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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tulip (一往情深),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东史郎日记--第一卷(上)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ul 31 23:09:45 1999), 转信

东史郎日记  第一卷 民族的血祭棗我的日支事变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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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岛屿队(第十六师团)
  大野部队(第二十联队)
  西崎部队(第一大队)
  森山队(第三中队)
  内山小队(第三小队)
  东史郎

  昭和十二年[昭和,日本年号,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改为昭和元年。昭和
十二年即1937年]。八月二十六日奉诏出征北支那。为进攻南京,路经大连。

  大概需要许多篇幅记述的这本日记,将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动情、最美好的回忆
。我要在这里记下战场上的真实。只有通过记述真实,才能真正明白战场上的将士
们的思想和行动。既然要记录真实,那么就要记录战场上的美与丑。
  虽然是日本军人,但并非个个都是军神,同样是人,是存在着正直与邪恶、美
丽与丑陋的矛盾的人。在这里,我要描绘出我本人以及我们部队参加战争的真实情
形,同时,按事实的本来面目描绘将士们的形象和思想。尽管受到舆论的限制和军
人的矜持等内心和外界的沉重压力,但我却想摆脱这一切,只以一个人的立场加以
如实记录,我相信,只有作为一个讲人道的人,一个里里外外都不受任何束缚的、
完全自由的人,其脑海深处才会浮现战场上的真实情形。新闻界所报道的内容,几
乎可以说都掺和了夸大与虚假的成分。而且,又是通过—3—政府的宣传机构的掩
饰,真实每每被故意隐匿起来了。经过这种滤水机的过滤后,一切都变成了一汪清
水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战场断不是什么美好场景的泛滥。战争本身就是丑恶,凭什
么把它描绘成一连串的美好事物呢?
  战争是什么?
  “战争”二字就是残忍、悲惨、暴虐、放火、屠杀等等惨无人道的众恶之极的
概括性代名词。
  所谓战争,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恶无比的巨大的恶魔口袋,它荼毒生灵
,破坏良田,摧毁房屋,恣意暴虐,毁灭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
成了孤魂野鬼。——这就是战争。
  正义是什么?
  正义即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一切无非是弱肉强食。
  人道以及其他所有的美、道德、正义与强力相比,都是弱者。
  神圣的屠杀究竟是什么?
  以怎样的知识才可以认识多种存在的事实?
  战斗在持续,胜利的捷报频频传来。可是,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即便是有
,那也就像短暂的喊叫声一样,只是暂时的。——高尔基说。
  果真是这样吗?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希特勒说。
  那么,战争就应该被认为是和平的保护者者、创造者,或者如同爱妻子的丈夫
吗?
  你认为战争的真实情形是存在于残酷暴虐之中,还是存在于破坏之中?不!真
实情形就存在于感伤之中。但是,那种感伤断然不是缠绵的女性的感伤。它似乎是
最大的痛楚,又似乎是无尽的悲痛,还似乎是对永恒怨恨的呐喊的感伤。
  不管与我国敌对的人是释迦还是基督,是孔子还是孟子,—4—或者是穆罕默
德,只要处于敌对位置,我们日本人便断然击毁他。
  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北京卢沟桥事件爆发。它成了日支事变(日本对中国抗日
战争的称呼)日本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称呼的开端。
  八月二十六日早晨七点,收到征召令。
  三十一日,我若无其事地出发了。父亲尚在病中。我一面祈祷年老的父亲能健
康地活下去,一面与父亲告别。九月一日,母亲和重一来与我告别,我们在旅馆楼
上相见。母亲很冷静,重一也很冷静。接着,母亲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
。你高高兴兴地去吧!如果不幸被支那兵抓住的话,你就剖腹自杀!因为我有三个
儿子,死你一个没关系。”
  接着,她送给我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母亲的话让我多么高兴。我觉得母亲特
别伟大。没有比这时更知道母亲的伟大了。于是,我在心中坚定地发誓——我要欣
然赴死!
  我的养母却是哭着和我分手。她希望我活着回来,她求我要活着回来。
  我的生母笑着和我告别,谈话冷静,并激励我毅然赴死。
  养母住在农村,生母住在都市。我觉得两个女人的感情多少有些不同。
  都市人见多识广,农村人孤陋寡闻。不仅如此,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对这两位母亲该如何评价?
  在去检查站的路上,我和母亲说着话,我恳求母亲:如果我死了,请把重一过
继给川助家(指东史郎养母家。)。母亲愉快地答应了。我得到母亲高兴而爽快的
承诺,感到心中像一片晴空,毫无留恋与遗憾了。
  终于到了九月五日。我一向坚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
也不是二等兵,只是指作为帝国的军人在赴死之时毫不犹豫地勇敢战死的士兵。因
而我希望自己成为这种忠诚勇敢的士兵。这种水泡似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喜悦啊!这
种喜悦里又有多少过分的内容!傍晚七点,我们从营地出发了。
  队伍为了与充满爱国热忱的民众相呼应,特地绕一程远路走向车站。群众拥挤
着,在一片欢呼声中送我们出征。在群众中发现了熟人的士兵一一与众人惜别。我
一面沉浸在沉重的对国家的赤胆忠心中,一面咬紧牙关朝前行进。
  我早已明白了这一切,早已义无反顾,所以,无论出现什么样的事态,我都不
会吃惊,我可以冷静地等着它们的到来。
  因此,对这种群众集会、欢呼、沸腾的热情,我都泰然处之,冷静沉着地观望
着,只报以温和的微笑。从列车的所有窗口伸出来的头和手,从月台的护栏伸出的
像森林般密集的脑袋、胸脯、手臂,像波浪一样起伏。他们的手像是被风吹动一样
,不停地上下挥舞,画着一个个圈圈。他们像蝴蝶一样,有的舞得快,有的舞得慢
,有的停在那里。他们的嘴吐出像怒涛般激烈的爱情和热忱。
  野口后备兵的爱妻四处奔跑,寻找她亲爱的丈夫的身影。
  野口也大喊了好几声,挥过好几次手,但妻子没发现丈夫。妻子深切的离别之
情通过这热烈的气氛传给了她的丈夫。
  “呜——”一声汽笛如箭一般划过天空,机车吐着白烟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
列车开动了。群众的叫喊声更加响彻夜空。
  “万岁!万岁!”只有这一句话。——一首伟大的交响曲,一张感情激越的乐
谱。
  在爱情、离别、激励、怜爱等诸多感情高昂交织之中,列车驶出了站台,把人
们激昂的“万岁”欢呼声丢在了后边。
  沿途,无论是凌晨一点还是两点,人们络绎不绝,点燃红红的充满赤诚的篝火
,等着列车通过的那短暂的瞬间。他们在铁路旁边点燃篝火,为的是向他们的战士
送去欢腾的激励。
  我们以巨大的感激和必胜的誓言向他们献上了我们无言的敬礼。
  在大阪的道修叮(道修叮,地名。叮,相当于中国的镇、街道)药铺住了两天
。这时,一个爱我、全身心爱我的人和她的母亲一道来看我。一个星期前告别时见
过她,她明显地瘦了。我觉得她很可怜。
  我送她上了京阪电车,估计这次是生离死别。
  九月八日,终于向第三防波堤迸发了。天气热死人。我不曾长时间劳动过,所
以很快就感到疲劳。脊背的疼痛一缕一缕地钻进肩头,肩肿骨发出“咔吧咔吧”的
声音。路上,大阪的人们给了我药。士兵们就像嚼玻璃似的,用发出战斗呐喊声的
嘴咬碎市民送来的冰,有的用冰水擦擦额头、脸颊,有的扔到脊背上冷却身体,朝
前走去。
  防波堤上到处是军马、士兵和铁锹。
  最初,军马是由大起重机从空中吊上来的。我们乘坐的船是新建的六千五百吨
级的轮船——“善洋丸”。
  强壮的船员告诉我们,这艘船连这次在内是第二次出海,上一次首航时去了上
海,军马和行李的装船任务结束后,我们第一大队从船舷的梯子上了船。
  被挡在防波堤栅栏外的送行的人,一经允许,就一窝蜂朝船边拥过来。上上下
下都在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又是激励,又是答话。卖带子的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带子由下面抛向上面,无数条色彩鲜艳的彩带随风摇曳——联系
着士兵和送行的人。妻子拿着给丈夫的彩带,父母握着给儿子的彩带,朋友握着给
朋友的彩带。人们情绪激昂,心情兴奋。现在正是最亲爱的人就要出征的时候,现
在是和最爱的人告别的时候,现在正是我们就要从他们的视野中永远地走向遥远的
地方的最后一刻。
  在胜过怒涛的感动、兴奋的叫喊声中,善洋丸号静静地做完了启航前的工作。
  就像珍惜离别的感动和激动一样,人们手中握着的彩带环一直延伸着,直到转
完最后一圈。
  我没有彩带可握。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到了现在,我有什么必要去
寻找他们中的一个人呢?我静静地望着这情景。我没有任何感动和兴奋,因为我有
超越感动的力量。
  巨大的轮船调过头朝向战场!这是九月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风雨开始肆虐起来。濑户内海的绝佳风景在深夜时分漏过去了。到了夜里,风
和雨都停了,微风习习,凉爽宜人。我登上船尾的甲板,吸着香烟,眺望着陆地上
露出灯光的城市。
  啊!用纸张和木头建起的日本城市,再见吧!
  脚下响起推进器的声音,我感到了猛烈的旋转。令人怡然爽快的海风吹拂着脸
颊,我既无悲哀,也感觉不到乡愁。我并不感到这条船在奔向战场,倒像是在一个
让人心旷神怡的夜晚进行一次愉快的旅行。几千吨的巨轮在灿烂的灯光照耀下往前
行进,犹如一座不夜城,魔术师一样滑稽的石田一等兵唱了一首《上海航路》。在
螺旋桨的伴奏下,他用美声唱法唱出的歌曲让人哀婉感伤。雨停之后,夏日夜晚凉
风习习,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眺望着渐渐远去的祖国各个城市的灯火。
  石田一等兵演唱《上海航路》的那个夜晚,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第二天是九日,凌晨五点醒来,登上甲板,洗过脸后抽了支烟,香烟多香埃令
人舒畅的濑户内海的晨风沁人心脾,让人感觉到它在净化我们的血液。太阳还没升
起来,“善洋丸”在薄薄的晨曦中朝着支那奔驰,再奔驰。随着地平线泛白、染红
,大小岛屿开始在视野里出现了。船行驶了一阵,左边看见的可能是四国的岛屿,
与其说是个岛屿,不如说是块很大的陆地。又行驶了一阵之后,左方又看见了陆地
。士兵们众口叫喊:“是四国!是九州!”在船长室用望远镜远眺的我们的大野大
佐叫我:“喂!上等兵!那边看到的是四国。你去告诉他们!”
  我敬完礼,朝士兵们当中走去。
  “听说那是四国。”我告诉他们。
  我看见了转动的漩涡。关门海峡正浮动着几十艘五六千吨级的船只,我是第一
次看见这样的风景。通知说,允许在这里最后一次寄出从内地(内地,旧时日本对
相对于殖民地而言的日本本土的称呼)带来的信函。停船是在九日上午十一点。下
午六点,船再次开动了引擎。
  此时又逢下雨,我用油纸顶在头上站在甲板上,留恋着在。
  祖国的最后一天。晚上,看到了一个城市,可能是八幡(八幡,日本著名钢铁
基地。),那里有许多灯火。如正义的烽火般赤红的火魂和灯火一同熊熊燃烧把夜
空映得一片灿烂。火魂又宽,又大,又高,像一辆火车。那大概是炼钢厂冒出的火
吧。难道真的是八幡?我暂且把它当做八幡吧,因为八幡是留给我很多回忆的地方

  我又看见了一组辉煌的灯火,那是高楼的灯火。也许是过去上初中那会儿,春
子小姐给我买礼物的那家玉屋百货大楼吧。
  她唱过:
  东去的路途,遥远又寂寞。
  春心似娇月,你可想知道?
  丸山的椅子,燃烧着恋情。
  恋人幸福多。
  她还唱过许多恋歌,都是给我的恋歌。不管她唱得好与坏,都留在了我的记忆
中,比任何人的歌都深,因为那是给我的爱之歌。
  她还唱过:
  同一个月亮下、你我隔海相望。
  你心深处,寂寞犹如月光。
  月色似水,苍白的心在激荡。
  你的消息,有谁,有谁能知晓?
  你可知否,少女的心把你想?
  难道还要,猜你心何处仿惶?
  可是,十八岁的青年和十七岁的少女则今大各一方。
  那是青春岁月里的淡然梦想吗?不!是炽烈的热情。她完全相信我,我也相信
她。她的姐姐同意我们两人,我的兄弟也赞成。当时的我每天都很开心,她也非常
快乐,她比我聪明,比我富于理智。我爱她的理智和聪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相互
写信,虽然我俩在一起的时光前后总共还不足三个小时。
  啊!遥远岁月中的深沉的回忆!永远不会走出我心扉的快乐的回忆!九州的回
忆太遥远了。我们虽然跨越距离,两心相印,但又不得不日渐疏远。两年之后,分
手的日子来临了。分手是我提出的。
  一天,有封给我的信上,我的名字“史郎”有涂改过的痕迹。我很生气,那以
后就再没回信,因为我很不满意。寄给情人的信、信封之类,写错了换个新的又有
什么关系呢?我认为她的做法很没礼貌。这件事使我们绝交了。
  如果不为这件小事绝交,今天仍在交往的话,我会怎么样呢?
