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wtlwtl (秋天的虫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上尉的女儿[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Apr 22 13:54:45 2000), 转信


※ 上尉的女儿 ※  普希金 

第八章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要坏。

  谚语

  广场空了。我还站在老地方,不能把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一连串如此恐怖的印
象把我的脑子搅得一蹋糊涂了。

  最使我焦虑的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情况不明。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躲起来没有?藏身之处可靠吗?……我忧心忡忡,走进了司令的屋子里……里头一
扫光。椅子、桌子、箱子被打得稀巴烂,瓷器被打得粉碎,细软被抢劫一空。我爬
上了通她闺房的小楼梯。平生第一遭走进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闺房。我看到她
的床已经被强盗们翻得乱七八糟。大柜打破了,里头的东西被掏空。一盏神灯还在
空空的神龛前燃着。窗框之间挂一面镜子,尚完好无缺……这间朴素的处女的深闺
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设想她已经落入强盗的
魔掌……我的心绞得痛……我哭了,揪心地哭了,高声呼唤我心上的姑娘的名字…
…这时,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从大柜后面走出巴拉莎,一脸惨白,浑身颤抖。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她惊恐地抬起手拍一巴掌,"落到这步田地
,真吓死人啦!"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哪里去了?"我着急地问,"她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巴拉莎回答,"她躲在阿库琳娜·潘菲诺夫娜家里。"

  "在神父太太家里!"我恐怖地叫了起来,"天呀!普加乔夫正在那儿……"

  我冲出房间,转眼到了街上,慌忙朝神父家飞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那边传来吆喝声、笑声和歌声……普加乔夫跟他的同伙正在饮酒作乐。巴拉莎尾随
着我也跑来了。我打发她悄悄地请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出来一下。过了一分钟,
神父太太就到了门厅里我的跟前,手里捧一只空酒壶。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儿?"我问她,心头说不
出地忐忑不安。

  "她躺在我床上,我的好姑娘在隔板后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
列伊奇!险些惨遭毒手呀!真得感谢上帝,逢凶化吉啦!那强盗头子刚好坐下吃饭
,突然,我那可怜的姑娘醒了,哼了起来。我吓呆了。他听到了,就问:'是谁在
叹气,老太太?'我对那贼深深一鞠躬,说:'是我侄女,皇上!她生病了,躺在床
上已经两个礼拜了。''你侄女年轻吗''年轻。皇上''让我看看你侄女,老太太!'
我的心要跳到口里来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请吧!皇上!只是姑娘不能够起床
走出来拜见陛下。''那不要紧。老太太!我自己去瞧瞧她。'你想想,他果真走到
隔板后头,那该死的!他掀开帐子,老鹞子一样的眼睛向床上望了一眼。但总算没
有事……上帝保佑!您信不信,我和我那老爷子已经打定主意去殉难了。幸好她
--我那好姑娘没有认出他来。万能的主呀!我们竟等到了这样的一天!还有什么可
说!伊凡·库兹米奇真可怜!谁会想到呢?……还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还有
伊凡·伊格纳季奇!害死他,又为了什么?……为什么又饶了您呢?你看希瓦卜林
,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又怎样了?他把头发也剃成个圆圈,此刻正在我家里跟他们
一道饮酒作乐哩!他会投机,没有别的可说了!当我说我侄女生病了,你猜他怎么
着,他瞪了我一眼,好象给我心上扎了一刀。话说回头,他没有出卖她,真得要谢
谢他呀!"这时传来了客人们酗酒的喊叫声和盖拉西姆神父的召唤。客人叫添酒,
主人便叫老伴。神父太太只得去周旋。"回家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对我说
,"现在我顾不上您了。那伙强盗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醉鬼手里,那就糟了。再
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兴许天无绝人之路。"

  神父太太走了。我心境稍安,便回自己的住处。走过广场时,我看见几个巴什
基尔人在绞架下边忙碌,他们正从吊死的人脚上脱靴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
心头的怒火,因为明知干涉也是枉然。匪徒在要塞里跑来跑去,正在打劫军官的住
宅。到处传来醉醺醺的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沙威里奇在门口等我。

  "谢天谢地!"他见到我便叫了起来,"我想,莫不是强盗又捉住了你。唉!彼
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不信,咱们的东西全抢光了,这伙不要脸的家伙!衣裳
、床单、瓷器、零用家什,一点也不剩了。真糟呀!谢天谢地,好在把你放了!可
是,少爷!你认出了那个头头吗?"

  "没有,没认出。他是什么人?"

  "你怎么了,少爷?你忘了在客栈里骗去你的皮袄的那个酒鬼了吗?那件兔皮
袄子还是崭新的。那老滑头穿在身上,连线缝都绷裂了!"

