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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tlwtl (秋天的虫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上尉的女儿[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Apr 22 13:52:17 2000), 转信


※ 上尉的女儿 ※  普希金 

第四章 决斗

  好吧,请!摆好你的架势,
  看我一剑刺穿你的身子。
  克尼亚什宁①

  几个礼拜过去了,我在白山炮台过的日子,对我来说不但变得可以忍受,甚至
还相当愉快。司令一家人待我象亲人一般。这对老夫妻却原来是最可尊敬的人。伊
凡·库兹米奇是从士兵的孩子提升为军官的,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纯朴的人,为人
十分正直和善良。他老伴指挥他,这正好符合他那懒散的脾气。华西里莎·叶戈洛
夫娜把公务当成私事,她指挥整个炮台象是指挥自己小房子那样精确。玛利亚·伊
凡诺夫娜在我面前很快就不再认生。我跟她混熟了。我发觉她是个懂事的、敏感的
姑娘。不知不觉之间,我爱上了这善良的一家子,甚至对伊凡·伊格纳季奇,那个
独眼龙驻防军中尉也产生了友谊。希瓦卜林曾经无事生非,编派他跟华西里莎·叶
戈洛夫娜似乎关系暧昧,这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但是,希瓦卜林对此却毫无内疚。


  我被提升为军官。我的公务不重。在这个神灵庇护的要塞里,没有检阅,没有
演习,也没有岗哨。要塞司令心血来潮偶尔也教教士兵。不过,他还是不能够使他
们分清楚左边和右边,虽然他们中有不少人为了不犯这个大错,每次转身之前总得
在胸口划个十字。希瓦卜林有几本法文书。我借来阅读,这引起我对文学的兴趣。
每天早上我阅读,练习搞点翻译,间或还做做诗。午饭大都在司令家里吃,在那里
消磨一天剩下的时间。晚上,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夫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有时也
来司令家坐坐。这位神父太太是个这一带的包打听。我跟亚·伊·希瓦卜林几乎天
天见面。可是,他的谈吐越来越使我不愉快。他对司令一家经常不断的嘲笑,特别
是针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挖苦话,我听了觉得很不是味。要塞里此外没有别的
什么人可以往来。而我也并不希望有别的往来。

  虽然有那些谣言,但巴希基尔人并没有叛乱。我们的要塞周围平安无事。但是
,突然爆发的内讧把和平给破坏了。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在弄文学。我的创作经验,在当时还是相当不错的,几年
后,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②还大加赞赏。一天,我写了一首自己颇
为得意的歌子。大家都知道,有时作者借口征求意见,实则希望得到别人的赞扬。
因此,我把那首歌子抄了,拿给希瓦卜林看,他是要塞内唯一能评价诗作的人。解
释几句以后,我便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并向他朗诵了如下的诗句:

  我要消灭这爱情,
  我要强迫自己忘掉她的倩影,
  唉,玛莎!我避之犹恐不及,
  冲破情网,心境方能自在清静。
  但那双眼睛啊将我盅惑,
  时时美目流盼,脉脉含情,
  弄得我六神无主,
  搅得我永远不得安宁。
  你分明知道我在受苦刑,
  玛莎!可怜可怜我吧!
  你分明看到我今生的厄运,
  我被你俘虏了,如许情深!

  "你看怎么样?"我问希瓦卜林,等他赞扬,好似领受必定会赏赐的礼品一样。
但是,非常令人失望,希瓦卜林一反他平日宽容俯就之态,断然宣布,我这支歌写
得不好。

  "为什么?"我问他,不露出失望的神色。

  "因为,"他回答,"这类诗,只配我的老师华西里·季里洛维奇·特列佳可夫
斯基③去写,这首诗也使我想起他的艳情诗。"

  他当即从我手里取过笔记本,接着便毫不容情地一字一句进行分析,尽情嘲弄
,极尽挖苦刻毒之能事。我受不了,从他手里夺过笔记本,对他说,从今以后,我
的作品不再给他看了。对这个威胁,希瓦卜林一笑置之。

  "走着瞧吧!"他说,"但愿你恪守自己的诺言。诗人渴望别人听他的诗,就象
是伊凡·库兹米奇每餐要喝一瓶烧酒一样。可是,你向她吐露衷情、宣泄爱情的苦
闷的这位玛莎又是谁呢?莫不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吗?"

