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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unter (城市猎人),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三十二章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an 30 14:15:59 2000), 转信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  作者:柯兴

                    第三十二章
    灯光下,石评梅坐在桌前,一针一针地织着毛衣。每天都
织到很晚很晚。累了,她便抬头看看桌上高君宇的遗像。照进
屋里的微弱的阳光,投撤在镜框里君宇的脸上,使他清瘦的枯
容镀上了一层光亮。从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使人感觉到他的内
心蕴藏着多么聪颖的智慧,多么坚强不屈的性格,多么忠贞深
情的爱呀!
    如今,似乎都化做了怨恨和谴责!
    她天天看着他,是对他的缅怀,也是接受他的谴责。这样,
她的心还好受些!
    北京春天的风,总是叫人厌烦,扑打着窗根上的纸,沙沙
地响,仿佛是夜游的鬼魂,在窗下窃窃絮语,使人恐怖,令人
胆颤!
    评梅织得久了,织得累了,就抬头看看君宇的像;实在疲
倦了,就伏在桌上小睡一会儿,醒来再织。
    石评梅每天下午放了学,还没回家,先去陶然亭畔高君宇
墓前,凭吊,哀哭,然后回到家来,就坐在君宇像前,织那件
毛衣。这样,过了七夜,毛衣终于织成了,寄回山城,寄给她
的父母。
    那天,陶然亭畔安葬了高君宇,评梅在返回城里的归途上,
忽然想到要给山城的父母织件毛衣。她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
就会追随君宇而去了!父母生我一场,临走了,总要给他们留
下点可以纪念、可以回首的东西!
    当初,父母给我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而今我留在
世间的,却是枯如飘叶的残生;当初,父母给我的,是洁白无
理的身躯,和一颗纯真无邪的心。而今,我交还给父母的,除
了这身躯仍旧是洁白无瑕的,至于那颗心,已经是浸透了悲苦
哀伤,而又凋零破碎了!
    织件毛衣吧!当他们穿上毛衣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到:他
们的不孝女儿,是把一颗破碎哀伤的心,针针线线,织进了毛
衣里去的。
    死的,死了!生的,毁了!我已经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对我自己造成的这幕人间悲剧的结局,我绝不诅咒!相反,我
应该受到诅咒,君宇第一个就应该诅咒我的残忍!
    我悟到了!我悟到了!我现在这种悲苦哀伤,这种悼亡追
悔的心绪,是真正爱我的君宇留赠给我的仅有纪念呀!不然,怎
么能说我已经悔恨以往;不然,怎么能说我是君宇死后才真正
认识了他的伟大,认识了他对我的忠贞不二,他对我的厚爱真
情的呢?
    君宇,倘若你有在天之灵,你会知道,这便是我祭献你灵
前的——评梅的心!
    父亲接到毛衣,来信了。那信上说,——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
    繁,但是你偏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毛在,远
    道寄来为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
    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然!
    ……心珠,暑假到了。回来吧!快回到你父的身边,回
    到你的母怀里。父母的爱,家乡的山水,也许能抚慰
    你那颗受创伤的心……
    评梅的学生们,那些情同姐妹的小妹妹们,看出了石先生
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忧郁和悲哀,努力完成她的教育事业。她们
比过去乖巧多了。上堂用心听讲,下堂也不去招惹男生,免得
给先生添麻烦。
    林砺儒校长几次劝她,课程一结束,就早些回山西老家吧!
判课业、判卷,他另外安排别的教员。
    “石先生,”林砺儒爱抚地劝解她,“换换环境吧!换换环境,
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评梅心想,是应该换换环境了,不然再有一个月,我也许
会发疯,也许会忧郁而死!
    我也应该毫无保留地。把我廿年来内心的秘密,统统展现
在父母的面前了!不然,父母在微笑中流泪,在抚爱时哀叹,那
该是我多大的罪过!
