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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unter (城市猎人),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十四章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an 30 14:07:55 2000), 转信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 作者:柯兴
第十四章
冒着狂风暴雨,高君宇来到古庙荒斋,和他眷恋日久的姑
娘告别。
评梅正惊诧这深夜不速之客到底是谁,高君字已经揭去脸
上的假须。评梅惊喜地喊道:
“呃,君宇!……是你?真的是你吗,君宇?”
玉玲笑了,悄悄地退了出去。
“君字,”评梅仍旧处在愕然之中,“你为什么这样化妆?你
为什么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还跑到我这里来?”
高君宇没有立时回答她,只是苦笑着。雨水顺着他的黑呢
帽沿儿,还在往下滴;雨衣流下的水,在他的脚边已经形成了
一洼水滩,洇湿了一大片。
“君宇,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评梅急切地问。
她一边问,一边帮助高君宇脱下雨衣,回手又递给他一块
毛巾擦脸。她细细的眉峰,微微颦蹙着,明显地流露出她的焦
急和担忧。
高君宇告诉她,腊库胡同16号有人已经被捕,现在,北洋
政府的军警们还藏在那里,等候捕他。他要去山西办事,今夜
十一点的火车离开北京。这样的风雨之夜,军警们大约都回家
休息了,街面很安全,他是特意来向她辞行的。
高君宇说得很轻松,语气也相当缓和,他怕造成一种紧张
恐怖的气氛,使她害怕。他看着评梅那副炯娜风流的体态,那
张苍白然而很是忧郁的脸庞,他不忍心把实情告诉她,让她替
自己担忧。
尽管这样,评梅听了,仍旧感到阵阵的恐惧,阵阵的战栗,
脸也变得愈发的惨白了。
高君宇坐到一张藤椅上,评梅给他倒了杯水。
高君宇观察到,评梅递来水杯的手,发出轻微地颤抖。
“评梅,”他柔声说,“不要怕!没什么要紧!他们是抓不到
我的。即使被他们抓去坐牢,或是杀头,也没有什么可怕!假
如伯,我就不干革命事业了!”
说完,他看着评梅微微一笑。
一刹那,在评梅的心里,蓦然闪现出一个高大的、威武不
屈的英雄形象。这英雄,一手执宝剑,一手执火把,冲向黑暗
照亮了黑暗,挥剑砍杀妖魔鬼怪;这英雄,不是别人,就是一
直深爱着她的高君宇!……
然而,这只是一刹那,而且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那位手
执宝剑火把的英雄,在她的脑海里只那么一闪,便又倏忽而逝
了。她定睛细瞅,高君宇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杯水,虽然
沉稳持重,可到底看不出有什么英雄气概;虽然面带刚毅英武
的神色,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和挥剑腰斩群魔的英雄大侠,联
系在一块儿。
评梅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碧纱窗幄,看到外面的世界,
已然是黑暗沉沉,风狂雨骤。古城,被黑暗包围着,吞没了;被
狂风暴雨袭击着,笼罩了。这黑云压顶的古城,难道用君宇的
革命就能焕然一新?这北洋军阀统治的古城,难道能荡涤,军
阀能打倒?
评梅放下窗幄,颓然坐到桌前那把藤椅上。她在病中感到
悲哀的时候,也曾想从病榻上一跃而起,向世界大呼:不如意
的世界,要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去粉碎!可她在这举目无亲的世
界上,在危机四伏的人海漂泊里,挣扎着,奋力前行。如今,她
已经感到,她是人生旅途上的一个疲倦旅客。这次得病,也是
不幸中之有幸,——她乐得在病神密织的绿萌下,求得暂时的
憩息。
‘评梅,”高君宇看她情绪有些低落,便关切地说道,“你的
病体还没有痊愈,你大概很累,快上床躺下歇歇吧。”
“不,坐着得说话。”
“躺下也一样可以说话。”
“还是坐着的好。”
高君宇劝她一定要珍重保养初愈的病体,然后又把给她配
药用的药方,从衬衣里掏出来,交给她。让小鹿,或者别的朋
友去配。君宇还告诉她,他趁这次回山西,要到老家看看一别
十年的母亲,顺便解决本身的婚姻纠葛。
评梅听得出,君字对她的关心,对她的体贴,都是极其真
诚,极其真心实意的。他对她的关心和爱,他要回老家解决封
建礼教压迫下产生的不幸婚姻,都是无可厚非的,都应该得到
社会的同情和支持。
但是,评梅同时也觉得君宇的心一定很苦。——这不只因
为他的革命茫无尽头,不只因为他在狂风暴雨中、在枪口刀丛
中奔波,还因为他得不到她的爱,所产生的一种怅惘抑郁的悲
苦。
“评梅,”高君宇说,“你我之间,难道真的就……”
“呃,君宇,”她打断他的话,岔开他的话题,“君宇,如果
外面危险,风声太紧,你就暂时留在我这儿吧。我让玉玲在外
屋给你安个床,让她进来陪我。”
评梅的神情平静然而漠然,高君宇几次拾起他的话题,几
次都被评梅用别的话题给岔开了。高君宇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哀,
叹,旋即便垂下了头。
外面,狂风呼啸,犹如地动山摇;骤雨倾盆,犹如雷暴轰
鸣。然而屋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仿佛空气凝固了,时间停
滞了。
这一天,高君宇实在太疲劳了,他冒着被捕的危险,四处
奔走,去通知李大钊同志和其他一些同志,告诉他们腊库胡同
16号的秘密工作点已经暴露,张国焘已经被捕,让他们赶紧转
移。这一天,他几次被跟踪,几次险些被捕,他都机警地甩开
了密探军警,脱了险,又继续去通知没有得到报警的同志。他
实在太疲劳了,他浑身像散了架,他简直精疲力竭。他多么需
要休息,他多么想躺下来歇歇,他多么想按照评梅的意思,在
外屋注上两天,既躲避了风险,又解除了疲劳,还能天天看见
他心爱的姑娘!
