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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unknown (明天再说),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昭君(2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Oct  5 09:11:46 2000), 转信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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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势外弛内张,就表面看,一切仍如原来的计划,遣送昭君和番。因此,皇帝特意嘱咐
皇后进言,请太后恢复她宁胡长公主的封号。
    “宁胡长公主的封,本来就没有撤消。”太后对事理了解得清澈异常,纠正皇后的说
法。“不过移花接木,给了韩文了。”
    “是!”皇后答说:“臣妾的意思,就是要请皇太后将此封号赏还给她。”
    “只要是她出塞,当然她就是宁胡长公主。”
    “臣妾还有建议,既然是宁胡长公主,似乎应该将她移到上林苑。”
    这才是皇帝的本意,皇后受了利用,太后却不是轻易就会受愚的,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皇后又说:“请皇太后俯念国家的体统——”
    “好!”太后打断她的话说:“你提到国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许。不过,你得提醒皇
上。他也别忘了,要处处顾到国家的体统。”
    “是!”
    皇帝如愿以尝,对昭君有了交代,当然很高兴。遗憾的是,太后已有暗示,他不能随意
进入上林苑宁胡长公主的住处,不免怏怏。从而又想到昭君不免寂寞,所以特意传旨,让韩
文仍旧留在上林苑,为昭君作伴。
    由冷宫移住别苑,而且恢复了长公主应有的一切待遇,对昭君应是一件喜事。但她另有
一番抑郁难宣之情,想到皇帝可能因为她而大动干戈时,内心更有无可言喻的惶惧不安。偏
偏皇帝由于懿旨限制,不得相见。心中的抑郁不安,无可倾诉,加上秋风渐厉,感受风寒,
竟致恹恹成病了。
    起先只是有些发烧,似无大碍。及至起身都觉困难时,奉旨为她作伴,亦就负有照料之
责的韩文,不能不派人去告诉周祥,转奏皇帝。
    于是,接连派了两批侍医来为昭君诊视,其中有一个女医官。
    这个女医官复姓淳于,单名一个秀字。“淳于”本来是齐鲁之间一个小国的国名。国亡
人在,即以淳于为姓。但这小国之中,却出过两位天下闻名的杰出之士,一位是战国齐宣王
时期的淳于髡,不但为滑稽之雄,而且智数过人,在当年学者荟聚的临淄稷下,是位风头人
物。
    再有一位是旷古绝今的名医淳于意,他管过供应天家玉食的太仓,所以人称“仓公”而
不名。文帝年间,因结怨权贵而获罪,他的小女儿缇萦上书救父,感格天心,为之修正刑
律,更是一般脍炙人口的美谈。
    这淳于秀便是仓公的曾孙女,而本姓为薛。因为仓公只有五个女儿,并无儿子,将一个
姓薛的外孙抱了来做孙子,便是淳于秀的父亲。
    这淳于秀家学渊源,内科精湛,固不待言,而且善施刀圭,外科亦是高手。当下替昭君
诊了脉,开了方子,说了几句宽心静养的话,随即进宫复命。
    “宁胡长公主的病,要紧不要紧?”皇帝问说。
    “长公主的病,虽不要紧,却很麻烦。”淳于秀答说:“外感不重,心病不轻。心病须
得心药医,药石无所奏其效。”
    “喔,心病!”皇帝问说:“应该用何心药?”
    “若能圣驾亲临慰藉,长公主的病,不药可愈。”
    “原来如此!”皇帝吩咐:“周祥,传旨赏这女医官黄金十镒。”
    等淳于秀谢恩退下,皇帝大费踌躇。因为上林苑不比冷宫,可以悄然而往。车驾一出,
慈寿宫就会得到消息,太后面前不好交代。
    想了半天,只有传旨先派林采到上林苑陪伴,作为一种关切的表示,希望能代“心药”
的作用。
    “大姊!”昭君惊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掖庭令告诉我,皇上有旨,着我来陪陪你。”林采仔细端祥着昭君:“二妹,你瘦
了!咳嗽好像很厉害。”
    “天气骤寒,着了点凉,不要紧的。”
    “只怕不关乎天气。”林采装得不轻意地说:“忧能伤人,你自己要想开些!”
    “唉!”昭君叹口气,没有说什么。
    “大姊,”韩文在一旁说:“外面有什么消息?不妨谈谈,替二姊解个闷。”
    她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林采会意,外面的好些传言,是不宜使昭君入耳的。因而便
说些新奇有趣,可当笑话来谈的里巷琐事。
    尽管林采的口才出色,将那些宫闱中趣闻妙事,形容得淋漓尽致,而韩文又在一旁凑趣
助兴,有时嗟叹,有时欢喜,将林采所谈的新闻,烘托得格外热闹,目的是想转移昭君的心
情,忘却烦忧,破颜一笑。可是她们的苦心是失败了!昭君始终打不起兴致,总是一副萧索
落寞的脸色。
    “我再讲一件奇案。”林采并不气馁,依旧兴致勃勃地在谈。“有家人家,两代居孀。
儿媳妇二十不到,婆婆也只有三十多岁,正是——”
    到底是处子。即令在掖庭中,亲密女伴,两夜联榻,枕上并头低语,不免谈论初承雨露
时将会如何如何。对男女间事,已非一知半解,但此刻要谈到盛年孀妇,春心独在的光景,
却有些羞于出口。所以林采一直流畅的词令,初次遭遇了顿挫,微红着脸不知怎么才能说得
下去。
    韩文是听就听得羞了,因而也是第一次不开口帮腔,独有昭君不同,若无其事地接口说
道:“想来正是最怕寂寞的时候。”
    “对了!那种年纪最怕寂寞。于是——”
    于是,将近中年的婆婆私下畜了一个面首,即是她家的一名长工。因为形迹不谨,外面
颇有流言。但只知那长工常入内室,却不知是婆婆还是儿媳的入幕之宾?
