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hr (山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鸿章(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10 19:34:59 1999), 转信
第二章
--------------------------------------------------------------------------------
安庆既克,曾国藩才开始认真考虑援浙及规复苏常两大任务。他一向的宗旨是:“办大
事以找替手为第一。”援浙之任,决定交给左宗棠。知人之明,莫如曾国藩,他深知左宗棠
的才具,足当方面,但亦深知他的性情好大喜功,不受羁勒,最好是给他一个不受各方牵
制,可以放手去干的局面,则以浙江的情况来说,他人视作棘手者,却正好发挥左宗棠的长
处。
规复苏常之任,曾国藩觉得一时难有适当的人选,因为这个任务与援浙不同:
第一、浙江已成糜烂之势,人人皆知事不可为,所以随左宗棠怎么去搞,都不要紧,大
不了沦陷了再想办法去克复。而援苏常则必先保上海,托付不当,上海一失,则东南饷源,
十失七八,关系太重,不能不格外审慎。
第二、浙江方面,望援军如大旱之望云霓,王有龄已经奏保左宗棠,并已表示愿交出浙
江军务指挥的全权,所以左宗棠一到,王有龄必会拱手让贤,俯首听命。而上海则不同,情
况相当复杂,何桂清虽已革职,潜势力犹在,薛焕驻上海当然要执行江苏巡抚的职权,而苏
松太道吴煦,则成了“地头蛇”,把持利薮,毫不放松。事权纷歧再加上洋务烦剧,即有精
兵良将,能不能指挥如意,实成疑问。
其时恰好江苏乞援的专使来了,而且来了不止一个,苏松太的士绅十几名,学申包胥哭
秦庭,非哭得曾国藩发兵不肯走。
这十几名江苏的绅士,为头的叫钱鼎铭,字调甫,江苏太仓人,他的父亲钱宝琛,做过
湖北巡抚。洪杨事起,奉旨在原籍办理团练,钱鼎铭跟着老父在一起办事,便耽误了功名,
从道光二十六年中了举人以后,一直未能北上会试。
咸丰三年,小刀会刘丽川起事,攻占上海,青浦的帮会头脑周立春起而响应,一时声势
浩大,连陷名城。钱鼎铭便招募团勇,配合官军作战,咸丰五年收复上海,平定小刀会,论
功行赏,授职江苏海州所属的赣榆县训导。以钱鼎铭的才气,如何肯屈就一县学官?为了急
于用世,走了捐班的路,在户部当主事。不久,因为丁忧回籍,三年守制家居之时,江南局
势已经大坏,大营再陷,和春、张国梁殉难,太平军席卷吴中,江苏巡抚退保上海,苏松太
一带的绅士,亦纷纷避难,托庇于“夷场”。
但“夷场”不是久居之地,沦陷的家乡,更渴望光复。眼看江苏之后,浙江又几乎全部
落入太平军手中,如果杭州沦陷,浙江的战事告一段落,李秀成倾江浙两省的物力财力以围
困上海,则一隅之地,必难固守。而上海一失,足以养兵数万的关税、厘金为太平军所得,
一出一人,关系极大,那时要想回家就很难了。
于是聚集在上海的江苏士绅,由团练大臣庞钟璐召集会议,筹谋自保之策。江苏的大员
固然都集中在上海,但自何桂清失苏常,他手下的那班人,如现任江苏巡抚薛焕、苏松太道
署理藩司吴煦,在江苏士绅看来,都是不足恃的人,可恃的只有新克安庆的曾氏弟兄。
因此,早在拟议中的,向曾国藩乞援计划,很快地成熟了。这个计划分两方面进行,一
方面由庞钟璐出奏,请派曾国藩分兵急取苏常,同时由江苏在朝的大老,如庞钟璐的同乡前
辈、翁同壧的父亲,大学士翁心存等人,策动朝议,责成曾国藩出兵,一面派专人赴安庆大
营乞援。
但是道路艰阻,由上海西上,通过太平军的重重关卡,到达安庆,不是件容易的事,一
路吃辛苦,弄得不好,性命都会丢掉。如果出重赏招募一名勇士,间关投书,又怕不够郑
重,曾国藩置之不理。就这为难的当儿,钱鼎铭慨然请行,有人领头。事情便好办了,一下
子有十几个自告奋勇。
他们走的是水路,坐了英国轮船,平平安安到了安庆。一上岸就到大营谒见曾国藩,呈
上庞钟璐的亲笔信,说是“上海饷源重地,请以精兵万人,一勇将统之,倍道而来,可当十
万之用”。
“话是不错。无奈无人可派。‘精兵万人’,谈何容易?”
听得曾国藩这样表示,钱鼎铭悲从心来,放声大哭。他一哭,同来的人也哭,而且环跪
满前,倒像大丧举哀似地,哭得满营皆惊。
“请起来,请起来,有话平心静气地谈!”
