风。看!刮起了泡雪。"
"那又有什么可怕?"
"你看看那边是什么?"(车夫鞭子指指东方)
"我什么也没看见,除了这白茫茫的原野和明朗的天空。"
"看!天边有一朵云。"
我真的看到天尽头有一朵小小的白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山包。车夫解释
说,那朵云是暴风雪的先兆。
我听说过本地的暴风雪,知道它一来整辆马车都可以埋掉。沙威里奇赞成车夫
的意见,也说不如赶快转回程。但是,我觉得风还不大。我指望趁早赶到下一站,
于是吩咐赶快走。
车夫加紧赶马,不过他老是遥望东方。马儿跑得挺欢。这时风渐渐增大。那朵
小云变成了一堆白色的云层,越来越浓,越来越大,逐渐布满苍穹。下小雪了,突
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狂风呼呼,暴风雪来了。一霎时,黑暗的天宇跟纷飞的大
雪搅成一团,乾坤一混沌,别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叫道,"糟糕:暴风雪来了!"
我从车篷里往外瞧:一片漆黑。但听得风声呼啸。狂风怒号,气势汹汹,好似
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我和沙威里奇落满一身的雪。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
站住不动了。
"怎么不走了?"我性急地问车夫。
"叫我怎么走?"他回答,跳下赶车台,"不晓得往哪里走。
路没了,四周一片黑。"
我骂他。沙威里奇为他辩解。"你不听劝告嘛!"他气冲冲地说,"要是掉转头
回到客店里去那该多好,喝杯茶,一觉睡到大天亮,风暴也息了,再从从容容上路
。现在急什么?急着去吃喜酒?"沙威里奇倒是对的,现在可毫无办法。那雪下得
正紧,雪橇四周眼看成了堆。马儿站着,马头垂着,时时冷得打哆嗦。车夫在马匹
周围走动,因为没事可干便整整輓具。沙威里奇在发牢骚。我遥望四方,但愿搜寻
到房舍或道路的那怕一丝迹象也罢。但是,只见漫天风雪,别的什么也分辨不出了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叫起来,"你看!那边有个黑点,是什么?"
车夫聚精会神地望了望。"天晓得!少爷!"他说,坐上了他的位子,"车不象
车,树不象树,看样子,还在动哩!大概是狼,不然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个不知啥玩意儿的东西赶过去,那东西也朝我们迎面移动过
来。过了两分钟我们碰头了,却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对他喊道,"告诉我,路在哪儿?"
"路就在这儿,我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硬实的路面。"过路人回答,"问这个干吗
?"
"听我说,汉子!"我对他说,"这一带你熟悉吗?你能不能带我找个住宿的地
方?"
"这个地方我熟悉,"过路人回答,"谢天谢地!这一带四面八方,咱家骑马走
路都跑遍了。得!看这鬼天气,怪不得你们迷路了。最好就停在这儿等等,兴许暴
风雪会停,天就开了。到那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星,咱们也能赶路。"
他神色镇定,这使我胆壮。我决心听天由命,何妨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宿。这时
,那过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驾车台,对车夫说:"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
。往右拐,走吧!"
"干吗往右拐?"车夫不以为然地问,"你看见路了?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
己的,拼命赶吧!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车夫在理。我说:"真的,为什么你以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边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
在附近。"
他的机灵和敏锐的嗅觉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
拔腿前行。雪橇缓缓移动,时而碰上雪堆,时而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真好
比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碰碰我的腰。
我放下帘子,裹紧皮大衣,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
狂风呼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给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
个梦相参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凭经验大
致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为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
者又若明若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分明感觉到,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
原上乱闯……可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我脑子里冒出的第
一个念头就是生怕父亲发怒,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
责怪我故意将他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
台阶上迎接我,愁眉苦脸。"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
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暗,床边站了好些人,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
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
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睁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
事?……床上没有我父亲,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瞅着我。我摸
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哪一条我要这个庄稼汉给
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
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拖出一把斧头来
,朝四面乱砍。我想逃……但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
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吓死人的汉子爱抚地叫唤我,说道:"
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
,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
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继续,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领我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
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样子,六十来岁,气色很好,身体健旺。沙威里
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
主人出去张罗去了。
"那个向导在哪儿?"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
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冻坏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
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以为冷得不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了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请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
铺上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