  我吃惊了。的确,普加乔夫很象我那位向导。我断定普加乔夫和他是同一个人
,这才明白了刚才放了我的原因。人生际遇实在是太古怪,我不能不深感惊愕:送
给流浪汉一件兔皮袄子,居然从绞架下救了我一条命;而在客栈里游荡的一名酒鬼
却能围攻要塞并震撼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东西吗?"沙威里奇问,不改变他的老习惯,"家里啥也没有了。让
我去找找看,给你弄点什么来。"

  剩下我一个人,我便开动脑筋进行思考。我该怎么办?继续留在被叛匪占领的
要塞里,或者追随他们一伙,那是使一个军人丢脸的事。我的天职要求我立即到在
此国难当头的情况下能极效祖国的地方去……不过,爱情却强烈地迫使我要留在玛
利亚·伊凡诺夫娜身边做她的守护人和卫士。虽然,我预感到形势无疑很快会有变
化,然而我一想到她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又不禁浑身颤慄起来。

  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来通知我:"伟大的皇帝要接见你
。""他在哪儿?"我问道,准备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里。吃过晚饭以后,我们的父王去了澡堂,此刻正在休息
。喂,大人!从一切迹象看,他可真是个大人物呀!午饭吃下去两只红烧猪崽。在
澡堂子里,他要求拼命加火,热得塔拉斯·库罗奇金受不住了,把桦树枝笤帚①交
给福马·彼克巴耶夫,自己用冷水浇头才算没有晕倒。甭提了!他的一言一行都与
众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他胸口上现出了皇上的印记:一边是一只双头鹰,有
五戈比铜钱那么大,而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像。"反驳这个哥萨克的议论,我以为没
有必要,就跟他一同到司令的住宅里去。我事先想象着跟普加乔夫见面的情景,竭
力揣摩,这次见面将怎样收场。读者不难设想,我的心情是不会完全平静的。

  当我走到司令住宅时,天已经擦黑了。绞架上挂着几具尸体,黑不溜秋,显得
阴森恐怖。可怜的司令夫人的尸首还抛在台阶上。台阶上有两个哥萨克在站岗。领
我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通报我来了,他很快就回来,带我进了一间房子,那正是昨
晚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恋恋不舍地道别的地方。

  我眼前出现了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桌上铺好桌布,摆满酒壶和杯子,桌子四
周坐了普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头目。

  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着五颜六色的哥萨克长袍,酒酣耳热,满脸
通红,眼睛发亮。他们中间没有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军曹。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看见我就说,"欢迎,向你致敬!

  给你留了位子。请赏光!"

  他的伙伴们挤紧了点儿,给我匀出个位子。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邻座,
一位身材匀称、面目清秀的年青哥萨克给我筛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这杯酒我碰也
没碰一下。我怀着好奇心观察纠集的这一伙。普加乔夫坐第一把交椅,两肘靠在桌
面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老拳撑着黑髯飘飘的下巴。他仪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带半
点凶相,看了着实叫人心里痛快。他时时面对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话,时而称之为
伯爵,时而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尊称他为大叔。他们之间全都象同志一样互
相对待,对自己的领袖全无半点特殊的奉承。他们纵谈今日早上的进攻、造反的胜
利以及将来的行动。每个人都吹嘘一通,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敢于随便反驳普加乔
夫。就在这古怪的军事会议上,决定了向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够大胆的,然而差
一点得到不幸的成功。当即宣布了明日进军的命令。"好了!弟兄们!"普加乔夫开
口说,"睡觉以前,让咱们来唱个歌吧!朱马可夫②,唱吧!"我的邻座便放开高亢
的嗓门唱起慷慨悲凉的纤夫之歌,大伙儿也跟着他合唱:

  别喧哗,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别打扰我的清静,
  我正思考咧!我是个年轻的好人。
  明天,我这年轻的好汉就要去受审,
  我要面对威严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开口向我提问:
  告诉我,孩子!你这农民的儿子,
  你大胆翦径,谁是你的合伙人?
  你的党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尊的仁君!
  我向你和盘托出,说明真情,
  我的党羽嘛,总共有四名。
  当头第一名,是月黑杀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钢刀一柄,
  第三名,快马一匹,生死与共,
  第四名,一张绷紧的强弓。
  再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

  至尊的正教沙皇开口说:
  干得好!你这农民的儿子,真行!
  你大胆做强盗,也大胆回答我的审问。
  孩子!我要奖赏你胆大包天的行径,
  我赐你,在旷野的高岗之上,
  两根高矗的柱子,当中的一根打横。

  这些命中注定要上绞架的人所唱的关于绞架的民歌,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印象,
我真难以叙说。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歌喉整齐,给本来就很动人的词句再添上慷
慨悲歌的感情色彩--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惊心动魄的诗的魔力,震撼着我。


  这伙客人再干了一杯,从桌子边站起身,一个个跟普加乔夫道别。我想跟着他
们出去,但普加乔夫对我说:"坐下!