尽管曾国藩一再这样表示,而且命戈什哈上前搀扶,无奈江苏的士绅,情词急迫,竟似
耍赖似地,非曾国藩点头答应,不肯起身。
曾国藩可真有些急了,“诸公好不晓事!”他说,“就算现在有兵有将,请问,如何才
到得了上海?这不是你们一哭,我说一句话,便可成功的事。快请起来,从长计议。”
话责备得对,而且口气也松动了,环跪在地的士绅才遵命站起。曾国藩便吩咐请一位他
的幕友,也是他的门生来。
这人就是李鸿章——为了参劾李元度,李鸿章跟他的老师闹得不欢而散,到江西闲住了
一年,依然故我,回想在祁门大营那一场争执,觉得自己也未免太鲁莽了些,一则,到底是
老师;二则,李元度也实在辜负曾国藩的期望,只看他募勇援浙,沿途诳报胜仗,而到了浙
江,食人之禄而不忠人之事,寄身于敌人尾闾之间,真有点近乎无耻了。
这样转着念头,便一直想回到曾国藩大营,只是苦无机缘,直到安庆克复,李鸿章才写
了封信去道贺,虽未提到想重投师门,但言外之意,以曾国藩的肯虚心体察人情世故,自然
能够默喻。
曾国藩对这位门生的期望甚高。但李鸿章的年纪还轻,尚欠沉着,料事太易,求功太
切,而且喜欢“打痞子腔”作英雄欺人之谈,在曾国藩看来,驳杂不纯,因而要下一番陶冶
之功,挫他的虚骄之气。在营里,李鸿章喜欢睡懒觉,而曾国藩一定要等幕友到齐,才开早
饭,逼得李鸿章不能不一早起身,诸如此类的“细故”,使得李鸿章对老师大为不满,因而
才有为李元度相争,绝裾而去的结果。曾国藩当然了解他这个门生的心事,如今肯回头相
就,足见得他自己下过一番省察克己的功夫,非昔日可比,所以立即覆了一封信,说是“在
江西无事,可即前来”,同时关照粮台汇了旅费到江西。于是李鸿章欣然到了安庆大营。
曾国藩会“看相”,看的不是那一年走鼻运,会发大财之类,而是看此人的气色与气
度。一度不见,发觉李鸿章神情肃穆,劲气内敛,大为安慰,留他在左右参赞军务,大致布
陈方略,有关安危大计的奏疏,都由李鸿章拟稿。这时江苏士绅,哭求援师,该当如何处
置,曾国藩也要找他来商议。
“是。”李鸿章听老师道明究竟,便即答道:“容门生与江苏诸公细谈,再来回报。”
“好,好。你们先细谈了再说。”
于是钱鼎铭便在李鸿章那里谈了一夜,盛道上海因战火而带来的畸形繁荣,五方辐凑,
商贾云集,巨室播迁,多挟重金住在夷场上,上海若为太平军所得,曾国藩沿长江逐步肃
清,进围金陵的计划,便很难收功了。
这番话使得李鸿章大为动心,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但求一所谓“善地”甚难——办太平
军咸丰初年以前的军务,完全不同。那时国家有大征伐,命将出师,仪式隆重,至于“人马
未动,粮草先行”,更不用专阃之将费心,朝廷会拨国帑,指派大臣,经纪其事。作统帅的
只要知人善任,必奏全功。如今办太平军,朝廷不责以时效,不遥为控制,进兵快慢,固可
收发由心,就是丧师失地,只要是非战之罪,亦可邀得宽典。这样的情形,比雍正、乾隆年
间的大将,固然好当得多,但练兵、筹饷要靠自己,却又比那时候的大将苦恼得多。
兵饷两项,又以饷为根本中的根本。有饷无兵,像浙江这几年的局面,是自贻伊戚,主
事者的失算,但如有兵无饷,则孙吴复生,亦未见得能练成一支劲旅。现在上海有这样丰厚
的饷源,那就是一等一的善地,大有可为了。
但饷源虽厚,如果不能归自己掌握,依然无济于事。因而李鸿章接下来便想到上海的事
权,以此向钱鼎铭询问。
“江苏现在吃亏的,就是云集上海的大员太多,事权不一。
照规矩说,该归薛中丞控驭一切,而其实上厄下制,少所作为。”
“上厄?”李鸿章诧异地问,“莫非何根云还以江督自居?”
“虽不以江督自居,却以苏浙两省的太上巡抚——”
据钱鼎铭说,薛焕与王有龄感念何桂清提携之恩,庇护甚力,尤其是薛焕,近在咫尺,
事事承命。他一再为何桂清请命,先跟王有龄合疏奏请“弃瑕录用,俾奋后效”。朝命不
许,从而单独上奏,说嘉兴方面的官军将士,请何桂清去督剿,等克复苏州,再进京伏罪,
朝命又不许。但何桂清始终还在上海,薛焕仅是为何桂清能不被捕,便已费尽心血,对公事
上,自然就顾不到了。
“那么,”李鸿章又问:“受制于下,又作何解?”
这是指苏松太道署理江苏藩司的吴煦:他是上海的地方官,而且兼管海关,饷源都握在
他手中。吴煦其人,自然是精明的一路,但对军务一窍不通,他的唯一办法是用重金、募洋
将,自从用美国人华尔收复松江,益发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是至理名言。可
是大把银子散漫地花,反而养成了那班在本国立不住脚,到上海来找机会的“洋打手”的骄
气,出兵以前,先索重赏;临阵之际,坐观成败;如果打了个胜仗,回来又索重赏。薛焕也
觉得这样搞法,不是回事,无奈吴煦已成了地头蛇,而且他自己跟洋人打不来交道,只好听
任吴煦去胡搞。
“薛中丞也招过好几次兵,前后不下三四万人,无奈成军不能出队,一出队就打败
仗。”钱鼎铭紧接着又说:“天下皆知善战者湘勇,所以薛中丞已派了人,携带重金到湖南
招兵去了。既然如此,则善用湘勇,莫于湘人,吴人望涤帅如泰山北斗,既在治下,则不求
涤帅又求那一位?”