  "跟你不相干!"我皱着眉头回答,"不管这个玛莎是谁。

  我不愿听你的高见,也不准你瞎猜。"

  "啊哈!自鸣得意的诗人却原来是个谨小慎微的情郎哩!"他接着往下说,我却
越来越冒火了。"不过,请听我友好的劝告,倘若你想马到成功,那么,我建议你
别指望诗歌会起作用。"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请你解释。"

  "好!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要玛莎·米龙诺娃黄昏时候来迁就你,那么,
你不必献上什么艳情诗,送她一对耳环就得了。"

  我周身的血沸腾了。

  "为什么这样看她?"我问,抑制着一腔怒火。

  "因为,"他回答,魔鬼似的冷冷一笑,"我凭个人经验得知她的脾气和习性。
"

  "你造谣,下流坯!"我气得发狂,叫起来,"你撒谎,真无耻!"

  希瓦卜林脸色变了。

  "这件事你休想逃掉,"他说,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我要跟你决斗。"

  "随你便,随时奉陪!"我说,心里着实高兴。这时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我当即去找伊凡·伊格纳季奇,看见他手拿针线坐在那里。奉司令夫人之命,
他正用针线穿磨菇,以备吹干冬天吃。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见了我,说道,"欢迎!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何贵干?斗胆请问。"

  我三言两语向他解释,说我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特来请他,伊凡·
伊格纳季奇作我的决斗的证人。伊凡·伊格纳季奇专心听我说话,独眼睁得大大的
,盯住我。

  "您是说,"他对我说,"您想刺杀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您想要我在场作证,
是吗?"

  "一点不错。"

  "做做好事,彼得·安德列伊奇!亏你想得出!你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
了吗?没什么大不了!骂一顿不就完了。他骂你,你就骂他!他对准你脸骂,你就
对准他耳朵骂,对准别的地方骂也行--然后各自走散,我们再来调解纠纷,不就得
了。可你不这么想,硬要去刺杀这个身边的人。斗胆请问,那是好事吗?把他杀死
倒也罢了,我对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也没有什么好感。要是他一剑把你刺穿呢?
那又象个啥玩意儿?谁吃大亏,斗胆请问?"

  这位明白事理的中尉一番慷慨陈辞没有打动我。我坚持自己的打算。

  "随你的便!"伊凡·伊格纳季奇说,"去做你能做的事吧!但为什么要我去做
证人呢?根据哪一条?斗胆请问。打架的事,谁没见过?谢天谢地!我跟瑞典人和
土耳其人都打过仗。那些事我真看厌了。"

  我好歹把证人的任务对他交代了一下,但伊凡·伊格纳季奇怎么也弄不明白。


  "随你咋办!"他说,"如果要我参与这件事,那我得尽我的职责的本分,去报
告伊凡·库兹米奇,说是在要塞里有人策划反对公家利益的罪行,请司令考虑是否
采取必要措施……"

  我吓了一跳,请求伊凡·伊格纳季奇千万别报告司令。我费了许多唇舌才说服
他。让他发誓以后,我才放心离开他。

  象平素一样,这天晚上我是在司令家里消磨的。我使劲装出快快活活和心平气
和的样子,以免引起怀疑,省得被啰哩啰嗦地盘问。有的人处在我这种境地,总免
不了要吹嘘自己如何镇定自若。可是,我坦白承认,我没有那种能耐。这一晚我分
外情意缠绵和心悸魂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比平素更喜欢我。一想到今晚可能是
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她在我心目中便显得格外动人。希瓦卜林也来了。我把他领到
一旁,把我跟伊凡·伊格纳季奇的谈话告诉了他。

  "咱们何必要证人呢?"他对我干巴巴地说,"没有他们,照样干!"

