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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曹禺传(31)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May 13 16:21:45 1999), 转信
第三十一章 枯木逢春
大地复苏,万象更新,祖国又迎来了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
此时,曹禺历尽浩劫之后,已经是个66岁的老人了。尽管他体弱多病,但是,那种枯
木逢春的心情,又唤起他百倍的热情和精力。曹禺说:“粉碎了‘四人帮’,我心情舒畅,
精神焕发,觉得自己是一台添了油的机器,又可以为社会主义为人民开转了。”他曾向访问
他的记者表示,他“要赶快写”,“要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我的笔要继续为革
命冲刺,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①
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以极大的热忱投入文艺界批判
“四人帮”的斗争。
他怀着对周恩来同志的崇敬和热爱,写下了一系列的纪念文字。《亲切的关怀,巨大的
鞭策》(《人民戏剧》1977年第1期)、《我们心中的周总理》(收入《敬爱的周总理
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献给周总理八十周年》(《北京文艺》1978年第3期)、
诗歌《难忘的一九七六》(《北京文艺》1977年第2期)等。
他积极参加各种会议,发言和撰文批判“四人帮”的文艺谬论。如《不容抹煞十七年》
(《光明日报》1977年12月7日)、《“黑线专政”论抹煞不了毛主席、周总理的丰
功伟绩》(《人民戏剧》1977年第12期)。《“从此剧开了新生面”——看京剧〈逼
上梁山〉》(《人民日报》1977年10月12日)一文,对江青领导的所谓京剧革命
“开创了无产阶级的新纪元”的妄说,作了有力地揭露。
他对一些话剧重演和新剧的演出,给予热情的鼓吹和全力支持。他看过《龙须沟》、
《最后一幕》之后,都写了文章。特别是《丹心谱》和《于无声处》这两部新戏,他给于倾
心支持。宗福先随剧组来京,曹禺同赵寻一起同他座谈,肯定剧本,满怀期望。
繁忙的活动又开始了,应接不暇的种种接待,不得摆脱的各种会议。他忙碌,但他高
兴。忙碌中他又准备着新的创作。1977年10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自然科学学科规划
会议期间,他拜访了许多老科学家,同他们谈心,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准备写一部科学家同
“四人帮”进行斗争的剧本。但是,这个剧本未能完成,只写出一篇散文《攻关的人们》,
在《人民日报》1977年11月15日刊登。
4月的北京,春意盎然。白塔高高耸立,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雄伟光辉。林默涵在北
海仿膳招待从大洋彼岸来访的美籍华人赵浩生,应邀参加的有曹禺、夏衍、臧克家、吴作
人、萧淑芳、李可染、赵丹、张瑞芳等人。这是一次难得的聚会。赵浩生在香港《大公报》
上发表了一篇报道,是这样描写曹禺的:在一旁看着这个“大团圆”场面的,是剧作家曹禺
先生。我从接触到话剧的时候起,就是个曹禺迷,我不但一再读过、看过他的戏,也演过、
导过他的戏。
他的作品是中国近代史进程中一团团耀眼的火种,一座座光辉的纪念碑。从最早的《雷
雨》到解放后的《明朗的天》,他以单纯的正义感和动人的艺术,一步步引导着千百万人走
向和共产党不约而同的道路。但过去十几年,人们耳边听不到他的名字,看不到他的片纸只
字了。
可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当样板戏独霸舞台,整个中国金玉不振、瓦釜齐鸣的时候,人
们更崇敬他的艺术,等待着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
如今站在他面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我激动得喉部哽咽,两眼湿润。面对着这位最会表
达奔放感情的剧作家,我的感情却凝塞起来,只能笨拙地说:“看到您,我真高兴!”
