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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r (山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鸿章(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10 19:35:01 1999), 转信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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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个人一起上路,3个穿的便衣;一个穿的长毛的服饰,也带着公文,装作押解3名
“奸细”到上海。
船到了“阴阳交界”之处,3个穿便衣的弃舟登陆,混过军官、洋将、长毛三不管的地
带,进入夷场,其中为头的叫李长山,生长上海城内,后来入了刘丽川的小刀会,再摇身一
变而为长毛,对夷场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开地址,直接投到孙家。
孙子卿正好在家。门上来报有这么三个人求见:再拆开刘不才的信一看,又惊又喜,却
又疑惑,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何路数?他一向细心谨慎,不肯贸贸然出见,所以一面派人殷勤
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从没有听说过刘三叔写过信——”
“啊!”孙子卿失声说道:“这倒提醒我了。这封信是不是刘三爷的笔迹,还很难说。
最好请小叔叔来鉴定一下。”
“这时候哪里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说:“我有办法。”
她从奁盒里找出一张纸来,是刘不才给她写的一个调经活血的方子,两相对照,证明确
是刘不才的亲笔。
“那就不要紧了。”朱姑奶奶说,“你先见了这三个人再说。”
“慢慢!”孙子卿问道:“刘三爷怎么会无缘无故,介绍人来买枪。他的那个很讲义气
的朋友又是哪个?”
“傻瓜!他在长毛堆里,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长毛。”
“对,对!言之有理。‘千万秘密’就是这个道理。不用说,来的二个也是长毛。等我
去见他们。”
“你慢一点!”朱姑奶奶说:“我提醒你一句话:刘三爷人在长毛手里。”
这句话很要紧。孙子卿再将来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刘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
交欢,信中有不尽之言,全靠自己去细心体味。这样想着,格外慎重,觉得需要爱妻作个帮
手。于是他说:“你不妨在屏风后面听听,如果我说错了话,你咳嗽一声,递个暗号过来。”
“那倒不必。我只听听,帮你记话。”
***
孙子卿的体貌很周到,特为穿了马褂去见客。一一作揖,请教姓氏,然后肃客上座,敬
酒奉烟,殷勤得让客人竟有些局促不安了。
因为如此,反倒不容易谈得到正题上去。李长山不便自陈身份,而孙子卿却又无由直抉
其隐,很谨慎地旁敲侧击,变成不着边际了。
这一下,在屏风后面的朱姑奶奶,喉头实在痒得忍不住,非咳嗽一声不可。这一声咳得
很重,三个客人都有惊诧之色,而孙子卿却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想一想还是
不明白,决定去问一问。
“对不起!内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请坐,我马上就来奉陪。”
这个举动大错特错!先是无缘无故地堂客咳嗽,然后又是主人到屏风后面去密谈,这两
个行动连在一起来看,客人会怎么样?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孙子卿识破底蕴
报了官,“中外会防公所”派人来捉长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万事皆休。旁观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着急,急中生智,毫不考虑地
一闪闪了出来,目的是阻止孙子卿入内,要让客人知道,并无挟带阴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
的。
这一露面,也是个非凡的举动,因为从无如此不守闺训的妇女,贸然来见生客。只是朱
姑奶奶的容貌神态,不带丝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点头,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户的通
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长山与他的同伴,虽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却是好奇之心,觉得这家人
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听她说些什么?
“我来打听我们刘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无其事地说,“请问三位是从那里来?”
“是从金山卫来的。”孙子卿代为回答。
“那么刘三叔也在金山卫?”朱姑奶奶问道:“是不是在太平军那里?”
这一问李长山如释重负,孙子卿亦是这样的感觉,盘马弯弓好半天,就是这句话碍口,
现在让朱姑奶奶开门见山一揭破,话就说得拢了。
“是的,是的。”李长山连连点头,“刘先生在我们巡查那里当‘师爷’,我们巡查很
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军本来也是讲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观色,自觉再无逗留的必要,
便即说道:“三位请宽坐。我去预备点心。”
朱姑奶奶翩然隐入屏风后面。留下孙子卿陪客,细听来意。李长山说了陈世发的名字,
以及刘不才介绍买枪的经过,然后问道:“孙老板是不是有批枪在嘉兴?”
这话令人莫名其妙,不过孙子卿自然能够想像得到,一定是刘不才在掉枪花,便只有先
圆着谎再说,所以答一声:“不错!”
“我们巡查叫我带了刘先生的信来见孙老板,有两件事要请你帮忙:第一,请你卖一批
枪给我们,价钱方面想来有刘先生的介绍,孙老板不会多算我们的,不过要现银子,只怕拿
不出那么多,可以不可以拿东西作价?”
“是什么东西?”