    流言越传越盛,族中有人发了话,做婆婆的心肠甚狠,为了保护自己的声名,竟说通了
长工,诬赖儿媳失节。闹到当官,长工一口咬定,某月某日如何将少主妇勾结上手。及至传
儿媳上堂,林采问道:“你们道那儿媳妇如何?”
    “自然得为自己分辩,真是真,假是假,这名节上头,”韩文摇着头说:“断断不能马
虎。”
    “不然!”林采说道:“竟是点头承认了!”
    “有这样的事!”这回是昭君失声而言:“她怎么说法?”
    “没有话。堂上问她经过的细节如何,儿媳只是哀哀痛哭,一句话都不说。”
    “这,”昭君又问:“莫非就此定谳了?”
    “那也没有这样糊涂的官。”林采答说:“县令倒是响当当的清官,明镜高悬,万民爱
戴。明知儿媳受诬,只是自己不作分辩,便有救不得她的苦。”
    “这么说,成了一件悬案?”
    “这样的案子,如何悬得起来?当然要结案。那县令看看审结的限期已到,焦急莫名。
不料一急倒急出一计来了。”
    这一计是反其道而用的苦肉计,谓之“敲山震虎”。那县令将婆媳二人及长工一时提上
堂来,下令将奸夫笞臀二十。
    打屁股的竹板子名为“箠”,五尺长、三寸宽,削平竹节,一个壮汉被打二十板子,还
禁得住,所以婆婆还沉得住气。但打屁股要剥亵衣,儿媳一见羞得赶紧转过脸去,而婆婆司
空见惯,不以为意。就这不同的表情,县令越发心有定见了。
    二十板打完,县官又问,通奸的是谁?长工毫不改口,而儿媳亦依然如旧,只淌眼泪不
说话。
    于是再打二十。而且县令向小寡妇“警告”,如果不招,要将长工一直打下去。拚着前
程不要,要将奸夫毙于杖下,看淫妇心疼不心疼。
    第二个二十板一打,小寡妇固有不忍之意,但无非是常皆有的恻隐之心使然。唯独老寡
妇却已急得心惊肉跳,怪态百出。等要打第三个二十板,那狼虎之年的婆婆,毕竟挺身而出
了。
    “由此可知,”林采讲完这段新闻,谈她自己的感想,只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世上
什么都可以假,唯独感情假不得,隐不得。”
    昭君默然。韩文亦到此方知林采的隐喻。这个比喻似乎拟于不伦,但意思却很深,昭君
对皇帝的情分,以及她内心的矛盾微妙,都可在这个故事中深喻。
    而在昭君,这个故事是她的一面镜子。她现在很了解自己的心境了。明明一片心都已在
皇帝身上,而始终不肯明确地承认;明明舍不得离开皇帝,偏偏要装得远嫁塞外,亦不在乎
的态度。这不是很可笑吗?
    这也算是一种心境的开朗。尽管矛盾纠结,不知如何才能解消?至少可以看得出矛盾存
在。不再是混沌一片,昭君觉得心里比较好过些了。
    当然,一半也靠淳于秀的药力。一夜过去,咳嗽已减,胃口亦开,精神已好得多。而心
里亦已积了好多话,要跟林采与韩文从长计议。
    “我现在想几件事:第一、太后与皇上母子失和,决非国家之福;第二、为我大动干
戈,倘或战败,我就是千古的罪人;第三、兵连祸结,百姓受苦。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子好
走。”
    “何以见得只有一条?”韩文大不以为然。
    “三妹,”林采拦住她:“你先别打岔,听二妹说完。”
    “依我想,只有一条路:不如一瞑不视,万般烦恼都没有了。”
    何以忽动此念!林采与韩文无不吃惊,不约而同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何以使不得?”昭君争辩着:“大姊、三妹,我是想了又想,才下的决心,这不是轻
生。”
    居然道出“决心”二字,林韩二人越觉事态严重。因为如此,反而不急着劝解,姊妹俩
人眼色微询,取得了默契,由林采向昭君说词。
    “你还道不是轻生。二妹,我原来很佩服你,如今却失望了!你亦为寻常女子,私心极
重。”
    这是做文章从反面掀起波澜,昭君心里不服。不过林采居长,她不能不尊敬,所以尽力
保持平静地问:“大姊,怎见得我的私心极重?”