这位“失踪”沉默了十几年的剧作家,比我记忆中的影像衰老多了。特别显著的,是他
的面色有些蜡黄,右眼下出现一块黑记,这显然是多年来精神上见不到阳光的刻痕。
稍后,赵浩生还专门采访了曹禺,写了《从〈雷雨〉到〈王昭君〉》。许多国外的朋
友、作家、记者、戏剧家都来拜访他,如韩素音、阿瑟·米勒等。在他身上出现一种前所未
见的朝气,谈笑风生、自由舒畅。一位20年来与他相识的朋友说:“我认识曹禺有20几
年了,可是近年和他的几次接触,使我感到,在他身上有着一股新的生气。‘您比过去话多
了。’就脱口说出自己这个新印象。他很有感触地说:‘是的,过去讲话慎重考虑,不能随
便,现在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整个社会的民主气氛浓厚起来了。’接着他反问我一句:
‘你不觉得吗?’‘是的,是的。’我急忙回答。”的确,他的话多了。据说在一次文艺界
召开的座谈会上,他一开口就讲了两个多小时,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尽管他为此感到
歉意,但他还是愿意把心中的话倾诉出来。虽说还心有余悸,但不像过去那样,担心自己的
话有什么不对,而被人抓辫子了。这种民主的气氛给他的晚年带来不尽的欢悦。即使接待外
宾,他也直抒心臆,纵情而谈,同过去胆小怕事相比,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一次,他陪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观看北京人艺演出的《蔡文姬》,阿瑟·米勒对于这
出戏很感兴趣,富于异域色彩的舞台设计和情调,以及演员的演技都使他赞赏不已。但是,
他对曹禺说:“坦白讲来,也许是因为我对你们的历史不熟悉,但我必须告诉各位,我觉得
这个话剧相当烦闷。”曹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反问道:“这部戏为什么使你感到烦闷,能
不能告诉我们?”他用英文说着。但是,这个坦率的反问,并没给阿瑟·米勒带来难堪,却
从曹禺的作风,得到一种安全感。他直率地回答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在头一个小时之内讲
了四五遍,每一次由不同的一组人物重复,但每说一次,并没有添什么新的东西。”曹禺等
了不到半秒钟,然后跳出来大喊一声:“好!”其余演员也随之鼓掌。曹禺说:“我们在这
儿搞了6个月,要想找出来为什么这个话剧如此沉闷,可是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而且告诉了
我们!”他紧接着提议:“为什么你不在这儿留一个星期替我们修改?”这次会见,使阿
瑟·米勒感到十分愉快,一下子他们便成为熟识的朋友。阿瑟·米勒后来说:“在我们分手
时,我心里在想,真奇怪,我们竟然这样容易地就能互相了解对方。”他对曹禺印象很好,
他说:“60多岁了,黑头发,矮小好斗,一分钟也坐不住,也忍不住开玩笑。”①曹禺确
是越来越开朗乐观了,越来越无拘无束地畅所欲言了。
眼看,即将迎来祖国30年大庆。他不能不写剧本,他思虑着,究竟该写什么。但他发
现萦绕于心怀的,还是周恩来嘱咐他写的《王昭君》。昔日的情景,又一幕一幕地展现在眼
前了:那是1961年的初春季节,周恩来同志同文艺界的一些朋友座谈。谈到内蒙的一位
领导曾向他反映,在内蒙地区,在钢城包头,蒙族的青年要找一个汉族姑娘结婚是很困难
的,因为汉族姑娘一般是不愿嫁给蒙族小伙子的。周恩来同志说,要提倡汉族妇女嫁给少数
民族,不要大汉族主义,古时候就有一个王昭君是这样的。接着,他对曹禺说:“曹禺,你