但是,他不能!他是奉了北方区党委和李大钊同志的命令,
去山西建立党的组织,筹划建立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呀!他是
身负重大使命的呀!他必须走!
他猛然站起来,拿了雨衣和呢帽,说他要走,评梅一把抓
住他的胳膊:
“君宇,你不能走!外面危险,再说,大风大雨呀!”
她的那双美丽深邃的眼睛,流露出真挚地关切和由衷地担
忧。
“评梅,”高君宇平和地笑笑,“我很愿意留在你这儿,暂避
风险,好好歇歇。可我不能,我必须走!我是领了命去山西办
事的!我必须离开你,必须把事情办好!哪怕再危险,我也只
有抢上前去!”
评梅看得出,他那双坚定的目光中,饱含着炽热的深情。那
深情是眷恋;惜别,也是告慰。
停了片刻,高君宇一个急转身,毅然决然地往外走。
“君宇!”评梅突然喊道、
高君宇猛地站住,急切地扭过身,用一双期待的目光看着
她:
“评梅,你有话说?”
评梅没有说话。她只是慢慢地回身从书架上拿过两个酒杯,
满满地倒了两杯葡萄酒,递给君宇一杯。她强装出微笑,说:
“君宇,你行色匆匆,前路艰险,我为你壮行,愿你的事业
成功!”
评梅刚才几次岔开他的话,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份,她想:
君宇即将踏上险恶的旅途,除了他本身的坚强意志和勇气而外。
他也需要柔情,需要温暖,需要我的勉励呀!
高君宇默默地接过那杯红艳艳的葡萄酒,看着它。他猜想
到了评梅的想法,他安详、宁静地微然一笑。
评梅用胳膊肘捅捅他,带着一种顽皮的娇嗔,笑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不!”君宇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朋友,”他把
酒杯擎起来,看看,苦笑一下,“这是:桃李春风一杯酒,——
欢会何其短促!”
评梅黯然、凄然,低声道:
“也许是:江湖夜雨十年灯,——漂泊何其漫长!”
她想到自己独在异乡做异客,想到她的挚友高君宇也将湖
海漂泊;每逢夜雨,独对孤灯,深宵不寐,相互思念,是多么
凄楚,多么悲怆!想到这里,她黯然神伤,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高君宇用手替她抹掉了腮上的泪水,坦荡而豪爽地笑笑,慷
慨地说:
“朋友,不要难过!我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
还!评梅,来,为我壮行吧!”
高君字、石评梅,杯碰杯,一饮而尽。
高君宇看看表,九点半,他必须马上走!他要从北洋军阀
的军警密布的古都,脱离敌人的虎口,潜入山西境内。
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评梅拿起雨衣要送他出院门。高
君宇拦住她,说她病情刚有好转,禁不住风雨!评梅只把他送
到外屋的风门口,高君字已经走出风门,走进滂沱的大雨之中。
突然,他站住了,掉过身,任凭大雨泼洒,站在雨地里,深情
凝视着风门口的评梅。评梅抑制着自己的激情,伸出手,紧紧
地握住他的手:
“朋友,前途珍重!”
“朋友!”高君宇从心底里呼唤着。
他仍旧站在雨地里,仍旧久久地凝视着评梅,他看得出评
梅抑制的激情,他的心感到了慰藉,安怡。他极其真诚地说:
“朋友,珍重身体!”