  我一面眺望着八幡的灯火,一面沉浸在回忆之中,心里充满甜蜜的感伤。虽说
不能再见,但我祈祷她健康而且幸福。
  她会想起我吗?我忘不掉她,她也同样不会忘记我吗?真想见一面!
  右边山上的探照灯光来回在黑暗的空中转悠,有几座不夜城从船边经过。“善
洋丸”不停地在努力奔向战场!奔向战场!
  我们一直处在连朝鲜下层民众都无法过的生活环境中。
  我们的房间在甲板下,又矮又窄,不,大概不能叫做房间。这里不是屋子,但
也不是屋外,它只是一张地板。一张榻榻米大小的地方坐着五个人,还有一些装备
,连转身都困难,仅仅可以把头前后左右动那么一下。众人挤在一起,喘息、污浊
刺鼻的体臭、飞在污物上的无数苍蝇、散发着汗臭的脏衣服、铺在船板上的脏兮兮
的草席、用粗糙的木板赶制而成的天花板下散发出熏人恶臭的蒸汽浴室等等,这种
令人厌倦的单调生活搞得人筋疲力尽,士兵们光着身子瞪着大眼,贪婪地读着从杂
志上剪下的纸片。他们的身体就像船底的蛆一样在蠕动,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把支
那海搅得波浪滔天的“八幡船”[指日本镰仓、室叮时代(约12世纪末—16世纪后
半期)在中国、朝鲜沿海一带猖獗一时的日本海盗船。]。强悍的肌肉在暑热、无
聊和不洁中痛苦挣扎,就像斗犬场的栅栏一样。但是现在,军装披在身,总得发挥
军人的本性。这种生活在继续。
  九月十二日,船到达了大沽海面。
  二十多艘军用船停泊在那里,只有我们一艘军舰。海水泛出混浊的黄色,正如
黄海。
  这下终于到达了支那。大陆!大陆!憧憬已久的大陆!
  但大陆在地平线上就像好多好多船只浮在水面上一样,在遥远的海岸那边低低
地伸展。
  麻雀般大小的小鸟飞来飞去,也不怕人,几乎要歇在我们的肩上、手上。
  这一片茫茫的海上风景,与我们的心境不相协调。由于经度的关系,从今晨开
始,这里的时间比我国迟一小时。九月十三日凌晨三点起,我们被叫醒开始做登陆
的准备工作。风雨很大,估计登陆困难。“善洋丸”的位置在离海岸两里多的地方
。激浪之中,辎重兵和马匹一道上了联络船,但途中绳索被风刮断,离开了拖船,
开始逐浪漂流。其中有些士兵不习水性,被马匹咕味咕哧地咬伤,但他们继续拼命
进行作业。我拖着因感冒而疲倦的身体,勉强地进行着登陆的准备工作,但由于联
络船很少,难于进行作业,只能延迟登陆。
  十四日,终于下命令说今天登陆,凌晨两点起床。各部之间缺乏协调,缺乏组
织,一会儿排队,一会儿休息,仅这就重复了许多遍,终于在七点半上了联络船。
我在先遣队,必须比大部队先出发。虽说才九月十四日,但在到达新河的两个半小
时之间,手都被寒流冻麻木了。尽管如此,支那人仍推着竹架鱼网在泥水中行走。
推一下,提起来,看看有没有鱼。我看见一个支那人,有着蛇一样的目光和温和的
脸庞,裹着几乎不能穿的破旧衣服,和他的妻子、孩子乘着一条舢板似的船,扬着
尽是补丁的风帆朝下游而去。
  他们使帆的技术看上去很娴熟,虽是逆风而行,可船速却一点不慢。
  到底是大陆,看不见一座山,就像是在日本海上种草植树并盖了房子一样辽阔
的大陆。渔夫当中,有的人高举双手用古怪的日语喊着“万岁”。我听到支那人这
种“万岁”的叫喊声,突然单纯地想到:对!正是这!我们的使命正在这里!不是
日本进攻支那,而是要让支那人希望日本人对他们有用。即使支那的上层人物抵抗
日本,但和下层人物携起手来是我们的使命。
  今后还会有各种想法,但那种想法还将根据战争时日的延续和经验的积累而发
生变化。如今我正在整理这本日记,即使发现有些想法是错的,我也要保持原貌。
为什么?因为据此可以知道心灵的轨迹。
  白河堤岸上建有许多支那人的民宅。他们的房子全部是用土砌成的,房顶也像
日本的房子一样,倾斜度较小,形状微微鼓起。支那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房子里出来
望着我们。其中有一个人刚刚走出来,马上在墙边蹲下来解大便。他一面出着恭,
一面悠闲地望着我们的船。女人们都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呜——”,汽笛声响起,一身雪白的法国军舰移动着它漂亮的身体朝下游驶
了过来,舰身上写着军舰名“法拉切的……(中药名,今统一写作人丹。)”,上
面载着身穿漂亮水兵服的法国水兵,他们望着我们的队伍。河边人家的墙上可以看
到写着“仁丹”(中药名,今统一写作人丹。)两个大字的广告。大沽的美、法、
德各国的洋楼上都挂着各自的国旗。河岸是红色的土。左岸有很多民宅,丝毫感觉
不出有文化的气氛;右岸有各国的房屋及铁路岔道口,给人一些近代化的感觉。河
岸裂缝间长满了茅草。
  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
  几艘五千吨级的军用船停在那里,我们的军舰英姿勃勃地停靠在右岸。就像与
之对抗似的,法国军舰也飘动着国旗。
  河面不太宽,但是,相当大的船只也能够在河上自由航行。天空一片苍茫,树
木郁郁葱葱地伸向远方,白河在一切都是那么广大而悠然之中流动,就像一幅画。
有的房屋可能是支那兵的兵营,四处留有炮弹的痕迹。河水向右转弯继续上行,一
直流到新河。大陆有河的风景像英语读物中的插图一样。船横浮在河边突出的木质
码头边上。终于要迈出登上大陆的第一步了。
  刚刚踏上大陆土地,肮脏的支那人就过来兜售葡萄。干渴的喉咙是想吃葡萄,
但部队禁止从支那人手上购买任何食物,而且那种东西不干不净,实在让人无心去
买。有人买了原稿此处文字不全,为法文“...de Frather”。
  吃,最后闹了肚子,新河车站已经有体格健壮的工兵。据他们讲,现在仍有便
衣队、间谍,我方士兵不时受到袭击,就在此之前,辎重部队的士兵还被人杀了。
对于过来要饭的小孩也不能大意,据说他们也和便衣队有联系。说是火车站,我们
所到的是货运车站,条件很差但却有很气派的机关宿舍似的石造房屋。美丽的牵牛
花和郁金香包围着这座房屋。横穿过草丛,有座高墙环绕的砖造洋楼,里面有穿军
服的士兵,军服的布条上写着“水一”两个字。他们是水户的工兵。在院子的自来
水管处洗饭盒,听这些在大陆的前辈们谈话,我们的心直跳。车站里面有小卖店。
所谓军营小卖店,不过是机关宿舍用来存放东西的小房屋。一看就知道可能是干那
种营生的三十二三岁的女人,脸长得挺漂亮,在忙着向士兵出售汽水、香烟和羊羹
。她卖的支那烟很便宜,二十支装的才五钱(日本当时的钱币单位,1元等于100钱
),便宜得有些吓人。而且,那烟的味道特别好,包装也挺漂亮。那妇人讲话也好
听。虽然是个脸蛋漂亮的女人,但很虚弱,没精神,让人感觉是才生过病的。在这
种地方要想见到日本女人,简直是连做梦也别想,所以,实在奇怪,我注视着她,
就像看惟一的宝玉一样。她虽然给了我这么好的印象,但后来却又让我抱有一种讨
厌的情绪,这实在是遗憾。最初五钱的香烟,十五钱的汽水,十钱的羊羹,随着士
兵们不断去买,价钱也涨了上去。
  我们第三中队这天白天没能到达目的地,所以只好搭起帐篷,一面留心着蝎子
,一面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蝎子是一种形状长得像虾子,有螃蟹夹,身长一寸左右
的虫子。如果上半身的什么地方被这种虫子咬了一口,不出五分钟人就会死的。
  下半身被咬,也不过是十分钟的事。这是一种潮湿地区常见的可怕毒虫,军医
拿着刚才咬了机枪队一个士兵的蝎子做样本给我们看,提醒我们要注意。
  十五日早晨,我们出发离开了新河。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这是第一次行军
,我难受得不得了,一点风也没有,在我的体力早已消耗得再也不能继续行军的时
候,终于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军粮城”。要说到达军粮城时的安心,就像巨大的
不安被释放后的喜悦一样,一切都被忘记,只是把全身心深深地埋在了安宁之中。
但是,那种喜悦不是狂喜,而是长时间剧烈劳动之后的一次沐浴,是深深地躺在松
软的毛毯上,随意地伸展身体,舒舒服服地大口大口呼吸时的喜悦。
  我们分别住宿在支那人家。支那人的房屋墙壁是用泥土造的,有两尺厚,无论
如何都无法让我呼呼大睡。我们分队住宿的那家,大门里左边有一间屋,最里边也
有一间屋,右侧是堆积高粱谷子的地方,泥土墙塌了些,家里很脏。我根本无意住
在这么脏的人家。我倒觉得住在露天下比这还好呢。如果今后仍不得不住这样房屋
的话,那就糟了。我还抱着一种奢侈的不安。那时,只要是支那人家的房子,即使
是算干净一些的,我大概也根本没心思去躺下来。
  野口一等兵曾是川崎造船所的工人。他在满洲驻扎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房屋
,在这种房子里,他知道怎样去防寒防暑。他很聪明,会干裁缝活儿,又会烧饭做
菜。而且,他还非常喜欢做饭。不管多么疲劳,他都是高高兴兴地去做饭。做饭对
于他来说,好像是忘记疲劳的一种安慰。他就是这么个人,所以,别人轮到做饭时
,和他说一句,他常常一人就承担下来。这样一来,他看时又要发火:“怎么就让
我一人干!”他一发火,就让锅下面的火自燃自灭,他不会去管它的。这时,其他
的士兵没办法,又顶了上去。他咕哝咕哝发牢骚,抽着烟。
  但瞅准机会再说几句好话,他又过来干了。因为喜欢做饭,又是个贪嘴的人,
所以,他常被胃痛搞得很烦。今晚也是他的案板功夫慰劳了我们的肠胃。
  “到了夜里会转冷的。”野口得意洋洋地上了炕给我们解释说。虽然到了半夜
就会冷,夜里还有阳光的余温,地面被烤着,还不冷,用不着火炕。不过自以为什
么都知道的野口的鼻子已经有些不通了。但谁也没躺在那个热烘烘的炕上,只有野
口一个人在尴尬地擦着汗。只要他不烧炕,屋内的厨房就不会有夜露,所以,我们
故意在蝎子活跃的屋外,头顶星星看着他。
  这家有一个小孩和小孩的爷爷。一个女人也没见到。
  我抓住爷爷,用汉语问他喜欢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没懂我的意思。我写下了“
共产主义”四个字,但他还是没理解。墙壁四处贴着日本宣抚组写的宣传文字。小
孩很可爱,我给了他一颗糖和五钱。屋子里有月份牌,是九月十五日,星期三。
  十六日早上八点半,我们离开了军粮城。在肮脏的农夫和讨厌的猪以及许多飞
来跑去的鸡当中,部队排好了队伍。
  一想到闷热、沉重、痛苦、难受的行军,我们就不由得愁眉苦脸,但是,这是
在支那农夫、支那猪和支那鸡的面前,所以,我们精神抖擞,在像是从地里长出来
似的泥土房屋构成的村落中行进,我们感到很气愤,有铁路通向天津却不利用,我
们不理解。有的士兵这样说:“这条铁路属于英国。为了阻碍我们行军,不让我们
利用。”以为这条铁路是英国的我们,在暑热难受的逼迫下喊起了“打倒英国”的
口号。
  路上尽是灰尘,我们的军靴就像走在黄色的面粉上一样,一脚踏下去,灰尘四
起。路两侧的高粱长得高高的,完全挡住了风。太阳就像从上往下直射一样烤人。
汗水不停地从我们的身体中蒸发出来,几乎要把我们蒸烤成木乃伊。遮阳帽的帽檐
被不停流出的汗水湿透了,军服与背包接触的部分最先湿透,接着,扛着枪的右臂
时弯处全是黑黑的汗水,最后就是打到膝盖处的绑腿也湿透了。于是,军服不停地
受到汗水的侵犯,散发出混合着汗水、灰尘、污垢的恶臭。每隔四十五分钟休息一
次,但最后的五分钟如不使出全身的气力,恐怕连一步也走不了。在战场上需要体
力,同时更加需要气力。到了下午,开始不停地有人倒下来。每隔一百米就有人落
伍。
  我们尽量在有遮阴的地方休息。话是这么说,可那些遮阴处根本无法容得下这
条长龙似的队伍。由于大部分的休息命令都是在大队本部到达遮阴处的时候才下达
的,那些剩下的阴凉处只有最接近本部的士兵们才可以享用一些。许多士兵都不得
不横躺在炽热的阳光下,用画着太阳旗的扇子扇扇凉风。我们的大队长常在阴凉处
休息。骑在马上优哉游哉行军的大队长,比我们高一个马头接近太阳,所以,他可
能比我们这些徒步者更热吧。大概我们亲爱的大队长以为,士兵们走在泥土地上,
地下的冷气可以不停地传到士兵的体内,士兵不会感到热。真亏他难得的体贴。士
兵们感激涕零地连身体上也流出了泪。一到潮湿地带附近休息,士兵们就扔下背包
,用军帽当勺舀水,湿地的水很凉,顺着脊背流到腹部的时候,士兵们都觉得世上
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开心的事了。对于我们来说,再也没有如此真切感受过“高兴
”、“愉快”、“再生”这些词的含义了。由于严格禁止喝生水,有的士兵假装洗
脸,偷偷地喝上几口,仅仅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我们想出各种办法充分彻底地加
以利用。
  我们必须研究过十五分钟怎样度过才能最快最好地驱散身体的疲劳。一听到“
休息”,有的人不管是什么地方,背着背包就仰面倒下,有的人尽量在有风的地方
,有的人再往前走几步到有阴凉的地方,还有的解开背包休息,真可谓五花八门。
  即使有些麻烦,还是卸下背包,松开皮带,解开纽扣让风吹进身体里,试来试
去,好像还是这种办法最快也最易解除疲劳。
  这种办法要解下背包,背上背包,解开扣子,系上扣子,会浪费时间,但它仍
是最好的方法。
  浑身已经湿透,行军再度开始。由于是饭后的急行军,我的胸口叽里咕噜堵得
慌,就觉得血液不够,意识被人夺走一般,我赶紧含一粒在大阪的宿舍里领来的梅
子精。梅子精显示出它的功效,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救了我。远远地望去,可以看
见冒着黑烟的烟囱。——天津到了!天津到了!我一面使尽力气背上背包,一面用
力地踏步前进。不知是市郊还是市区,总之是到达了一个肮脏的支那人城市。这是
个脏得令人呕吐的城市。喇叭声压倒一切似的响遍四方。号手像是要吹出一生之中
最精彩的声音似的,拼命地吹。
  队长在马上摸摸胡髭,挺着胸膛,我们忘记了疲劳和脚痛,开始迈起有力的步
伐——我们确实是日本杰出而强悍的士兵!支那人从一个个角落里群集到这里,望
着我们这支英勇的部队。我们聚精会神,但只能斜着眼望着支那的街道,往前行进
。过了石桥,不知是哪国人,把五六辆汽车停在那里。那不是为了看我们,是因为
我们分为四行队列在旁若无人地过桥,汽车无法上桥,我们长蛇般的队伍延绵不见
尽头。
  他们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不停地鸣响车喇叭。但是部队对喇叭声充耳不闻,继
续傲慢地行进着,就权当听着一首蹩脚的进行曲似的。汽车里坐着一个相当漂亮的
女人,美丽而且闪耀着理智的光辉。我一面想着美人,一面从她旁边走过。
  陆战队正在街道上四处张设铁丝网,土袋堆中隐隐约约的黑色枪眼正对着四面
八方。柏油路面让我们觉得脚底板走得很疼。
  进入了日本人街,以为肯定有许多侨民会欢呼着出来迎接我们,但这种期望完
全落空了。没有一个人出来欢迎,连来看稀奇的日本人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津的日本人究竟为什么如此冷淡,就像与我们毫不相干一样?在内地,人们
却以极大的热忱欢送我们。内地码头的人群几次欢送士兵出征。每逢有新的部队出
征,他们都以新的热忱和激动欢送他们,我们也是带着沸腾的热情出发的,尽管内
地的人们不能直接体会到战祸。
  天津的日本人就在不远的过去还为枪炮声颤抖,而且还为军队的到来感谢上苍
,可他们这么快就把士兵忘记了。
  我不能不感到愤怒。殖民地的风气就是这样的吗?