    “你说,你一瞑不视,便可消除万般烦恼。然则,你只是为求自己解脱,抛下许多难题
给别人。有道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你这样做,不是私心作祟?”
    “大姊,这话我可不能承认。诚然,我有烦恼,可是我一死,解消了国家的难题。太
后、皇上,母子可以不致失和;汉朝与呼韩邪亦可不致于再兴兵戎;百姓可免干戈流离之
苦。这些,都是非我死不可得的事,难道也是私心?”
    昭君自是侃侃正论,但林采的口才高人一等,不慌不忙地答说:“二妹,你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须知宫闱事秘,易起流言,你这一死,必然为太后带来恶名。”
    “恶名!为太后带来恶名?”昭君愕然:“大姊,我不懂你的话。”
    “我一说,你一定承认。你果然死了,民间不会了解你这番为国家、为百姓的苦心,必
定道是你是为太后逼死的!你想这不是为太后无端蒙上恶名?”
    “是啊!”韩文在一旁帮腔:“外头一定会这样说。因为太后曾赐你的死,这件事,外
面知道的人很不少。”
    “这——”昭君口齿迟滞了:“皇上总不致对太后误解吧?”
    “是的!皇上当然知道,你的死,不是出于太后的逼迫!
    而是出于呼韩邪的逼迫。凭心而论,若非呼韩邪这么痞赖,得理不让,毫无通融的余
地,二妹,你也不必寻出拙见吧?”
    昭君默然。心里承认林采的分析不错。于是韩文又插嘴了,“这倒不可不防!”她说:
“皇上如果是这么想,一定饶不得呼韩邪。”
    “饶不得他,便待如何?”林采问,同时使个眼色。
    韩文完全领会得到她的用意,便即答道:“那一来,可真要大动干戈了!”
    “那倒也不见得!”林采故意这么说:“人都死了,何必大动干戈?”
    “正因为人死了,才非要讨伐呼韩邪,才能报仇雪耻。”
    “报仇犹可说,怎说雪耻?”
    “怎么不是雪耻?”韩文振振有词地说:“堂堂汉朝的妃子,让蕞尔小国的呼韩邪,逼
得天子都无法庇护,非寻死路不可。这还不是耻辱吗?”“啊!”林采故意吃惊地说:“这
一层我倒没有想到,莫非无法化解了?”
    “大姊,你是说,这一场战火,可有化解之道?我看很难。”
    “何以呢?”
    “皇上一直觉得呼韩邪欺人太甚,故有讨伐以示膺惩之意。但他人不感,只说皇上为了
贪恋美色,不惜兴兵。故而有人以为师出无名。若是二姊一死,便师出有名了。”
    “怎么?”一直在倾听的昭君,不由得吃惊地抬眼:“为什么我一死,反倒师出有
名?”
    “那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不是为了要留下二姊你兴兵,皇上的话就说得响了:呼韩邪
逼死了汉朝的妃子,就是目中无汉!这样,如果还能忍气吞声,别说皇上,恐怕皇太后也不
愿意!”
    “你是说,”林采抓住好题目,赶紧又问:“太后本来一直反对兴兵。若是二妹一死,
她就不会反对了?”
    “是啊!太后反对兴兵,是因为兵起无名,怕百姓口中不敢讲,心里怨恨皇上。如今情
形不同了,人家欺侮到咱们头上,还能没有表示吗?”韩文又加了一句:“大姊,你可别忘
了,太后不像寻常人家老太太,胆小怕事。太后是很有决断的人!”
    “照此说来,真是没有化解之道了?”
    “这倒也未必。只要,”韩文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说:“只要呼韩邪肯赔罪。”
    “他肯吗?”
    “是啊!顾虑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是我,我就不肯。人财两失,临了儿还要跟人家赔
罪,太窝囊了。”
    “糟糕了!”林采顿着足说:“照此看来,竟是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俗话说得好,“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而言者有心装做无意,更易教人入彀。林采与
韩文这样假作辩议,句句打入昭君心坎,一死便当挑起战火,是确凿不疑的事。于是,昭君
的轻生之念,即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接着,两行清泪,断线珍珠似地滚滚下落。
    林采与韩文都不大明白,她这副眼泪从何而来?相顾错愕之下,那一吹一唱,专为说给
昭君听的话,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做人真难。大姊,三妹,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昭君哽咽着说:“世上真有求生不
可,求死不得这回事。”
    一连三个“真”字,真可想见昭君的心境,万般无奈。林采心想,劝是劝得她回心转意
了,再不担心她会寻短见。可是她心中的为难,亦须替她设法解消。这比劝她忍死要难得
多,只有平心静气地慢慢商量。
    “二妹,你不要着急。我绝不相信世上有何过不去的难关。最要紧的是,你自己不要钻
牛角尖。”
    “不!我细细想过,确实是难。大姊,你请想,如果不能死,活着可又怎么办?莫非我
以汉家妃子的身份,真个出塞?”
    “当然不会。”
    “然则呼韩邪呢?肯让步吗?”