“我老师新奉节制五省军务的诏令,责任不轻。统筹全局,分其缓急,这也是他老人家
身负艰巨,不能不持重之处。再说治军贵得人和,上海似乎另成一个局面,事权不专,办事
也棘手,到那时辜负吴中父老的期望,心何能安?”
“若说事权,既有节制五省军务的诏旨,在上海的薛中丞、吴观察,岂敢不听涤帅的指
挥。在地方上,请转陈涤帅,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一定唯命是从。”
听得这一说,李鸿章更觉事有可为。将彼此的谈话回想了一遍,认为薛焕到湖南招兵的
情形,大可注意,因而在这方面问得特别详细。
“听说薛中丞叮嘱招募委员,到湖南募勇,一定要挑那经过训练,历过战阵的老兵,庶
几乎一经招募足额,便可成队,一经成队,便可出仗,一经出仗,便可成功。”
李鸿章听罢哈哈大笑,倒弄得钱鼎铭愕然不知所措,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调甫兄,你也在珂乡带过勇,打过仗,倒想想看,世界上有那样的事吗?照薛中丞的
如意算盘,银子花出去就可以打胜仗,那何不打银子?兵勇枪炮都不用,只拿大把银子撒出
去,长毛就会望风披靡!天下岂有斯理?”
“是呀。”钱鼎铭说:“我们也觉得薛中丞求功太切,反倒不可倚靠。”
“倒也不是求功太切的毛病——”李鸿章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薛焕的如意算盘,毛病出
在什么地方,他还不肯教给钱鼎铭学个乖。
听完李鸿章的报告,曾国藩也觉得薛焕派委员到湖南募勇的办法,天真得可笑。“经过
训练、历过战阵的老兵”,如果是能打仗的,何不在外头打仗立功,跑回家乡去干什么?薛
焕所说的那些“老兵”,其实是湘军各营的溃勇,或者被裁汰资遣回籍的“兵油子”,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照曾国藩以威继光遗规订立的招募条件,是决不能合格的,李鸿章也服膺
这些道理,所以一听钱鼎铭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师,”当笑话谈完了这件事,李鸿章正色说道:“薛中丞散漫花钱,一定会把湖南
的风气搞坏,未曾入营,先多方需索,以后我们去募勇就难了。只怕九叔回湘招军,也受他
的影响。”“九叔”是指曾国荃,其实国荃的年纪比李鸿章还轻,不过照世交规矩,不能不
这样尊称。
“那倒还不至于。”曾国藩徐徐说道,“其实淳朴农夫,何地无之?少荃,你也不妨回
你家乡去招募一支勇看。”
李鸿章异常机警,听出曾国藩无意中透露,有让他带兵的打算,他所求的就是这个机
会,但不出则已,一出也得像左宗棠那样,担当方面,才能舒展怀抱,所以这时出以沉着,
淡淡答道:“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援沪一节,总要老师先定下主张,才好措手。”
“饷源是要紧的。”曾国藩徐徐答道:“胡润芝当年在武昌,月筹40万,供馈长江上
下游,如果不是他,何有今日?”
“就是这话啰!”李鸿章赶紧接口:“上海一地,每月所收关税厘金,可用来作军饷
的,总有六七十万。比胡润帅当年的收入还多。而且一出一入,所关更巨。”
曾国藩点点头:“我也知道。上海是要想法子守住的。我想写信找沅甫来商量,看他所
募的六千人,能不能先用在上海?”
李鸿章心想,曾国荃一心想收复金陵的大功,不见得肯到上海。但这话自己不便说,说
了倒像自己想讨这个差使似地。老师的意向不明,躁进怕为他看不起,不如不说。
不说却又不可,缓不济急的话,应该可以说的。于是他这样答道:“老师,苏绅望安
庆,如大旱之盼云霓。而且长毛‘二李’,裹胁几十万人在浙西,一旦猛扑上海,后果不堪
设想。老师若是定了宗旨,请九叔带队赴援,那也就不必再商量了。迳自写信给九叔吧!”
“沅甫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凡事要出于他的自愿,才能坚忍不拔。强使行之,并非善
策。”曾国藩想了一下又说:“世事千头万绪,还得要从长计议。眼前先不谈可行的,要先
谈不可行的。少荃,我倒请教,现在有一大支兵将在这里,千里迢迢,重重阻隔,怎么到得
了上海?是不是一路打过去?要打,当然先打金陵;若非如此,用哪条间道?这些疑问,如
果瞠然不知所答,那就无从谈起了。”
一句话将李鸿章问得哑口无言,不过他的心思极快,心里在想:“既然钱鼎铭能来,我
又为什么不能去?”这样自问着,突生灵感,脱口便喊了声:“老师!”
喊了这一声,却又不响了,只怔怔地看着老师,眼中流露出喜悦而迷惘的光芒,曾国藩
一看就明白,从容问道:“少荃,你有什么好主意?”
“门生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看,此事非借重洋人不可。”
“你是说,照他们在上海的办法,也是募洋将洋兵,替我们来打仗?”
“不是。不是募洋将洋兵,是以重金募洋商。”李鸿章放低了声音说:“门生打算雇几
条洋商的大火轮,载运兵勇,鼓掉东驶,一路冲过去。老师看行不行?”