“总是值钱的东西,首饰、古董、字画、皮货都有。”
“喔!”孙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们要多带一点样品回去,价款将来一起算。不但多带,只怕这方面的关卡
过不去,还要请孙老板想法子保我们一保。”
孙子卿点点头,要考虑妥当再回答,而一时茫然不知从何着眼去考虑?只是有一件事是
很清楚的,刘不才是在场子上变把戏,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档。不知道他是要变麻姑献
寿,还是宝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献蟠桃,要酒壶就送酒壶,把戏决不能拆穿。
因此,这时就不必细想,先大包大揽答应下来,总是不错的。主意打定,立即开口:
“两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刘先生介绍来的,一切都好说。三位是贵客,我应该略尽地主之
谊,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栈房。晚上我请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
搁,我们尽明天一天把这两件事办好。”
“是的。多谢孙老板!”李长山又说:“我们巡查的意思,要买一百枝长枪、四十枝短
枪,最好拿你存在嘉兴的那批货色拨过来比较方便。”
“好的。”孙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谈到此,告一段落。孙子卿派了个得力伙计,陪李长山一行去“落栈房”,当面关
照,竭诚招待,不许让客人有一点不满意。
打发走了客人,回到里面,朱姑奶奶迎上来告诉他说,已经派人去觅朱大器回来。接着
便细问交谈经过。孙子卿自然是据实细诉,只字不隐,同时也说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不错。刘三叔花样多,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
她说,“照我看,不光是为了他自己脱险,说不定还有别的道理在内,只是我们识不
透。等小叔叔回来了再说。”
果然,朱大器回来一听经过,立刻就找着一条线索,“我们这位三爷,为啥要说有批枪
在嘉兴?其中必有缘故。”他说,“三爷,恐怕是想回嘉兴,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里。”
“对!小叔叔看得很准。”朱姑奶奶进一步推测:“刘三叔一定是想从嘉兴到我们松
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卫。”
“我倒想起来了。”朱大器问道:“三爷怎么会做了长毛?”
“当时想问,又觉得不便开口。”孙子卿答说,“一朝生、两朝熟,今天晚上一顿酒喝
下来,就都晓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点去陪他们,统通问明白了再说。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问道:“要不要请五哥来商量?”
“当然。这是无论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孙子卿所预料的,这晚上飞觞醉月一顿酒下来,凡是有关刘不才的消息,能够打听得
到的,都打听到了。“小王,”
孙子卿是指他那个招待李长山的伙计,“他很灵活,开好栈房,陪他们到石路上,替他
们每人买了一身衣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接下来又带他们去看西洋马戏,一下
午功夫,就把这三个小长毛,弄得服服贴贴,我等开口一问,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
当然,也有李长山当时不在场,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紧也是最精彩的,刘不才急中生
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个难友的经过,总算不曾遗漏。
听罢始末,朱姑奶奶又惊慌又高兴地拍着胸笑:“我们这位刘三叔,我真服了他了。”
她说,“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运气。不是他有本事,胆子大,稳得住,长毛不会放他,不
是他运气好,长毛正好缺个会文墨的人,他也没有这样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却不似她这般近乎激动,一直很冷静地听着,这时交换了一个眼色,
微微颔首,是莫逆于心的样子。
“老孙,”朱大器徐徐说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们的想法一样,猜舍下老小
都在嘉兴,三爷是想到松江去寻五哥的手下想办法,不晓得怎么落到了长毛手里。现在看
来,是不错的了,三爷在嘉兴已经住了些日子,不然不会认识什么‘管仓的秦百长’。”
“是啊!”朱姑奶奶说,“刘三叔不会一个人无缘无故住在嘉兴,当然是带着小叔叔府
上一家人逃在那里。现在该怎么办呢?我看用不着一条直路走到底。”
“怎么?”朱大器问,“七姊,你有啥好主意?”
“我也是瞎想,不晓得对不对?”朱姑奶奶答道:“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双管齐下’,
是不是可以一面救刘三叔,一面把老太太在嘉兴的下落打听出来,另外派人去接?”
“这个主意倒不错——”
“不然!”一直不曾开口的松江老大,大摇其头,“把戏要刘三叔去变,我们临空插一
脚,事情就搞乱了。所以还是一条直路走到底的好。现在顶要紧的是帮刘三叔的忙。刚才我
跟小叔叔商量,我们要派个人跟他们一起下去。不过这个人不大容易找。”
照松江老大跟朱大器商定的计划,这个人不但要机警沉着,而且要懂得洋枪,因为派一
个人同去,要找个很说得过去的藉口,最妙莫如在陈世发要买洋枪这个题目上做文章,找个
内行下去谈生意。等到去而复转,就把刘不才心里要说的话,统通都带回来了。
这个做法,天衣无缝,孙子卿大为赞许,至于要人不难,他认为小王和他的学生萧家骥
都可以去。
此一人选,所关不细,需要慎重考虑。萧家骥年纪虽不大,却已是老于江湖,见多识
广,而且曾随朱大器出生入死,对于长毛的情形亦深有了解,自是可托以重任的一员“大
将”,不过小王也有他的长处,机警灵活不逊于萧家骥,却比萧家骥更来得谦和亲切,而且
跟李长山他们早已混得很熟,如果派他跟着去,亦是顺理成章的事。
由于铢两相称,便很难决定人选。朱姑奶奶这两年心细了,想起一件要紧事,“这两个
人都不懂洋枪,”她提醒她丈夫说,“怎么能算是‘内行?’”