    “当然要劝得他让步。”
    “这是一定的!一定要他让步。”韩文接口:“以汉朝疆土之广,人才之盛,莫非终无
苏秦、张仪之类的辨士,可以说劝呼韩邪?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林采很快地说:“果真呼韩邪坚持己见,也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迫使
他就范。”
    “是什么办法?”昭君问。
    林采不答。韩文却忍不住开口了:“当然是兴师问罪!”
    “说来说去还是免不了如此!”
    “不然,”林采作个区分:“和战如今在不定之际。可是,二妹,你如果自忧不善,这
场仗就打定了。”
    “唉!”昭君又叹口气。
    “二姊,”韩文说道:“天塌下来有高人顶,你不必太自苦——”
    正说到这里,听得殿外传呼:“皇上驾到!”
    这一下,林采与韩文赶紧回避。而昭君却不能不挣扎着起身,出殿接驾。
    她一面走,一面在想,如今是以何身份见君?而念头转到,随即有了定见。走到门口,
皇帝已经入殿,她闪开一步,侧面跪下,而皇帝的动作很快,不等她开口,便俯身伸手来
扶。
    “妃子,起来!”
    昭君不答,管自己说道;“臣妹昭君,给皇上请安。”
    皇帝一听愣住了。怪不得叫她“妃子”她不理!“昭君,”
    他暂且改了称呼:“起来说话。”
    “是!”
    昭君站起身来,等视线相接时,只见她目不斜视,面无笑容,皇帝不由得气馁了。
    “淳于秀的药,可有些效验?”他勉强保持着平静。
    “多谢皇上。淳于医官的药很好。”
    “很好就好!”皇帝没话找话地说:“这间屋子好像很冷。”
    “请皇上这面坐!”昭君指着东面说:“等熏炉的火一上来就不冷了。”
    西面罗幔深垂,是昭君的卧处。不引皇帝入她的内寝而引入东面起座之处,是更进一步
地表示了她决心占住宁胡长公主的身份,以妹事兄之礼,对待皇帝,如果再往深处考察,可
以想像得到,这又是她决心遵照懿旨,预备出塞和亲的表示。
    这样想着,皇帝异常懊丧。当然,他亦绝不肯就此撒手,忍令昭君远出漠北,在荒凉的
苦寒的塞外,了此一生。不过,他很了解昭君的性情,此时不宜多说什么,姑且先以兄妹的
身份相叙。
    “秀春,”昭君大声吩咐:“赶紧在薰炉中续上兽炭,再备热汤来为皇上驱寒。”
    “驱寒莫妙于酒。”皇帝接口:“昭君,我记得你有自己炮制的白花酒,想来还有。”
    采撷百花,亲手炮制的佳酿,存得还多,只是酒能乱性,昭君不想拿出来。转念又想,
没有百花酒,并不能阻止皇帝喝别的酒,比较起来,还是百花酒淡些,宜于皇帝饮用。
    于是昭君亲自去捧了半瓶百花酒出来,说是仅仅余此,希望皇帝浅饮即止。这话说得不
好,皇帝口头答应,心里却反有非痛痛快快醉一场不可的欲望。
    无奈酒既不多,杯子更小。其实杯子并不小,只为和阗美玉,整块雕成,玉工舍不得糟
蹋材料,中间空得不多,所以看上去并不小,而酒却只容得一口。沉甸甸地徒然压手而已。
    “这些匠人,不是蠢如鹿家,便是奸狡如毛延寿。”皇帝越说越气,将一只玉杯使劲扔
了去。只听砖地上清脆的爆裂之声,当然是玉碎了。
    宫女、太监尽皆变色,从未见皇帝发这么大的脾气。昭君当然也有些惊心,不过表面上
很镇静,略略提高声音喊:“秀春,取一只金爵来!”
    皇帝在玉杯一出手时,心中便懊悔不安,怕吓了昭君。
    此时倒是略略放心了,但觉得好没意思。特别是生气绷着脸,一时无法放松,十分难
受。
    在难堪的沉默中,秀春取来一只金爵。昭君亲手倒满了酒,捧向皇帝,口中说道:“估
量瓶中所余,大概还有一爵。
    皇上是浅酌慢饮,还是一口气干了它?皆无不可。不过,酒就是这么多!”
    她的话说得很快但声音很平稳。见得她已拿定主意,只许皇帝喝这么多酒。既然如此,
皇帝自然知所取舍了。
    “我慢慢喝!”他说:“其实我亦不喜欢喝急酒。只是我不能忍受无谓的限制,限定我
一口就只能喝那么多。”
    “凡是限制,都不是无谓的。”昭君答说,声音很低。
    若是别人,作此近乎顶撞的回答,皇帝一定又会被激怒,但对昭君不同。他喝口酒说:
“你这话倒有些意味!试举例以明之。”
    “臣妹不须举例。只请问皇上,朝廷天天有诏会,告诫臣工,要这样,不可那样。凡此
限制,不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的吗?”