就写王昭君吧!”他还建议大家举杯,预祝《王昭君》早日问世。
为了完成周恩来同志的嘱托,他于当年夏天,与翦伯赞等同志一道,应内蒙自治区主席
乌兰夫的邀请,前往内蒙参观访问。在访问中,他兴致勃勃地与蒙族人民一起交谈,进餐。
他去过蒙古包,和那里的牧民一起席地而坐,喝着奶茶,吃抓羊肉,甚至还和儿童摔跤。他
还学习骑马,看牧民用套马杆捉牲口。他特地到呼和浩特的旧城城郊看了昭君墓。“她的青
塜,比岳飞的坟还大,像一座小丘。夏天,碧绿绿的,美得很。传说,在大雪纷飞、满目银
白的冬日里,昭君的‘青塜’仍旧是青翠的,像是永远留住在草原上的一片春光”。②他还
欣赏了著名歌手、马头琴大师巴杰唱的关于王昭君的故事。在访问一些蒙族老人时,使他得
知关于王昭君的传说,不仅在汉族中有,在蒙族中也有。在内蒙草原上,王昭君是一位尽人
皆知的人物,在传说中,“她仿佛是一位仁慈的女神,贫苦的牧民没有羊,到青塜上面去,
就可以得到羊;结婚后没有孩子的妇女,到青塜去住一夜,第二年一定会生出一个又白又胖
的儿子。在那里,人们把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王昭君身上。我爱这样的王昭君,我相信王昭
君正是这样一位可爱欢悦的姑娘!因为她确实给汉族和匈奴人民带来了安宁、幸福的生
活”。②在这次访问中,王昭君在他心目中不但是一个历史人物,而且那些充满诗意的传
说,使王昭君披上一层更加美好而神奇的光辉。他为这样的传说和神话激动了:昭君原来是
天上的仙女,受玉皇大帝派遣,下凡来平息汉族和匈奴的干戈的。匈奴单于从漠北远道前来
迎接昭君,二人一路上冒着漫天的风雪,走到黑水边上,只见朔风怒号,走石飞沙,马队不
能前进,只得就地停下。这时昭君下了马,弹起她的琵琶。顿时风停雪止,天上彩霞横空,
祥云缭绕;地上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不一会儿,全都长满了鲜嫩的青草,开满了绚丽的野
花。远处的阴山变绿了,近处的黑水澄清了,还飞来了无数的百灵、布谷、喜鹊,在昭君和
单于的马队头顶上飞翔和啼叫。……单于和匈奴人民高兴极了。因此就在这儿定居下来。后
来,昭君和单于走遍了阴山山麓和大漠南北。昭君走到哪里,哪里就水草丰美,人畜两旺。
走到缺草缺水的地方,昭君的琵琶一划,地上就出现了一条玉带似的河流,和一片片绿茵茵
的嫩草。昭君还有一个美丽的锦囊,她从里面取出几粒种子撒在地上,从此塞外便有了庄
稼。她从袋里取出一把金剪子,用羊皮剪成犁、车、羊、马放在地上,就成了铁犁和木车,
木车周围还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羊群、马群和骆驼群。
过了好多年,有一天夜里,突然地上闪过一片红光,接着是一声巨响。第二天早晨,人
们发现,就在这里平地上长起一个小土山,山顶上还飘着五彩的浮云。人们说,这是王昭君
完成了玉帝交给她的使命,回天上去了。这座小山就是今天的昭君坟。……这些美丽而富于
幻想的传说,凝聚着汉蒙两族人民的友谊和美好的愿望。这就大大激扬了曹禺创作的想象
力,觉得这些传说太美好了,王昭君是一个值得写的人物。
田汉在大连看到曹禺访问内蒙的新闻片,特别是看到曹禺学习骑马的镜头甚为感奋,特
地写下七律一首相赠:一鞭大漠马如飞,青塜黄沙带笔归。
为使全华团结好,再抛心力写明妃。
如今敬爱的周恩来同志去世了,激励他“再抛心力写明妃”的田汉也被迫害死了。他已
经写出了第一、二两幕,万幸的是这些手稿还保留着。他想,无论如何得完成它,不能辜负
总理的嘱咐。这也是他对周恩来同志最好的纪念啊!正像《人民日报》记者所形容的“晚秋
红叶正浓时”,他不顾年事已高,决心再去边疆访问,搜集资料。由女儿万方陪同去新疆。