“那不要紧。”孙子卿说,“他们的英文都不错,找洋人教一教,再拿一份英文说明书
看一看,就足足可以唬住他们了。”
“要讲唬人,死的能说成活的,家骥比小王就差一点了。”
“既然七姊这么说,就请小王去。”
终于由朱大器一句话作成了决定。孙子卿作事爽利,当夜便着人将小王找了来,一一交
代妥当,第二天一大早,分头办事。
***
由于小王要到洋行里去向洋人请教,所以这天上午是孙子卿带着人亲自到栈房里去看李
长山,约到松风阁去喝茶吃早点,同时商谈正事。
一见面少不得还有一番寒暄,津津乐道,毫无做作,同时谢了又谢,又不断夸奖小王,
表示感激。
见此光景,正好接入正题,“三位不讨厌他,那就再好都没有。”孙子卿说:“我想就
叫他陪了三位回去。”
这一说,李长山有些发楞,因为不知道孙子卿是什么意思,但却依旧含着友好的笑容,
答一声:“哦!”
“小王就是我号子里管洋枪的。”孙子卿说:“我让他陪了你们去,有啥疑难,都可以
问他。我们这笔生意,怎么做法,也由他当面接头。估价单我叫他带了去——这实在也无所
谓,我们大家交个长朋友。”
“喔,喔!”李长山弄明白了小王此行的任务,立刻大为高兴,“孙老板,你这个生
意,这样子做法,一定会大大地发达。说实话,我们那里懂洋枪的,就有,也是三脚猫,请
个内行下去,再好都没有了。”
“多谢,多谢。你们说得好。”孙子卿问道:“我想请教,你们想带几枝枪回去?”
“我们巡查关照,能带多少,就带多少。”李长山说,“这要看孙老板了。”
孙子卿故意作了一番沉吟,然后用很恳切的声音答说:“三位过关卡,都是我的责任,
如果出了什么毛病,变得我对不起朋友。我看长枪狼犺得很,很难混得过去。你们三位每人
带四枝短枪,别在袴腰里,外面长袍一罩,就看不出来了。”
“好的!”李长山又问:“子药呢?”
“子药随便各位要,能带多少就多少。”孙子卿又说:“这八枝短枪跟子药,归我奉
送。”
“这不好意思了——”
“不,不!我还有话。另外四枝,请你们带给我的朋友。”
孙子卿又说:“我想他在那里,总也欠了哪个的情,这四枝枪是预备他送人的。”
“好的,”李长山话是这样回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向往之情。
这一下,触发了孙子卿的灵机:反正八枝枪,何不惠而不费地做个顺水人情?这样在心
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我还有话,这八枝枪,五枝请代为奉上巡查,其馀三枝,奉送
你们每人一枝。这话,我会关照我那个姓王的伙计,跟你们巡查交代明白。”
“这,这——”李长山结结巴巴地,满脸过意不去,恨不得能有办法即时报答的神情。
孙子卿看在眼里,很欣慰也很得意,“朋友嘛!”他说,“将来的日子长得很。只要我
那个姓刘的朋友,请三位带只眼睛,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句话!”李长山拍着胸脯,慨然应承。
这使得孙子卿也很感动,于是他说:“我还要请问三位一句话,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李长山刚要开口,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因而三人小声商量,一个说想在夷场上访一个
亲戚,一个说久为风湿所苦,打算找一找有什么比较好的药,总而言之,都是恋恋不舍,深
恐李长山马上就要走的意思。
“好啦!”李长山究竟是为头的人,比较顾到“公事”,所以只作了些微让步,“孙老
板原说今天一天办妥当,明天就可以走。既听你们都有事,我们准定后天走。”
那两个人还未有表示,孙子卿先自接口:“后天走最好,我就比较从容了。”
这样一说,事情便成定局。孙子卿还有正事要办,先行告退,留下一个也是很能干的伙
计,陪李长山一行去吃馆子,听京戏,约定晚上在孙家吃饭。
***
这天下午,一切都已妥当,关卡上只要有交情,有银子,无不可以商量。洋枪如果只要
十枝八枝,现成有的是。比较麻烦的是,小王学做玩枪的内行,恐怕非朝夕间事,而似乎也
能现贩现卖,不露破绽了。
“孙先生,孙太太,你们看我!”小王得意洋洋地说,一面将枝短枪推着拉着,拆得一
桌子的零碎。
“拆是拆开了,你倒装装看!”朱姑奶奶笑着:“小王你先不要神气,要装得好才算本
事。‘拆家当’不算啥!我连自鸣钟都拆过,就是装不好。”
朱姑奶奶是带着些恶作剧的心情,所以看到小王受窘,觉得好笑,孙子卿做老板的人,
对于手下一向恩多于威,此时觉得心不忍,便安慰他说:“慢慢来,慢慢来!能够拆得开就
算很不错的了!明天还有一整天功夫,再好好学一学。”
“明天一早就可以了!”小王发愤答说:“今天晚上一夜不睡觉,我也要拿它装好。”
结果只花了半夜功夫就学会,深夜十二点钟,小王兴冲冲地跑了来,要“献本事”,好
在孙子卿家一向是“夜市面”,小王来到,正好赶上宵夜。
在吃宵夜的一共四个人,朱大器和孙子卿夫妇以外,还有一个松江老大。他们正在谈小
王此去,应该带些什么话给刘不才,所以他算是来得很及时。
“你仔细听听!”孙子卿说,“如果你有什么疑问,这时候尽管提出来,如果到时候刘
三爷问到什么活,不得要领,他的把戏就变不成了。”
于是孙子卿接下来将他们所要告诉刘不才的话,先说给小王听:第一、凡事慎重,千万
不要冒险。第二、朱家眷属能由他设法带到上海最好;否则不妨将朱家老幼的住处告诉小
王,这里另外设法接运。第三,刘不才在金山卫要自己当心,万一有战事,可以往松江这面
逃,不过不能进到松江老大那里,因为他家就在这两天让长毛打了公馆。刘不才如能逃到松
江,可以找秀野桥边吴记茶店的老吴;他是松江老大的徒弟,自会安排一切。第四,如果可
能,最好让刘不才到上海来一趟。
“这一点当然办得到的。”小王答道,“做生意本来是你来我往,要双方面凑成功,陈
世发问到洋枪上有些事,我可以说,我不敢作主,最好请你派个人到上海面谈。那不就顺理
成章,正好请刘三爷代他来接头?”