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梅巢”,离开了古庙。
评梅望着高君宇远去的颀影,转瞬间便消失在敞开着的两
扇大门的门口,消失在狂风暴雨之中。她一下倚在门框上,热
泪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流淌下来。她倚在风门口,站了很久很
久。
风停了,暴雨过后,仍旧是绵绵细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裳不耐五更寒。评梅依然站在
门口,向着漆黑的夜空,向着茫茫的烟雨之中,敛神凝望!思
绪绵绵!
突然,一阵凉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浑身一阵寒意,
心中感到一片凄凉。
评梅的病,一直到6月上旬,才算好利索。
她第一天到学校,特地到校长室去见过林砺儒校长,谢他
在自己生病时多次去看望她,谢他为自己请了代课先生,没有
使学生的课业耽误。
然后,评梅到讲堂。女学生们见到她们担心、思念了四十
多天,终于又回到了她们当中的石先生,有的欢呼,有的雀跃,
有的趴在桌子上哭。足足有二十多分钟,课堂上才算安静下来。
连邻近的教室里,头二十分钟,也无法安静地讲课。这工夫,林
校长就站在教室的窗外,他没有进去制止,他看到学生们对石
先生如此热烈地欢迎,如此热烈地盼望,他自己也感动得落下
了泪。
这不奇怪。过去,如果想知道这一天石先生在不在学校。不
用到处问讯,只要到女子部看看女学生的脸色,看看她们的神
情,你就会一目了然。假如这天石先生不在学校,学生们的情
绪,会骤然下降,连说笑声也听不到了。师大附中女子部要是
沉默了,连整个附中的气氛都会跟着变。
林校长对石先生在学生们中的威望,对石先生和学生们胜
似亲姐妹,胜似母女的深厚浓烈的情谊,是深有感触的。
这年暑假临放假的头两天,林砺儒到古庙寄宿舍评梅的屋
里,告诉她,让她搬到他家去住。
“石先生,”林校长用一种坚决的口吻,仿佛不是和她商量,
而是他自己说了就算数,只是来通知她一下,“到我家去住!你
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到我家去吧,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屋子,全收拾好了!只等着你去住了!”
林砺儒还告诉她:明天,6月30日上午开结业式,下午你
就搬家——西四石头胡同13号。到时候,我会派学校的工友来
帮你搬。噢,对了,我已经打电话通知了你的好朋友女高师的
小鹿,她自然会来,你就不用再打电话了。
评梅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位亲如父兄般的长辈,推
辞只能是虚假和生疏的表示。
明天就要搬家,就要离开古庙了。评梅来到院子里,信步
走着。
古庙,这座师大附中教员的寄宿舍,各屋都还亮着灯,教
员们正在辛勤地为本学期结业前,做最后的耕耘。
评梅走到草亭。她想起一年前,中秋夜,在这座草亭里设
宴赏月,和小鹿、庐隐吃菊花面的情景。那是中秋前一天,她
离开女高师走上社会,搬进这座古庙的。如今快一年了,却恍
惚如昨日。
她看看这座古荒的庙宇,残破的草亭,望望东厢贴着“梅
巢”两个字的那间亮着灯的小屋,和门前那棵郁郁苍苍的古槐,
不由得叹口气:啊,梅巢——荒斋!我们就要分别了!
在这里,评梅一方面要摆脱矣天放的纠缠,——纠缠使她
烦恼,烦恼和纠缠折磨着她的感情。一方面,却陷在她与高君
宇共同织就的情网中挣扎,——理智使她清醒,要固守独身之
志;感情使她苦闷,要冲决封闭的灵宫。理智与感情,清醒与
苦闷,烦恼与纠缠,日夜煎熬着她。
啊!荒斋——梅巢!师大附中,厂甸的古庙东厢,二十年
代初,一颗少女的心,曾经在这里经受着情爱怎样的折磨与煎
熬啊!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告别梅巢,又使她有些留恋。这里,
毕竟有她的香魂,遗梦;有她的泪痕,足迹!她不由得又落下
几滴离别的泪,留恋的泪!她心中生了许多感慨,站在草亭里,
轻声地吟诵着,——
依稀是风飘落花,依稀是柳絮天涯;问燕子离开
旧巢,含泪飞向谁家?
惠风撩乱了诗情,晚霞横抹成诗境;只点染了一
轮月,几株松,惹我留恋着:梅巢的烟云。
疏刺刺几枝梅花,冷清清一盏孤灯;听,远处送
来的古庙钟声,窗前唱和着草虫低吟,惹我留恋着:梅
巢的幻梦。
铸成了铁样的素心,包住了海样的深情;榻上遗
下泪迹,案上留着药馨;风宵月夜,少了个瘦影。①
——评梅写于离梅巢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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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评梅这首诗原标题是《留恋》。最早发表在《晨报副刊》1924年7月
13日,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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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描校正:Luo Hui Ju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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