    皇帝觉得她的话对,也不对,却无从细辨对在何处,不对者何在?便笑着答说:“你的
话,我没法儿驳你,可也无法领悟。”
    “圣明莫如天子。皇上这么说,臣妹惶恐之至。”
    皇帝无法再说得下去,心里不免懊恼,不知不觉地引爵鲸吞,大半爵酒,咕嘟咕嘟一口
气干掉了。
    昭君颇悔失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讽劝皇帝接受太后对他的限制。只好默默地斟酒,不
敢再多一句嘴。
    “是最后一爵吗?”皇帝问。
    “尚有余沥。”
    “独酌了无情味,你能不能陪我喝一点?”
    这便又是妃嫔的模样了。昭君心中以为不可,而口头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正在为难时,
灵机一动,喜滋滋地问说:“臣妹召唤两美,来为皇上侍饮,何如?”
    “喔!”皇帝想到了:“你是说林采、韩文?”
    “是!”
    “好罢。”皇帝无可无不可地。
    于是昭君不但添人,还添了酒。一则是自己想脱身事外,再则也是希望林采与韩文能承
宠幸,要多给她们机会,所以托故告个便,就此一去不来了。
    林采与韩文都不甚了解她的用心,而在皇帝面前又不免戒慎之感,所以都是规规矩矩地
坐着,而且将头低了下去。皇帝上坐平视,只能看到两段雪白的后颈,和两头黑发上在微微
颤动的金步摇。
    “你们不必拘束。就只当与昭君姊妹相处,想吃想喝想说话,都随意好了。”
    “是!”林采答应着,与韩文都将头抬了起来。
    “你们这几天跟昭君在一起,谈些什么?”
    林采在考虑如何回答。韩文心直口快先开口了。“婢子等两个,都在劝长公主。”她
说:“劝她心境开朗些,皇上一定有办法。”
    这是皇帝这天到了上林苑,所听到的第一句中听的话,不由得举爵喝了一大口。“还是
你们好!”他说:“比昭君了解我。”
    “长公主不是不能仰体圣心。”林采急为昭君辩护:“实在是怕皇上为难——”
    “不!”皇帝打断她的话说:“她不必替我担心。我说毫不为难,是违心之论。不过韩
文说的一点不错,到头来我自有办法。”
    “是!”林采又将头低下去了。
    虽看不出她的脸色,皇帝亦知道她一定在怀疑,以为他是故作宽慰之词。皇帝的心事,
已闷了多日,颇想一吐。难得有两个可谈的人,便不再顾虑可能会泄漏机密,决意说一说自
己的办法。
    “讨伐呼韩邪之事,绝不可免。太后不甚期明白外事,只说委屈求全。殊不知委屈有限
度,逾此限度,便是示人以弱,适是招侮。何况委屈亦并不能求全。”皇帝激动了:“你们
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堂堂汉家天子,连个妇人都不能庇护。试问,天下后世以我为何等
主?”
    他这番话至少表现了决心不让昭君远嫁塞外的坚强态度。这对林采自有一番鼓舞的作
用,她不自觉地又抬起头,用殷切的眼光在看着皇帝了。
    “用兵是绝不可免的。”皇帝又说:“也不尽是为了昭君。”
    这句话引起林采与韩文深深的注意。不过关切虽一,想法不同。林采是为了昭君,若有
不得不讨伐呼韩邪的理由,则自太后至民间百姓,都不会再骂昭君是祸水。在韩文,关心的
是国家大事,很想知道除了为昭君以外,还有什么不能不用兵的缘故。
    “皇上,请满饮一爵!”韩文一面为皇帝斟酒,一面以退为进地试探:“军国大计,婢
子等不宜与闻。”
    “你们都很知道轻重,不比那些没见识的女子,谈谈不要紧。”皇帝徐徐说道:“当年
本派有西域都护,专司监视西域诸国。其中最大的三国,叫做乌孙、康居、大宛,却都为郅
支单于所镇服。长此以往,西域只知有郅支,不知有大汉。因此,陈汤定计,密结乌孙出奇
兵征服了郅支。匈奴与西域诸国,方始真正臣服于汉。”
    “是!”韩文接口说道:“那呼韩邪单于,本来亦受郅支单于的威挟。郅支既灭,呼韩
邪方得高枕无忧,理宜报答,不想这等无礼!”
    “他的无礼,乃是藐视我汉朝,不过拿昭君做个题目而已。”皇帝沉思了一下又说:
“我大致还记得起当年甘延寿、陈汤灭了郅支,报捷奏的疏。韩文,你再与我斟满了酒。”
    “是!”
    于是皇帝念道:“‘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唐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
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古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
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晴
明,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其属下,宣悬首蛮陌,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皇帝举爵一饮而尽,重重地又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所以非讨伐呼韩邪不
可。不然,将来就要大费手脚了。”
    “皇上高瞻远瞩,婢子等莫可赞一词。只是,”韩文踌躇了一会,终于说出口:“唯恐
战事没有把握。”
    “这你不必杞忧!汉朝如果连呼韩邪都制服不了,还能称为‘强汉’吗?”