“不见得!”孙子卿说:“这条金蝉脱壳之计,你我想得到,他们也想得到。这都不去
说他了,现在要谈你,你到了那里也要谨慎,切忌跟刘三爷太接近。言谈之间,也要当心,
总要装得跟刘三爷虽然认识,并不太熟,洋枪生意,更是你自己的事,与他并不相干的样子
才好。”
小王听罢,细细将这番话体味了一遍,有把握能捏住了分寸,才重重点头:“我都懂。”
“报价单我替你预备。”孙子卿又说,“这笔生意,可真可假,但就是假的,也要做得
像真的一样。”
“是,这我懂。”
“不然!”朱大器插进来说,“做生意不光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上混得过去,能做成一笔生意,不算本事,这笔生意要对方回去细想一想,确实合
算,而又能明了我们为什么肯让步,不会疑心我们耍什么花样,才算是会做生意。所以即使
是假生意,也要做得这个样子的真法才算数。你懂了没有?”
这就不是一下能领会的了。小王倒是凝神细想了好一会,参透了其中的道理,自觉深得
其益,欣然说道:“朱先生,我又学了点本事。”
这是心悦诚服的领悟,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奥妙,要思路很清楚,心思很灵敏的人才办得
到。因此孙子卿跟朱大器有一个相同的想法,小王的翅膀看来长硬了,哪怕海天辽阔,高峰
插云,尽可以放心让他飞出去。
“这一趟去,事情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全在你自己抱定宗旨,随机应变,我也
不必再多说。”孙子卿转脸问道:“小叔叔,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他?”
“有的。”朱大器问道:“小王,你这两天跟他们在一起,总看得出来,这班人最喜欢
的是什么东西?”
“多啰!乡下人进城尚且眼花缭乱,何况是到夷场?最喜欢的当然还是洋货,挂表、千
里镜、红头火柴,只要新奇的,样样好。”
“那么,小王,你何不做一趟‘小货’?生意做得迁就点,赚钱归你,亏本归我,好不
好?”
“这怎么不好?”小王笑着去看孙子卿,意思是未得他的允许,不敢擅自答应。
孙子卿连连头点,不止于同意,且是佩服朱大器的表示,“小王,”他问,“你晓不晓
得朱先生劝你这样做,是啥意思?”
这下提醒了小王,该先想一想,“赚钱归你,亏本归我”为什么?
一想明白了,还是希望他这趟去能够顺利圆满,“这一来,我去做生意的味道像是更足
了。”小王又说,“同时借此结交联络,总可以打听出一点什么来!”
“对!”朱大器接口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明天你自己去办货,本钱我借给你。”
“那倒不必。”孙子卿说,“他有两千银子的积蓄,存在号子里生息,明天提出来用好
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慢慢,慢慢!”朱姑奶奶赶紧从后厅闪出来说,“小王,你把那把枪练好了没有?”
“练好了。我装给你看。”
小王撩起下摆,探手从袴腰带上解下一枝短枪,很熟练地拆开,然后又拿零件一样一样
地装回去,拉着推着,只听劈劈拍拍地响得清脆好听。
“这才好!你有好东西吃了。”
朱姑奶奶留着一碗鲍鱼粥——将就材料,一共才煮了两碗,一碗请朱大器吃,还有一碗
连松江老大和孙子卿都不得到嘴,特为留着给小王做奖品。
这碗粥自然特别够味。吃完了,小王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家请放心,不要说这个地
方,哪怕龙潭虎穴,我也敢去。”
孙子卿夫妇看了朱大器一眼,相视而笑——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如果刘不才需要,让小
王留在那里替他做帮手,好接运朱家眷属。这话本来想临走的时候再说的,看小王此刻士饱
马腾,劲道正足的神气,那就不妨提前开口。
“小王,我还有句话问你,如果刘三爷要你多留几天,或者有啥差遣,你肯不肯答应?”