  拖着疼痛的双腿,忍着疲劳困乏来救援他们,他们竟以这样的冷淡来对待为他
们而战的日本军队。我悲伤得几乎要落泪。
  啊,他们也是日本人。他们为什么不拥有支那国籍呢?
  这时,在一个街角处,一位三井银行的职员在给士兵们送水,士兵们一个个把
小水壶当做自己最心爱的恋人一样,他们已经一滴水也没有了。士兵们干渴的喉咙
正尽情地喝着茶水的时候,响起了中队长的怒吼声:“真不像样!”我们无法理解
这位二十五岁年轻的中队长的训斥。不是我们缺乏忍耐,也不是我们不守纪律,而
是明天的战斗需要活力。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战友》的歌声,那旋律凄然惨烈,吞噬着我的心。出征以
来我第一次感到了伤感。
  在福岛街进行了短暂的休息,一个国防妇女会的会员忙着来回跑动,她四处喊
着:“有人要寄信吗?不要邮票,我帮大家寄。”真是值得感谢的奇特妇女。
  好像她是整个天津城惟一的日本妇女。常盘旅馆的女服务员给我们送来了水,
我们一下就喝干了,接着又冲进旅馆的厨房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大多数的日本妇女
,就我们所见,都是穿和服的。她们不穿轻率的支那服装和洋装,这实在是值得颂
扬的。
  晚上十点,我们终于到达南海中学。肚子饿,脚又痛,很是疲惫,拖着疼痛的
双腿向学校走去,途中经过一个街角的馒头店时,见到蒸笼里暄腾腾的白馒头,贪
婪地望个不停。如果允许买的话,恐怕马上就从支那人手上买下来了。即使是现在
,也忘不掉街角那家馒头店的情景——穿着白色围裙的支月。人揭开蒸笼盖,取出
冒着蒸汽的热乎乎暄腾腾的白馒头。
  即使是现在还能想起那情景,而且,还有一种冲动,真想吃上一个。
  南海中学是一所很大的设备完善的学校,在内地的中学中,还不曾见过如此豪
华完备的中学。我们决定在学校宿舍的一间屋子里睡觉。就像支那的许多房屋都是
砖造的那样,这一间也是在黑砖上涂了白色的石灰。但墙壁上的涂料容易脱落,会
沾在衣服上。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要住进两个分队的人,所以显得拥挤不堪。
  这个房间的电灯不亮,所以,聪明灵巧又对电气有些常识的野口马上进行了修
理。面对这种展示自己这方面才能的机会,他会得意地忘记疲劳和不平的牢骚。他
出色的技术,让电灯亮了。抬头一看,白色的天花板上,细细的电线变成了漆黑色
,苍蝇围成一团一团,而且,蚊子也不停地飞下来袭击我们。
  蚊子和苍蝇轮流向天花板上飞。它们分别按白天与黑夜,各自严守着自己活跃
的领域,轮流进攻。
  十六日,早晨五点起床后开始漱洗。由于过度的疲劳,浑身懒洋洋,腿脚浮肿
,关节酸痛,手也举不起,路也走不动,恐怕是到了毫无生气的状态了,但还是不
想穿着发臭的衣服。
  自来水放不出,只有一口井提供少量的水。井边有洗脸的洗衣服的,混杂一片
。我在饭盒上系上带子,打上水来,在空罐中洗刷。打上来的水不够,我不得不利
用淘米水或洗过脸的水。水非常珍贵。
  我们知道,在支那必须把水当珍贵物品对待。就我们来说,水的不足完全可以
与弹药不足相提并论,日后的经历也充分证明了这点。外出是禁止的。但是,我的
左脚腕关节痛,我要去医务室,回来的路上我到了日本人街。医务室在远离我们宿
舍的地方,这倒成了随便外出的好机会。医务室是座很豪华的房子,美丽的花园和
浓绿的树阴装饰着它的院子。军医看了我的脚,说:“啊,用垫布敷一敷就行了。
事情很简单。喂,下次要……”他极为简单地给我做了诊断,就像苍蝇从一个人的
头上飞到另一个人头上那样简单。
  下土井卫生员、岛田和我,三个人的目标是日本人街。但是,不知该怎么讲,
车夫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在地上写了“日本人街”四个字,但三四个聚集在一起
的车夫没一个人懂。他们互相叽里叭啦地争了一通,其中一个人离开了一会儿,带
来了另外一个车夫。
  那个车夫认得字。于是,我们坐上了车,跑了很远可还没到目的地,却进入了
支那街。我们开始警惕起来,前面的人注视前方,中间的注意左右,后面的留意背
后,我们全神戒备。
  看我们全神戒备,车夫吃惊地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我们放心吧。一个
支那巡警提着两尺长的警棍,站在十字路口。
  车夫停下车,做个手势让我们下来。
  接着,他指指巡警的方向,于是我们朝巡警走去,写了“日本人街”几个字给
他看。巡警笑着对车夫说了几句什么。过了十字路口,再次乘上车跑了起来。终于
到了日本人街,我们下了车要给他车钱,他没收赏钱,只要回去时还用他的车。于
是,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活动。
  我们进了一家支那人开的香烟店,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香烟。这家店是专卖
香烟的商店,什么种类的香烟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香烟都有似的。
  想给内地寄封信,向行走在路上的一个姑娘打听了邮局的地址。这位十七岁左
右的姑娘静静地笑着领我们去了邮局。她说话很少,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在前头。她
的举止和身材让人觉得她是个城市姑娘。
  “你老家是哪里的啊?”我问。
  她回答说是日本,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我的老家。”她又说。
  “为什么?”
  “我不了解内地。我一次也没去过那里。我出生在天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这么说,但她也不想问问内地的情况,也不说想去看看,一句话不说就快步
走了。我对作为日本人而不了解日本的少女感到吃惊。
  下土井卫生员为了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买下了二十日元左右的私人药物。
他说:“部队不会老给药的,想让士兵什么都自己带着。要让士兵满意,我只得自
己花钱买些药带着。”
  车夫怕我们走丢了,机敏地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再次坐上他的车回到宿舍,给
了他二十钱,前后乘车约三个小时,车钱还是很便宜的。
  傍晚,听到屋外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是北海道的后备工兵在闹事。他们的怒骂
声招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据说,我们大野部队的某个军曹在走廊训斥士兵时,一
个北海道的工兵经过那里。军曹站在墙壁边上堵住了身后的通路,那个工兵无法从
军曹的身后经过,没办法,就从军曹前面走过去了。正在威风地训人的二十四五岁
的军曹,觉得自己的威严遭到了冒犯,就狠狠揍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兵一拳。事
件从这开始,北海道的工兵抱成团过来要把年轻的军曹打个半死。军曹铁青着脸躲
在一些遮挡物的后面,在被训斥的士兵面前丢了丑。事件扩大开了,双方都派出军
官负责解决。工兵们像声援团似的团团围住担任现场处理委员的军官,双方互相争
辩。
  “军曹太傲慢无礼。对就要奔赴死亡之地的人,不管有什么理由,尤其是为那
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利用军曹的职权,随意打人,简直太出入意料了。应该对滥用
私刑的军曹严厉惩处!”
  军曹虽然是我们部队的人,但我们都很憎恨他。
  这所中学的礼堂很豪华,设备就像电影院一样。礼堂的地下室充满了水。听说
是无路可逃的抗日分子逃进了地下室,所以就采用了水攻。想去看看尸体,但地下
室台阶很深,所以没法找到尸体。从屋顶往市区盼望,到处都能看到轰炸后的痕迹
,那些轰炸的痕迹表明了日本飞机轰炸得多么准确。
  房屋周围的墙壁保留了下来,只有房屋内部完全烧毁,轰炸目标以外的房屋几
乎没有遭到损失。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见一处山。四周是一片如同汪洋大海一样的平地,弄不清
哪一面是东,哪一面是西。我们在傍晚时分的昏暗中寻找着日本所在的方向,把随
意认准的方向当作日本所在的方向;遥望日本——令人怀念的无法相见的日本。
  我们的身体再也无法踏上日本的土地!想到这些,不知怎么的,便无法控制心
中油然涌出的感伤。
  而且,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明日又将出发,出发去战场。
  那里有无尽的残忍在等着我们,
  那里有残酷的死亡在横行泛滥。
  二十六个春秋的日日夜夜,
  活过来就是为了今天。
  就像这首歌所唱的那样,我们还能抱什么希望?
  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叶隐》(江户时期武士
修养书,正式名称为《叶隐闻书》,又称《叶隐论语》)告诉我们说。
  死!死!
  只有死才是希望。
  那里有希望的意义,有死亡的意义。
  对于目前的我们来说,早已不需要回首如同微尘的过去。
  必须用走向未来——即将到来的时代的高度切迫性,用这样一种希望来武装我
们的身体。
  前进!枪声!炮声!轰炸!呼喊!
  还有流血的呻吟!还有接下来的……
  死!
  超越这些并以这些为代价换取的胜利的光荣,将闪耀出灿烂的光辉。
  胜利的代价是鲜血。
  肉体是胜利的肥料。
  大地染成一片赤红,太阳旗在我们肉体的肥料之上昂首。
  下面一则通告,一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前方就是战场,战场上有敌人,便衣队出没于占领地区。明天开始行军,如落
伍就意味着死亡。因为那里没有医院,也没有收容所,只有抱有敌意的当地居民、
便衣队和正规军,他们全是敌人。落伍就意味着死亡,这点要牢牢记住。不能没到达
第一线就因落伍而死亡,应该注意对体力的合理分配,保持绝对的忍耐,以最大的
努力到达战场。到了战场之后,马上倒下或马上死去,那都没关系了。如果有人认为
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就请提出来!
