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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曹禺传(1)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May 13 16:03:04 1999), 转信

第一章 童年的苦闷            

    日本的一位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曾写过一部名叫《苦闷的象征》的书。他说,艺术是
苦闷的表现,文艺是苦闷的象征。当然,这种看法不无偏颇之处。如果说苦闷对艺术创造是
相当重要的,也不是毫无道理。这点,对曹禺来说,倒多少有点真实性。他曾对我说,“你
要写我的传,应该把我的心情苦闷写出来。”

    的确,曹禺从小就有着不少的苦闷,好像生来就是一粒苦闷的种子。他上中学时,才不
过十几岁,他的父亲就对他说:“你小小的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苦闷?”连自己的父亲都
不能理解儿子的内心苦闷,说来都会使局外人感到奇怪。

    从曹禺的家境来说,他从小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住的是小洋房。家里有各
种佣人:拉车的、做饭的、看门的、打杂的,还有保姆等等。生活优裕得很。按理说是不该
有什么可愁的可苦闷的;但是,他偏偏却有着许多苦闷。他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会有那
么多苦闷,可那时我的确是苦闷的啊!”家庭生活的优裕,不但没有给他增添欢乐,反而成
为他痛苦的渊薮了。

    也许有人会说,可能曹禺先天就带有忧郁的血质,以致从小就忧心忡忡,心怀苦恼。这
自然是说不通的。尽管曹禺的父亲不能理解儿子的苦闷,但要理解曹禺的苦闷,还得从曹禺
的父亲的苦闷谈起。原来,曹禺的父亲也是一个苦闷盈胸的人。

    曹禺在戏剧创作上是个天才。可是,你要从他那里去了解他的父亲,了解他的家世,他
却不能给你一个详细的回答。似乎他很健忘,他说不清楚他祖先的事情。他对他父亲的脾气
和性格,有很深的了解,但他却说不清楚他父亲的确切履历,这也多少反映了曹禺的个性。
他对他家的有些事是漫不经心的,甚至是很生疏的。并不是家里人未曾对他讲过万家的家族
史,而是他从不记忆这些“家庭琐事”。他不是故意不记,而是他的大脑不储存这些信息。
因此,当人们问起他的家世时,有许多事他说不清楚,讲不出个来龙去脉,年月更是模糊不
清;或者是不知道。对于这种尴尬的场面,他总是摇着头,喟叹一番,而终于说不出一个究
竟来。有时,这使来访者格外扫兴,这确是无可奈何的。譬如他童年时代曾有一段十分重要
的经历,他说他六七岁或者八九岁曾随父亲到过宣化,但究竟是几岁,他始终不能说出个究
竟来。除非你调查来一些事实材料,再问他,那也许会从他的记忆库存中又引起一些回忆,
但也不是每件事都能说个明白的。要么,他就干脆说,这件事你去问某某吧。但是,有的事
他的记忆却十分清晰,连细节都记得十分真切具体。他念过的书,有的至今都能倒背如流,
如美国总统林肯在葛特斯堡的演说,他还能用英文背下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说起曹禺的家世,得亏还有几篇资料,还有他的同族的一位长辈万枚子的回忆记录,使
我们对他的家族史有个粗略的了解。这对了解曹禺,特别是了解他的父亲是很有帮助的。曹
禺的父亲,名叫万德尊,字宗石,原籍湖北省潜江县人。他一辈子都梦想光宗耀祖,实现万
家祖辈代代相传的理想。但是,他闯荡一生,却没有实现祖宗的理想和愿望而恨恨死去了。
知道了万家的家世,就懂得万德尊的苦闷了。

    据说,在明朝的万历年间,江西省南昌府九龙街石门限万庄,有个叫万邦的武官,因为
当时天下扰攘不安,他便宦游到今天的湖北省潜江县定居下来。这样,万邦就成为万氏的支
脉在潜江的始祖了。万邦娶妻杨氏,万家的子孙便在这块土地上一代一代地繁衍生长。最初
的几代没有什么可考的事迹。到了万邦的八世孙万廷琇出生,其时正是乾隆四十三年(17
78),万家开始有些起色。嘉庆五年(1800),廷琇的长子时叙出生,时叙字蔼五,
号珏田。嘉庆二十三年(1818),廷琇恩贡,候选州判。时叙不如父亲,只做了郡禀
生,后来又做了私塾先生。道光十二年(1832)十一月间,时叙给一个病人看病,大概
是误诊了,造成死亡事故,遂自缢身死。从万廷琇开始了万家的奋斗史,那就是靠读书而入
仕途。但是,这条道总不能如意,于是,便一次又一次名落孙山,依然不能振兴门庭。这
样,万家的奋斗史就成为失败史。