“那用不着说的。该当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他的下手,当然听他的。”
第二天小王依言去办洋货,李长山和他的同伴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晚来孙子卿设宴
饯行,送回栈房,随身带四份礼物,是每人一只挂表——三个人三份以外,还有一份带给守
在船上的长毛。
***
送出“阴阳交界”的地带,寻着了原来的船,一帆西风,顺顺利利地到了金山卫。
到了自己的地方,李长山他们就神气了,系着黄红绳短枪,左右腰各挎一枝,胁下斜挂
一枝,挺胸凸肚,回到营里。
陈世发正与刘不才在闲谈转战大江南北的“战功”,听小把戏进来一报告,越发眉飞色
舞,一把捏住刘不才的膀子,连连摇撼。
这就尽在不言中。不过,刘不才听小把戏报告,说还有个生人,虽知必是孙子卿所派,
却须先看明是什么人,心里好有个数,因而抢着在前面走,正好与小王迎个正着。
“是你!”刘不才有些失望,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小王机变有余,沉着不足,是个上海
人所说的“小滑头”之流。
“刘先生!”小王倒很沉静,泛泛地寒暄着,“好久不见了。你好!”
“来!来!”李长山很起劲地从中引见,一面介绍姓名,一面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小王和
孙子卿的许多好话——这一下刘不才方始放心,知道孙子卿了解自己的意思,敷衍得极其周
到。
乱过一阵,才能谈入正题。小王的话很从容,先谈愿意做这笔生意,又是刘不才所介
绍,更加不敢怠慢。接着便表明那些短枪送谁送谁,最后加了一句:“洋规矩向来如此,要
请巡查老爷用得满意了,我们再谈生意。”
“你们孙老板好会做生意。只要货色好,价钱巧,我们这笔生意做定了。”陈世发拿起
一把短枪,翻弄了两下,蓝光映日,耀眼生花,不由得技痒,“我们先试试看。到后面去。”
这是要打个垛子,试试准头。刘不才固然心里嘀咕,小王也不免大起恐慌,因为短枪的
装卸,虽已纯熟,但他却未开过枪,如或打不准,甚至由于心慌的缘故,或者震动抖落,或
者走火伤人,不但这笔生意受影响,整个把戏怕也要拆穿。
因此,小王当机立断,决定推辞。推辞要有个理由,那就只有唬他一唬,“巡查老爷,
不瞒你说,打枪我不会。为啥呢?夷场上的规矩,要有照会,才准开枪,不管是在什么地
方,规矩一样。我没有照会,所以从来没有打过枪。不过,”
他捡起一把枪说,“拆拆装装,我可经得多了。”
一面说,一面便“献本事”。这一下,果然把陈世发给唬住,将打垛子的事搁在一边,
要小王教他如何装卸。消磨了个把时辰,天色已黑,陈世发摆酒招待,同时正式开始谈生意。
此中有两件事要细细磋商,第一是价钱,第二是交货。事情本来就麻烦,而谈这样的生
意,更加麻烦,因为假的要谈成真的,同时还要迎合刘不才的意向,所以小王真个每一个字
出口之前,都要细想一想。
总算刘不才的意向是摸到了。小王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态度上自然是要偏向陈世发,
因此,自己就得想办法将他要做给陈世发看的态度,烘云托月地显得格外明白才对。然而也
不能一味迁就,事事卖刘不才的帐,那就显得假了。自己也有自己要顾到的宗旨,这个宗旨
是帮老板做生意,“千肯万肯,蚀本不肯”,所以别的话都好说,刘不才帮陈世发杀价钱,
他就要极力争辩了。
长枪开价每枝24两银子,说起来是不贵,小王早已表明:“刘先生介绍来的生意,不
敢开虚价。”可是陈世发未曾开口,刘不才先就不肯答应。
“小王,我跟你不太熟,你们孙老板晓得我的,你尽管核实再减。”
“我知道,我知道刘先生跟我们老板的交情。就是为此,才开的实价,实在没有办法再
减了。”
“做生意那里有说一不二的?皇帝的金口,也不一定作数;你总要顾顾我的面子。”
小王呆了半晌,显出极为难的神气,好半天才说,“既然刘先生这么说,我减一两银
子。”
“一两?哪个要你减!”
“实在是我不敢作主。这样,”小王答道:“刘先生跟我们老板当面谈好不好?”
这是替他开路,不过说得早了些,刘不才很见机地接口:“我哪里走得开?好了,价钱
我们先不谈,谈交情。能不能把嘉兴那票货色拨过来?”
嘉兴何来什么“货色”?小王是早就想好了托词的,随即答道:“能把嘉兴的货色拨过
来,彼此都方便,可惜不行!”
“为啥呢?”
“那批枪埋在土里,一定生锈了,起出来好好收拾过,用药水砝一砝蓝,加上一层油,
做得好可以冒充新货。不过卖给别人可以,刘先生介绍来的生意,我们这样子做法,将来还
要不要做人?”
听得这话,陈世发连连点头,他们这番做作,无疑地已骗得他快死心塌地了。小王看在
眼里,喜在心里,而口头上却越发慎重了。
“刘先生,这一层要请巡查老爷体谅,我们只能在上海交货。”
“上海交货?”刘不才看着陈世发,一脸的失望,“这不是麻烦?”
“是啊!不过,”陈世发转脸问小王说,“你们能不能护送过关卡。”
“怕办不到。”
“这,”陈世发指着桌上的枪说,“又怎么拿过来的呢?”
“东西少,好想办法。多了就不成功。”
“刘先生!”陈世发问道:“怎么办?”
