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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unter (城市猎人),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二章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an 30 14:11:45 2000), 转信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  作者:柯兴

                   第二十二章
    高君宇昨夜没有睡安稳,今天一早就下病床,来到医院空
旷的草坪上,踏着积雪,徘徊着。
    他放心不下呀!前门车站欢迎孙中山的活动怎么样了?没
有出什么事吧?孙先生安全到达了吗?
    评梅也去参加欢迎的行列了,这使高君宇非常高兴。是的,
评梅原本就是受了“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影响,走出山城的母
怀,离开哺育她长大成人的桃河岸边,来到北京的。只是初恋
受了挫折,心灵受了创伤,她才产生了什么独身主义!这不但
是她本身的问题,也是时代使然。——是几千年封建的道德意
识造成的。她是封建社会的反抗者,又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
    我也许活不了很久,也许在我临死之前,她对我,仍旧是
精神上的爱,感情上的爱,仍旧保持她清白一身的独身主义。但
是,只要她能最终走出象牙之塔,只要她能从悲哀中解脱出来,
走进时代的风暴,融会到革命的洪流中去,我死也感到欣慰了。
    高君宇正在徘徊、思索,突然,一阵震天响的口号声,把
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赶忙走到铁栅栏边,双手扶着冰冷的铁条,
往东交民巷巷口张望。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不平等条约!”……
    口号声此伏彼起,洪亮,高亢。他猜度,这是欢迎孙中山
的队伍,路经东交民巷外国使馆门前时,变成了向帝国主义的
示威游行。
    过了一阵子,口号声消失了,游行的队伍好像也走完了。君
宇离开医院的铁栅栏,走回草坪,站了一会儿,抬头仰望天空。
    风小了。天空仍旧阴云密布,一大块一大块的黑云,飞卷
着,滚动着,贴着低低的天空,疾速地向南飘去。黑云,宛如
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黑得鲜亮,黑得湿润,仿佛墨汁欲滴。
    高君字转过身,正待进屋,听得身后有人喊他。是评梅!他
猛回头,看见评梅已经走进了医院的半月形铁栅栏大门。
    看见君宇回过身,她便跑着过去。
    “君宇,”评梅上下汀量着他,“你好了吗?怎么走出病房了
呢?”
    高君宇特意用一种轻松而又欢快的声调说:
    “你看,朋友,我已经好了!今天,我可以出来接你了!”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他那张清癯的脸,荡漾着少有的喜悦
之情,好像是个心地纯真的孩童。
    石评梅深情地凝视着他,柔声道: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了!”
    少女激动的面庞,绽出了抚媚动人的笑,仿佛是严冬飞雪
之中,亭亭玉立的一株粉白的梅花,娇艳,俏丽。
    高君宇说:“医院的克利大夫,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
为我高兴吗,评梅?”
    “这是真的吗?”
    高君字没有说他费了多少口舌,才争得克利大夫同意他出
院,也没有说克利大夫是怎么再四地严厉警告他:出院后必须
静养半年,否则有生命危险!他只是笑着说: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骗你!”
    但是,评梅刚才走进医院大门,看见君宇从枯黄的草坪上
走动时,步履仍旧是那样的沉重迟缓,仿佛是个年迈的老人。现
在,看见他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仍旧是那么惨白消瘦,仿佛
是古墓里的一具枯骨。他的笑,也不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而
是在和病魔搏斗的同时,勉强转颈一顾,装出来的。好使评梅
不用担心,好使她高兴,使她相信他已经恢复了健康,明天出
院是真的。评梅想到这些,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
    她感到悲哀,为她自己,也为君宇!她抑制不住地流下了
眼泪。
    “看你,怎么又哭了?”高君宇特意笑笑,伸手替她擦去了
泪水。
    评梅觉得他的笑,是那样的苦涩,惨淡;是那样的令人心
碎!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她恨自己,为什么今天,为什
么偏偏高兴的时候,去悲哀,去伤心落泪呢!
    为了缓和气氛,评梅笑着,高兴地向他介绍欢迎孙中山的
情景,她说她看到了孙先生,说比她十二年前见到的孙先生显
得憔悴,消瘦,病容可掬。她还说游行的队伍,回来的时候,走
到东交民巷西口,他们还喊了一阵子口号!君字,你没有听到
吗?
    又起风了。评梅挽住君宇的胳膊(多半是为了搀扶),让他
进屋。进了病房,评梅又强迫他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看他
嘴唇干裂,又硬喂他喝了半杯橘子水。
    中午,评梅回去吃了饭,下午又去了德国医院,陪着君字。
那天,她在病房一直坐到晚上八点多。高全德小弟来陪床,评
梅才起身要走。
    评梅要走,君字要送她。评梅不让,说明天她还要来接他
出院。但是君宇执意要送,硬是下了床,穿上大氅,送她出了
医院的大门,又一直送她走出东交民巷。
    夜,静静地,仿佛只能听到两个人脚踏积雪的声音。
    评梅说:“因为你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为了来看你,这
条巷子,我不知走过多少遍!”
    君宇的思想飞到历史的深处,他感慨地说:
    “罪恶的东交民巷!”
    评梅一怔,借着薄淡的月光,扭脸瞅瞅他。
    是的,高君宇说得对:罪恶的东交民巷!