    时叙的儿子际云是道光三年(1823)十月八日出生的。际云榜名骏,字瞣e*洌
畔槲澹⑵尬菏稀

    俗话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私塾先生在乡村表面上受人尊敬,实际上却是
地位寒微,生活贫困自不待言,也为官宦财主人家所不齿,饱尝着世态炎凉的苦涩酸辛。这
样,一代又一代苦读而不得发迹的家族命运,使万德尊从小就深刻地体验着一个贫穷人家的
艰难和耻辱,万家的失败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因此,他从小就下定决心,凭着苦读进入
仕途,光宗耀祖,振兴家业。在乡里,德尊有“神童之誉”。天资聪颖,又很用功,15岁
便考中秀才,一时传为佳话。稍后,便毅然离开家乡,到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求学。德尊
一面刻苦攻读,一面养家餬口。书院每月发四两银子的津贴,他省出一半来寄给父亲,接济
家用。他常说他是“窭人之子”,“窭人”是湖北潜江土话,就是穷人。他是多么想摆脱
“窭人”的命运啊!

    贫苦的家境,光宗耀祖的思想促使德尊探寻一条发迹的道路。那时,可走的路有两条:
一条是读书应试的科举道路。这条路,他家一代一代的人走过了,这是一条风波险恶而希望
渺茫的路。到头来都碰了壁,还得去做私塾先生,真是太令人辛酸了。一条是靠亲友的介绍
去当学徒,去经商,去做幕友。但是,万家没有得力亲朋故旧可攀。这条路实际上是被堵塞
了。清朝末年,伴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留学外国之风也开始兴起。留学外国似乎是一条新
路,但这是一条陌生而令人生畏的道路。突然,这样的机遇摆在德尊面前了。面对这样一个
前程未卜,不知吉凶福祸的机会,使他踌躇起来。在那时的人们看来,出国学洋务是很不光
彩的。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洋人,是一条歪门邪路。生活是逼人的。一
个人走什么道路,有时并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当德尊看到科举道路的渺茫,经商又
无门径的时候,他以为学洋务也许是个机会,能够实现夙愿。于是,便下定决心到国外去闯
荡一番,去争得一个好前程。好在还有他的舅舅与他作伴同行,也多少增添了他的勇气。

    光绪十年(1904)六月,万德尊以清国官费留学生的身份抵达日本东京。先入日本
振武学校就读,毕业后又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这所陆军学校是很有些名气的,在日本也算
是较老的军官学校了。和德尊一起的中国同学有后来成为军阀的阎锡山,还有黄国梁等。①
鲁迅是光绪八年(1902年)东渡日本留学的,鲁迅说:“清光绪中,曾有康有为者变过
法,不成,作为反动,是义和团起事,而八国联军遂入京,这年代很容易记,是恰在一千九
百年,十九世纪的结末。于是满清官民,又要维新了,维新有老谱,照例是派官出洋去考
察,和派学生出洋去留学。我便是那时被两江总督派赴日本的人们之中的一个。”②万德尊
也是在这种“又要维新”的潮流中去日本的。

    万德尊于1909年初学成回国。回国后,便被委以军职。不过,他没有再回到湖北,
而是到了天津。据说,当时直隶总督端方对德尊颇为器重,任命他为直隶卫队的标统。标
统,按现在的军职来说,相当一个团长。从万家的家谱来看,他的官位也不算高,但终于跻
身于官僚行列之中,较之当私塾先生不知要强了多少倍。按说,他该心满意足了吧?不,他
总觉得他不该当武官,也许他就不该去习武。他那文人的习性改不过来,他喜欢舞文弄墨。
因之,他当了标统不但未能使他如愿以偿,反而常有怀才不遇之感,在内心深处交织着苦恼
和忧郁。

