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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unter (城市猎人),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四十章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an 30 14:18:51 2000), 转信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 作者:柯兴
第四十章
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的春天,比头一年来得更迟。
直到三月下旬,冬雪才算化尽。万物复苏,大地冒绿,春天终
于来了。
清明节,陶然亭畔,荒郊野地之上,累累坟茔之间,有戴
孝的女人领着孩子向坟茔叩头的,有年迈的老人坐在坟前啼哭
的,也有红颜年少站在坟茔前哀悼逝去的故亲的。坟头压着黄
表氏,坟前燃纸焚香,坟头供石上摆着供果。南下洼四周,有
些奉军的士卒们在放马。
除了所有礼拜天,每年的清明节,也是评梅必来陶然亭畔
凭吊高君宇的日子。去年清明节,评梅和朋友们,来到高君宇
墓旁,植了许多松树。谁承想,奉君重新入关,占了北京城,陶
然亭畔这城郊荒野的去处,居然也成了奉军的牧马场。评梅在
高君宇墓旁种植的松树,全都被战马啃吃了,踏倒了。
民众横遭刀兵之苦,流淌着血和泪,连荒郊野冢的鬼魂也
被战马蹂躏,时时地也发出悲伤的哀嚎。千年帝都在军阀的铁
蹄下,战栗着,发出沉重的呻吟,痛苦地抽泣。
民国十六年的清明节,京城南郊的陶然亭畔,陶然亭畔的
累累坟饮茔,比往年更显得孤寂,凄清,荒漠。许多朋友离京南
下,云散四方,谁来凭吊呢?
年初,庐隐带着营儿从上海返回故都,应聘在北京市立女
子中学任校长。昨夜评梅和她商量好,今日清明节约些朋友们
去给高君宇的墓地四周再植些树。
现在,庐隐他们还没有来,评梅先来一步,趁这清明时节,
祭奠英灵哭君宇。想起君宇生前常和她饮酒赋诗叙衷肠,今日
是君宇魂归的节日,她要陪他喝一杯!
两年来,冬雪之晨,风雨之夕,从京都西城到城南的陶然
亭畔,常有一个俊俏的情影,怀着一颗追悔悼亡的心,去凭吊
那个生前用炽热的感情爱过她的青年。这缠绵哀艳的悲苦,这
追悔思恋的心境,都是最爱她的那个青年遗赠给她的,她举着
双手虔诚地接受了他的遗赠,留做她终生的纪念。
她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点怨气,她把他的遗赠作为她人
生旅途上的精神支柱,和唯一可以向世人展示的骄傲。
清明了。世俗称它为鬼节,评梅却称它为鬼魂的圣诞节!因
为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才是人与鬼魂最接近——追悼它们,祭
洒它们——的盛大节日。
今天,评梅就是带着酒来的。她要与君宇共饮一杯,纪念
他的节日。这杯酒,那怕是和着泪水,伴着悲泣,她也要细细
地咀嚼人生的这杯苦酒!
评梅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葫芦状的小酒瓶,和一只白玉
杯,满满地斟上。然后,她站到高君宇的墓碑前,低垂着头,默
默地仁立在那里,嘴里轻轻地吟诵着《墓畔哀歌》,——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
映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
彩的流云,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块蝶的衣裳,姗姗走到尘网封锁的
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
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姣容,祭献在你碧草
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
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
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
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
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
你的坟莹,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
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
雁哀鸣!
念完,评梅深深地鞠了一躬,浅浅地喝了一小口酒,然后
把酒杯往前一伸,把杯里的酒洒在石碑前,说道:
“君宇,喝吧!我永生的战士!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
敬你一杯!你可知道,你生前真诚爱过的少女,将永远地怀念
你!”
接着,她又斟满第二杯酒,继续默默地仁立在高君字的墓
碑前,垂着头,又吟诵起来,——
我镇天踟躇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
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这渺无人烟的旷野,
哀吟缓行。我登上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
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全箭向四方飞游!
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
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
祭奠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赠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
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
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光。我
匍匐哀泣于这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
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
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残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
再残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
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
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评梅念完,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酒
洒到高君宇的碑前,说道:
“君宇,喝吧!我崇敬的英雄!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
敬你一杯!你坚强伟大而又柔情似水,世间有个姑娘永远地崇
敬你!”
当评梅斟满第三杯酒的时候,庐隐领着十来个男女青年,扛
着铁锹,提着水桶。抱着松树苗,来到锦秋墩的小山坡下。他
们转过鹦鹉冢、葛母墓,冷丁发现评梅手中擎着杯,站在高君
宇墓碑前,满面流着泪水。
庐隐赶忙挥了挥手,制止了那些青年的脚步,制止了他们
的喧哗声。
他们看见评梅穿一件淡蓝色的旗袍,脖颈上围一条长长的
雪白的纱巾。这身装束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愈加苗条,丰满;把
那张白哲的脸衬托得愈发高雅,俊俏。
但是评梅,不是桃花那种美,——俗气;不是牡丹那种
美,——雍容;不是菊花那种美,——冷艳;也不是梅花那种
美,——清峭。不,都不是!这些,都比不上评梅本身那种自
然的美。即使她轻轻颦蹙的双眉。显出的淡淡的哀愁,也使她
的神态反倒显得更加淡雅。宁静,深沉,凝重,蕴含一种令人
魂魄震颤的魅力。
庐隐看着看着。惋惜地叹了口气。她深深地了解她这位女
高师时期的同学、名噪京都的女作家——评梅。评梅孤傲高洁
的性格,超然冷艳的生活,高尚而近乎神圣的情感,使她会把
自己一生的全部感情,整个身心,所有的泪水,都祭献给她生
生死死的恋人!