    评梅的心情,确实很坏。她也确实想早些离开北京回山城
故乡去。
    但是,无奈,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开。
    上海发生“五卅惨案”。全国掀起反帝爱国运动,《妇女周
刊》总要表明态度以示声援。她本来在哀伤中难以自拔,但是
想到君宇给她的信中,曾经有过这样的话:“我是可移一切心与
力,专注于我所企望之事业的”。她想,“妇周”在这样的大事
面前,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才对得住二万万妇女同胞,才对
得住君宇。
    于是,她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着为《妇女周刊》写了个
“本刊编辑部特别启事”,——
        沪汉惨屠,举国痛愤!国人等为救亡,为存种,曾
    发表宣言,刊行特号,损助款项,救济难民。兹复决
    定,多载关于沪汉问题之文字,以引起国人之注意。冀
    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作外交之后盾.为决战之先声。
    务使大白冤魂,一洗国耻后已。惟同人等绵力有限,独
    木难支。尚望社外同志赐以宏文,佳作,以匡不替,用
    济时艰……
    但是,工厂的清样至今没有送来,评梅只能等待。她一定
要等到清样出来,做最后的校订。她才能放心离京。
    “妇周”清样的最后校订工作,终于完成了。评梅回老家的
行装,也收拾妥当了。她可以提前离京了。
    临走头天下午,她去了陶然亭畔和君宇告别。回来,心里
仍旧感到孤寂,惆怅。她便取下墙上的琵琶,慢慢地弹起来。音
调,是那样的悲切,那样的哀怨,如诉如泣,如悲如叹!
    不知弹了多少时候,只听身后门口,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谁呢?
    评梅起身,掀开门帘,——原来是北大的黄心素。
    “石先生,”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青年,柔声说道,“石先
生,我能否为你,分忧解愁?如果我能为你分担些痛苦,我将
感到莫大的快慰!”
    评梅的额头,仍旧挂着抹不掉的愁云。
    “朋友,”她低沉地说,“我感谢你来安慰我。……不过对于
我,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我这颗干疮百孔的心,是要在孤坟
旁,陪伴我的君字一生的。直到它完全的枯萎为止!”
    高君宇死后,评梅所表现出的哀痛和深情,深深地感动了
黄心素。——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女,对于死者,给予如此
深切的哀痛,如此依恋的深情,真可谓虽死无憾了:
    “那么,”他说,“我明天去车站,送送你吧!”
    “谢谢,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黄心素说,“朋友,你何必这样苦自己呢?”
    “素君,”评梅尽力平静地说,“悲苦,是我应该得到的报偿!
因此,我不希望有人送我,冲淡我的孤寂和悲苦!”
    黄心素说:“可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使你从悲苦孤寂中解脱
出来!”
    “我只能谢谢你了。”评梅只是淡淡地说,“只怕我不会再恢
复正常人的心境了!我要以此来纪念真正爱我的君宇!”
    黄心素的心意是坦白的,语气是诚恳的,任何人在他的坦
白和诚恳面前,都会被感动的,都会改变主意的。可是评梅却
不!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悲哀,装着非常的镇静,但是黄心
素从眼前这个少女的淡漠外表,仍旧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
实在是太深了。
    正是这一点,感动了黄心素,使他对评梅产生了敬慕之情。
    他走了以后,评梅给他写了封短信。正好晚饭前邮差来送
信,就顺便给带走了。
    第二天晚上十点,评梅到了前门火车站西站,上了西去的
火车。
    那晚,黄心素也来到了车站,为评梅送行。但是他已经接
到了评梅的信,他尊重评梅的意愿和心境。他没有露面,只是
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目送着她。
    笛声长鸣,火车喘着粗重的气,载着一个忧伤的少女,冲
向黑暗之中了。
    黄心素木然呆立在月台上,心下思忖:这个名噪文坛、声
震京都的风流才女,孤傲,然而高洁;哀艳,然而清峭。她身
上,有许多解不开的谜。这些谜,使人神往,牵动情丝,掀动
春潮!
    月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他在路灯下,把评梅给他的信,重
又看了一遍,——
    素君:
        我现在已是一个罩上黑纱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
    黯淡的,都是死寂的;我富丽的生命,已经像慧星般
    逝去,只剩下这将要走进坟墓的皮囊,心灵是早已经
    埋葬了。
        我过去的隐痛,只可以让少数较为了解我的人知
    道。因为人间的同情,是幻如水底的月亮;自己的苦
    酒,只好悄悄地咽下,却不必到人前去宣扬。
        对于这人间,我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宇死后我
    更不敢在人间有所希望。我只祈求上帝容许我仟悔,仟
    悔自己的过错,一直到死的时候!
        朋友,你相信我是不再向人们求爱怜与抚慰的,我
    要为死了的宇保存着他给我的创伤,决不再在人们面
    前透露我心琴的弹唱了。
        近来我的心是一天比一天的死寂,一天比一天的
    空虚,一天比一天走近我的坟墓。快了,我快要到那
    荒寂的旷野里,去伴我那多情的宇!
                                       评梅
    黄心素看完信,久久地站在月台的路灯下,向着西方茫茫
的黑夜,呆呆地凝目远望。
    火车已经隐没了,只有一缕青烟,几声笛鸣。
扫描校正:Luo Hui Ju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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