    万德尊当官的年代,正是满清政府面临覆灭的前夜。种种腐败相已暴露无遗。1909
年1月,清改年号为宣统。载沣玩弄假立宪之手段,命令各省成立咨议局,以维持垂死的封
建统治,镇压日益高涨的民主革命运动。帝国主义日益加紧掠夺侵吞,清政府媚外卖国,激
起全国人民的义愤。两湖一带发生旱灾水灾,米价飞涨,饿殍遍野,不断发生抢米抗捐风
潮,只1909年全国各地群众反抗斗争就达130多起。直到1911年初,全国革命浪
潮风起云涌,先有震惊全国的广州起义,继有全国的保路风潮,而终于10月10日爆发了
辛亥革命。在这次民主革命的大动荡中,万德尊并没有被革命赶下台,当北洋军阀袁世凯窃
得大总统的职位后,他也随之成为中华民国的武将,而且不久,还被授于陆军中将的军衔,
一度被派到宣化任镇守使,相当一个师长。

    民国之后,万德尊之所以能够不断升迁,颇得力于黎元洪的提携。黎元洪当大总统时,
他还做过黎元洪的秘书。但好景不长,随着黎元洪的下野,他也只好弃官避居天津,从此赋
闲在家,一蹶不振,直到死去。在民国初年军阀混乱的年代,各派军阀犹如走马灯一样,轮
番上台表演,成者为王败则为寇。因此,有的军阀铤而走险青云直上,也有的很快跌下马
来。万德尊不走运,他被混战挤轧出来,便再无心去挣扎了。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机会,没
有可攀的关系,他也不是不能去做事了,阎锡山就曾邀请他出来,但是,他不愿再干了。他
没有再出去做事,也许他厌倦了军阀混战的乱世,也许他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人,就像他的老
同学阎锡山那样盘踞一方成为军阀,他不愿去冒那种风险。曹禺说:“我父亲做官不得意,
他说他做了一辈子官是做错了,坚决反对我去做官。虽然,他做的是武官,可他从来没有打
过仗,他不是那种秉性黩武之徒。”①相反,曹禺说:“在我的记忆里,他又有些软弱、善
感。他有一手好文笔,能作诗也能写对联。有时又满腹牢骚,像一个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
他这一方面的性格,后来影响我在《北京人》里所写的几个人物,譬如曾皓、曾文清、江
泰。”②他在天津当起寓公,抽上鸦片,那种没落文人的习性倒使他苦闷异常,那光宗耀祖
的愿望也化为泡影了,他被打败了。不是万德尊一个人,而是像他那样的一批人为历史所淘
汰了。他有时不甘心,可他又不愿像有些军阀那样在乱世中去投机,去冒险,加之,他没有
冒险家的胆量,这就不能不使他内心常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和苦闷。他才40岁,就觉得老之
将至,潦倒不堪。或成日和几个朋友一起饮酒赋诗,或躺在烟灯前面,在烟雾缭绕中麻醉着
自己。他发脾气,骂大街,摔东西,打下人。似乎什么他都看不顺眼,他内心苦闷极了。但
是,他不懂得他的苦闷又给他的家庭带来多么沉闷而抑压的空气。曹禺是这样回忆他的父亲
和家庭的:尽管我的父亲很喜欢我,但我不喜欢我的家。这个家庭的气氛是十分沉闷的,很
别扭。我父亲毕竟是个军人出身的官僚,他的脾气很坏。有一段时间我很怕他。他对我哥哥
很凶很凶,动不动就发火。我总是害怕和他在一起吃饭,他常常在饭桌上就训斥起子弟来。