  我们约好在要塞边上的干草垛后面决斗,时间是明日早晨六点到七点。我们交
谈着,表面很友好,以致伊凡·伊格纳季奇一时高兴,泄露了天机。

  "早该这样啦!"他喜形于色地对我说,"好的争吵不如坏的和平,虽然面子不
好看,但确保身体健康。"

  "怎么,伊凡·伊格纳季奇,"司令夫人赶忙追问。这时她正在屋里摆纸牌卜卦
,"我没听清。"

  伊凡·伊格纳季奇看到我不满的神色,同时又记起了自己的诺言,他便慌了手
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希瓦卜林走上前来给他解围。

  "伊凡·伊格纳季奇是表扬我们讲和了。"

  "可你跟谁吵了架,我的少爷?"

  "我跟彼得·安德列伊奇大闹了一场。"

  "干吗?"

  "真是小事一桩:为了一首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真好意思吵架,为了一首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是这样:彼得·安德列伊奇前不久写了一首诗,今天他当着我的面唱起来,
我便也哼了一首心爱的歌。上尉的女儿呀!

  半夜里请别出门游荡!……④

  我们就吵将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起初发火了,但他后来也想通了,各有各
的自由,随他爱唱什么歌。事情就这样完了。"

  希瓦卜林真不要脸,差点气得我发狂。但是除了我,谁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机带
双敲,至少谁也没有在意。大伙的谈话从歌词扯到诗人。司令指出,文人无行,并
且他们都是不可救药的酒鬼。他劝我不要再写诗了,因为写诗妨碍公务,并且决不
会有好下场。

  希瓦卜林在座,我感到难以忍受。我不久就向司令和他全家道别。回到家,我
抽出佩剑看了看,试了试它的锋刃,然后躺下睡觉,吩咐沙威里奇明早六点来钟叫
醒我。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我站在草垛后等我的对手。不久他也到了。

  "可能会发觉我们。"他对我说,"得赶快才行。"

  我们脱掉军服,只穿坎肩,拔剑出鞘。正在这时,草垛后面突然冒出伊凡·伊
格纳季奇,还有五个老兵。他要我们去见司令。我们只得倒霉地听从。士兵们把我
们围了。我们只得跟随伊凡·伊格纳季奇向要塞走去。他走在前头,雄赳赳,神气
活现。

  我们走进司令的房子。伊凡·伊格纳季奇打开门,郑重其事地报告:"到!"华
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迎着我们走过来。

  "哎呀!我的两位少爷,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象话吗?为了什么?在咱们要塞
里居然要杀人!伊凡·库兹米奇!马上把他们关禁闭!彼得·安德列伊奇!亚历克
赛·伊凡内奇!把你们的剑交出来,交出来!巴拉莎!把这两把剑拿到仓库里去封
存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没料到你居然会这样。你怎么不害臊呢?亚历克赛
·伊凡内奇倒莫管他。他本来就因为杀人罪从近卫军里被赶了出来,他连上帝也不
信。可你呢,你也要走这条道吗?"

  伊凡·库兹米奇完全同意他老伴的意见,他宣布说:"你听我说,华西里莎·
叶戈洛夫娜说出了真理。决斗在军事刑法典里是正式禁止的。"

  这时巴拉莎从我们身上把两把剑取下来,送交仓库。我忍不住笑。希瓦卜林却
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虽然对您非常尊重,"他对上尉夫人冷冷地说,"但我不能不指出,您审判
我们完全是管闲事。把这个案子交给伊凡·库兹米奇去办吧!这是他分内的事。
"

  "嘿,我的少爷!"司令夫人据理反驳,"莫非丈夫和妻子不是同心同德的天生
一对吗?伊凡·库兹米奇!你干吗发呆?马上把他们两个分别关禁闭,看看能不能
把他们身上的傻劲驱除,再请盖拉西姆神父做一场宗教惩戒法事,好让他们祈求上
帝饶恕,当众忏悔。"