部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灵活,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看
了令人着实非常愉快,但又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
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吧!咱家哥萨克可不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取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
跟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儿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话:"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
块小石子--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又能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
晚祷钟,神父老婆不答应,神父去串门,小鬼来上坟。"
"别说了,大爷!"我的流浪人说,"天要下雨,不愁没菌子,只要有菌子,不
愁没篮子。而目下(他又使了个眼色),斧头得藏在背后啰!因为守林人正在巡逻
。大人!为了您的康健,干杯!"他说了这话,端起酒杯,划个十字便一饮而尽。
然后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铺去了。
那时,这强盗式的切口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在谈论雅
伊克军队,那时刚刚把1772年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他们谈话,面带鄙夷的神
色。他时而望望店主人,时而望望向导,心存疑惧。这家客栈,或照当地的说法,
叫大车店,坐落大草原当中,离任何村庄都很远,简直就象个土匪窝子。可是,我
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继续赶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担惊受怕的样子,我
看了心里好笑。这时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决定爬到炉子上去开
铺。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个小房子里都打鼾。我也睡得活象个死人一样。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很晏了。我看到,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
头的雪原,白得耀眼。马已经套好。我跟主人结了账,他只要了很少一点钱,以致
沙威里奇没有异议,没有象平素那样讨价还价了,而昨晚的疑虑也就从他脑子里消
除干净。我叫来向导,感谢他的帮助,吩咐沙威里奇给他半个卢布的酒钱,沙威里
奇紧锁眉头。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干吗?为了他把你带到客栈里这件事吗?少爷,
随你咋办,反正咱们没有钱多。见人就赏酒钱,那还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饿肚子了
。"
跟沙威里奇我是不便争执的。我已经答应过他,银钱全归他统管。我感到内疚
,因为不能感谢这个人,即使不能说他救苦救难,至少也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也好!"我冷冷地说,"你不给他酒钱,那就把我的衣服匀一件给他。他穿得
太单薄了。给他那件兔皮袄子。"
"别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说,"他要你的兔皮袄子有啥用
?这条狗,一碰到酒店就会换酒喝掉。"
"老头子!我会不会换酒喝掉,这你就别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说,"他少爷从
身上脱下皮袄赏给我,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应该听从吩咐,别啰嗦
。"
"你这不信神的强盗!"沙威里奇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看到少爷年幼无知,
欺他老实,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爷的袄子干吗?你这宽肩膀还穿不进这件小袄子
哩!"
"请你别逞能了,"我对我的管教人说,"去把袄子拿来!"
"天老爷呀!"我的沙威里奇叹息道,"兔皮袄差不离还是新的呀!给别人倒好
,偏偏要给这个穷光蛋酒鬼。"
不过,兔皮袄子还是拿来了。那汉子当即拿了试着穿。确实,袄子我都嫌小了
,给他真有点穿不进。但是,他好歹摆弄着,到底穿上了身,不过,线缝一道道被
他绷开了。听到线脚绽得嘣嘣响,沙威里奇差点哭天叫娘。流浪汉对我的礼物非常
满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对我深深一鞠躬,说道:"谢谢您,大人!您做了好事
,上帝会报答您的。咱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典。"他便走过一旁,我则继续
赶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里奇在发闷气。很快我就忘记了昨夜的风雪,忘记了向导
和那件兔皮袄子。
到了奥伦堡,我便直接去见将军。我见到一个高个子男子汉,他老了,背有点
驼,满头长发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军服穿在他身上,令人忆起安娜·伊
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德国口音很重。我把父亲写的信当面交给他。一看
我父亲的名字,他飞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说,"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是你这个年纪哩!
可现在,你瞧,他都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了。光阴似箭呀!"他拆开信,低声念起来
,同时又一边发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卑职希望大人……'这
是什么客套?唔!他这么搞,真不害臊!当然,军纪严明,第一要义。但是,给老
同事写信,不必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明××元帅麾
师出征……还有卡拉林卡'……噢!他居然还记得当日我们的瞎胡闹哩!'兹有一事
拜托……我把我儿子托您庇荫'……嗯!……'请将我儿紧握刺猬手套之中'……'刺
猬手套'是什么东西?这看起来是个俄罗斯俗语。什么叫'紧握刺猬手套之中?'"他
转脸冲着我又问一次。
"这意思是,"我回答,尽力表现出老实的样子,"态度宽和,不太严厉,让他
自由些,这就是'紧握刺猬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别让他自由'……不!看起来,刺猬手套不是你说的那个意
思……'他的身分证随函附上'……身分证在哪儿?哦!'已经登记入谢明诺夫团'…
…好!好!一切照办。'请允许我不拘官职尊卑以一个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拥抱
你……'啊!最后这才想开了……等等,等等……好了!亲爱的!"他说,读完信,
把身分证搁在一边。"一切照办。就把你调到××团去当军官,别耽识时间,明日
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儿你在米龙诺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个诚实的好人。你要认
真服务,学会严守纪律。在奥伦堡你没有事情好干,懒散对青年人没有好处。但是
,今日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可越来越不轻松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里就登记成为近卫军中士,
这又有什么用?它把我弄到什么地步了?进××团,去吉尔吉斯-哈萨克大草原的
边界上荒凉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家里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个人一
道吃了顿午饭。他的餐桌上也体现了德国人节俭的作风。我想,他不想在他单身的
餐桌旁经常看到我这个多余的角色,这便是他赶忙派我去边防军的部分原因吧!第
二天我向将军道别,便动身去那个我将要服役的地方了。
| pre page | back | next page |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jxjd.hit.edu.cn]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68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