    我父亲这个人自命清高,“望子成龙”的思想很重。可是,我的哥哥就是同他合不来。
哥哥30多岁就死去了,到现在我还不大明了他。他们父子两个人仇恨很深很深。父亲总是
挑剔他。其实,我们都是一个父亲,只不过不同母罢了。但是,哥哥恨透了父亲。家中空气
是非常不调和的。我父亲40岁就赋闲了。从早到晚,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抽鸦片烟。到我上
了中学,每天早晨去学校,下午四点回家时,父亲和母亲还在睡觉,傍晚才起床。每次我回
到家里,整个楼房没有一点动静。其实家里人并不少,一个厨师,一个帮厨,一个拉洋车
的,还有佣人和保姆。但是,整个家沉静得像坟墓,十分可怕。我还记得,我的父亲常常在
吃饭时骂厨师。有时,他一看菜不满意就把厨师喊来骂一通。有时,也不晓得为什么要骂
人。我母亲说他,他就更抑制不住,大发脾气。真是个沉闷的家庭啊!①每当曹禺向别人谈
起他的父亲、他的家庭,都是这样说的。一个如此沉闷而令人窒息的家庭,又怎么能指望曹
禺有一个心情欢悦的童年生活呢?

    万德尊确实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赋闲在家,经常约些朋友一起饮酒赋诗。他结识
的朋友也多半是些闲人。曹禺曾对我说:“当时和我父亲交往的有一位周七爷(又叫周七
猴),他是周叔皘的叔叔。还有一位叫饶汉祥。还有一位方先生,我称他叫大方先生,曾做
过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的老师,扬州人。他专门搜集各种古代钱币,把它围在腰中。他还
教过我几天书。他干涉我家的事,鼓动我大哥逃走。”①这里说的周七爷,他家是天津一个
著名的封建买办官僚的大家族。他的哥哥是周学熙,1912年在袁世凯的政府里做过财政
总长,曾经参加袁世凯同五国银行借款2500万镑的卖国借款合同,但没有多久就下台
了。周学熙依恃和利用袁世凯的势力进行工业投资,在河北省乃至天津形成了一个以周学熙
为首的工业财团,如唐山的开滦煤矿、启新水泥厂、耀华玻璃厂,直到天津的华新、中天等
厂,都属于这个官僚买办财团的控制范围。万德尊因为和周七爷的过往关系,也把自己的钱
存到这个财团的银行里,因此曹禺从小也有许多机会接触和观察周家这个官僚买办家庭的生
活,了解这个大家族的许多人和事,甚至熟悉这个财团的兴衰荣枯的变迁。曹禺说:“周家
和我家是世交,我到他们家去过。周家的摆设很气派,《雷雨》的布景就有周家的印象在
内。周七爷和我父亲诗文唱和,喝酒。这个人非常之可爱,但我没写过他,现在要写他都可
以写出来。他一边骑驴一面做诗,有时还骑到北京去。我父亲死后,只有母亲一个人。还有
一个周九爷,他那时对我家里帮助不少,我家才能过下去。”②

    万德尊把平时写的诗文和对联都汇集在一个册子里,并给它起名曰《杂货铺》。曹禺
说:“最可惜的是,我父亲的《杂货铺》丢失了。有十几本,他起这么个名字,说明他颇有
些幽默感的。他的诗词写得很好。父亲不做事了,就靠利息和房租收入,我们有两所楼房,
就前后紧挨着,把靠街的一所出租给别人,房租收入是主要的。《杂货铺》里有他的东西,
也有别人的东西,如大方先生,就是个才子,是个名士派。这个人很有意思,身体很结实,
冬天很冷,可他家里从不生火。他教我念书时,念他自己写的《项羽论》。他是经常在我家
吃饭的。《杂货铺》里也有周七爷的东西。可惜再也找不到这个《杂货铺》了。我大学毕业
时已经知道它的价值了,但是再也找不到了。从这个《杂货铺》可以看到我父亲的思想。”
①万德尊并不是个完全守旧的人。平时,他还订阅《东方杂志》等报刊看。他对列宁十分佩
服。他曾对曹禺说过:“列宁了不起,是个巨人,是个伟大的人物。”帝俄很穷,政治腐
败,十月革命之后,俄罗斯又振兴起来,这点,颇使德尊感慨万分。旧中国的腐朽的现实也
常使他痛心。但当曹禺向他透露对旧社会的不满情绪时,他们就又谈不拢了。他总是叮嘱曹
禺:“凭着良心去做事!”不赞成曹禺陷入混浊的世事中去。他可能以为自己在乱世中不得
意,就不愿意儿子再从中受到伤害。