庐隐让他们放下手中的铁锹,树苗,跟着她,轻手轻脚地
走到君宇墓前,站在评梅身后,肃穆而立,垂首默哀。完全沉
浸在缅怀悲悼之中的评梅,被巨大的哀思所完全地包围,她一
点也不曾发觉庐隐他们已经来了,已经来到她的身后了,正和
她一同凭吊君字。
评梅仍旧低垂着头,伫立在墓前,一边低泣着,一边轻声
地吟道,——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
灵魂中我才知我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
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
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
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
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
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
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趔趄不敢进,你
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
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
牙齿还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
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
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
这一杯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
招;白杨萧萧,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
今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
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这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
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
浸凌罢!我再不醒!①
吟毕,评梅把杯中酒,喝了一口,然后洒在墓前,低声说
————————————————————————————
①这是评梅为悼念高君宇,民国十六年,于清明陶然亭畔所著散文:
《墓畔哀歌》,最早在1927年4月6日、12日、19日、26日出版的
《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19期至第22期上连载。这里是节选。
—————————————————————————————
道:
“君字,喝吧!你永世不灭的英灵!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
满地敬你一杯!你可知道,世间有个姑娘的心,永远是属于你!”
然后,她朝那剑形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这使人柔肠寸断的深挚的爱,这催人泪下的墓畔哀歌,感
动了评悔身后的庐隐和那些青年男女,他们抑制不住地哭泣起
来。
哭泣声惊扰了淡妆素裹的少女,她慢慢转过身,看见庐隐
和十来个年轻的朋友们,她深深地给他们鞠了一躬,低声说:
“谢谢,谢谢你们!我代表君宇谢谢你们!”
那些青年当中,有一个是绿波社的焦菊隐,他与评梅交往
很深,常在一起饮酒谈心。他平时见到的评梅,天真活泼,姐
姐般的温存。想不到她有这么深的悲伤,都隐藏在心底里。
“梅姐,”他感动得流出了泪,“真是苦了你!”
评梅看着他,叹口气:
“哦,我不该让你们看到我的悲泣,在你们的心里投下一个
阴影。不过菊弟,有君宇伟大的爱包围着我,其实我并不苦。只
是,你有病,我原说不让你来的,你为什么又来呢?”
焦菊隐说:“不,我的病算不了什么,给宇哥坟头植树,我
怎么能不来呢?”
庐隐,男子汉般的性格没有变,艰难的生活,痛苦的精神
折磨,不幸的遭遇;没有把这位女作家压弯腰。她依旧是快人
快语,雷厉风行。她指挥那些青年朋友,挖坑的挖坑,担水的
担水,植树的植树。
这工夫,庐隐陪评梅到慈悲庵陶然亭里转了转。评梅见到
四年前君宇邀她和长辛店几位工人领袖见面的屋子,不免又生
了许多感慨。
待她们从陶然亭出来的时候,焦菊隐他们那些年轻人,已
经在君宇墓地的四周植上了几十株松树,眼下正围着墓碑低着
头默哀。
突然,评梅发现焦菊隐一阵咳嗽,不觉心头一惊,她真怕!
因为君字先就是咳嗽颊红,等到颊上红云退去之日,便是他化
成僵尸之时。她赶忙走过去,用一种埋怨的口气说:
“菊弟,我再四地跟你说,你病须快治,少年时留下危险的
种子是很不幸的。你自己身体本来不很健康,不要糟蹋身体,家
庭和社会希望于你的很多。菊弟,你保重了健全的身体,才能
有了你心愿的一切!”
焦菊隐颔首称是,表示一定按照梅姐的话去做。庐隐告诉
他们,说她还要和评梅多待会儿,让他们先走了。
待朋友们一走,庐隐便坐到高君宇墓前放声大哭起来。
庐隐在短时间里遭到人间最不幸的死别:丈夫死了,母亲
死了。哥哥死了!她的心境一点不比评梅好多少。她想到:“世
间万事难料,而人的生死是最难料的。如同盛宴难免要散,好
花难免要残,圆月难免要缺一样,人生难免要死。”想到死去的
亲人,想到自己的不幸和孤苦,便愈发嚎陶大哭不止。
不管评梅怎么劝解,也阻挡不住庐隐的嚎啕大哭。评梅听
到伤心时,也不由得陪她流泪。
这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女友,遭遇近似的两个教育界的女作
家。现在,她们在世间所剩下的唯一最亲近最知己的亲人,就
是彼此。
蓦然,庐隐止住了哭声,用两只手使劲抹了两把眼泪,长
长地吁了口气,自语道:
“哦,哭一哭,真痛快!评梅,原谅我,从梦良死后,我一
直憋到今天,见到你,见到亲人了,我觉得我才能这么痛痛快
快地哭出来!”
评梅掏出手帕自己擦了擦泪眼,又替庐隐擦擦,低声道:
“快起来!”
庐隐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苦笑道:
“唉,我这个丑小鸭真是命苦!可淮想到,你这只美丽的白
天鹅,也和我一样命运悲惨!走!”
说着,只管自己先头走了。走两步,又站注,冷丁扭脸问
评梅:
“嗳,包里还有酒吗?”
评梅点点头,打开小包,拿出那只褐色的葫芦状的小酒瓶,
摇了摇,听了听,嗯,足有三两。
庐隐劈手夺过去,咚咚咚,像喝凉水似的,一口气灌下去,
抹抹嘴,咂咂舌头:
“呵——真舒服!可惜太少!如果能把悲哀沉浸在酒里,常
醉不醒,该多好呵!”
评梅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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