  我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经历过战争,这个严厉的通告刺痛了我们的胸口。“落
伍就意味着死亡”这种话,不是轻易能说出的。对于从没有战争经验的我们来讲,
在占领地区落伍似乎不应该有什么危险,因为所谓占领地区是指把敌人全部消灭或
者把他们赶走后,变成了自己人的势力范围了。但是,通告说还有敌人出没的危险。
  用不着我们提出申请,准尉已经对各个士兵身体的强弱做出了鉴定,遗憾而且
很不光荣的是,我被列为体弱者中的一员。但是,我的争强好胜心不允许我加入留
守人员或后方运输队的行列,我断然决定参加行军。
  虽然意气豪迈,但我不得不为体力之弱而烦恼。我们的小队长不在,所以我去
找了第二小队的队长商量。
  “如果有铁路通到战场第一线,我可以自费去那里,请让我去吧。”我说。
  第二小队长打开地图,说那里没有铁路,多是湿地,行军很困难。
  我毅然下定决心,如果行军途中体力不支的话,那我就扔掉背包,只要有打仗
需要的枪和子弹就行了。我把这个意思报告了曹长,他说:“决心去很好!如果途
中出现意外的情况,在你被便衣杀死之前,我会先替你砍下你的脑袋的。”
  现在想来,不禁觉得很夸张。但对于缺乏战斗经验的我们来说,那种决心是完
全真实的。面对也许只有残酷、黑暗、暴力肆虐的未知世界,具有一些哪怕是夸大
的决心大概也是很自然的吧。
  九月十八日上午九点,我们出发离开了那所抗日分子遭到水攻后把尸体留在地
下室里的学校——赤化学生的学校。
  由于我体弱,决定让我乘汽车前进。所到之处,一座山也没看见。四周是一片
茫茫的平原,是一片大地即天空、天空即大地的茫茫大陆。汽车就像航行在波涛万
顷的大海上的船一样,一上一下地颠簸着。
  一望无际的白菜地和山芋地不停地向后方移去。灰尘在酷热中疯狂地跳跃。子
牙河的支流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这样就到了晚上。月光皎洁,浸润着干
涸的大地,寂寞笼罩在大地上。在青白色的寂静之中熄了车灯的一排汽车,正在漆
黑的道路上起伏,在支那的土地上朝前行进。
  这时,一个三岔路口立着一块光木墓碑。
  “战场到了!”我敏锐地感觉到。
  我默默地想,墓地主人到底是怎样勇敢地、怎样痛苦地战死的呢?他到底进行
了怎样的战斗?他肯定是勇敢地战斗,勇敢地死去的。望着敌人进行抵抗的凹地、
架过机枪的土地、某个敌人流血的土地、伤药散落的草丛,我再次上了车。
  到独流镇有五十公里,用了十二个小时,终于在夜里九点半到达了那里。由于
是乘汽车来的,所以马上就命令我们投入准备。
  这个小小的村子只有几口水井,而且,这些并不是被破坏了就是被撒上了毒药
,即使不是这样,也是不能打上来马上就可以使用的支那水。水在军医进行检查之
前是禁止使用的,做饭是在那之后的事。由于是所有的人员用仅有的一口井,因此
出现了特别混乱的情况。
  下士哨位那边站立着疲惫的军马。辎重兵要照顾军马,更是忙碌。
  漫长的黑夜终于泛白,北部支那的风景飞人了眼帘。下士哨位处的土房边的田
地里,爬着山芋藤,牵牛花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笑脸装扮着土墙。感叹过支那竟然也
有牵牛花之后,我摘下一朵夹进了怀里的笔记本中作为纪念。
  独流镇的中央有条宽达十来米、水量颇大的混浊的黄色河流经过。支那的孩子
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喝着混浊的河水。他们的肚腹难道是铁壁?下午,穿着破烂
衣服的满身泥土的士兵们从前线回来了。他们说:“友军死伤很多。尸体来不及收
,就那么放在那里。或许有的已经喂了野狗了。支那兵也真够顽强,不可轻视。”
  “从这条路前进很困难。由于必须赶上二十五日的总攻击,便退下来想由铁路
前进。三三两两的士兵也被打得够呛。”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作出了悲伤的决定。不久,我们这会儿还活着的肉体也许
会变成野狗的口中餐。总攻击!总攻击!这三个字不停地撞击着我们的心。
  他们的服装比苦力的还破还脏。这些服装在我们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描绘出了
第一线战场上的惨烈情形,据说距独流镇二三里(本书中作为计量单位的里,估计
为日里,1日里等于8华里。),残兵败将出没很多,像等着吞食落伍者的饿狼一样
在等着我们。总之,得走,得走到脚底磨穿。
  到了第一线即使死了也不足惜,我们都在心里用这话鞭策自己,担任大队副官
的小川中尉去路上侦察,我们以为他受到了敌人的袭击,他却毫发无损,安全回来
了。
  死亡越来越逼近眼前。当然,尽管已经充分理解所谓战斗就是死神在大喜大悲
中疯狂乱舞,但还是越发痛感到与死神为邻的可怖。
  已经注定要死了。已经不能生还。
  母亲!弟弟!父亲!妹妹!你们要多保重。我献上了我默默的祈祷。
  终于要上前线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点从独流镇出发,我所在的中队开始前进,负责监管大队
的大行李箱。一队相约明日赴死的士兵扬起灰尘,匆匆地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朝
火线急奔。
  师团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被抛弃,马背上的行李被搬
到另一匹马的背上或别的车辆上。健壮的马载着越来越重的负担前进着,落伍的马
在灼热的土烟中,只能耷拉着脑袋,用充满哀愁的眼神目送着士兵们从自己身旁经
过。它们的无言更加让人感到动物的落伍有多么悲哀,它超过了人的落伍,超过了
人的死亡。多么大的痛苦,多么大的辛劳,它们不说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
疲力尽,直到倒下。它们倒下的时候已经意味着死了。因为它们不发一句怨言和哀
叹,所以爱怜的泪水湿润了我们的眼眶。它们的背后是饥饿的野狗在磨着牙。
  酷热的阳光无情地照着大地,几乎烧毁地上的一切东西。
  大汗淋漓的一队人马呼哧呼哧喘着气,忍着痛苦,像河水一样流动着。
  王思镇是个很大的村庄,但由于轰炸和炮击,已经遭到可怕的破坏。道路几乎
被毁坏的房屋和砖块堵死,仅仅有一座四周有高墙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来。教堂里
有一位白发牧师,这位牧师受到村民们怎样的尊敬,对村民拥有多大的力量,只要
踏进教堂一步便一目了然了。教堂里有许多支那人,就像对主一样,态度殷勤庄重
。高个子的白发洋人悠然地在花园中漫步,就像不知争斗为何物的人一样,虽然不
知道他胸中藏着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见之下确实有种侍奉神灵之人的气质。进门左
边的一排细长形房屋里,支那人正在卖着砂糖。
  一袋三十钱。日本钱(朝鲜纸币)在这种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们很吃惊
,终于知道了日本通货的难能可贵。士兵们说砂糖一袋三十钱太贵,进行了一番还
价,但因语言不通,没谈成。许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过来要买糖,其中也有人趁
混乱行窃。每当这时,洋牧师便提醒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耻的士兵也是有的。
  晚饭是三只鸡。吃得特别香,记忆中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饭。
  我们谈今天,说明天,悠闲地吃着晚饭,这时,四处响起了枪声,我们才意识
到身处战场附近。
  八点左右,突然来了命令,让我们准备好枪支子弹赶快武装集合。留下野口负
责看管室内,我们都去中队部集合了。
  中队立即朝教堂进发。第一小队包围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队进行内部搜索。
  出了一件事,对于初次参加战斗的我们来说,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们必须
逮住犯人进行复仇!
  傍晚六点半左右,三个辎重兵给自己心爱的马喂水。打完水,经过返回途中必
经的狭窄道路时,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死亡正在那条路上等着他们。前方走来两个当
地人。当地人面露微笑,殷勤地低下头与他们擦肩而过。辎重兵们毫无戒备地开心
他说着话就走过去了。这时,突然背后响起了手枪声,一个辎重兵倒了下来。接着
,第二枪,又一个倒下了。另外一个被装扮成当地人的便衣队搂住,用短刀捅穿了
右肺。可憎的便衣队立刻逃走了,只有准备喂马的水和大野部队第一次牺牲的鲜血
在狭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于是,我们要拼命去搜查犯人。
  紧紧关闭的天主教堂的大门没有打开,翻译高声叫喊了一气,过了一阵儿,大
门像游魂飘出似的静静地打开了,穿着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牧师静静地站在那里。翻
译和牧师一同消失在门里,翻译会不会在这个黑暗的教堂里再次遭到暗算,会不会
在教堂长长的走廊上又被便衣队捅上一刀?担心之余,我们都很佩服勇敢闯进去的
翻译的胆量。森山中队长命令说“冲进去”。我和西本上等兵还有另外一人共三个
人,摸进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门内左边白天卖过砂糖的房间。
  我们打着手电筒喊道:“出来!”支那人缩着身体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们让
被发现的家伙举起双手,用枪刺顶住他的后背出了门。在细长形的屋子里揪出了一
百二十六人。我们举枪对着他们,对每一个人搜身。我查了几个人,拿起了其中一
个人的竹杖。竹杖哗啦哗啦作响,我估计竹节与竹节之间藏着什么东西。正要搜查
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拿过竹杖,从里面取出一个细长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
我顿觉可疑,马上捡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让他舔。我估计可能是什么毒药。他根本无
所谓,大模大样,或者说很喜欢那东西似的舔了舔。翻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化
妆水。
  但是,像他那么肮脏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种细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妆水的。
  可以很明确地判断,那不是化妆水。但是,也无法判断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只
是见他无所谓地舔了那东西,我们便放心地释放了他。在他们当中没有发现一个可
以处以枪毙的人。也许有,可我们没有发现,妇女和儿童在教堂对面的屋子里避难。
  根据外国牧师的要求,决定只由军官对那间屋子进行搜查。那里除了见到一些
惊恐万状的女人以外,没发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那晚的惟一“收获”是西本上等
兵在教堂外用手摸着墙壁走路时被蝎子咬了一口。
  这不禁让人觉得枪声大作的战争的木桩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二十一日,早晨六点,我们离开了王思镇。
  又是在无风的酷热中的行军。
  与敌人战斗的同时,我们又必须与自然斗争。背包无情地勒痛了我们的肩背。
握枪的手因血液循环不畅而麻木,我们只得不停地换着手握枪,每次十五分钟的休
息时间就像饥饿时的饭一样让我们盼望不已。
  可憎的太阳无情地照着大地,像是专门与我们过不去。
  这个发光的太阳早被当做慈爱的女神,她哺育万物,给我们白昼与黑夜,让我
们活动与休息,从无限的过去走向永远的未来。世上的万物向她奉献了最大的尊敬
与感谢,但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她只能是一个最残酷的存在。
  道路两侧丛生的杂草,挡住了风的高粱,无尽延伸的大地,没有阴凉、满是尘
土、发疯似的奔向无限遥远的破破烂烂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结队的野狗,腐烂发臭
的支那兵尸体,像喝了一肚子水的肿胀的军马尸体,像饿鬼野狼一样贪婪吞噬着那
些尸体的野狗……没有一样让人感到舒服。
  当我看到支那兵肿胀的尸体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时,我想:我不想死!我不
想死!对于野狗来说,支那兵的尸体是再好不过的美餐,同样,我们的尸体也……
啊!还是不想死!
  我握着枪支的有力的手,敲着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亲人的温柔的心,可以
描绘故乡、描绘父母、描绘兄弟的大脑……这一切都要成为野狗的血和肉吗?一想
到我的一切要成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与肉,然后又成为野狗疯狂而贪婪地寻求下
一个目标的原动力时,我不禁陷入无尽的苦恼之中。
  殷勤的枪炮声逼近了。
  那声音是“战争”!
  那声音是“杀戮”!
  傍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桃马头。流经桃马头的子牙河上,漂流着鲜血。据说三
十三联队的队长和旗手在刚要登陆时就成了敌人子弹的靶子。身体浸在没腰身的泥
沼中进行战斗的是第九联队和第三十旅团。我们大队受命给这些在第一线的部队运
送弹药。我所在的分队奉命为旅团司令部做警卫。用作旅团临时司令部的民房的院
子里,无线电发报机在无休无止地工作着。双耳戴着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笔记录着
传来的一份份电报。旁边的士兵拼命地转动着手摇式发电机,传达命令,接受战报
,翻译……参谋登上崩塌的屋顶,两眼对着望远镜在了望。高级军官们忙忙碌碌地
进进出出。宽阔的河川广场上,友军的飞机低空飞行着与地面部队进行联络。
  这个小小的可怜的桃马头村子,只留下了一对连走路都很困难的七十来岁的老
夫妻。他们恐怕没有想到,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看到如此的惨景吧。真可怜!三十
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进行夜间攻击时,一边称赞着对方“真顽强!真顽强”,一
边进行着相互残杀,结果伤员很多。而且,三十三联队的一个中队,由于联络出问
题,遭到友军飞机炸弹的洗礼,蒙受了很大损失。
  这无情地表明了在战场上联络是多么重要。
  战争中也有这种因偶然的不幸而导致的毫无必要的死亡。
  二十二日,在炎热之中我们再次开始了行军。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遥远的地平
线延伸。惨不忍睹的支那兵尸体散乱地躺在河岸边,那些尸体发出的恶臭让我们还
不熟悉战场的人感到恶心。
  见到尸体就恶心的人还不能算战场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洁感,有洁癖,就不能
成为火线上的战士。早晨起来要洗脸,上了厕所要洗手,有这种念头的人是不能当
火线上的战士的。
  火线上的士兵应该是能够用刚刚上过厕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饭的人。
  野战士兵要回归野性!