    最使曹禺莫名其妙的,也是使他最难以忘记的,是他父亲常对他说:“家宝,你不能忘
记,你可是个‘窭人之子’啊!”当时的家境虽没有大富豪大军阀那么阔绰,但也不是什么
穷苦之家。他对儿子讲这些话时,是那么认真而严肃,似乎其中又有殷切的期待。那么,为
什么万德尊要让曹禺记住自己是“窭人之子”呢?恐怕在他内心深处还没有摆脱万家祖祖辈
辈传下来的那种贫穷度日的记忆,也还没有实现光宗耀祖的愿望,还没有改变“窭人”的地
位。所以,叫儿子记住这点,是期望他们继承他未竟的事业,去奋斗去挣扎,他是多么望子
成龙啊!正因此,尽管他自己抽大烟,却不满意长子万家修抽大烟。他恨家修不争气,不止
一次训斥家修,甚至破口大骂,但家修仍不能改其恶习。有一次,当他又看见家修偷偷吸鸦
片时,就干脆跪在儿子面前,乞求儿子不要再抽了。他痛心疾首地哀求儿子:“我给你跪
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不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由此,也可看出万
德尊内心交织着多么错综复杂的痛苦。在他临死前几年,他还是叨念着,要外出干一番,把
家业振兴一下。但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再也没有力量振起他的翅子,他已经成为一个废物。

    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家庭!那像铅块一样沉重的家庭气氛,那像坟墓一样的窒息环
境,注入曹禺童年心灵里的是忧郁是苦闷。他怕,他躲避着;他恨,他逃脱着,他躲到自己
的房间里去,他逃到自己的心里。家里房子很多,一座两层的小洋楼,有八间房子,他有自
己的房间。这卧室就成为他避难的巢穴。他躲到房间里读书,他更躲到自己心里活着,把心
封闭起来,他是孤独而寂寞的。

    曹禺的性格是孤僻的,从小就是这样。只要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他童年的生活,就
更懂得他为什么是这样孤寂和苦闷了。

    宣统二年(1910)万家的人刚忙过中秋节,就又紧张地忙碌起来,全家洋溢着喜庆
的气氛。原来是德尊的夫人就要生产了。

    德尊正在天津任直隶卫队的标统,公馆就在天津小白楼的一个胡同里。如今早已找不到
它的踪迹了。那时,小白楼还不像今天这样繁华,没有楼房,没有起士林,也没有音乐厅,
还是普通的老式平房、院落。万家自己一个院子,院落整洁,倒也幽静。出胡同不远就是海
河,不时传来火轮船的汽笛声。

    正是金风送爽的季节。海河里煞是热闹,船只往来如梭。吐着滚滚浓烟的火轮驶过,船
头激起雪白的浪花,搅起满河的浪头向两岸涌去,小船又猛地颠簸起来。码头上停泊着的都
是外国轮船,米字旗,太阳旗,五颜六色,在秋风中飘扬,显示着威严。

    海河北衔子牙、南运河;往南又分为卫运、滏阳、滹沱河;往西往北分为大清河、北运
河和永定河。人们常说天津是三岔河口,九河下梢,七十二道关沟,像枝蔓一样伸张开去,
深深扎根在太行山中。如今,这里不但成为沟通华北地区的大商埠,更成为交通外洋的港
口。北宁铁路、津浦铁路都从这里通过,它正由一个老式商埠向着一个半殖民地城市演变
着。

    万德尊的原配夫人,是同乡的燕氏,曾生下一男一女。长女家瑛,小名珍珠。长子家
修,字少石。万德尊从日本学成回国后,就又在湖北武昌娶商人薛氏女为妻,这就是眼下就
要生产的薛夫人。他们结婚不久,夫妻恩爱和睦,德尊虽有一男一女,却仍盼着再生贵子。
德尊不信神,但也暗暗祈祷上苍,祝愿妻子平平安安生产,祝愿一个儿子降临万家。阴历八
月二十一日,阳历9月25日,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六天,一个婴儿在万家呱呱坠地了。
老祖母早就盼着一个小孙子,眼看生下的这个胖娃娃,乐得她合不起嘴。她为这刚出世的孙
子取名家宝。家宝,家宝,万家之宝。这个名字象征着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小名,是请一个
阴阳先生给起的,看了八字,就起名添甲。添甲这个小名也是有讲究的。甲者,天干之第一
位也。添甲,显然也取其独占鳌头、前程似锦之意。