曾国藩闭目不语,眼中浮起一幅景象——这幅景象出现在这年初夏,胡林翼应邀到东流
商议进兵方略,曾国藩邀他登上安庆城外的龙山,视察形势。骨瘦如柴的胡林翼,立马遥
望,意气甚豪,指着安庆城内的太平军,说他们已为釜底游魂,指日可以平服。一句话未
完,颜色大变,口吐鲜血。
这是因为胡林翼突受刺激,刺激来自两条西洋的轮船,逆水直上,迅如奔马,洋人有此
利器,不能不忧。胡林翼本来就有肺疾,从此病势日重,半年功夫,竟至不起。临终前几个
月,有人跟他谈起洋务,他总是闭目摇手,神态忧郁地说:“不谈,不谈。这不是我们所能
谈得出结果来的。”
曾国藩在这方面,跟胡林翼约略同感。这时李鸿章提到“洋商的大火轮”,自然而然地
忆及往事,既忧国势,又悼良友,所以闭目不语,神色不怡。
李鸿章不免诧异,“老师,”他问,“忧虑的是什么?”
“当年——”他将当年荩臣忧国的因由,说了给李鸿章。
“胡润帅原是深谋远虑的人。不过洋务连谈都不愿谈,也未免过分。”李鸿章停了一下
说,“照门生看,师夷以制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还谈不到。”曾国藩将话题拉了回来:“安庆被围的那时候,城
内的长毛,就靠洋商的轮船接济,官军拿他们没有办法。轮船外包铁甲,其行如风,用洋枪
打是不中用的,不过,拿大炮轰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炮台,英法军舰不敢贸然内犯,看
起来,轮船不能不怕大炮。这一层,你要仔细思量。”
“门生想过了。运兵的消息,当然要严防外泄。雇船的时候,不必先跟洋商说破,到时
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节。”
曾国藩沉吟久之,方始开口:“这样做法,迹近挟制,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而且也怕
洋人不服,反倒会泄消息。照我看,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总须先求稳当。第一先要仔细探
查,此去有哪几处会受长毛的炮轰,可有闪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说得明明白白。水脚贵
一点倒不要紧,必得听我们指挥,要走要停,白天走,还是夜里走,不能随人摆布。”
“老师顾虑得是,我就照老师的话,跟钱调甫他们去说。”
“不忙,不忙!”曾国藩摇其头,“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尚无眉目。少荃,我这里怕
抽不出多少人,沅甫虽有六千人,是不是肯担当此任,尚未可知。再说,进围金陵,亦不可
缓。你能不能自己练一支兵?”
练兵先要招兵,这不是三两个月可了的事,李鸿章有些为难,回乡招募,练成一支可以
与湘军并驾齐驱的劲旅,固是极好之事,就怕远水救不得近火,等练成了,上海已经失守,
变成无用武之地,岂非白耗心血。
曾国藩见他沉吟不语,便猜到了他的心事,“少荃,”他提醒他说,“兵总是要自己一
手训练出来的,才会得力。鲍春霆会打仗,不会练兵,他的队伍,纪律太差,只能攻,不能
守,一屯下来,百姓就要遭殃。这是鲍春霆吃亏的地方,你当引以为鉴。至于军队练好了,
不愁没有用处,你不必三心两意,只从根本上去着力,决不会错。”
李鸿章矍然而起,毅然表示:“我遵老师的训诲。”
从曾国藩那里退了出来,李鸿章先不跟钱鼎铭见面,得要找一个人去好好商量,这个人
就是安庆克复之前,向曾氏弟兄投诚的长毛程学启。
程学启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年纪虽轻,在地方上的声名甚盛,他没有读多少书,但
行事有游侠之风,喜用奇计,更善结纳。陈玉成在皖北,深慕其人,百计招致,程学启不肯
投伪。因为得不到,便愈觉得珍贵可爱,最后陈玉成出了下策,将程学启的父母掳了去当人
质,这才逼得他出面,受任了太平天国的官职,领兵扼守安庆城外,与城内的太平军互为支
援。
但是,程学启内心是不满太平军的,尤其是用这样的方式将他逼得落了水,更觉于心不
甘。不过他为人极深沉,表面丝毫不露痕迹,在安庆的太平军以及陈玉成亦都对他深信不
疑。谁知就在攻防战最激烈的紧要关头,他拉着队伍反正了。
反正以后,并未获得重用,曾国荃只相信子弟兵,曾国藩则出以持重,不敢过分信任,
所以仅拨了一千兵给他,担任不关紧要之处的外围警戒。但李鸿章因为同乡的关系,跟程学
启颇为接近,每次相见,一谈就是半天,深知此人才气纵横,有担当、有决断,是绝好将
材。这时受了曾国藩的鼓励,预备回家乡招募人马,自然第一个就想到这位同乡。
“方忠兄,”李鸿章喜孜孜地用合肥土话说,“现在有个好机会,贼娘的,好好搞一
下!”