    “是!婢子失言。”韩文示意林采为皇帝“上寿”。双双举杯,却仍旧由韩文致颂:
“婢子等预驾皇上,命将出师,百凡顺遂,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皇帝笑容满面地接受了。又还赐韩文一杯,自己陪了一爵。脸浮大白,略有酒意,谈兴
亦就越发好了。话题不脱讨伐呼韩邪一事。皇帝对陈汤深具信心,所以他如何调兵遣将,不
闻不问。极有把握地表示,只待冬去春来,陈汤领数千劲卒,昼夜急驰,一战而胜,只在明
年初夏,便可班师。
    “长公主出塞,”韩文问道:“不也定在明年春天?”
    “定是这么定,到时候看情形。”皇帝答说:“那时,也许走到半路,已闻捷报,重新
折回京城;也许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如今——”
    皇帝突然顿住,长叹一声,是颇为无奈的神情。林韩二人不知皇帝何以有此表情?虽不
敢问,却都现出渴求解答的神色。
    “如今只有一道碍,怕到时候太后仍会插手干预。”皇帝惘惘然地说:“怎得想个法
子,瞒着太后才好!”
    话中有征询的意味,林采与韩文都听得出来。林采持重,不敢多说。韩文却喉头痒痒
地,有不吐不快之感。
    “婢子妄陈,”她终于说了出来:“要瞒住太后,事并不难。不过,婢子的愚见,与其
隐瞒,不如说服。”
    “喔!”皇帝乱眨着眼,显得对她的话很感兴趣似地:“韩文,你倒先说,怎的瞒住太
后,事并不难?”
    韩文刚要开口,林采投过来一个示警的眼色。这使她警觉了!心里也懊悔。宫闱之中的
是非,往往由此而生。替皇帝出主意瞒住太后,说起来便是邪谋,便是蛊惑,倘或传到太后
耳中,便是一场皇帝都救不得的杀身之祸。这样想着,不由得便打了个寒噤。
    皇帝却全然不能体会她如此严重的心境,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冷?来,过来,这里暖
和。”
    一面说,一面伸手过来,想拉她到薰炉旁边。韩文有些惶恐失措,又有些受宠若惊,心
里失了主宰,行动便有些错乱。及至皇帝一拉住她的手,方寸之间更如一池吹绉了的春水,
身子发软,竟一头栽倒在皇帝怀中。
    这一下,神智反而比较清楚了,若有人误会她是有意狐媚,那可是洗不清的冤屈。因
此,身子一仰,双手一撑,从皇帝怀中滑出来,正襟危坐,满脸赤红地说:“婢子失礼。”
    “这要什么紧!你坐过来。”
    “是!”韩文恭恭敬敬地回答,膝行两步,靠近薰炉。
    “你还没回复我的话,”皇帝提醒她说。
    韩文定定神才想起,皇帝要问的是什么?本来是在想法子闪避的,此刻变了主意。因为
一本正经地奏对,正好将刚才的失态,掩饰得不留痕迹。
    于是略想一想,正容答道:“汉家离宫三十六,幸喜都在关中,最远也不过到凤翔。皇
上奉皇太后稍作巡幸,亦不致劳民伤财。倘或陈将军发兵之日,正皇太后游览之时,岂不就
瞒过去了?”
    “有理,有理!”皇帝拍掌嘉许:“不想你胸中颇有邱壑。定照计而行。”
    “不过,”韩文紧接着又说:“如果不须隐瞒,得使皇太后晓然于皇上不能不用兵之
故,默赞其成,最得上策。”
    “上策是上策,行不通又为之奈何?”
    “只要说得动听,皇太后自然接纳。”
    皇帝看一看韩文,又看一看林采,将手中的酒爵放下,凭案问道:“听你所说,似乎另
有一番见解,倒说与我听听。”
    “婢子哪里有什么见解?只不过由皇上的垂谕,想到有两个说法,或者能够打动皇太
后。第一、国家为安西陲,很费过一番经营。如今呼韩邪无礼,如果不早作处置,过去的心
血,恐将白费。”说到这里,韩文停了下来,是等待皇帝对她的第一点看法,作个详断,再
作道理。
    皇帝也很慎重,闭着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这个说法稍微有点牵强,不过意思很好。
拿当初征服郅支,与如今讨伐呼韩邪,作为国家为安西陲一整套的作法,则不但师出有名,
而且仍由陈汤领兵挂帅,亦就成了顺理成章事了。你再说第二点!”
    韩文受此夸奖,越发矜持,垂着眼,缓慢地说:“第二个说法,或不免违心。不过,虽
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亦须说得通才好。婢子怕这个说法,不易为人同意。”
    “且休管!你只说来着。”
    “说是:呼韩邪有不臣之心,借故生衅;即令委屈,未必可以求全,就算遣长公主远
嫁,呼韩邪恐不会念汉家和亲的恩德,依旧会假借别样名义,移兵侵犯——”
    “这个说得好!”皇帝不待她说完,便抢着说:“没有人敢不听。不然——”皇帝亦没
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想到一个钳制人口的办法,虽有效而近乎不讲道理,此时不便先说。
    看到皇帝与韩文如此投机,林采自不免在心底泛起酸味。
    但一到她自己发觉,立即自与我谴责,不该有此妒意。当初姊妹结义,曾有盟词,祸福
相共。纵或雨露不能均沾,但姊妹得宠,与有荣焉。再说,自己身为大姊,应该处处照应妹
子,何可相妒?