  伊凡·库兹米奇不知道怎么决定才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色刷白。一场风
波逐渐平息。司令夫人气消了,强迫我们亲吻。巴拉莎又把剑交还给我们。从司令
那里走出来,我们表面上已经和好如初。伊凡·伊格纳季奇送我们出来。

  "您怎么不害臊?"我气愤地对他说,"您已经对我发过誓了,可又向司令去报
告。"

  "苍天有眼!我没有去报告呀!"他回答,"都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我口
里套出去的。她没有通知司令,一切都是她亲手布置的。不过谢天谢地!这件事总
算了结了。"

  说了这话他便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单独在一起。

  "咱们的这桩公案不能就此了结。"我对他说。

  "当然。"希瓦卜林回答,"你将用你的鲜血来偿付你对我的侮辱。不过,看起
来,他们会监视我们。这几天,我们还得装装假才行。再见!"我们装做没事人一
样分了手。

  回到司令那里,我象往常一样,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坐下。伊凡·库
兹米奇不在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忙着家务。我们小声交谈着。玛利亚·伊凡
诺夫娜含情脉脉地向我诉说,因为我跟希瓦卜林吵架,大家都感到不安。

  "一听到你们要用剑厮杀,我真吓呆了。"她说,"男人多古怪啊!为了一句话
,为了一句过一个礼拜就会忘记的话,他们就准备大砍大杀,准备牺牲性命、良心
和亲人的幸福,那些亲人……不过我相信,吵架不是您挑起的。大概,要怪亚历克
赛·伊凡内奇。"

  "您为什么那样想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是这么回事……他老是爱嘲笑别人!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使我很反感。可也
真怪,如果他也不喜欢我,我会难过的。

  这件事使我很烦恼。"

  "您觉得他喜欢您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我想,他喜欢
我。"

  "为什么您那样想?"

  "因为他向我求婚来着。"

  "求婚?他向您求婚?什么时候?"

  "去年,您来这儿两个月以前。"

  "您拒绝了吗?"

  "您是看见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当然是个聪明人,门第也好,又有家产。
不过,我想,将来要戴着凤冠,当着大家的面跟他接吻……那才丢人哩!什么福气
也甭提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一番话开了我的眼界,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为什么希
瓦卜林一个劲地挖苦她,我终于明白了。大概他也看出了我跟她互相爱慕,因而一
心要拆散我们。他说的那些引起我跟他吵架的话,现在我觉得更加卑鄙,那岂止是
粗鲁淫秽的嘲笑,而简直是精心炮制的诽谤。渴望惩罚这个胆敢血口喷人的下流坯
,这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方便的机会。

  我没有等多久。第二天,我坐下来写一首哀诗,当我正咬着笔杆寻思韵脚的时
候,希瓦卜林敲了敲我的小窗。我放下笔,取下佩剑便出去会他。

  "干吗拖延下去呢?"希瓦卜林对我说,"现在没有人监视我们。咱们上河边去
,那儿谁也不会妨碍我们。"

  我们出发了,都不吭声。顺一条陡峻的小道往下走,我们到了河边,停下来,
抽出佩剑。希瓦卜林剑术比我熟练,但我比他气力大,也更勇敢,曾经当过兵的波
普勒先生教了我几手击剑术,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希瓦卜林没有料到我竟然是个如
此可怕的敌手。有好久我们两人都不能互相给对方以任何伤害。到后来,我看出,
希瓦卜林渐渐不支,我开始勇猛地向他进攻,差点把他逼到河里去。突然,听到有
人大声叫唤我的名字。我转脸一望,但见沙威里奇正顺着山间小路向我跑过来……
正在这一瞬间,一剑刺中我的胸膛--右肩偏下的地方。我倒下了,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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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克尼亚什宁的喜剧《怪物》。 ↑

  ②苏马罗可夫(1718-1777),俄国诗人。 ↑ 

  ③特列佳可夫斯基(1703-1789)俄国诗人,他的诗矫揉造作,晦涩难懂。 ↑
 

  ④诗句引自十八世纪俄国民间文学专家柏拉赫所编的《俄国歌曲集附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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