程学启亦愿一抒抱负,于是倾心筹划、谈了整整一夜、拟出来一个计划,除了他跟程学
启所部以外,另外在安徽募新兵五千五百人,日夜操练,士气如虹。运兵到上海的办法,亦
由钱鼎铭托人跟英商太古轮船公司接头,可以包运。不过,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太古方
面要好好筹划,李鸿章那里,更要多方部署。因此,江苏士绅、还得要耐心等待。
***
刘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另办成了一半,靠孙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
路程的嘉兴。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孙祥太得到消息,原来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从松江进
攻奉贤,华尔的洋枪队,吃了个败仗。
三天以后,谭绍洸向东攻占南汇,紧接着折北占领川沙,对上海完成东、西三面包围之
势,于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军三万多人,攻吴淞、逼宝山,直扑上海。
“以后的消息就很乱了,有的说上海已经失守,有的说洋枪队投到了那一面,有人亲眼
得见,高鼻子、红眉毛的洋鬼子在长毛队伍里。”孙祥太停了一下说,“不管怎么赶到上海
过年,是办不到的了。”
刘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谈,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发觉得这个消
息无法开口宣布,不由得搓着手说:“那,大哥,你看怎么办呢?”他跟孙祥太、小张已在
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称呼。
孙祥太默然,从皮袄大襟中掏出一枝烟袋,装上一袋旱烟,点燃了吸个不停。
“大哥,”刘不才定定神,觉得不该害孙祥太为难,慨然说道:“实逼处此,天大的本
事也无用,只有等这一潮水过去了再说。”
“‘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先在我家住下来,看机会再说。
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这样不是越走越近了吗?”
“乱世逃生,计无万全,只有这样步步为营是比较聪明的办法。不过,我跟大哥不分彼
此。”他说,“是我的亲戚,又是上上下下十来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搅,怎么说得过去?”
“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孙祥太又说:“而且,我再说一
句,在我们这一行,哪天不开三桌五桌的闲饭?就没有我们的情分在内,只要是点头之交来
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刘不才原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过门不能不交代,真个胶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
欣然答道:“那就这样。我先替我们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谢。”
于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孙家。孙祥太这时的身份,变成患难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
于他是刘不才的换帖弟兄,孩子们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
太叫他“孙大爷”。为了表示尊敬亲热,奉以上座,亦不回避,事实上乱世礼疏,局局促促
两间屋子,女眷要回避亦无从回避起。
***
在嘉兴一住二十多天,虽然孙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亲人那样,但寄人篱下,总不是
久长之计,而且朱老太太想念爱子,有恹恹成病的模样,所以朱太太非常着急。不过她跟刘
不才到底隔着一层,有些话不能不让芙蓉去跟她叔叔说。
刘不才的焦急烦闷,其实也不下于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绝,实在危险——上海之围未
解。夷场上的官绅,成立了一个“中外会防公所”,一面由苏州的绅士,在籍刑部郎中潘会
玮,航海入京,请准西兵会剿,一面会同江苏巡抚薛焕,筹款加募洋人助战。因此,华尔在
松江一带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但是长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于溃散的缘故,四处
骚扰,道路越加不宁,刘不才几次想单身上路,到松江去寻松江老大,都让孙祥太极力拦住
了。
由于芙蓉的催促,刘不才这一次下定决心了,“大哥!”他跟孙祥太说,“我非去走一
趟不可。不然,连我都要闷出病来了。”
“不是我不让你去,实在是担不起责任。”孙祥太说,“听说洋人的洋枪队,改名‘常
胜军’,这几天一定要大打一仗。
且等这一仗下来再说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刘不才说,“我想总找得出一条路来吧?”
孙祥太想了一会说:“既然你一定要走,我来想想办法看。
或者,你写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当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险。”
这就是说,路上绝无把握。刘不才心里在想,不妨自己去觅觅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还
是自己要去,请孙祥太设法,一面出门去看两个新交的朋友。
这两个朋友是在赌场中结交的。赌场当然是秘密的,但刘不才每到一处总能找到这些地
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馆里找一张中间的桌子,泡壶茶一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只要时间
稍为久一些,就会发现那里在谈赌经,然后耐心等待,等到谈赌经的那些人,相继离座,便
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赌场。
在赌场里,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厌,很容易交朋友,刘不才谙于此道,说两句凑兴的
话,偶而指点一些门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过这个月来,他自觉身在客地,宜乎韬光养
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两个,而这两个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为两个都是长毛。
长毛也有好有坏,刘不才当然放眼光挑过,这两个长毛是够朋友的好人。
长毛好赌,“公馆”中往往通宵达旦,赌注亦无奇不有,大致都是掳掠所得的“傥来之
物”,金银,也有珠宝,首饰之类,都系在袴腰带上。往往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翠钗,或者
燃料鼻烟壶,当场估价下注。赌的花样,最流行的一种名为“杠子宝”,刘不才就是在这样
赌上,结识了一个姓邢的长毛。
这个姓邢的,在太平军中的官职,名为“旅师”,意思是一旅的军师。他常到一处赌场
中去玩“杠子宝”,赌得非常泼,但也非常老实,刘不才很欣赏他那种不管输赢,脸上总是
挂着笑容的风度。日久天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输,总想帮他好好赢一
场,但不知如何才能达成心愿?
有一天刘不才看出苗头来了——杠子宝的赌法是用两枚制钱,竖立旋转,用一只茶钟扣
在上面,猜那两枚制钱的“字”与“幕”,一共3种花式,两字、两幕、一字一幕,猜中的
一配二。这种赌法仿佛摇摊,但少一门,又像杭州贩夫走卒所赌的,由宋朝的“关扑”演变
而来的“颠颠敲”。其中当然有机可乘,只是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目光锐利,在赌场上
倾家荡产过的刘不才。
刘不才发现庄家所用的那两枚制钱,其中一枚的一面,边缘较薄,这一面是“字”。这
一来,这枚制钱等旋转的力量快消失,而要仆倒时,总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换句话说,出两
字或一字一幕的机会,远比出两幕的机会来得多。
于是趁方便的当儿,刘不才跟着到茅厕里,率直问道:“那旅师,你想不想翻本?”