  我想再跟你谈谈。"我跟他便面对面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盯往我的脸,左眼时不时眯成一条缝
,显出狡诈和滑稽的神色。终于他笑了笑,笑得那样天真无邪;我望着他,也跟着
笑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

  "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当我的孩子把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准
定吓破了胆,是吗?老实承认吧!我想,那个时候,你眼睛里,天只有一张羔羊皮
那么大了③。如果不是你的仆人露面,阁下恐怕早已在那儿荡秋千了。我一眼就认
出了那个老家伙。得了,阁下!那个领你进大车店的人就是伟大的皇帝,你想得到
吗?(说到这儿,他摆出不可一世和神秘莫测的架势。)你在我面前着实犯下了大
罪。"他接下去又说:"不过,因为你做了好事,当我不得不隐姓埋名逃避我的敌人
的时候,你曾经为我效劳,我这就饶了你。你日后再看吧!等到我光复了我的帝国
,到那时,我还要好好赏赐你。

  你答应为我效忠吗?"

  这骗子提出的问题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显得很可笑,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了眉头,"或者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回答
我,直截了当!"

  我慌了。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我办不到:我以为那是丧失气节。可是,当面
叫他骗子,又必定招来杀身之祸;况且,当我被拖到绞架之下,众目睽睽,我心头
怒火初升之际,我曾经打算那么干,但此时此刻再要那么干就显得是逞蛮勇的盲目
之举了。我迟疑着。普加乔夫阴沉地等我回答。终于,责任感战胜了我人类的弱点
(直到如今,我还自豪地回忆起那一刻。)我回答普加乔夫说:"请你听着:我对
你说出全部真情。请你自己评判:我能叫你皇帝吗?你是个精明人:一眼就会看出
来,我是不是在说假话。"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说出你的看法。"

  "天晓得你是什么人。但是,不论你是谁,你在开着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迅即瞥了我一眼。"那么,你不相信我就是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
是吗?"他说,"那好吧!敢作敢为,就能成气候,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看,古时候
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④不是也做了皇帝吗?我是什么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吧!反正你不要离开我。别的事,你甭管!谁当神父,他就是老子。只要你为我效
忠,咱家包管封你做公爵,当元帅。干不干?"

  "不!"我断然回答,"我是个接近朝廷的贵族,我向女皇宣过誓。我不能为你
效忠。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么,请放我回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如果我放了你",他说,"那么,你能不能答应至少不反对
我?"

  "我怎么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那不能由我作主:如果命令
我反对你,我只得去,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自己就是首长,你不是也要求部下服
从吗?当需要我效力的时候,我偏偏不去,那象话吗?我这个脑袋瓜操在你手里:
你放了我,我就感谢你;你杀了我,上帝会审判你。我向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开诚相见,令普加乔夫吃惊了。"就这么办吧!"他说,给我肩头上击了一巴
掌。"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东西南北由你去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明日请来
跟我告别一声,现在去睡觉吧!我也该睡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夜深人静,十分寒冷。星月皎洁,照彻了广场和
绞架。要塞里一切都显得静悄悄和黑沉沉。只有小酒店里还有灯火,传来迟归的醉
鬼的吆喝声。我抬头向神父的房子望了一眼。百叶窗和大门已经关上。看来,那房
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了。

  我回到我的住所,看到沙威里奇因为我不在正在犯愁。一听到我获得了自由的
消息,他真快活得无法形容。"多谢你呀!我的上帝!"他一边说,一边连连划十字
。"天一亮咱们就离开这要塞,眼睛望到哪儿咱们就到那儿去。我给你弄了点吃的
,你就吃吧!小少爷!吃了去睡,象钻进基督的怀里一样,一觉睡到大天光。"

  我听了他的话,狼吞虎咽般吃了顿晚饭,然后在光光的地板上沉沉睡去,心身
疲惫不堪。  


-------------------------------------------------------------------

  ①俄国澡堂里用桦树枝笤帚抽身去污。 ↑

  ②名费多尔,普加乔夫军中炮兵首领。 ↑

  ③俄国谚语,意为"魂不附体"。 ↑

  ④此人于1604年冒充已死的皇子季米特里起兵作乱,实为波兰贵族的傀儡。他
曾占领莫斯科,做了短时的沙皇,后被推翻,身败名裂。 ↑ 


| pre page | back | next page |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jxjd.hit.edu.cn]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75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