  河川沙地上,辎重队在行进,军马在炎热的沙尘中一个劲地朝前走。约莫前进
了一里,有个采沙场,从那里乘上水上士兵的船沿子牙河逆流而上。
  这里立着三个崭新的墓碑。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还有等待火葬的两具尸体躺在担架上
。战友们在旁边挖出一个宽两米、长四米的土坑,堆积着木棍。他们把死者的头发
和私人物品作为遗物留了下来。坑里排放了许多圆木棍,把穿着血染的军服的尸体
放在上面,尸体上面又放了些圆木,像小山堆似的。
  伴着随军僧人的诵经声,战友们抑制不住因哀痛而发出的抽泣声,凄然地撞击
着我们的心胸。
  他们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战斗。他们为了战死而活到了今天。而且,他
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火点燃了。蔼—,就这样永远不能回来的人在圣火中升天了。庄严的激动啃噬
着人们的心胸。今大的他们就是明天的我们。
  与支那兵的尸体相比,日本兵的尸体受到了多么庄严的礼遇埃日本兵的尸体在
僧人的诵经声中,在战友哀悼的眼泪中,在圣火中升天了。
  面对他们赴死的勇敢,人们献上最大的尊敬和感谢,他们将微笑升天。
  谁会对这种饱含真情的隆重葬礼不满足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从支那兵尸体那里获得的感慨为之一变。
  死是有意义的。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着五座荒凉的墓碑。他们是永远的哨兵,是永远的光
荣哨兵。他们要在这里为祖国做永远的哨兵。
  我对死后的处理所抱的感怀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如果为自己所爱的祖国而死是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还要担心自己的尸体吗
?把这当问题不是缺乏觉悟吗?是我们的信念仍然不够吗?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烦和
时间,无异于削减战斗力。
  难道我们应该削减战斗力来期待着这种隆重的待遇吗?
  滤水机从地底深处汲出清水。对于自登上大陆以来就没喝过一口生水的我们来
说,这水是多么地难得埃因为我们曾以为直到死恐怕也喝不上一口美如朝露的水了
。我像干干的海绵一样喝了满满一肚子水,只觉得清澈的水似乎能洗净疲惫不堪的
心。我让我最心爱的恋人——水壶也喝了个饱,恋人的体重会不停地给我力量和勇
气。
  大大小小的船只发出“膨膨”声,由第一大队一千余人组成的昭和八幡船队,
在混浊的子牙河上向前进发了。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惟一的河流悠然地流动着。除了杂草、稀疏的树木和高粱
以外,四周茫茫,看不见任何一样突出来的东西。
  天空依然又高又蓝,没有一丝云彩,天空的尽头落在了大地之上。激流吞噬着
岩石。奇岩怪石和又一派不同的壮阔风景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身处这种风景之中,
我们不觉得自己是在战场上,倒像是一次豪华的大陆旅行,一次壮美的浪漫之旅。
现实在我们的意识之外。
  碧空无限深邃、广阔,大地无限辽远、广袤。在这雄伟壮观的大自然中,我们
的所作所为看上去是多么地无聊与渺小埃人类再伟大的行动,在大自然面前也算不
得什么。大自然是个真正的大怀抱,它包容互相争斗的一切民族。与自然的博大胸
怀相比,民族之间的血腥争斗显得多么吝啬而渺小埃跑多少天、飞多少天也无法看
到尽头的大自然,似乎在嘲笑民族之间的狭隘的争斗。
  各个民族为了仅仅是大自然中很小的一部分争斗而故意进行着流血的惨剧。
  唉,人的行为是多么无聊而渺小埃
  引擎声传来,又消失了。
  约莫跑了两个小时,看见右岸的一问民房里有士兵。一见到士兵,我的思绪一
下又飞回到现实里来。他们是三十八联队的士兵。由于右岸的村庄里好像有残敌,
他们希望我们留下来进行扫荡。于是,船只马上停靠右岸,开始进行扫荡。
  就像披着甲壳的乌龟一样,对外防御的厚厚的土墙和牢固的没有缝隙的房门,
一步也不许人侵入。那些房屋的墙有一两尺厚,没有一扇窗户朝外开,房顶也是用
土夯成的。不打破近两寸厚的房门是无法进去的。在我们争论着怎样攻进去的时候
,屋里的居民或残敌已从后门逃走了。两个估计已过六十岁的老头被带了过来。翻
译讯问了许多问题,有人对他们又是打又是踢。
  他们怕得要死,瘫倒在地上,似乎被杀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知觉。我们笑着
望着这两个可怜的老人,就像顽皮的孩童逗弄着两条昆虫一样。他们在恐惧的深渊
中颤抖着。
  他们遭此突然且最大最坏的不幸,吓破了胆,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下士拔出了军刀……砍下去!
  另一个老头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与其说伏在地上,不如说趴在地上。他的两
只手扒着地面,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他也绝望了。手枪响了。两个老头儿的血在地上流淌。
  上游传来叫喊声,两个光着身子的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跳进了河里,拼命地游水
逃走。背后传来射击的枪声,子弹射在他们身边,激起一阵水花。
  两个青年拼命朝对岸游,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无数的子弹追逐
着他们,但没有一发击中。我也射击了。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射出杀人的子弹。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意志的确命令我要杀他们,并射出子弹。而就在这
样射击的时候,却又浮现出另外的想法,感情又命令我不能杀人。我困惑不解。
  我不知道为什么感情命令我不许杀人。我害怕了吗?可我没有怕外敌。因为敌
人的子弹一发也没飞过来,我的四周全是友军,遭到射击的两个敌人在毫不抵抗地
逃跑。
  为什么在这种没有危险的状态下,我的感情不许我杀人,而我的意志却能彻底
理解应该杀了他们并命令我杀了他们呢?
  难道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杀人的我,感到了杀死敌人带来的因果循环的命运?
我感到了这种无形的恐怖?第一发子弹在这种犹豫之中突然射了出去,就像故意不
击中似的。第二发子弹好像是瞄准了。第三、第四发子弹我觉得射得很准确。但是
,没有命中,然后我想,在这种犹豫中再怎么射击也不会射中的。于是,我停止了
射击。其他士兵射得很凶,但一发也没打中。眼看两个逃跑的年轻人就要到达对岸
逃掉了。
  我忘掉了自己的事,微微有些生气。真是一群毫无准头的射手!于是,我再度
射击。两个年轻人正好登上对岸时,其中的一个就像石头一样落进了河里。我的子
弹准确地夺去了那个青年的命。另外一个青年爬上了对岸。但是,没有一块石头的
河对岸全是泥土,好像吸住了他的脚,拒绝让他的脚自由活动,他无法跑起来,在
他拼命但很慢地跑动时,不知是谁射出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把绝望的身体抛
在了河岸泥土上,倒了下来。
  船再次出发前进。我们发觉肚子饿了,嚼起了压缩饼干。
  我的前面是大尉军医,大尉也拿出了压缩饼干,我拿出一小把珍贵的砂糖递给
了大尉,军医为这意外的美食发出了高兴的笑声,我之所以把仅有的一点珍贵的砂
糖特意给军医,是因为我希望我万一负伤,他能早些给我治疗。
  我还没有洗去这种卑鄙的利己之心。这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这种拍马屁行为不
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我为这种出自卑鄙心理的行为感到耻辱,把身体扭向了一边。
  暮色降临,队伍要继续前进。军医说:
  “不知道大队长到底打算前进到什么地方。前进的只有单独的一个大队,真勇
敢。但是……”军医的话里有恐怖之意。
  ……他大概是想说,要是被敌人包围了,我们会怎样呢!
  我知道军医胆小。
  船终于靠近了一处河岸,帐篷很快在岸边搭好,野外宿营开始了。我搞不懂为
什么要架帐篷,如果遇到敌机袭击怎么办?对此我很不解。
  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处位置是在支那的哪里,只能说是支那的某个地方。
  杂草瑟瑟发抖,随着深夜的到来,寒气也越发加重。一无所知的地方,身处敌
人的眼前。黑暗的世界。我感到了某种不安。由于禁止野炊,黑暗中不停地响着啃
咬压缩饼干的“嘎巴嘎巴”声。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只有步哨
在草地上走动的脚步声轻轻地爬向枕边。完全是一个沉寂黑暗的世界。
  夜幕被太阳吞噬,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天亮了,世界苏醒过来,我们开始了
前进。船已经撤回了桃马头。走在沿河堤岸的斜坡上,以防被敌人发现。我的左脚
腕走得很疼,但是,要继续前进。
  每个村庄都长满了夏梅,但是上面命令禁止吃这些东西,所以我们无法满足自
己的食欲。
  这时,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子。一等兵奥山违禁吃了夏梅。
  他是个善良的人,当兵两年了,常常被中队长盯上,认为他是个难以调教的家
伙。见他吃夏梅,内山准尉揍了他一顿。
  这个准尉人不坏,他在中队长面前狠狠地训斥了士兵,他是为了在二十五岁的
中队长面前表示自己遵守纪律,但我们不这样想。这里是战场,不要说明天,就连
今天的命还不知能不能保住呢。除了打人,也还会有其他的方法。当然,卫生情况
是必须注意的,可是树上的果实怎么会有危险呢?不可能有浸了毒药的危险,它很
新鲜,可以作粮食充填没吃早饭的空肚子。上司的想法太杞人忧天了。
  这是一片多么轻柔、和平的风景。恬静碧绿的沼泽,繁茂的树木,湛蓝的天空
,庭院宽阔的民宅,沉静的大地,没有一丝噪音的世界,还有,鸡在快乐地啄食。
哪里有什么战事!哪里有可怕的残酷虐杀!
  为什么必须把这个天堂弄成充满悲惨、骚乱的世界?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
  是为了保证和平才扰乱和平吗?
  这种平稳是小小的一部分呢,还是只是表面现象呢?
  这时,命令我们赶快在村子里做饭,捉住鸡烧烧就吃了。
  早饭一结束,又开始前进。接近十二点,突然响起枪弹的呼啸声:有敌人!
  攻击立刻开始了。我们第三中队是先头部队,是打头阵的。奇怪的是,敌人的
子弹仅飞来几发便突然停了。我在的第三小队一面警戒着堤岸的左侧一面前进。虽
说是战斗,但饿着肚子没法打仗,所以就吃起了夏梅。前进了两三百米,见不着敌
人的影子,就在堤岸上休息了。
  “第三小队散开前进!”
  我们接到这个命令,空着肚子朝高粱地散开。敌人一看见我们,就向我们射出
了无数的子弹。
  听不见射击声,只有子弹划空而过的“唆唆”声在我们耳边飞过。这是我有生
以来第一次被敌人子弹射击。我们紧紧地伏在地面上。
  散开的士兵稀稀落落地伏在地面上,敌人的子弹带着震耳的声音从头顶上飞过

  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点也没觉得恐怖,也没有丝毫的不安,而且,心里也没有
感到太紧张。我判断出了子弹的高度。
  只要我们伏着身体,就会很安全的,子弹打不着。
  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感到恐怖。
  这是因为尽管知道子弹会夺去人的性命,但由于过去没有任何悲惨的经历,在
感情上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子弹的残忍吗?或者是因为最初碰到的这个场面还不够残
酷而悲惨吗?
  有人说:“背包再重,如果有子弹飞来,就会忘记背包的重量。背包在不在背
上,不用手触摸几乎感觉不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到背包沉重,感觉到肚子饿得慌
,我的身体很疲惫。我翻个身躺下,遥望蓝天。敌人的子弹依旧在离我三四尺高的
地方飞过。
  我点了一支香烟。我的现役战友驹泽慢慢朝我爬过来,伸过手来说:“让我也
吸一口。”我突然想,弄得不好,我也许这就没命了,这支烟也许是最后的一支。
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支。
  过到哪里就算哪里吧,这种厚颜无耻的想法在我心中盘踞着。
  时间过去了,没能继续前进。我依然一味地躺在那里。
  我拿出怀里的记事本写了起来: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分。
  现在,敌人的子弹正密集地飞过来,我不在乎。一点不觉得怕。背包很重,看
来身体要坚持不下去了。
  遭到这样突击,似乎会被敌人杀死的。子弹像一道道闪光一样从我头上飞过,
我望着蓝天在书写。任凭子弹横飞,我想就这样休息一阵子。身体已经太疲劳了。
  疲劳比敌人的子弹更难忍受。令人怕然的风吹过我的身体。驹泽问我要香烟,
子弹打得又高又远。如果站起身来,大概会被打中——一想到这,我又有些心虚了
。由于敌人的密集射击,无法前进。直到重机枪和步兵炮的掩护射击开始之时,我
们才又前进。藤原平太郎大哥!如果我死了,请照顾母亲!