“那个不想翻本。你问我这话,总有道理吧?”
“当然。”刘不才说:“我教你一个诀窍,你去试试看。”
一试果然甚灵。而刘不才颇为见机,怕此人老实,当场向他道谢,泄露了他人的懵懂阴
阳,未免治一经,损一经,徒然得罪于人,所以当然就避了开去。
第二天再到赌场,邢旅师已经在等他了,约他酒楼相叙,一表谢意,同时也要问他,何
以如此示惠。
这就见得姓邢的是极忠厚,也极知好歹事理的人,刘不才不必瞒他,坦率答说,只为了
想结交他这么一个朋友,好得些照应。
于是邢旅师又替他介绍了一个长毛,姓秦,官拜“百长”,职司是看守一座米仓,米粮
出纳之权都在他手里。时常私下卖些米给刘不才,贴补孙家的食用。这个秦百长原籍湖州,
是在湖北被掳,由“新家伙”变为“老家伙”,结果成了“老长毛”,但本性不泯,见刘不
才是湖州人,叙起乡谊来,格外亲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较低,助力不够大,所以刘不才不找
他,直往赌场里来觅邢旅师。
寻着邢旅师到茶馆相叙。长毛吃茶,必设茶点,不过酥糖、薄脆饼之类的粗点心,邢旅
师这天赢了钱,说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好吃,邀到酒馆里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说话就更容易投机了,刘不才率直提出要求,问邢旅师能不能帮他到上海
去一趟——当然要有个理由,他说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个至亲在上海,想去“告帮”。
“你要到杭州倒不难,我给你出张‘挥纸’,一路都可过关。上海方面,没有来往,出
了‘挥纸’也无用。”
“旅师!”刘不才无奈,只有赖上他了,“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个办法。”
“你的事,当然要帮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说。明天给你回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来一个办法。邢旅师有个好朋友,现在驻扎金山卫,不久以前相聚,
闲谈之间提起,说是缺少写字的人。邢旅师打算将他举荐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
的机会一定很多。
这是要落水做长毛了。刘不才不免踌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连连点
头:“好,好!多谢,多谢,就是这样。”
“那么,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写封信——”于是邢旅师口述,刘不才笔录,信中除了客
套以外,说是“今有‘老弟兄’刘先生,颇谙书算,可为兄之帮手,特遣前来,请加录
用。”写完又开“挥纸”——过关度卡的通行证。然后教导刘不才改换衣饰,送了他一块黄
绸抹额,一双花鞋,这是长毛最显着的服色。
穿戴到家,朱老太太吓一跳:“三外公做了长毛了!”
“没有办法。”刘不才将额上裹着的黄绸巾取了下来,“我明天就走。到上海见着了大
器,再来接你们。”接着便将邢旅师替他出的主意,细细讲了一遍。
“这样说,是真的要做长毛了?要做到哪天为止?”
“哪个真的要做长毛?”刘不才说,“我见机行事,一直混到上海。”
朱老太太又愁又喜,喜的是困境总算可望打开,愁的是刘不才此去,不知可能安然过
关?就能过关,顺顺利利到了上海,又如何能将全家老幼接了出去?
这一层,就是她不说,刘不才也有交代:“松江老大一定有办法,这里有姓秦的帮忙,
加上孙老大的力量,出嘉兴是容易的。就是嘉兴到松江这短短一段路,伤点脑筋,只要这一
关闯得过去,大功就告成了。”他说,“在孙老大这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你们安心过日
子,我至多半个月一定回来。”
然后又重托了孙祥太,约定后会之期。第二天一早,刘不才便扮成长毛上路,沿途缴验
“挥纸”和邢旅师的那封信,很顺利地到了金山卫。到了这里就费踌躇了,再往前走,那封
信便不能再用,因为盘问的人只说一句:“金山卫已经过了,还走到那里去?”便无话可答。
刘不才原来的打算是,投到以后,相机潜逃,此时心想:同是一逃,何必多费一层周
折?现在是似长毛,果然持函投效,那时潜逃,即非一般老百姓的“逃长毛”而是开小差,
被抓住了决无幸免之理。
想到此处,再无犹豫。经过镇市,买了一顶毡帽、一双草鞋,找间空房子,恢复本来服
色,换下的黄巾花鞋,连同邢旅师的书信,一起投入枯井,扬长而去。
由金山卫往北,过张堰到松江是笔直的一条大路,走到一半,遥遥望见杂沓的人影,一
看便知是:“逃长毛”。刘不才大吃一惊,不由得站住了脚,等神色仓皇的人群拥到,急急
拉住一个询问,果不其然,是从上海败退下来的长毛,一路烧杀掳抢,无理可喻。
这些事,刘不才听得多了,但亲身遭遇,却还是第一回,自不免惊惶失措,而又苦的是
人生路不熟,唯有回身便走,跟着一群人,只拣偏僻小路,茫然疾奔。
结果还是逃不脱,为潜伏在一座石桥下的两名长毛截住,同行被掳的一共6个人,辫子
结辫子,在白刃相指之下,被押到一处长毛的“公馆”,关在厅堂旁边的罪房里。
事已如此,刘不才知道惊慌无用,自己告诉自己:千万镇静,才能随机应变。因此,他
只是默坐一隅,聚精会神地注意外面的动静。在人来人往的足步声中,突然听得有人喊道:
“叫新家伙出来讲道理!”