在乌鲁木齐,在伊犁,在天山脚下,在赛里木湖畔,都曾留下他的足迹,使他对蒙族习俗、
草原风光,有了更细致入微的考察和体会。
他为完成这部剧作颇费思索。昭君诗,昭君戏,昭君的传说,昭君的事迹,他都读了,
但这些关于王昭君的形象,却是一个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的妇女。他说:我所看到、听到的关
于王昭君的诗(包括李白、杜甫那样大诗人的)、戏曲、小说、传说中的王昭君的形象,是
一个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的妇女。她极不愿意离开故乡,离开自己的故土。我小时候看过一个
戏叫《昭君出塞》(见《青塜记》)的就是这样。这出戏演得不错,语言也感动人,譬如,
什么“文官济济全无用,武将森森也是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之类,非常委屈、凄怨。
但这完全不符合历史真实。“和番”之说,就表现出大汉族主义思想,不是把匈奴当作中国
的民族,而是作为异国番邦。范晔的《后汉书》上的王昭君也是哭哭啼啼的。我还看过一本
敦煌的变文,叫《王昭君变文》的,说王昭君到了番邦,很不安心,整日思念汉元帝。其实
变文中写“番王”对她很好,甚至亲自为她熬药煎汤,她死了,还专门为她着汉服戴孝。对
她这样好,她还想汉元帝,真是奇怪。另外,传说毛延寿作钦差大臣为汉元帝选美,王昭君
之父不愿女儿进后宫,因为进了后宫是很惨的。《阿房宫赋》里说,“有不得见者,三十六
年”。大观园中元春一进宫就得见皇帝,那是“有后台”的。一般被选上的宫女,都是很悲
惨的,所以都不愿意进宫。另有一个故事(见《琴楼》,传说东汉蔡邕著),王昭君为了避
免父亲受害,毅然出面进宫。《西京杂记》说,进宫以后,大约是王昭君没给毛延寿什么好
处,没行贿吧,毛延寿就在画像上搞了鬼,使她见不着汉元帝。元曲马致远的《汉宫秋》,
写毛延寿很坏,逃往匈奴,把王昭君的画像给了匈奴,使匈奴单于见图生情,指名道姓地非
要王昭君不可,汉元帝为和好,只得给他。我读了许多关于王昭君的书,但无论是诗词、文
章、戏曲,其中史实都不一定确实。我查了《汉书》,只说汉元帝爱音乐,会作谱。再便是
呼韩邪单于入朝,请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女王昭君赐单于。所以其他传说都无正史可
考。除了《昭君出塞》,还有不少写王昭君的戏。元朝马致远的《汉宫秋》就是一个,但那
是写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爱情的,戏把汉元帝写得很多情,什么“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
肠,已愁泪滴千行”之类。郭老在《蔡文姬》中也提到王昭君。左贤王说:“当初不是有个
王昭君吗?”蔡文姬为了纪念王昭君,还故意给自己的儿子起了一个与王昭君的儿子一样的
名字。①显然,他对史料是十分熟悉的了,他对诗歌,小说、戏曲中的王昭君形象也有了广
泛而深入的把握。但促使作家摄取史料和种种传说的着眼点,最终还取于他对当初周恩来谈
话的理解和体会上。
他曾说:“我领会周总理的意思,是用这个题材歌颂我国各民族的团结和民族间的文化
交流。而王昭君正是为这一事业身体力行,作出了了不起的贡献的一位汉家女子。”②正是
基于这样的一个领会,使他确实也发现了一定的客观历史依据,于是他就一改传统的昭君形
象,而写出一个具有新意的王昭君来:“我要擦掉王昭君脸上的泪水,让她焕发出她的真正
的光彩。”“我写的王昭君不再是哭哭啼啼了。她有志气,有胆识,愿意为民族和睦和当时
汉朝百姓的安乐贡献自己的一生。她是有感情的女子,但绝不是那种奴婢对帝王的感情,而