  “前进五十米!”敌人射击出现间断之时,上面发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
山芋地。我拔出腰刀挖了个山芋啃了起来。敌人的子弹根本没过来。于是,大队决
定在一百米前方的路上集合。横穿过山芋地,前进到距道路二十米处时,出人意料
地又飞来了两三发敌人的子弹。
  “还有敌人!”直觉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经上了道路的大队长
也条件反射似的跳进了沟里。队伍正在集合,这下又要散开,士兵们却集中在一起
趴在地上。几秒钟之后,子弹像暴雨一样从我们头上掠过。子弹打得很激烈,比刚
才打得更低,敌人在近距离射击的子弹很准确。我们以为他们逃走了,没想到中了
他们的计谋。
  那里是棉花地。我们伏在棉花秆下。子弹冒着烟在身后五六米处落下,所有的
人都尽量低地紧贴地面。头盔几乎吃进泥地里。森山中队长也和士兵们一样,不想
去侦察一下战况。子弹是从前方的堤岸射来的,敌人可能藏在草丛中,但看不到他
们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烟。荒木伍长用我的火柴也点了支烟。旁边的士兵要我给他
吸上一口。我往左后方一看,江岛少尉和新乡中尉单腿拄地,用望远镜看着四周的
情况。
  江岛少尉在怒吼:
  “敌人的子弹根本没打中,狠狠地射击!”
  步兵炮发出了吼声。一发、两发……
  江岛少尉了不起。我从,乙里叹服少尉。在站起来肯定会被击中的时候,我根
本就不具备江岛少尉那样的胸怀。
  我们的中队长依然和我们一样趴在地上。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两支烟的时候,敌人终于退散了。我以为肯定
有人被打中了,往四周看看,却没有一人被打死,也没有一人负伤。森山中队长正
在间江岛少尉:“喂,江岛!敌人在哪儿?”
  真是个糊涂蛋!作为中队长不去看敌情怎样,却和士兵一样趴在地上,这也是
中队长,简直是个不可信任的上司!
  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对中队长没有信任感。
  这位二十五岁的中队长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为严格,尤为趾高气扬。他的
训话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惨,一讲就是很长时间,让我们很不好受。因为他缺乏把自
己的思想充分诉诸语言的表达能力,说上一句话后要把脸绷上半天,咬着嘴唇深思
,然后又急着把话从喉咙里拽出来,很费时间。他每次训话,都要用牙咬着下嘴唇
。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的笔管那样的作用,他还是吐不出什么话来。
他的训话太没劲了,让们觉得很无聊,我们不愿听他东拉西扯,只是望着他可怜的
下嘴唇。
  他是个气量狭小,一点也不超脱的顽固分子。
  年轻让人觉得靠不住,让人不安。这种认识,通过这次战斗,我感到已经清清
楚楚地得到了证明。
  背包似乎有千钧重。一在草丛中前进就碰到沟,架一根独木过了沟继续前进。
草丛中跳出一个士兵叫我:“喂!”
  “什么?”
  “给你梨。”真诱人的梨子。
  “是哪儿来的?”
  “就那边树上的。”
  我忘记了战斗,盯上了梨树,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梨子要比战斗重要。一听
说梨子,分队队员比听到分队长的集合号令还快,一起集中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
战斗,想着采摘许多梨子大口大口吃着的情景。
  揣满几乎要撑破口袋的梨子,我们上了防护堤。小队长内山准尉正坐在草丛中
看着四周。
  “小队长,来个梨子,怎么样?”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没吃。
  他说他吃了枣子。
  该是第三小队前进了。既不知道情况,也不知道中队的位置。正当我们在棉花
地里休息、抽支烟等侦察结果的时候,突然飞来了激烈的子弹。那子弹激烈得超过
以前任何一次,恐怕连以后也不会有。激烈的程度简直可以用“暴雨”一同来形容
。小队长吃惊地叫道:“趴下!”他还没说完,士兵们都已经趴下了。
  今天和土地亲吻了多少次了,这次的接吻持续了一段时间。小队长说也许是友
军把我们误认为敌人了。这样,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日本军。内山准尉从棉
花地里伸出绑在枪上的国旗晃了晃。
  但是,这个方法实在愚蠢透顶。敌人一见到国旗,射出的子弹更多而且更加准
确了。有讽刺意味的是,国旗只起到了告诉敌人我们在哪儿,让敌人得以充分射击
的作用。小队长慌忙收回国旗。因为不知道敌人呆在哪儿射击,所以我们一发子弹
也没射击。只知道敌人在前方。
  轻机枪来到前面。这时,只听“氨的一声,机枪手倒了下去。又换了个机枪手
。是大山,差不多和我同年人伍的大山。
  数秒钟后,大山又捂着眼睛倒下了。敌人的子弹命中了机枪,让它发挥不了作
用了。我身后两米处有块凹地,野口一个人蹲在里面。这家伙倒会选好地方!我也
想躲进那块凹地里,后退了半米左右,由于前后左右落下的子弹,我最终无法做到
这一点。就连这仅仅一米的距离都无法后退。没办法,又趴着慢慢朝前移,把身体
藏在棉花地里。我已彻底绝望了。一切只能看运气了。太阳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
要降临之时,敌人的射击缓和下来了。小队长叫道:“后退五十米!”
  我们一哄而散地往后跑,再度往后退,到达了第四中队所在的位置。
  田里四处飞动着像龙卷风一样的成群的蚊子。就像为了要掩盖丑恶的东西一样
,黑暗遮住了一切。
  为了寻找自己中队的位置,我们离开了第四中队。弄不清中队的位置,我们越
来越感到不安,后来不得不在一个农家宽敞的院子里集中。小队长去和大队本部联
系了。由于过度的疲劳和饥饿,我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下来,相互谈论起白天的战斗
。夜九点,机枪声疯狂地响了起来,无数的子弹打在了背后的墙上,发出震耳的声
音,我们像有弹箐装置般地蹦跳了起来,但中队长、小队长都不在,没有人指挥。
第一分队在前,第二分队在右,第三分队在后,大家商量好这样来防备敌人袭击。
  “也许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谁叫道。
  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桃马头村子自相攻击的惨状深深地刻在我们脑子里
了。
  “吹喇叭试试!”
  “对!吹喇叭。”
  “号手!号手!”号手不在,他和中队长在一起。
  “没办法。唱军歌吧!”
  “好主意!”有人刚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乡……”五六个人吼叫似的唱了起来,但是,激烈的枪声压
住了歌声。
  我们有心决一死战。我们早已不需要指挥官了。面临共同的危险,拥有共同的
目的的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冲突,商量完人员配置后,我们等着敌人来袭击。
  “要充分警惕后面的敌人啊!”
  “机枪装好子弹了吗?”
  “投弹手,准备!”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吗?”
  相互劝戒的喊声在枪声中穿梭往来。我们伏在狭窄的房屋之间等待着机会。子
弹飞得很高。
  不间断的枪弹声中不时地射来暴雨般的激烈子弹。野口悄悄地藏进了屋子。
  混蛋!实在是混蛋!
  西原少尉过来了,他靠着房屋右侧的墙壁,在黑暗中凝视着。过了三十分钟左
右,响起喊声。
  “袭击!”我们握紧手里的枪。
  “真狂妄,敢来夜袭!”
  “他妈的,打他五六发掷弹筒,怎么样?”
  “要是误伤友军可就麻烦了。”
  “哪能呢?友军部在房子里。”
  “好!那我打了。”
  “咚——咚——”掷弹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想要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没有发现。只有激烈的子
弹声震耳欲聋,一个劲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过了一阵,既唤不起勇气又感觉不到
精神振奋的唢呐似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敌人的喇叭。这让我觉得有种滑稽感。枪
声、喊声和喇叭声在黑暗中相互吞噬着。估计有五六个敌人的大声说话声从黑暗中
传了过来。
  “喂!是敌军!小心点哟。”
  我端着枪站在左边墙角处。一个敌人从前面过去了。在我这个位置用刀就能刺
着他,但我心里确实害怕。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视起自己的
胆怯,想刺出去。这时,西原少尉说:“别刺!”我幸好没刺,停下了手。敌兵提
着枪,左手拿着夺来的日本防毒面具,说着话从这里过去。
  尽管提醒过了,但还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边。那只防毒面具现在
在敌人的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敌兵从西原少尉面前经过的时候,
少尉用白天捡来的青龙刀砍了过去。但是,刀没有碰到敌人的身体。敌兵机灵地转
了个身,用自动步枪乱射一通。我立刻开枪射击。轻机枪手也端起轻机枪扫射一气
。一发也没打中,敌人在黑暗中逃跑了。
  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
状态之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大胆一些。在
这场合,虽然我杀过一个敌兵,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
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
  过了几天,听说西原少尉曾这样对中队长说:“东(指东史郎。)怕那个敌人
,没用刀刺他。我用青龙刀砍他,距离太远没砍着。终于让他带着防毒面具逃掉了
。”
  我背地里抗辩说:“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别刺。他竟然这样卑鄙地为自己
辩解。”
  少尉和我都是贼。
  有人提醒说,敌人的夜袭一般在夜里九点和凌晨三点。
  夜里九点的袭击已经结束了,还得等待凌晨三点的。我们拼命地挖战壕,在房
屋厚厚的墙上开了枪眼,架好枪支严阵以待。
  过了约一个小时,后方传来敌兵的嘈杂声。我们异常紧张起来,但敌人没那么
照直过来。我们的神经为敌人即将再次进行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黑暗的寂静中包含着某些殊死的决心。漫长的静谧在持续,草虫开始鸣叫出今
人可怜的声音,那是些没被军靴踩死的虫子。它们不懂民族间的杀戮,在唱着它们
和平的歌,对于我们来说,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我们不发出一点声响,
也不放过任何一点声音。
  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耳朵掌握着。
  这时听到这样的低语声:
  “我们的中队长放着我们这些部下的危险不管,自己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吧
。这怎么可以呢?小队长出去了还没回来。大概两个人都很安全吧。”
  果然,凌晨三点,不知在哪里的友军的机枪声突然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死一
般的黑夜苏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争斗的世界。一犬吠百犬应,轻重机枪一个接一
个地吼叫起来,好像某处的中队受到了敌人袭击。敌人没朝我们这边过来。
  三十分钟后,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的黑暗中。但是,敌人夜袭,瘤犹未足
。他们就像对夜袭很感兴趣似的,又像用许多棋子反复进攻被逼进角落的老将一样
,约四点,敌人又来袭击了。
  但是,他们闹闹哄哄的袭击没给我军带来任何伤亡,只不过是徒然消耗弹药。
只是有一个士兵上厕所时,突然听到许多枪声,他跳进竖着刺刀枪的战壕里,被自
己人的刺刀刺伤了大腿。但他在战况报告中说是交战中被敌人刺伤的。
  拂晓,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来。
  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舒了一口气。对,舒了一口气。我们从漫长的不
能有丝毫松懈的紧张之中解放了。我们从狭小黑暗的盒子里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地方
,饿狼一样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窘困的心情突然变得舒但而悠闲起来。我
们从战壕中收拾起沾满被夜露浸湿的满是泥土的枪支,给枪擦上油,准备应付接下
来的又一次战斗。
  早晨七点,出了一件怪事。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事态。狭窄的道路上一开始是一点点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水
,后来越流越多,混浊起来了。我们判断不出是什么水,水从道路上往田里流,不
,同时也往道路上流,满满一片,越流越大。我们望着越流越大的浊水,苦于不知
怎么办是好。没有人下命令。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看着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给淹
没了。我们选了个稍高的地方集合,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混浊的汪洋。水淹的面积越
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不一会儿,我们大概就无法动弹了。我们没有地图,也不
知道该去哪里。反正是不该呆在这里。这里危险!
  我们不能不为中队长的不负责任感到悲伤。这个不可信赖的中队长!
  我们遭到了水攻。侦察队军官传达了敌人破堤的经过,接着说我们应该上大堤
避难。我们立刻背起背包,每两人一组,相互搭着肩膀行动起来。水淹到膝盖处。
在田边,我们的脚很难迈出,脚尖神经质般地探着落脚点,一点一点地移动。
  到处都是可以放得下一头猪大小的坑穴,我们对此必须极度地警惕。挖的不是
猪圈,而是猪坑。我们在浊水中艰难地行走着。这时,中队长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
屋的角落,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一种没有履行好责任的耻辱使他的身影显得很凄惨
,神经质一样的小人脸更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的胆小鬼!卑鄙的东西!我们带着这种鄙视的心理从茫然呆立在那里的中
队长面前走过去。他浑身上下都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严厉目光的责难。
  他完全失去了我们的尊敬。
  没有尊敬哪会有真正的统率力呢?