    这样一想,决定为韩文制造机会。“皇上可要进一瓯醒清汤?”她问。
    “好,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正在想一瓯酸酸儿的汤喝。”
    “婢子即刻去办!”林采顿首告退。临走时向韩文使个眼色,示意她放出手段来笼络皇
帝。
    等将一瓯用鲜鱼椒酢调制的醒汤做好,林采命秀春送了上去。嘱咐她说:“你说我的手
给烫伤了,不能到御前伺候。倘如不问,你就不必多说。”
    遣走秀春,又召周祥,是问他倘或皇帝今夜留在上林苑,有何规矩?周祥告诉她说,应
该通知掖庭令,皇帝是独宿,还是有人荐寝?召幸的是谁,亦须记在简册,以便将来查考。
    “我知道了。”林采点点头:“皇上今夜大概不会回宫了,你等消息吧!”
    接着,她又找来一个掌管寝殿的老婆子,吩咐她准备衾枕,以便皇帝留宿。安顿好了一
切,方始去看昭君。
    昭君依旧神情萧索,她的心里很矛盾,要避嫌疑,却又忍不住去想林采、韩文与皇帝谈
笑,是如何热闹?几次想借故重回筵前,而总觉得不妥。就在这有些坐立不安的当儿,看到
林采,心里倒是一喜。
    “大姊,你怎么不在皇帝跟前?”
    “我是特意避出来的。”林采看了逸秋一眼。
    昭君会意了,将她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三妹怎么样?”
    “三妹今天可出了风头了。”林采答说:“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一点都不露怯。”
    “喔,”昭君关切地问:“谈些什么?”
    这就不便透露了,因为料知昭君不以为然,必起争辩。在此时大非所宜,所以含含糊糊
地答说:“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
    “稍微说些我听。”
    “是——是大骂毛延寿。”林采赶紧将话题扯开:“皇上对三妹似乎很中意。我想,承
恩在今朝,皇上今天大概不会回宫了。”
    接着,林采将她所作的部署,都说了给昭君听,昭君的本意就在荐贤代自,听了当然高
兴,不过有些替林采委屈。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难以措词,只得暂且丢开。
    这沉默而又有脸上心事的神情,使得林采误会了,以为她终究难舍恩情,心生感慨,所
以反过来安慰她。
    “二妹,你实在大可宽心。照我看,九九归原,到头来,你仍是一位汉家的妃子。”
    “大姊,”昭君有些诧异地问:“你这话从何而来?莫非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对你实在仁至义尽了。二妹,你亦不必固执,军国大事,后宫可以不管,一切听
皇上的就是。”
    昭君恍然大悟,皇帝仍旧打算兴兵,而且听这口气,林采认为皇帝的决定是睿智的。这
是“逢君之恶”,她颇生反感,所以依旧保持沉默。
    在林采,这等于是一种试探,见此光景,自然住口不语,搭讪着站起身来说:“我看看
去。他们是怎么个情形了。”
    所谓“他们”,是指皇帝与韩文。等她走近帷幕,只见秀春向她微微摇手,林采便蹑手
蹑脚地走到墙边,极轻地掀起帷幕一角,向里张望。
    所看到的情景,多少使林采感到意外,皇帝面容严肃,韩文正襟危坐,倒像召见大臣,
平章国事的模样。两个人的声音都不高,而林采又隔甚远,所以里面说些什么一无所知。可
以确定的是,绝非调笑。
    转眼之间,皇帝已站了起来,韩文的动作比他更快,急步走在前面,掀起帷幕。高声说
道:“伺候皇上回宫。”
    怎的要回宫了?林采旋即想起,自己是假装烫伤了手的,此时不便让皇帝发现,便往屏
风后面一躲。好一会听声音静了下来,方始现身。回到昭君那里,只见韩文跟她正在促膝深
谈。
    “怎么?”林采迫不及待地问:“皇上忽然想回宫了?”
    韩文的神情很尴尬,仿佛辜负了他人极大的一番盛意而又无理由可以解释似地。
    “莫非皇上生气了?”这是故意逼韩文的一句话。林采也知道,皇帝并未生气。
    “说来话长。”是昭君开口,脸上却是感动的神色:“慢慢谈吧,总而言之,越是这
样,越让我不安。”
    话越来越玄虚了!林采是比较稳重的人,便不急着往下追问,只说:“三妹,我在帷幕
外面张望了好半天,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很奇怪,你跟皇上谈得似乎很深,很认真,倒是谈些什么呀?”
    “回头告诉你。”
    到得晚饭已过,昭君服了药先自归寝。韩文始斜倚薰笼,将与皇帝所谈的一切,原原本
本都告诉了林采。她们真是很尽了一番心,为皇帝与昭君打算,十分周到。首先,她劝皇帝
要忍耐一时,上林苑再也休来,而且昭君二字亦最好不提。唯有这样将心上人置之度外的态
度,才可以免除太后的顾虑与防虑。同时,也唯有用这样的态度,才可以挽回母子的情感,
而一旦真要用兵之时,太后才有可能同意。
    “皇上听了没有呢?”林采插嘴问说。
    “蒙皇上喜纳了。”
    “今天皇上不愿留在这里,就为的是照你的话,要绝迹于上林苑?”