    这东交民巷,最早称做东江米巷,中段就是御河桥。河水
清清,岸柳拂拂,有诗赞曰,———
    风飘河上垂垂绿,
    烟锁桥边濯濯轻。
    自是圣朝多雨露,
    一时树木尽合荣。
    宋元两代,这里还是条万民千户、小巷连接的中国古典式
寻常百姓的坊巷。明朝时,巷里开始设四驿馆、典簿厅。吴三
桂的府地就在东江米巷的东头,他的父亲吴襄,就是被李自成
在这里杀死的。
    靠近巷里中段的御河桥,有一处“迎宾馆”,到了清代乾隆、
嘉庆年间,专供外国使臣临时驻足。但以四十天为限,不得常
住北京。鸦片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终于砸开了闭关锁国的清政
府大门。外国使节开始常驻北京,于是东江米巷和御河桥一带,
设立了使馆,东江米巷改成了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以
后,整个东交民巷便成了“使馆区”。御河上砌了暗沟,昔日垂
柳之盛,已不复存在矣!
    东起崇文门,西止棋盘街,全部成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
大本营,成了“王国之上的王国”。这里,兵营、警察署,应有
尽有;什么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德国医院,以及军
事、司法、经济、文化等各种机构,一应惧全。今日绿树成荫、
花木繁茂的东单公园,当年却是使馆兵营练兵的东单兵场,耀
武扬威,黄尘滚滚。东交民巷里,干尽了罪恶的勾当!
    东交民巷的东西两端,造了铁门,日夜有外国军警把守,不
许中国人通过。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冲进了东交民巷,打
破了东交民巷不许中国人通过的“禁令”,到美国大使馆递交了
一份英文“说帖”!①
    高君宇一边陪评梅散步,从东交民巷穿过,一边指指点点,
哪哪是什么什么地方,简单叙说了东交民巷的演变史。
    评梅听完,带着一种诧异惊喜的表情,说道:
    “这些事情,你怎么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是我们中国的耻辱史,”君宇说,“应该知道。知道了,
才能思奋以雪国耻,才能改造社会以重兴中华!你说是吗,评
梅?”
    评梅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她说:
    “回医院去吧,明天我来接你出院。”
    “天这么晚了,我再送送你。”
    评梅说:“不用了。”
    她给君宇系好围巾,仰着脸,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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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说帖,抗议性质的备忘录;因为巴黎和会不但决定把原来德国强占中
  国的山东的“权利”判给日本帝国主义继承,同时拒绝了取消袁世凯
  和日本订立的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提议。而美国总统威尔逊正是巴
  黎和会的主持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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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甜甜地笑了笑,又伸出手,望着有几片雪花落入她的手心,渐
渐地化了。
    高君字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评梅,在你面前,我如同飞入你手心的雪花,我没有我自
己。”
    评梅感激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在微明的路灯下,她仰着
脸看着他,久久地凝视着他。评梅从高君宇的眼里,看到的是
深沉的柔情,真挚而赤诚的爱。
    此刻,她虽然在冰天雪地之中,却仿佛感觉到了高君宇那
颗滚烫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她温柔而低声地说道:
    “朋友,我终生感激你,感激你对我的爱,——你的铭心楼
骨,缠绵眷恋的爱!”
    “评梅,”高君宇的眼睛里充满着深沉的柔情,他说,“假如
连这都做不到的话,我怎么能说是爱你呢?假如你认为这就是
英雄主义,那么,你放心,我愿虔诚地在你的世界里,赠给你
这永久的骄傲;假如你坚持冰雪友情,我愿陪你完成你金坚玉
洁的信念。这样,你满意了吧,朋友?”
    评梅感动了,连声音都微微地有些发颤:
    “君宇,我将用我整个灵魂,用我终生不变的爱,来回报你,
我的朋友!”
    高君宇没有再说话,只是凄然一笑,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
    评梅拉着他的手,走出了东交民巷。两个人低着头,谁也
不说话,只听脚下咔哧咔哧的声音。
    评梅突然问道:
    “你感觉我的手凉吗?”
    高君宇点点头。
    “那你给我焐焐。”她娇嗔地说。
    高君宇把她白嫩柔软的小手,放在嘴边哈了哈,又替她搓
了搓,揉了揉。然后放到自己兜里,握着它,替她暖着。
    出了东交民巷,已经看得见东长安街牌坊,在灰蒙蒙的天
底下,显出模糊的轮廓。
    “好了,现在你该回去了。”她说。
    高君宇扭脸一看,正好过来一辆洋车,他摆摆手,叫住车。
    评梅刚要上车,却转过脸说:
    “君宇,你走吧。”
    “你上了车我再走。”
    评梅无奈,只好上了车,朝他笑笑。高君宇这才转过身去。
她看见他迈着蹒跚的步子,缓缓地走了。
    车夫操起车要走,评梅突然拦住他:
    “等等!”
    她看着高君宇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地消失,她还没
有走。直到君宇沉重迟缓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闭上
眼,才仰着脸,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倚到车背上,才让车夫拉
起车走了。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
    洋车拉着评梅,在长安街古道上,慢慢地走着。
    她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时不时的有些鞭炮声,打破了灰城的沉寂。
    古老的北京城,添了些许的新年气氛。
扫描校正:Luo Hui Ju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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