是真诚的爱情。她嫁到匈奴,就爱上草原;她嫁给了呼韩邪单于,就真心地爱他,并且也得
到了他的爱。她刚毅,又温柔;她耿直,然而明事理,有耐性。我希望我们的人民因有王昭
君这样一位有胆有识的汉家女儿感到骄傲。”①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领会,按照这样一个创作
意图来写王昭君的形象,来写《王昭君》的。1978年11月,《王昭君》发表在《人民
文学》第11期上。与此同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开始组织排演。导演梅阡、苏民,主要演
员有狄辛、蓝天野、董行佶等人。搁笔十余年之久的曹禺,于十年浩劫之后写出新作,一时
传为美谈。剧本尚未公演,便接连收到朋友们以及读者、观众的热烈祝贺。
首先是老朋友吴祖光的贺诗:读曹禺同志新作《王昭君》,写得入情入理,有声有色,
信是大家手笔,钦服之余,喜成一绝:
巧妇能为无米炊,万家宝笔有惊雷;从今不许昭君怨,一路春风到北陲。②继之,是茅
盾的赠诗,题名《赠曹禺》:当年海上惊雷雨,雾散云开明朗天。
阅尽风霜君更健,昭君今继越王篇。③不久,又接到对外文委侯甸和云南大学中文系教
授马子华的赠诗。7月,《王昭君》公演后,国家民委和中国剧协联合召开座谈会,杨静
仁、张庚、赵寻、金山等人,给这部新作以高度评价,“一致肯定曹禺为巩固和发展我国民
族团结所作出的贡献”,并肯定了它的艺术成就。在评论界更引起了热烈反应,到1982
年底,全国报刊发表的评论和研究文章上百篇,足见其影响之大了。
评论的主要点,集中在对王昭君形象的塑造上。张锲说:《王昭君》“使历史真实和艺
术真实浑成一体,为王昭君恢复了本来面目,擦去两千年来人们强洒在昭君脸上那些哭哭啼
啼的眼泪,塑造了一个有胆有识、勇于为民族团结作出贡献的、笑盈盈的王昭君的艺术形
象。它是我国各民族大团结的一曲颂歌,是一幅色彩艳丽的历史画卷,也是曹禺同志在新长
征途中献给党和人民的一份厚礼。”①王季思、萧德明也指出:“他一改文艺史《昭君
怨》、《汉宫秋》等作品的主题和情调,使王昭君以满腔哀怨的悲剧人物转化为促进民族和
睦、关怀人民疾苦的巾帼英雄。旧时代的人们需要一个王昭君,是要借她抒发自己对封建时
代阶级压迫、民族压迫的满腔怨愤。社会主义时代需要一个新的王昭君,是要通过她表达各
民族精诚团结,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强烈愿望,是要她鼓舞知识分子和广大青年去扎根边
疆、建设边疆。话剧所塑造的王昭君没有使我们失望,她的理想、智慧、勇气和毅力,都闪
现着我们时代的光辉。
这是只有社会主义时代才可能产生的舞台艺术形象。”①但是,也有些评论家以为把王
昭君的形象“写得太高了,不真实”,写得“理想化”了。陈祖美指出:“作者对于王昭君
的描写中,虽有较好的艺术处理,但总的说却表现了一种明显的为了理想而忘掉历史的情
况”;“特别是在戏的后半部中,无论从人物性格、情节及某些重要细节等方面考察,都不
符合对历史剧真实性的要求,没有达到周总理提出的‘只有忠实于史实,才能忠实于真理’
的要求。”②王季思、萧德明也认为“后半部分对王昭君和呼韩邪单于两个形象的塑造在某
些方面有拔高的倾向。”③
而对《王昭君》所达到的艺术成就,都作了充分地肯定,认为曹禺不愧是一位杰出的剧
作家,虽已暮年,历尽沧桑,仍然闪露着艺术才华。陈瘦竹、沈蔚德认为《王昭君》是“一
部抒情诗剧”,“他在《王昭君》中,以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更大
胆地运用独白来展示王昭君和呼韩邪藏在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剧中有自由诗体和有韵律的