刘不才紧闭着嘴不答,是拿这件事当作自己的绝大难题的神气,眨眼咬唇,做作了一会
方始开口:“办法是有。只怕你不放心我。”
这表示要他亲自到上海去一趟。小王了解他的用意却不敢敲边鼓,怕弄巧会成拙,只很
关心地注视着陈世发。
这下是陈世发遭遇了难题,他的表情也跟刘不才差不多,到头来终于说了句:“刘先
生!我相信你。”
小王有如释重负之感,这下他可以敲边鼓了,因为就生意来说,这也是解除了他的疑难
和责任,不妨怂恿,“刘先生能去一趟最好。”他说,“价钱上头,请刘先生当面跟我们老
板谈。有交情在,一切都好商量,不过我们做伙计的,作不来那样的主。”
“是啊,刘先生,我请你去,就是要请你替我做主去谈价钱。不过,现银子我没有。你
请过来!”
陈世发将他领到自己卧室中,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张长条形的画箱,箱子里又有小箱子,
而且不止一口,有描金的,有紫檀的,还有洋式的铁箱。
“这些东西,本来是要缴上去的。从前我都是这么做,这两年比较懂事了,想想太傻,
所以拿它压了下来。你是识货的,你倒看看!”
刘不才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册页,是八张恽南田的花卉,再拿起一轴条幅,看封签上
写的是:“神品,倪迂拜石图”,钤着一方项子京的图章。
“不必再看了!都是好货。”刘不才问道:“这一箱画你拿它怎么处理?”
“抵枪价。”
刘不才沉吟了一下说:“我想一定够了。你开张单子给我,我到上海托人估了价,回来
再商量。”
“估什么价?你带了去就是了。”
“不!”刘不才说,“第一,东西太贵重,我担不起责任,第二,这只画箱很累赘,也
不好带。都等我到上海去商量好了再说。”
“也好。”陈世发说,“要走就要快,你明天就动身。”
“好的。”
答应是这样答应,刘不才其实不愿这么匆匆而行,因为朱家的眷属,还得有个安排——
这几天功夫,陈世发已经对他相当信服,只看这一次能放他到上海,就可以料定,自己说要
到嘉兴去,接家眷,他亦不会不同意,只是怕他说一句:“宝眷接到这里来好了。”那一来
岂不是自己找麻烦?因而决定,暂不说破,相机行事。
在这片刻功夫,小王一个人也在默默动脑筋,已经想了一个办法,可以与刘不才密谈。
所以等他跟陈世发一露面,便即说道:“刘先生,小桂芳那天来看孙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
泪,诉了好些苦。孙老板要我告诉你。”说着,看了陈世发一眼。
这表示有些无关宏旨,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话要说,陈世发便问刘不才:“小桂芳是什
么人?听来像女人的名字。”
刘不才原有个相好叫小桂芳,但那是三年前所结的露水姻缘,不知小王何以突然提到
她?这一层先不必去研究,只答复陈世发说:“是‘幺二堂子’里的。”
陈世发籍隶皖北,不懂什么叫“堂子”,更不知道“长三”、“幺二”之分,不免愕
然。于是小王便为他略略作了一番讲解。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世发恍然大悟,“窑子里的姑娘,也有情义重的。你们找个地
方谈去吧。”
就这样摆脱了陈世发的视线,刘不才将小王带到自己卧室中,当然不会闭门,就在窗下
悄悄谈话。
所谈的自非小桂芳,小王将经过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不才。他觉得异常安慰,笑
容一直浮在脸上。等小王讲完,才吸口气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懂我的意思。做朋友就要
这样子,才有味道。这一趟真难为你了,你的‘做工’真不坏,恰好在分寸上头。等回上
海,我要跟你们老板说,保你一保。”
小王听得这么说法,自然高兴,但就在这几天,他已大有长进,很矜持地答道:“刘先
生,请你先不要夸奖我,等我把事情办妥当了,大家都好。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把朱家
老小送到上海,该怎么办,该我做些啥,请你早早交代。”
“这件事我还没有动脑筋。”刘不才压抑了声音,也压抑了内心的兴奋,“这出戏的上
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点舍不得草草落场。”
这句话,在小王就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了,“还有下半部?”
他问,“下半部唱什么?照我看,唱到大团圆也就差不多了。”
“小团圆容易。朱家老小,我总可以把他们送到上海。不过,我心里还不肯,费了这么
大的气力,机会又不错,就这样糊里糊涂下场,未免可惜。不但可惜,还有后患,将来除非
不走这条路,除非不遇着他,遇着他,你想怎么过门?”
“他”是指陈世发。小王想想不错,此刻大张旗鼓,装神弄鬼,到头来杳如黄鹤,一场
无结果。陈世发上了这个大当,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狭,撞在他手里,哪里还有活命?
“这样说,刘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这笔生意?”