  只依赖于权力的统率不是真正的统率。
  大堤上集合了一个大队的人马。这个大堤相当宽阔。
  敌人的子弹打了过来,我们在另一侧的斜坡挖起了战壕。
  搭起帐篷,潜入洞穴里,我摸了摸还空着的肚子。从昨天早上起,一点东西还
没进去呢。水壶也空了,一滴水也没有。
  我努力过滤了一些泥水,但还是白费劲。遵照命令,我们开始了危险的摘梨子
行动。敌人的子弹不断地从远处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里飞来。如果不能幸运地通过
那里,我们就无法走到梨树跟前。
  生命的粮食在死亡之地的对面。
  各分队分别派出两名士兵,他们背起帐篷跳进了水里。
  毫无意义地严禁采摘树上果实的中队长,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大队长这项
摘梨命令的呢?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蔑视这个胆小又顽固的年轻的中队长。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摘梨队队员很勇敢,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不
停地朝梨树游去。我们有大米,只是没有时间来做饭。现在由于泥水和没有柴火的
原因,我们无法把米做成饭。因泥水而不能做饭,这是因为我们尚未从思想上完全
成为野战士兵。对火线上的士兵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没有毒都可以吃。必
须改变对美和清洁的观念。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悦。
  炮声在远处轰隆隆地响着。
  雨开始下了起来,暮色出现了,低低地笼罩在河面上,笼罩在梨树枝上,笼罩
在大堤的草丛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笔直地伸向远处。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轰隆隆的炮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了。
  黑暗一降临,士兵们像田鼠似的从各处战壕里跳出来,开始方便起来。
  黑夜使敌人的子弹变成了瞎子。
  我们一边在狭窄的战壕中忍受着蚊子的袭击,一边膝对膝地挤在一起说着话。
雨水从帐篷的缝隙中无声地滴落到我们的膝上。首先,我们不能不从我们现在所处
的位置谈起。
  位置的不明确使我们感到不安。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又是雨天的黑夜,还
没有吃的,这种状况多少让我们觉得心中没底。谈父亲,谈母亲,谈兄弟,谈故乡
的风土人情;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兄弟,想念故乡的山河;蚊子不断地来袭
击:搅得我们睡不着。
  不知是谁在帐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声爬过河堤流进了战壕里。这种时候的歌
,不管是什么样的歌,都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哀愁!
  炮声不停地继续响着。
  河对面,争斗在雨中持续着,我们贪恋着仅有的一点点睡眠,突然,随着机枪
声,河对岸响起了“万岁”的喊声……喊声击打着我们的耳膜。
  “喂!起来,起来!那是胜利的呼声!”
  祝福友军的胜利,我们每一个人都点上了一支香烟。
  “为了他们的胜利,干一杯!”
  各人高高地举起夹在手指间的一点星火,祝福他们的胜利。
  哗哗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胜利的欢呼一结束,寂寞的沉默又来临了。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这汹涌的
流水声。
  迟起的太阳在雨中发出白色的光辉,我们短暂的人生中的一天过去了,人生中
所剩不多的一天又来临了。昨天,两名士兵穿着裤衩被派往后方司令部联络,报告
现状,所以,这会儿装甲艇来了。中午十一点,下达了前进命令,五名伤员用联络
船送往后方,我们急忙背上背包整装待发。乘工兵的船渡过河堤断口处后,继续前
进。敌人自前天以来在河堤上挖了战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简直是我们做不出
来的。
  我们在那种内地常见的树木茂盛的风景中,一面吃着梨子一面前进。正行军的
时候,天又黑了下来。可以看见远处燃烧的火,在黑暗中走着的我们,既搞不清方
向也不知战况怎样,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在一个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开始宿营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所在的分队负
责侦察,出发去搜查一个村庄。我们这些侦察人员到达村庄时,天已大亮了。
  村民们拿着日本国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支那兵,有?没有?”
  用生硬的支那话问了他们,但一点也没弄清楚。我向一个农民要了一支香烟。
  秋风瑟瑟地吹过,吹得河堤上的柳树很可怜。看上去又有什么地方的河堤被破
坏了,两边充满了混浊的河水。照我们的看法,处于这种状态的农田,今后恐怕两
三年都会颗粒无收。
  善良的农民大可怜了。
  于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为善良的农民所憎恨。柳树阴下浮着两只木船,上面坐
着难民,他们在向我们说着什么。前进了一阵儿,看见难民两男两女带着孩子坐在
草丛中,正煮着黏黏糊糊的稀粥似的东西。
  我们虽然空着肚子,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但脏兮兮的锅里的粥一点也勾不起
我们的食欲。河堤上堆放着花生,我们就把带着青酸味的生花生撂进了嘴里,勉强
填饱了肚子。
  这些饥饿、疲劳、疾病等,一切都被“前进”的命令击得粉碎,必须咬紧牙关
,奔赴战场!
  杨柳的枝叶在秋风中悠然摇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澈的碧空!清纯的无边
无际的深遂的苍天!无限辽阔的覆盖大地的天空!
  我们一面从这个纯粹的世界上采摘能使血液充满活力的新鲜的食物,一面迈步
前进。
  我们又碰到了被破坏的河堤,停留了约三个小时,光着上身,头顶装备,渡过
了有五十米宽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们到了河堤断口处,不一会儿又看见了一个河
堤断口。多么执拗的断口!
  就像敌人执拗地断开河堤一样,我们执拗地要割断他们的血管。他们给予我们
的痛苦,他们要连本带息地予以偿还。
  我们就这样到达了念祖桥镇。念祖桥也遭到了破坏,交通瘫痪,不得不等待工
兵的抢修。工兵们光着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桥。
  他们的神速就意味着胜利的神速。
  我在阴凉地的石头上坐着,让沉重的身体获得休息。在这里,我得到了忘记疲
劳、忘记饥饿的喜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横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强壮的肩
膀精神抖擞地扛着用来架桥的木材。
  出征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位亲爱的朋友。
  他是个努力干活的人,为人诚实憨厚,有朝气。他是伍长。我拍着他宽阔的肩
膀,我们相互望着对方精神的模样,抽着烟说了声“多保重”,就告别了。
  一会儿,架桥作业结束,继续前进。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队充斥在念祖桥镇荒凉的村子里。他们的目光都在眺望着遥
远的东西,好似某种虚无缥缈的意志在催促着他们。他们已经机械化了。上司的命
令就是他们的意志。命令使他们的血肉之躯做出各种行动。房屋里也一片狼藉。军
马的硕大屁股在屋檐下排成一行,半个身体堵住了屋内。马粪和人粪不分地方地散
落得到处都是,不断散发出恶臭,不小心就沾满一脚。车辆、马匹和部队混在一起
,一路上发出乱糟糟的嘈杂声。
  这是一个除了车辆声和脚步声之外没有人声的沉重的激流。
  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会在什么地方碰到岩石,又会散乱开来,又去战斗。一切
障碍大概都会被这支激流冲垮荡荆他们都是斗士。”
  红红的太阳照着大地。我们的身体像滤水机一样不停地喷出汗水。大家都耷拉
着脑袋,望着前面士兵的脚后跟默默地往前走。
  “喂!支那的乌鸦也是黑的吗?”我看见几只乌鸦,说了一句。接着又默默地
朝前走。只有这一句话是我可以带着感动之情说出的。
  从沉重痛苦的队伍的激流中,不时地像渐渐沥沥的小雨一样流出一些话来,“
还不休息吗”、“真热”、“真苦死了”、“坚持妆等等,可谓怨声载道,但又被
坚固的军靴踏得粉碎。
  太阳终于在大地的尽头沉下时,又是汗又是尘土的斗士组成的激流到达了沙河
桥镇。
  拾来花生煮一煮充当零食,烧好猪肉填饱了肚子。之后,便把身体深深地投进
惟一的娱乐又是惟一愉快的睡觉之中,什么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军。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军平安结束,夜晚也平安来临了。在南谷营的一间倒塌的农
家放置杂物的土屋里,我像一只丧家犬,一面望着寒冷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一面贪婪
地睡着了。
  听说敌人的大本营在献县县城,约有三个师的兵力。我们明天开始发动总攻击

  我们连一点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势也不知道,所以对这场战斗是在北部支那的什
么地方进行的,怎样展开的,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一点也不清楚。
  我们只了解其中的一部分。
  而且我们对战争这种东西缺乏了解。即使知道战斗的技术,却不知道战争的形
态。
  因此,“总攻击”这句话非常沉重地撞击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有一种非同寻
常的感觉。其实,即使不讲到战斗的最后情况,起码也该告知我们有关战争情况的
大致推测。
  天亮了,在南谷营,由于遇到水攻,我们无法前进。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支那
人。
  一处空空荡荡的民房里堆积着许多木版印刷的旧书,都是些难觅的珍本,还有
很多陶瓷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还挖出了鸡蛋,吃起来就像空口嚼自盐一
样难受。一想,大概是这一带居民没有冰箱,便把东西贮藏在地下的吧。
  鸡很多,可以一人一只吃个饱。草丛中有清澈的小河流过,水很浅,不会游泳
也没关系。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休息日。之后,我和内山队长一道负责去侦察道
路情况,我们一身轻装出了村子。
  四周到处是混浊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笔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财富都浸泡在水
底了。左边一千米处可以看见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房屋,四
周是一片大水,这个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岛屿。
  虽然不了解威尼斯是怎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过这个样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桦树
耸立在水边,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岛上高高耸立的椰子树一样。
  水覆盖着破败的景象,创造出了美。
  这是一派美丽的景象。如果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丽、和平将唤起人
们多么美好的憧憬埃在没有炮声,也没有干戈打斗之声的这会儿,这个美景简直让
人想象不到它的背后还隐藏着最大的残酷杀戮。
  创造出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经成了残忍的急先锋。
  我们在河堤上前进。约莫走了两里路,又有一处被断开三十米宽的口子。滔滔
的河水更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溃。断口处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断扩大,这
将延缓部队前进的速度,同时也增加了前进的困难。
  我们在途中见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那就是一边的水向右,一边的水向左
,它们平行奔流。由于被淹在水底下,无法知道大地是什么样子,但在同一个地方
水向左右两边流,这种事让人觉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乌鸦(疑为
喜鹊。),有鸽子那么大,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敌人切断河堤,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谢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可以使我
们无法前进,可以原地休息静养。今晚又可以窝在昨晚的草地里了。我们报告完后
,想在今晚也好好地睡上一觉,但由于太忙,没能睡够。冬装发了下来。从季节来
讲,虽说是早了一些,但由于今后的战斗,可能没有时间分发,所以提前发了。四
处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们排队领冬衣的时候,和第二分队的一等兵奥山一样
,内山小队长早瞄上的M君,他仅穿一条裤衩排队,因为他白天胡闹,把衣服全弄
湿了。
  内山准尉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服装,并责备了他。他嘴里嘟嘟嚷囔,回答得
不清不楚。准尉狠狠地训斥了他平素的行为,而且,今日发火尤为厉害。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为厉害地发火,是因为被我们瞧不起的中队长在这里,准
尉想在这个缺乏勇气又无什么善行的年轻中队长面前夸耀自己的严格、守纪和忠诚
。我不能不觉得这个向中队长做出如此可怜夸耀的上了岁数的准尉太悲衰了。
  准尉命令竹间伍长揍M君,竹间伍长是M君的分队长。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战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长说。准尉三令五申,伍长
却拒不执行。愤怒不已的M君的脸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九月二十九日,我领到了四号冬衣。而且,还领到了甲等是这样,到了目的地
进入宿舍之前,都要为这些事花去相当多的时间,让人焦急不堪。
  数了好几遍,我们第三小队还是差一人。各个分队查下来,就缺一等兵木下。
我们一起带着蔑视和愤怒叫道:“那个混蛋!”
  一等兵木下从外表上看似乎是个像模像样的人物,长得不差,很聪明。他的思
想却与他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没有一丝顾及他人的念头。他不是个能吃苦耐劳
的人,是个满口豪言壮语的卑鄙的胆小鬼,这个尝几口瓜就想撑饱肚子的大男人,
自出征以来一直是专事后方勤务的,沙河桥镇战斗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
他第一次战斗行军。他早就落伍以拒绝参加明天的战斗了。
  在谁也没有一点甜点心,甚至连一支香烟也没有的时候,他会从怀里拿出很小
的糖,放在嘴里嚼碎,细细地品味着一个个小碎块。他的好处就是爱惜东西。但是
,他的爱惜类似于收藏古董,不是出于对使用之时的担心,只不过是对自己所拥有
的东西加以珍视而已。
  我一面生气,一面不得不去找这个别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还有些可爱之处的混
蛋。他的存在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他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添麻烦的。我
在后面部队不断上来的黑暗的路上朝后走,一边还叫喊着“木下——”“木下——
”。我叫他混蛋,是因为他不是个真正的混蛋,就是个太缺乏常识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他。我的脚又痛,身体又累,想尽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
的整个身体都要发怒了。我一见到他就骂了一声:“混蛋!”这时,他也吼叫着骂
了一句:“你们他妈的!”我越发光火,喊道:“什么!你这个猪脑子,在干什么
呢!”
  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们那样拼命走吗?笨蛋!”
  三天粮[一升两合(按中国旧度量衡制计算,l升米为1市斤半,2合为1升的十
分之二。)大米]和乙等一天粮,我把这些口粮揣进背包,于早晨七点出发参加总
攻击了。因河堤被断,我们不得不从后方迂回前进。
  后退到沙河桥镇,再出发前进。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军。
  因敌人毁坏河堤而获得的一天休息,现在是连本带息用我们的铁脚来偿还了。
  但是,在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难行走,因为敌人在退却时挖了深
壕。我们相互拥挤在河堤中央开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样前进。
  工兵们为了能让车马通行,正挥汗如雨地用他们强壮的手臂舞动着大锹。
  夜晚来临了,但还得前进,前进。我们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几
个中队相互会合,从黑暗中流动过来又向黑暗流去。
  这是战争的激流。
  有的人掉进敌人挖掘的壕沟里,有的人被绊倒,有的人叹息着摔了出去,有的
人为了减轻身体担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前走,有的人拼命地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看到了前方的火。
  是宿营地!我们的直觉是正确的。
  河堤的左侧有个村子。
  “停止前进!好吧,就地宿营!”