独白,有歌唱和音乐。此外还有孙美人所引起的悲怨凄楚的哀感,大草原所特有的雄浑壮丽
的景象,以及在民间传说基础上生发出来的关于金色大雁的意境。所有这些,都使人觉得
《王昭君》不同于曹禺过去的剧作,具有抒情诗剧的风格”。④特别是孙美人的形象塑造受
到有口皆碑的赞许。闵抗生说,孙美人“是一个684曹禺传
①
②
③
④《读〈王昭君〉》,《锺山》1979年第1期。《〈王昭君〉的历史风貌和时代精
神》,《文艺报》1979年第9期。《从〈王昭君〉看历史剧的倾向性和真实性的关
系》,《文学评论》1980年第6期。《〈王昭君〉的历史风貌和时代精神》,《文艺
报》1979年第9期。494
包含着丰富的生活内容与艺术内容的深刻而独特的悲剧形象。她是曹禺同志熔多种多样
艺术手法于一炉,精心雕塑的一件艺术珍品。她表现了曹禺同志特有的抒情风格,深湛的艺
术功力,和令人惊叹的、只有大师才有的艺术才能”。①环绕着《王昭君》曾经产生一些争
论,特别是在思想解放的气氛中,对它的争论是一件好事。林干的《试论王昭君艺术形象的
塑造》是晚出的一篇文章,他的意见还是比较中肯的。林文说:对《王昭君》“我个人的看
法是,优点:第一在于他的主题思想和政治倾向正确;第二,能摆脱旧昭君戏中陈辞俗套和
不采用《西京杂记》野史和《琴操》的传说故事,并把昭君的艺术形象,第一次描绘成一个
对进一步巩固和加强汉匈两族的和平友好关系作出一定贡献的人物,使昭君以‘和亲使者’
的身份出现,合乎历史的真实。这是曹禺剧本的精华所在,也是他剧本的成功之处。而他的
美中不足则在于:第一是剧中的戏剧色彩不够浓厚,‘出塞’一段情节空白;第二是剧本缺
少匈奴人和游牧民族的生活气息;第三是其他情节安排、人物艺术形象的塑造等还有不够理
想的地方,个别虚构有时也距离历史的真实较远。但话剧剧本受空间性和模拟性的局限很
大,剧作者往往力不从心。只有电视剧、电视连续剧或电影才能为剧作者提供更多更大的用
武之地。”②的确,这个看法比较客观公正,确有可取之外。
《王昭君》在庆祝建国30年的会演中,赢得一片赞誉之声曹禺为这次盛典献上一份厚
礼,他把他对祖国的美好祝愿都寄寓其中了。
劫后余生,喜事接踵而来。
1979年12日16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复兴门外大街上朝着天安门方向驶去。
但是,车到广播大厦的十字路口,却向左拐进礼士路,直驱月坛居民办事处。原来是曹禺和
李玉茹去那里办理结婚登记。
其实,早就传出了曹禺和李玉茹行将结婚的消息。最早在香港报纸上有所披露。当一些
老朋友问曹禺时,他还不敢承认。大概他也未能免俗,快70岁的人啦,还结婚,不好意
思。他们去登记时,也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曹禺回忆说:“那年我已经69岁了,都那么
老了,我对玉茹说:‘总不能等到70再结婚吧!’就这样去登记了。办事处都是些青年
人,我们真不好意思,那种场面,是难为情的,所以,老朋友问起也是这样。那天还好,道
了姓名,他们很热情地把我们引进另外一个房间,办了登记手续。回来对女儿们讲了,她们
也都没有意见。四届人大期间,是赵寻同志以请巴金的名义,搞了一次晚宴,就算是结婚的
仪式了。”①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和谐的,这对于曹禺的晚年来说是太需要了。他说:我
是很感谢玉茹的。这几年,我两场大病住院,都是她来照顾我。你知道,她也是有许多工作
的啊!她的照顾是儿女们不能代替的,我很需要她的帮助。最近,她写《青丝恨》,我提了
意见,我还给她讲了一个月的《哈姆雷特》。我也不能拖累她。但对玉茹来说,是更不容易
的啊!