“那又怎么可以?将来光复了,还要不要做人?小王,”刘不才附着他的耳朵说,“陈
世发很听我的话,这几天听他的口气,长毛好像做厌了,我想拉他过去。”
小王大吃一惊,这个企图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杀身之祸,“刘先生,”他正色说
道:“这件事你千万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说?”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先不谈,我们来研究研究,怎么样将朱家老小送到上
海?”接着,他又将他跟孙祥太的关系,以及自己原来的打算,都讲了给小王听。
“原来的打算不错,能够先由嘉兴移到松江,下一步归松江老大想办法。不过,眼前要
先通知孙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奋勇,“嘉兴我也熟的,我替你去
走一趟。”
这是个好主意,但两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说要到嘉兴去一趟,岂不惹陈世发疑
心?这得要找个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听了他的疑问,略想一想答道:“现在就有个绝好的理由在这里,不如说嘉兴那批
枪——。”
“啊,啊!”刘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抢话说:“你用不着说了,我懂了。”
***
这天将小王安置在临时布置的一间客房中,刘不才仍旧睡他自己的卧室,与陈世发的房
间在一个院子里,只不过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陈世发巡营回来吃夜点心,总要找刘不才相
陪,这天也不例外,而且时间特别提早,因为刘不才明天动身到上海办事,少不得还有些话
要谈。
“巡查!”刘不才一开口就说,“我想后天动身。明天让姓王的到嘉兴去看一看,如果
埋在那里的枪还好用,我们把它起了出来,这票货色,反正在我那个朋友算是报废了的,可
以当破铜烂铁的价钱买过来,岂不是两得其利?”
“不错,不错!这个脑筋动得好。”
“既然你答应了,明天就发一张‘挥纸’给他,叫他当天赶回来。”
“可以。”
“我们后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来,这件事我去办,包你不会吃亏。不过,巡
查,我有句话,本来不该问,不问又难过。”刘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懂
点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过煞气太重。你今年贵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这样说起来,明年有一道关口。这道关口怕很难过,如果安然过关,以后一帆风顺,
有三十年的大运。”刘不才自问自答地又说:“我为啥要问这话呢?因为承蒙你看得起我,
我不能不报答,我想帮你过这道关。”
陈世发悚然动容,“刘先生,我跟你也是缘分。”他郑重其事地问:“你说我明年有道
关,当然是难关,怎么样帮我过法?”
“现在还说不出来,不过我及早留心,总有办法好想。说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话,所
谓‘修心补相’,能够做一两桩阴功积德的事,命相自然会改变,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
说有句话想问不敢问,而又不得不问,就因为这句话与你过关有关系。巡查,话到口边留不
住,我请问你,你要弄这么多枪干什么?”
“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们在打仗,实力总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紧。战场上拚命,谈不到造孽,只不过枪多了,不要让老百姓遭
殃,这就是阴功积德。”刘不才又说,“巡查,你开张八字给我,我这趟到上海,托人替你
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里有救?”
“好!”陈世发随即报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时辰,刘不才取张纸记下来,随手放入口袋。
正经话到此告一段落,陈世发开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浊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
出米,几乎家家都酿得有这种文人笔下的所谓“浊醪”,甜甜地如喝酒酿汁,极易上口,但
后劲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敛手时,酒性已经发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刘不才在松
江老大家上过一回当,颇具戒心,而陈世发却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后来,常常
叹气,仿佛抑郁难宣似地。这就是刘不才所以说他“长毛做厌了”的由来。
前两天不便问,这一夜不同了。从小王一到,他们的交情就进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
问问陈世发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恳切的声音说,“我这几天陪你喝酒,总看你闷闷不乐,想来是有心
事。能不能跟我谈谈?或者我倒可以帮你个忙,替你出个把主意。”
“这个忙你恐怕帮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过跟你谈谈也不要紧。我先说我的出身
——。”
陈世发投长毛时,还是个“小把戏”,隶属“翼王”石达开部下,由帐下亲兵擢升为偏
裨之将。咸丰六年,“天京”内讧,杨秀清、韦昌辉冤冤相报,砍杀不绝,这年冬天,石达
开回师平乱,一时“满朝欢悦”,别有一番兴旺气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势大变,因为“亲贵”与群小妒功忌贤,大加排挤。忌石达开最
深的不是别人,是“天王”洪秀全的两个胞兄,一个是原封安王的洪仁发,一个是原封福王
的洪仁达。
这两“王”本来是无知乡愚,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此显贵的一日,揽镜自顾,怎么样也看
不出镜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别人大概也看不起他,这个念头横亘在胸
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么样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于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俩这番心理去攻石达开,这双难兄难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
进谗,危词耸听,说石达开的权柄太重,总有一天为韦杨之续,夺权造反。一旦气候已成,
无人可制,只有束手待毙,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谗言听得多了,疑惧横生,却也拿不出驾驭的办法,只有渐渐疏远。石达开见此
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决定远走西蜀,自己去创一番事业。
他是咸丰七年五月里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队,几乎完全带走,那时陈世发就
已当到巡查,因为奉派到皖北助战,不能跟着石达开一路走,及至留了下来,因为派系不
同,处处遭受歧视,这几年调来调去,吃苦有分,升“官”无缘,混到今天,依旧是个巡查。
“照我的资格来说,就算‘六等爵’还巴结不上,至少也该是一个‘朝将’了!他娘
的,他们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压住我,官不升不要紧,这口气咽不下。”陈世发愤然地
在桌上捣了一拳,将酒碗都震得飞了起来。
跟陈世发的激动相反,刘不才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因为他泄露了他的秘密,就没有什么
东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紧张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么巡查!”陈世发几乎是咆哮地,“哪个要当什么巡查?你叫我世发,或
者叫我老陈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体制也不可不顾,你到底带着好些弟兄。”刘不才平静地说,
“我们大家以先生相称。陈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们好慢慢谈、细细谈。”
最后这两句话,听来意味深长,陈世发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着,等待刘不才发
话。
“陈先生,你想买这些枪,总有些别的道理吧?”