    正当万家沉浸在欢乐之中,薛夫人产后却觉得身体不适。起始,也没有注意。先是发
烧,腹痛,过了一天,不但没有退烧,反而更加厉害。腰疼得剧烈难忍。这就急坏了德尊,
到处求医讨药。到第三天,凡是能够请到的医生都请了,能用的药都用了,什么办法都想到
了,可是仍然高烧不退,呼吸短促,饮食不进,终于不治身亡。薛夫人得的是产褥热,今天
看来是不难治愈的,而在那时却是一大难症。这样,全家便从极度喜庆又陡然跌入极度悲痛
之中。最难过最痛心的是德尊。他们结婚不久,感情甚笃,妻子突然亡故,这对他的打击是
十分沉重的。出于对爱妻的怜爱,使他对小添甲格外地疼爱。从小,他就喜欢这个孩子,直
到曹禺长大成人,他仍然对曹禺怀有很深很深的爱。

    家宝的母亲死后,德尊怕别人带不好孩子,就特地把小姨从武昌接来帮忙。家宝的姨叫
薛园南,同家宝的生母是孪生姐妹。这姐俩长相酷似。不久,德尊便同薛园南结婚。继母对
家宝十分疼爱,自己姐姐的孩子,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虽说有保姆,可她总是放心不下。
凡是家宝的饮食起居,她都亲自动手料理。她爱家宝,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的。园南一生没
有生过孩子,曹禺就是她的儿子了。曹禺说:“我这个继母待我很不错,我从小就是她带大
的,我非常怀念她。解放后,她死在天津了,我还记得她对我的嘱咐。她是一个很能干的
人!”①薛夫人的亡故,对万德尊固然是个打击;但是,谁又料到她的死对曹禺的童年却带
来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呢?每当曹禺同别人谈起生下他三天便失去亲生母亲的事,便有说不
出的难过。他常说:“我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②直到他
自己成为70老人,一提到生身母亲仍然是无限怀念和伤痛。生母的死,是造成他童年孤独
苦闷的一大原因。

    为什么曹禺还在童年时代就知道他生母的事情呢?

    在万家这样的封建官僚家庭里,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万德尊卸职后,把一个随身的马
弁刘门君带回天津家里,留作贴身的仆人。添甲出生后没有奶吃,便由刘门军的妻子刘氏作
了奶妈。这样的仆人在主子家的地位很特殊,有时是连主人也惹不起的。有一次,继母同奶
妈刘氏吵起来,大概是奶妈又朝继母要什么钱物,继母没有答应,便大吵大闹。想不到,奶
妈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她把小添甲叫到跟前,悄悄地对他说:“添甲,你知道你的亲妈
吗?这个妈不是你的亲妈,你的亲妈生你三天便得病死去了。”这时,曹禺才五六岁。对一
般孩子来说,这消息也许不会产生什么深刻影响。而他生性聪慧,加之又是个情感型的,这
消息就犹如晴天霹雳了。他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但经奶妈点破,这不幸的消息便深深
地刺激了他,在心灵中渗透着、浸延着,使他萌生着失去生母的悲哀和痛苦。随着年龄的增
长,这种失去生母的孤独感和寂寞感不但未曾减少,反而成为苦闷的酵素蔓延着、扩展着,
凝聚在心灵的深处。

    添甲是个早熟的孩子。他不像那些在外界的侮辱和饥寒交迫中成长起来的穷人儿童,父
亲疼爱他,继母疼爱他,家里人都疼爱他。但是,这些疼爱却不能化为春雨,滋润他幼小的
心灵。本来他就有了失去生母的心灵创伤,同时,又承受着像坟墓一样沉闷的家庭氛围的重
压,天天看着父亲那发怒的脸色过日子。这样,他那种难以忍受日益积压的情感压力和心中
积郁的苦闷是莫名的,但又是很深很深的。

    曹禺的童年确是苦闷而又悲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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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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