  我们心里涌出喜悦的感激。
  这种时候没有比点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队长不清不楚的训话等各种杂事更
让人生气、更让人打瞌睡的了,这种拖拉不仅无助于去除疲劳,倒似乎是在故意折
磨人。我们经常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个够。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分给我们第一分队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队员。
  我在室外烧开水用的火堆边和衣躺了下来。这种时候,人的胆怯的心情便会表
露出来,木下可能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很对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
先到分队长和嘴里罗嗦的士兵们那里去了。而对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过带来
了一杯剩下的酒。
  据说献县县城里的敌人由防御转为进攻,我们出发时间定在第二大凌晨两点。
这种时候值夜勤简直是灾难了。睡眠时间不足两小时,因夜露浸湿而难以入睡,几
乎没有消除什么疲劳,黑暗之中又开始了急行军。不一会儿,我们就踏进了一片漆
黑的泥塘里。泥水顺着鞋带孔咕叽咕叽钻进鞋里,让人很难受。动作迟钝的一等兵
木下几次跌倒,浑身是泥,嘴里不停地乱喊乱骂。
  不久,冰冷的空气中突然升起了朝阳,耀眼的阳光在灿烂的云彩问四射。朝阳
在雾气的包围下像彩虹一样现出一幅绝佳的风景。视野中不见一处高地,一望无际
的原野无限地伸向远方。行军很急,吃早饭只允许用十五分钟。而且,第二次吃饭
的时间也和上次吃饭的时间一样短。原来两餐的口粮,现在不得不分为三餐吃。吃
完早饭后,开始出发了,一直要走到腿快断了为止。上午十点左右已极度疲劳,其
他的士兵忍不住饥饿,走到路边摘梨子,而我早已没有再追赶上部队的劲头了。我
想吃东西,这时正经过一个村子,我看到了一个农家的院子里梨子堆成了小山,士
兵黑压压的一片。我也贪婪地把梨子塞满了防毒面罩,塞满了背包,塞满了口袋,
左手拿两个,嘴里还衔着一个,快步离去,就像偷了一条鱼衔在嘴里的野猫被人追
赶着一样。一面跑着,一面一个、两个……忘却一切地啃着。
  好吃,好吃,好吃,实在是好吃。好吃得简直无法形容。
  我恐怕一辈子也没再吃过像那样香甜的梨子了。
  到了下午,吃了过多梨子的肚子开始难受,拉肚子,这又使肚子更空,更加剧
了疲劳。不知道拉肚子害得我多苦,因为它不仅使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更增加了我
的疲劳感,而且我每次方便时落了队还必须跑步赶上。每次方便时要花相当多的时
间卸下身上的随身家伙,我不得不一边后悔着一边快快完事。
  前进,前进,不知尽头在哪儿地拼命前进。目不斜视,默默无语地走着。约下
午三点,一种异样色彩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只有在大陆才能见到的那种颜色和
形状的云,在大地上扩散开来。远方电闪雷鸣,就像打开冰箱门时一样令人为之一
寒的大风刮了过来。天空转暗,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来。道路眨眼之间成了一片烂
泥地,粘住鞋子,步行起来很困难,但部队还得无休止地继续前进。没有一粒小石
子的泥土路,与其说是烂泥地,不如说是一种剥夺我们的脚自由行走的可怕东西。
腹泻使肚子空空,再加上烂泥路,更加速了我的疲劳,我已走不动了。可是,为了
战斗必须朝前走。个人的痛苦在战争这个伟大的事业面前,什么也算不上,只有竭
尽全力地前进。
  我忍受不了肚子的饥饿想吃梨子,可是,一想到引起这种讽刺性结果的找麻烦
的梨子,这话我又说不出口。可是我还是忍受不了。我想,我不吃很多,可以一点
一点吃,于是,我吃一个走一里地,再吃一个又走一里地。这时要有一块压缩饼干
也好啊,我动起了卑鄙的心眼。有谁能给我一块,有谁能给我一块吗?不给我就抢
,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走得歪歪倒倒的战友们。
  我竟是这副模样,啊,出击的命令又像铁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
  “献县县城里没有敌人。敌人正在逃跑。全力追击!”我又像梦游病人一样走
了起来。什么也不想。饥饿、疲劳、梨子、压缩饼干,一切的一切全忘记了。我已
经成了一台机器。
  只有泥泞从我身边过去,只有军靴交替迈动。
  这样,终于在天黑后到达了献县县城前面的一个村庄。
  撂下瘫软的身体是在半夜十二点。
  十月一日,早晨八点半,我们踏上了献县县城的石板路。
  传说献县县城建有高六米、宽三米的混凝土城墙,可原来却是崩塌的上墙。了
望楼被空投的炸弹炸坏了,城里站着脸露疲惫之色的哨兵。县政府所在地,起先以
为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其实很不起眼。带着异样的感觉走在狭窄肮脏的街市上,一
户人家冒出了烟,带有谷物烧焦的气味,这是敌人逃跑时放火烧的粮仓。我们穿过
市区来到城外宿营。与昨天的急行军相比,今天只走了短短的一里地,很快就宿营
了。一听说宿营,我们马上忘了疲劳,忘了睡意,跳起来拼命去找粮食。
  首先是挖些山芋,接着是在村子里杀了头猪。我们像小孩一样开心地撵着猪四
下跑,所有的苦全忘掉了。
  昨天的雷阵雨今天全没有了,灿烂的阳光又返回大地。
  没有一样东西让人兴奋,一切都显得和平与恬静。休息和粮食可以尽情享受,
真是一切都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天。山芋、猪油炸鱼、烤肉和自制的酱菜等等,这些
东西稀里糊涂地塞满了一大肚子。第二天,我们捧着鼓鼓的肚子起床,又是杀猪挖
山芋,像乐天派似的歌唱自己的世界。
  由于头发长得很长,我便去第六中队的理发摊理了发,又洗了个澡,已有很长
时间没洗澡了,接着又舒舒服服地抽起了香烟。这时,命令下来了,让我们把帐篷
、衣服等私人物品打好包,要尽量轻装,哎呀呀,谢天谢地,以后的行军能让我们
负担减轻了。但是,轻装不是意味着强行军吗?……这种不安又随之而来。就像要
证实这种不安似的,命令说:“认为自己身体坚持不住的人请提出申请。可以去看
管行李。”
  “原来轻装也不值得庆幸!”人们又不得不相互议论说。
  但是,轻轻一提就上身的背包让我们一身轻松,脸上露出了开朗的微笑。这么
轻的话,那小小的行军根本就不算回事了。
  到了下午、我们的开朗突然消逝了,忧愁包围了我们,因为七天的口粮发了下
来。背包装不下,袜子便成了米袋,里面装满粮食,像葫芦一样系在背包上。塞得
满满的沉重背包像在嘲笑我们早晨过早的高兴似的,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
  傍晚七点,突然下令出发。
  “联队现在出发。离这儿一里地处有条河。河边有工兵用船送我们,他们在等
着我们。如果在乘船前进的途中遭遇敌人的袭击,不管是有人负伤还是有人战死,
绝对不允许出声。死伤者就扔在那里。这次前进需要绝对的安静。”
  我们把严厉的训话藏在心里,在黑暗之中开始前进。寒冷刺骨的河风吹着。一
切都进行得平稳秘密,过了晚十点,我们上了用单板建成的轻便船。
  士兵们想着船上哪儿安全,这都是白费心思,因为这条船只有一张薄薄的板那
么厚。尽管如此,有的人挤在中间,想以战友的身体作为自己的防护墙。“如果遇
到敌人袭击,或死或伤……”的训话搅乱了人们的心。
  船在黑暗的河里前进。只有船破浪前进的声音和马达声在河面上传开,又在静
谧的黑暗中消失。我们吃完烤山芋,打起了瞌睡。
  阳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和煦的河风轻抚着我们的脸,令人心情舒畅的早晨来
临了。前进了一阵儿,右面的河堤上出现了敌人的骑兵,但马上被击退,他们有的
跳进河里游走,有的径直逃遁而去,失去主人的军马也独自跑了。河很宽很大,因
为敌人依旧在破堤,想以洪水来阻挡我们。洪水茫茫一片。
  河上到处是载着汽车的木船。只要看看一两只船就知道,它们都在不顾炎热地
前进。在河流迂回曲折之处有一艘木船,这艘船虽然隐蔽在芦苇丛中,但正因如此
,它令人怀疑,遭到了炮击。船被我们准确无误的炮弹炸坏了。藏在船里的支那兵
跳迸河里游了出去,终又不明就里地成了枪下鬼。
  晚上十点左右,河岸上看见了一个村子,第一中队受命上岸扫荡。他们的收获
是捉到了三个敌军,并立刻开枪击毙了。
  这时,我们第一分队的船发生碰撞,船体受损,我们不得不换乘大快艇。我们
在河上继续前进,又一个黎明来临了。
  我们在晨雾中看到了绝妙的景色。那美景简直令人无法描绘。
  造型优雅的了望楼和城墙浮现在水中。长在城墙边的水中杨柳更增添了一种风
情。尤其是火红的朝阳挂在树梢上,河水灿然生辉,那景致美不胜收。配备在大快
艇上的步兵炮吐出火舌,击中了城墙。一发、两发、三发,但坚固的城墙纹丝不动
。几分钟后,大概是害怕了炮击的衡水县城的居民们,挥着赶制出来的太阳旗一溜
排开在城墙上,表明了归顺之意。
  停止炮击,继续前进,但我们的船很难通过架设在河上的低矮的石拱桥,不得
己,决定等待工兵队炸毁这座桥。这时,传下命令让我们做饭。我们正做着饭时,
一个当地居民过来,我给了他五十钱让他买糖,他只买了一点点回来,我用乱七八
糟的支那语抱怨他,并让他领路,我自己去交涉。那家店在城外。
  在那里,我发现了可怕的事。许多士兵在那里大肆掠夺商品,商店的主人和伙
计们一脸悲痛地呆立在门边望着他们。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交涉什么砂糖价格的贵与
贱了。
  轻率盲从的我们肆无忌惮起来了——这是战胜国士兵的权利。首先得还回我的
五十钱!我打开了店主的抽屉,五十钱还在。
  就像饿狼一样看了一圈,想着掠夺什么东西。首先是砂糖。葡萄干味道不错吧
,又抢了一盒葡萄干。罐头也挺好的。
  手电筒也很需要。香烟不拿上一点也不行。扔掉献县的支那米,换上糯米吧。
有了砂糖,面粉一定更好吃。哎呀,还有皮手套,到了冬天没这可不行。这东西少
拿些,就拿两副吧。露宿时羊皮也是很需要的。
  正当我抱着这些多得抱不下的东西要出门时,大队本部的经理部的下士过来了
,他怒吼道:“谁允许你们拿走的?”
  我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其他士兵大大咧咧地拿着东西出了门。我没法回答这
个问题。
  “钱付了吗?如果没付钱,赶快付钱,随便多少都行。”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硬币,交给了店员。那个店员可能很生气,又把那硬币掷
还给我了。但我硬塞进店员的手里就势跑了出来。宽阔的河岸上,分队的战友正在
等待着我这个圣诞老人。这边也喊,那边也喊,都为掠夺品之多而惊叹。两三个战
友又拿着东西回来了,我们分队的食物真够多的了。
  我们常常因吃不上东西而大叫其苦,这次拼命弄来了食品,但又不可能吃完,
最后剩下的连运也运不走。我们一直吃到想吐为止,死命往肚子里塞。吃葡萄干,
吃果脯,吃罐头,吃年糕团,吃油炸饼,一直吃到我们松了裤带。我们说:“这不
是掠夺,是征收。是胜者之师必须进行的征收。”
  不知怎么,“掠夺”这个词让人觉得心情黯然,而说“征收”,便不会感觉到
罪恶。
  突然响起“轰”的一声,工兵把桥炸毁了。
  天快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砂糖和面粉全随泥水流走了。尽量带上出发
命令允许携带的食品乘上船,前行了一阵之后,装甲艇在爆炸的地方过不去,便停
了下来,没办法之下又往回走,系好船开始宿营。
  第二天,吃上了征收来的蘸上果酱的糯米团子,吸着香烟,手浸在水里,赞颂
着美丽的风景,那心情就像乘游览船观赏风景一般。下午五点左右,到达了新河县
城前面的一个地方。那里有敌人的粮草仓库,看守仓库的两个敌兵正在午睡。
  一个是大个子军人,一个是学生兵似的年轻人。两个人身上都带着相当数量的
纸币。翻译审问了他们。士兵们充满了仇恨,又是用香烟火烫他们的脸,又是用刺
刀捅他们。西原少尉举起军刀摆开架势砍了其中一个,军刀砍歪了,没有杀死敌兵
。另外一个被翻译的手枪打死了。这个少尉看上去好像对杀人非常感兴趣。他至今
已经砍死了不少可能是无辜的平民,尽管说是试刀。粮仓有米有点心,点心都是带
糖的,特别好吃。



(本卷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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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殿堂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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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tulip——黑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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