刚被掳的人称为“新家伙”,刘不才心中警觉,生死祸福,决于此俄顷之间,必须整顿
全神,见机行事。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
等牵出厢房,只见厅中一张太师椅,上面似猴子一般蹲着一个瘦小麻面的长毛,看年纪
不过二十刚刚出头。左右两个长毛称为“小把戏”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中都抱着雪亮的钢
刀。
6个人一字跪下,麻面长毛开口就说:“现在粮草不足,要这许多人何用?推出去斩
掉!”
左右两个小把戏,一起踏出来,握拳抱刀,向上行礼,像唱戏似地齐声答道:“遵令!”
“老爷,老爷!”有人极喊哀求:“做做好事,饶我一条命!”
“送你归老家,上天堂,就是好事!”
小把戏不由分说,推了两个人就走,第三个就是刘不才,急中生智,大声说道:“粮草
不足,我有办法。”
“喔,”麻面长毛不信似地问:“你有办法?倒说说看!你要唬人,当心吃苦头。”
缓兵之计见效,刘不才就从容了,“我决不敢瞎讲。”他说,“只要放了我,我自有办
法弄几十担粮食来。”
“你说!说得对了,我放你。”
“嘉兴粮食多得很。管仓的秦百长我认识,写张公事,今天送,明天粮食就到了。”
“你会写字?”
“会!”
“你不早说!”麻面长毛一跳下座,从绑腿上取下一把匕首,割断了缚在刘不才手腕间
的绳子。
这就像赌钱的“死门开”一样,刘不才的胆量,一下子变得其泼无比,不由分说,便往
外大喊:“刀下留人!”
麻面长毛不作声,居然是默许的表示。等将那两个面无人色的百姓押了回来,他才开口
说道:“算你们运气!不过不能放你们。你们会做啥?有没有做裁缝的?”
做裁缝的没有,却有人会打草鞋,还有人会上房补漏。麻面长毛一一问明,因材器使,
发遣完毕,然后很客气地向刘不才请教姓氏。
刘不才老实答道:“我姓刘。”
“刘先生,你请坐!”麻面长毛说道:“老实跟刘先生说,我就是少一个会写字的。那
天遇见一个秀才,我倒好意尊敬他,哪知道是个书呆子,破口大骂。有个小把戏不知道轻
重,一刀过去,削了他半个脑袋,就此呜呼。从此以后,没有遇见过读书人,今天跟刘先生
有缘,要请你帮忙。不会写字,跟哑吧一样。”
这个譬喻费解,只听说过不识字如“睁眼瞎子”,何至于像哑吧?
等刘不才问了出来,麻面长毛答道:“我打了好些胜仗,没有人替我写禀帖报功,岂不
是像哑吧一样?还有上头要叫我造兵册,凭册发粮,也没有人替我动笔,都要拜托刘先生
了。”
“原来如此!”刘不才倒不免有些怯意,造名册容易,写禀帖叙战功,只怕自己文章不
胜,应该言明在先:“只怕我写不好!”
“刘先生不要客气。先请吃饭,回头动手。”
刘不才实在也饿得有些头昏眼花了,但急于有所自见,好跟麻面长毛建立一重关系,因
而挑容易做的先做,“吃饭不忙。”他说,“我先来造兵册。”
“也好!等下我陪刘先生吃酒。小把戏,”麻面长毛喊道:“抬桌子!拿笔砚来。”
于是抬一张桌子在当门亮处放下,铺排笔砚,取来原有的兵册,翻开来第一页第一行,
写的是“求天义麾下巡查陈世发,年二十一岁,系安徽怀宁县人,父母已故,弟在营,无妻
子。”刘不才知道,太平天国在“王”下,“侯”以上另有五等爵,称为“义、安、福、
燕、豫”。这五等爵上面,有两个字的称号,第二个字必用“天”,像长毛破杭州的悍将谭
绍光,确叫“慕天义”。只不知道“求天义”是谁,陈世发可就是眼前的“居停”?
他猜得不错,“陈世发就是我。”麻面长毛说,“这本兵册是去年造的,好些人阵亡
了,也有好些新家伙要补上去。请你念一念,我会告诉你。”
于是刘不才便念兵册,分为“圣兵”、“精兵”两种,每念一名,便听陈世发的招呼,
做个记号,存者打圈,殁者勾掉。然后再补新兵名字,到得傍晚,方始弄成一份草稿。陈世
发请他搁笔,以酒食款待。
于是陈世发一面与刘不才喝酒,一面谈他的战绩,好让刘不才为他写禀帖报功。陈世发
与洋将华尔、白齐文都交过手,互有胜负,谈得十分起劲。
刘不才起先是聚精会地听着,到后来就神思不属了。因为他从陈世发身上起了好几个念
头,首先想到的是,陈世发谈的虽只是他这一份的战况,但也不难窥知这一带长毛的全盘动
向,如今既然要做接应官军的工作,何妨埋伏在陈世发身边,可以探取许多机密。当然,自
己是不可能长期潜隐于此的,但很可以“举贤自代”,找个人替他掌管文书,探听消息。
其次,他又想到像陈世发这样的人,本心其实并不算坏,倘能相机策反,也是官军的一
助。
因为如此,便有些心不在焉。陈世发看出他的神态不对,便即问道:“刘先生,你有没
有在听我的话?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刘不才一惊。定定神答道:“是的,我有心事。我一家人都在嘉兴挨饿,此刻端起饭
碗,心里难过。”
“那也不要紧。你去把他们接了来,在我营里补名字,发他们口粮。”
刘不才心里一动,能有这句话,朱家老幼,便又可往上海接近一步。但是到了这里,却
又如何脱身?这得预先筹划妥当,不宜冒昧从事。
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当然称谢:“那太好了,多谢,多谢!”