李玉茹这个人性格孤僻,她很小就唱红了,她母亲管她很严,所有的钱都是她母亲掌
握,不让她沾一分钱;“你演戏,我管钱。”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京剧界称为“四大
名妈”之一。“文革”时,来了好多人抄了一个星期,硬是把钱财抄光了,人也被打死了,
挺惨的啊!所以,她对名啊利啊是看穿了的,她还要好好搞戏,事业心是很强的。我们俩生
活得很美满。②曹禺同李玉茹的结合,也不是偶然的。他们早就相识。但更重要的是,这种
结合更带有时代的悲喜剧的色彩,劫后余生的共同命运把他们连结在一起来了。
李玉茹是这样回忆的:我是曹禺的观众和读者。早在北京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读书时,我
就看过中国旅行剧团演过的《日出》,还有《蜕变》,我就知道曹禺了。1946年,我到
上海,加入了周信芳剧团,认识了吴性栽,是他出资成立了文华电影公司。这个人虽说是个
资本家,但很喜欢艺术,喜欢结交艺术界的朋友。他每个星期都请我们吃饭,就在那里认识
了曹禺,还有佐临、金山。那时,我对他是很崇敬的。他也愿意接近我们。他酷爱京剧,他
正想写一部反映艺人生活的戏,就有机会在一起扯谈,也常去曹禺家里。每次去,看到他书
架上有许多好书,我那时年轻,很幼稚,很想学习。受他的影响,买了《战争与和平》、
《安娜·卡列尼娜》、《两线无战事》、《包法利夫人》等。曹禺对我说:“你要读些新小
说,读些外国小说,这对你演戏、对你的艺术成长是大有裨益的。”曹禺和方瑞也到我家来
过。1947年到1948年,这一段时间,我和曹禺接近较多。我记得我还把自己写得不
像样子的古诗拿给曹禺看,是他影响我对新文学发生了兴趣。我还记得,在他当时送给我的
书中,还有一本灰色封面的《新民主主义论》,可惜那时我没读懂。他和方瑞临去香港前
夕,上海快解放了,他嘱咐我好好演戏,不要听信谣言,更不要去香港和台湾。他说,共产
党来了,是会尊重艺术家的。走时,他和方瑞还来看我,把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一套文艺
丛书送给我。总之,那时我对曹禺、对方瑞大姐是十分敬爱的,他们给了我这样一个刚刚走
上京剧舞台的年轻人不少恳切的帮助。曹禺,在我心目中既是老师又是朋友。①
但是,他们的结合,也不是很顺利的。对李玉茹来说,曹有过一段思想感情上的矛盾历
程。全国解放后,京沪两地,人各一方,都有着各自的事业。李玉茹的表演艺术在新中国的
阳光雨露下得到长足的发展,成为全国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在
十年内乱中,李玉茹身遭迫害,也曾听到曹禺在北京人艺看守大门的消息。她不知道方瑞去
世了。1978年,她看到《王昭君》的剧本,为曹禺感到高兴。在阅读剧本中,她为剧本
的浓郁的诗情所吸引,就萌生了要把它改编为京剧的念头。她打电话给曹禺,把她的想法讲
给他。但是,曹禺却说:“你长得太胖了,不适合演昭君了。”这大概是他们“文革”后的
第一次联系,不过是普通的工作联系。
1978年11月,曹禺去上海,由任德耀陪着去看望李玉茹。劫后重逢,得以充分叙
述“文革”中的遭遇,一种患难知己的感觉,在彼此的心头浮动着。当她得知方瑞于197
4年病逝的消息,她既为她所敬重的方瑞而悲悼,也为曹禺失去陪伴他半生的亲爱的伴侣而
感到伤心。李玉茹的遭遇也并不比曹禺更好些。曹禺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好不容易度过了
那些苦难的岁月,今后该振奋起来。”两颗孤寂的心灵就这样地逐渐靠近了。但更使李玉茹
动心的,是1979年4月在北京的一次会面,她回忆说:
我们到欧洲巡迥演出,在北京停留,曹禺正在北京医院住院,他的身体那么虚弱,他原
来就有心脏病,还有胆结石,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他的女儿都有各自的工作,照料不过来。