    “那倒不是。”韩文又说:“我又替皇上献了一计,果真要攻呼韩邪,宜乎出奇兵。正
不妨以送亲为名,瞒过呼韩邪,到了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想不到你还懂兵法!”林采笑道:“皇上真该练一队娘子军,就派你当统帅。”
    “这是我一时想到,皇上亦不会真的听我。他说,他要跟陈汤去商量。”
    “还谈些什么?”
    “还有,就谈一开春便奉太后巡幸离宫,以便陈汤发兵。”
    “怪不得!这都是一本正经的事。”林采紧接着又问:“皇上对你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韩文脸上发红,显然的,她是害羞不能说实话。
    林采当然还要追问:“他有什么表示?”
    “应该有什么表示?”韩文反问。
    林采不容她闪避,凑在她耳边轻轻问道:“有没有说,他喜欢你,要你陪他?”
    韩文羞得连耳根都红了,想起皇帝曾一度探手入怀,便连心都跳得很厉害了。
    “别害羞!”林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她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他要,我说不好。这里是昭君的地方,应该
尊重她。皇上不噜苏了。”
    “原来这么回事!”林采又问:“那么皇上可曾说,回宫之后,再来宣召。”
    “没有。”
    “没有?”林采略有些困惑。凝神想了一会说:“是了!”一定是路太远,宣召不便。
我有主意了。”
    韩文不知道她是何主意?不便问,也不想问。
    第二天一早,林采去跟昭君商议,想将韩文送回掖庭。唯一的原因是,便于皇帝宣召。
昭君亦原有此意,不想林采所见正同,自然高兴。不过,韩文是奉旨来此陪伴昭君,仍须奉
了旨意才能回掖庭。
    “这也不难办到。”林采答说:“我想不如索性由二妹写个表启,送呈御前,请将三妹
遣回,岂不简捷了当?”
    “这倒使得。只不知如何措词方为得体?”
    “是的,这道表启得好好斟酌。我看要这么说,表面上多谢皇上派她来陪伴,如今病已
痊可,不必再陪,暗地里却要有荐贤的意思。”
    “说得是!等我来试试看。”
    于是昭君提笔拟了个稿子,与林采字斟句酌,认为妥当了,方始用木简漆书,缮写停
当,时已近午,随即派人送到未央宫。
    韩文这天上午正好也在写家书,对于她两个姊姊的作为,一无所知。到得午膳时,方始
见面,只觉肴馔格外丰盛,却再也想不到,昭君有替她“饯行”的意味在内。
    饭罢闲坐,等昭君托故避开,林采才悄悄说道:“三妹,你不妨收拾收拾随身衣服,说
不定今天就有旨意,让你搬回掖庭。”
    “怎么?”韩文愣了好一会才说:“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跟二妹的想法完全相同,如今是该你出头的时候了。”
    听林采细说了缘由,韩文的表情,着急多于一切:“大姊,这件事做得鲁莽了!”她
说:“能不能把那道表启追回来?”
    这下轮到林采大惑不解了,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回头我再讲道理给你听。请先回答我的话。”
    “不行!”林采摇摇头:“这时怕已经送到御书房了。”
    韩文皱着眉不作声,好久才说了句:“只好另想别法。”
    “三妹,”林采不安地问:“莫非我们做错了,错在哪里?你快说给我听。”
    “大姊,你应该想得到,兴兵是万不得已之事!与呼韩邪到底不是什么正邪不并存,汉
贼不两立的深仇大恨。若是呼韩邪能够慑于汉家声威,臣服求和,自然以和为贵。到那时
候,拿什么跟人家和?”
    “我不知道。”林采答说:“我也不大听得懂你的话。”
    “这也怪我不好。”韩文自责似地说:“我应该早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就不会有这么阴
错阳差的事发生。”
    “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有个想法,一直摆在心里。兴兵必不可免,而和总是要和的。既然和好,自然仍旧
结亲。二姊当然不会到塞外,然则不应该有个人替她吗?”
    林采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内心的感觉异常复杂,既感动又佩服,且还不免自惭与不
安。自惭的是思虑不如韩文来得细密,而不安的是怕一着错,满盘输,误了大事。
    见此光景,韩文反倒安慰她说:“大姊、二姊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皇上或许也可
想到,可以留着我代二姊出塞,否则,我面奏皇上亦还来得及挽回。”
    “但愿如此,”林采激动地说:“三妹,我真没有想到。你为昭君,用心如此之深,实
在了不起!”
    韩文强持地笑着,心里充满了一种自豪的感觉。本来一直是随人摆布,一忽儿是掖庭内
子,一忽儿是宁胡长公主,一忽儿又回掖庭。女孩儿家娇贵的身份,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如
今可是要挺起脊粱来做自己的主了,料定终究仍会以宁胡长公主的身份和番,将来不管会吃
多少苦,但叫青史留名,便不枉了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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