“你家里的人,在嘉兴什么地方?我派人替你去接。”陈世发说,“刘先生,只要你肯
用心帮我,我这个人是知道好歹的。”
“是。我也看出你是有血性的人。这样,”刘不才说,“我先帮你将公事料理妥当,再
来料理我自己的事。那时候你抓一条船,派几个弟兄,陪我到嘉兴走一趟。我还可以替你弄
十几条洋枪来。”
“洋枪?”陈世发惊喜地问,“你怎么弄得到?”
原是随意敷衍讨好的一句话,不想陈世发竟是大为动心的模样,刘不才灵机一动,将计
就计,索性摆一个骗局。原来朱大器有个堂房侄女,小名七喜,丈夫叫孙子卿,在洋行做
事,是朱大器的得力助手。七喜人很能干,常常出面跟“官客”打交道,而且是松江老大的
结义妹妹,大家都叫她朱姑奶奶。刘不才想到他们夫妇,办法有了。
“我有一个亲戚姓孙,在洋行里做事,以前替浙江买了一批洋枪,运到半路上,听说忠
王殿下大军已经围困杭州,内外交通断绝。这批洋枪便成了他的私产,一部分在嘉兴,一部
分运回上海,原是想找户头脱手。如果你要,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我要,我要!”陈世发说,“不知道他要卖多少钱一枝?”
“这倒不大清楚。”刘不才见他异常热中,便进一步试探:“你相信不相信我?”
陈世发乱眨着眼,好久才问出一句话来:“信你怎么样?
不相信你又怎么样?”
“不相信我,不必谈,如果相信,你让我到上海去一趟。
来回顶多三天功夫;我去打听价钱,拿样品来你看。”
陈世发大费考虑,最后还是未作决定,且等到明天再说。
吃完晚饭,刘不才又在灯下造兵册,直到三更天方罢,陈世发备了宵夜犒劳,还说要替
他去找个“婆娘”,刘不才那里有这份闲情逸致,笑笑谢绝。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张红木大床,铺的是狼皮褥子,盖的是簇新的绸面
洋市里的厚棉被,但是刘不才却不能入梦,在枕上盘算了又盘算,等盘算妥当,却又兴奋得
睡不着了。
第二天自然还是起来得很早,吃过早饭动笔,将陈世发报战功的禀帖写完,念着给他听
过,一切妥贴,就待封发之时,刘不才问道:“禀帖送到那里?”
“送到嘉定。”
“那要经过上海。”刘不才问:“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场上去走一趟?”
“这——”陈世发大惑不解,“这是干什么?”
“我不是说过,我那姓孙的朋友,有一批洋枪,而你又想买?我现在在想,先用不着我
自己去,我写封信给他,叫他将价钱开来,顺便再带几枝样品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世发浮起满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机灵,又熟悉夷场
情形的人去办。”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有,有,有人。”
于是刘不才立刻动笔写信给孙子卿。信非常简单,先说“阖家安好”,这是写给朱大器
看的。接下来说:“弟新交一友,颇讲义气,渠拟购洋枪一批,长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
情,报价特别克己。并先交货一批,数量可询来人,能携若干,即付若干。价款容后再算。”
写完,念着讲了给陈世发听,讲到最后几句,陈世发惊喜地问:“你是说,现在就可以
弄一批枪来?”
“对了!我的朋友相信我,凭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随身带不了。将来大
批运出来,怎么走法,还得好好商量。”
“这当然要写禀帖呈报上头。现在先弄几枝来试了再说。”
陈世发想了一会说道:“我派四个人去,见机行事。不过,”他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了,
“刘先生,这件事开不得玩笑的。”
“怎么会开玩笑?我人在你这里,承蒙你不弃,当我朋友,我开你这个玩笑,不就等于
开我自己的玩笑?不过话要说明白,弟兄们去了,到地方找不着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
肯给枪,这算是我开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别的毛病,不能记在我头上。”
“那当然。”
“还有句话,我先要问清楚,这四个弟兄,见了我的朋友,问起来:‘你们四位做啥行
当?’他们怎么说?”
这一下将陈世发问住了,只好反过来请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说老实话。我在这里干什么,你待我怎么好。我的朋友心里就明白了。”
“这样一来,不会有危险?”
“决不会。我的朋友又不是半吊子,会去报官。”刘不才为了稳妥起见,特别又在信上
加了一句:“务必款待来人,千万秘密。”
有了这样切实的信,陈世发自然深信不疑。当时便选派了4个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
天,决定第二天一早动身,这4个人如何走法,怎么样利用熟悉地势的长处,抄小路,走捷
径到上海?陈世发都告诉了刘不才,但有一点,犹成难题。
“去的时候是空手,怎么样也混得过去,从上海出来,带着枪就麻烦了。遇见我们自己
人也不要紧,遇见‘妖兵’,关卡上怕难过。”
“妖兵”是指官军。这确是难题,刘不才细想了一下,认为以孙子卿的关系,或者可以
帮他们过关,因而答道:“这只有到了上海再说。我的朋友,在上海人头很熟,去的弟兄不
妨老实跟他说,让他想办法,护送出境,或者办得到。”
这一说,陈世发比较宽心了。此时亦无从计议,只有派出去再说。
(第二章完)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bbs@bbs.hit.edu.cn]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4.61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