我深深地感到,方瑞去世,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困难太多了,我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处境。
“文革”中腰被打伤了,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很艰难的。倒不是缺衣少穿,而是心
情上的。这一次会面,我们谈起十年动乱,谈到劫后余生,都觉得是捡来的一条命。要做些
对人民有益的事,都想把晚年过得更充实些,更好些!打倒“四人帮”之后的生活,是太令
人迷恋了,我们都感到应该珍惜这些用千百万人牺牲换来的好日子啊!①这次见面,已经谈
到他们的结合。但是,李玉茹心中仍然有着重重顾虑,在去欧洲巡迥演出的日子里,她的心
情常为此纠缠着。她说:“我的顾虑较多,粉碎“四人帮”之后,我还没做什么事,又有两
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回想我到欧洲演出的那半年中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曹禺是我所了解
所尊敬的,是可信赖的。他的生活道路曾有过坎坷,方瑞又那么早地离开了他,我自己的生
活也是坎坷的啊。我也觉得是应该结合的,是一件好事。但我顾虑的是不能把事业耽搁了,
我也不甘心做一个家庭主妇,更不愿伤孩子们的心。想不到孩子们是那样通情达理,都希望
妈妈有一个老伴,这就使我解除了许多顾虑。”①从欧洲回来,李玉茹给曹禺寄去一封封充
满关切思念之情的信,她也及时地收到一封封回信,一种真诚而实在的感情在深化着。但
是,他们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
一次,李玉茹突然收到曹禺来信,内中夹着几张香港报纸,上面载着曹禺和李玉茹即将
结成百年之好的报道。香港记者以其敏锐的触角,探听到曹禺和李玉茹书信往来感情颇好的
消息,便作了一番合理推测,抢先发表了消息。显然,也是曹禺采取这样一种巧妙的办法来
征求李玉茹的意见,就在1979年开文代会期间,他们又深谈了一次,把事情确定下来。
曹禺说:“工作,谁的工作也不要耽误,上海、北京两个家都维持着。”就这样,他们就结
合在一起了。后来,老友巴金在上海特地把一些老朋友请来,在锦江饭店举行宴会,庆贺他
们的新婚。
李玉茹说:
结婚后,我们是很融洽的。我们相处得很好。不和他在一起,我不可能想着写东西,他
抄了《桔颂》和李商隐的诗给我,鼓励我。写《青丝恨》时,他放下手头很重要的事来关心
我,他不愿耽误我的工作。最近,香港邀我去演出,一下子就要分开几个月,我担心他的身
体,但他说:“一定要去!不要管我,能让香港、甚至台湾的朋友,看到你60岁了还能演
出,还能保持艺术的青春,这是很有意义的!”当然,是有许多矛盾的,有许多工作和家务
事。我想,我要工作,也要照顾好曹禺,作为妻子应当多多照顾他,照顾好。这也是工作,
我们都是共产党员!
他经常有“老之将至”的心情,他希望80岁前写出一部剧作来。我在他身边,他心中
就有了着落,我也是盼着他能写出东西来,我觉得我有责任照顾好他。
他是艺术家的性格,不是很冷静的。他有时很急躁,很顶真,我和他生活在一起,觉得
他心灵上是很年轻的。他特别喜欢年轻人,喜欢同他们谈心。他不会料理生活,和年轻时一
样,但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他若能写出作品,那怕我再累些,这对我就是莫大的慰藉了。
①
可能社会上对他们的结合,有种种传言和误解,多半还是传统的旧思想在起作用。70
岁结婚有什么不好,一个剧作家和一个京剧女演员结婚有什么不好?只要他们的结合是幸福
而美满的,就是他们晚年最大的快慰和安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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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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