“不错!”陈世发答说,“我有别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刘不才自己去猜。这就有了进言的余地。
但操之过切,亦非所宜,不过问了这句话,如果没有个交代,显然也是欠聪明的态度。
因而点点头说:“我猜想你总有点别的道理。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必问,日久天长,你总会
让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办好了,我还是要跟你商量。”陈世发略停一下又说:“刘先生,上
海夷场上消息灵通,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个人。”
“哪个?”
“翼王。”陈世发忧郁地说,“早先我听说他在广西,无粮无饷苦得很,好些人都拉着
队伍,投到忠王这里来了。现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刘先生,务必请你替我打听个下落出
来。”
他这番话,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来,陈世发倒着实是
个有血性的侠义男儿,自己跟他既有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尽一番心,才是做
人的道理。于是他很郑重地答应:“我不知道打听得到,打听不到?总归一定当桩大事去
办,这趟打听不到,我托出人去,迟早总有确实信息。”
“重重拜托!”陈世发举一举杯说,“刘先生,遇见你,实在是我走了一步运。”
“但愿如此!但愿你脱运交运!”刘不才隐隐约约地,希望能点醒他。
***
第二天一早,刘不才办好“挥纸”,交给小王,陈世发本想替他弄匹马,倒是刘不才不
愿,因为这时候的马是极珍贵之物,遇上不讲理的长毛,硬夺了去,反害他要长途跋涉,不
如坐船的好。
“陈先生,”刘不才自觉不须再如以前那样顾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随便你。或索性你也办一张‘挥纸’,跟他一起到嘉兴走一趟。”
这不太妙了!但转念自问,在陈世发会想,有没有这个必要?没有。那就不宜造次,因
而笑笑答道:“不必!无缘无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于是刘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个刻着名字的“田黄”戒指作信物,嘱咐他到嘉兴去找
孙祥太。同时,说明他们是换帖弟兄,所以关于刘不才的情形,对孙祥太无话不可谈。他要
告诉孙祥太的只有两句话,第一,转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孙祥太在这半个
月中,千万不要离开嘉兴,同时为朱家眷属准备一条坐船,随时要用。
***
第二天中午时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卫。对陈世发自有一番假话,说埋在嘉兴的一批枪
械,损坏得出乎意料,原以为经过整理仍旧可用,谁知锈得竟无可措手。
“那就算了!请你们两位明天就动身吧。”陈世发很明快地说,“但愿你们回来就有东
西带来。我的东西是现成的,刘先生,你可以抄个单子带去。”
东西很多。字画目录还比较省事,首饰要检点数量、鉴定品质,一枝珠花是多少粒珠
子,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大到如何,小到如何?光采又怎么样?都须一一检点。陈世发倒
很大方,先请小王来帮忙,后来索性走了出去,都交给刘不才了。
这时候小王就可以谈他的嘉兴之行了。他说他是在一座尼姑庵里跟孙祥太见的面,这使
得刘不才大感兴趣,嘉兴有许多妙龄尼姑。照孙老大说,当家师太是他的堂姊。
“那,他为什么住在尼姑庵里?”
“我也奇怪。”小王答说,“先到你所说的那家茶店去打听,有个很漂亮的小伙子问我
的来历,我说孙老大的把兄弟刘三爷托我来看孙老大,当面有话说。同时拿戒指给他看,他
说他认识这个戒指,不过一时还不能带我去。找了个人陪我吃饭,直到下半天才带我到庵
里。孙老大的样子好像在避什么人似地。”
这几句话让刘不才相当不安,他想起孙祥太在帮中的纠纷,似乎有人寻仇,所以行迹如
此诡秘。但这话不便跟小王谈,谈亦无用,只好先放在心里。
“两件事我都告诉他了。他亦问起你的情形,谈了好久,他说,朱家很平安,就是记挂
你。至于备一条船,方便得很,随时都有,不过这半个月当中,他或许要离开嘉兴。如果你
在五天之内去接朱家眷属,可以见得着面,不然,可以找他的一个徒弟,名叫叶振峰,自会
安排一切。”
“嗯!”刘不才皱着眉说,“最好五天当中能料理清楚。我们明天早点走,一商量定
了,马上回来。”
谈到这里,窗外已见人影,彼此便都住口,加紧清点,直忙到晚上才料理清楚。陈世发
还置酒饯行,重重拜托,第二天拂晓时分,亲自送他们上船,顺风顺水,当天中午就到了上
海。
到得孙家,主人夫妇与朱大器都在那里等,等是等小王,一看他安然而返,无不如释重
负。再看到刘不才,则更是意外之喜了。
上上下下都晓得到三爷是长毛窠里,出生入死过来的,因此围了拢来,都要听他的故
事,刘不才也就像得胜还朝的将军一般,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连说带比地大讲他如何智服
陈世发,一讲讲得忘掉辰光,直到天色暗下来,朱姑奶奶才将下人都撵走,请刘不才先息一
息,吃了饭再谈正事。
谈正事不如说谈秘密。刘不才此去不过三个月,但不平凡的遭遇,过于他的半生。从饭
厅谈到孙子卿的书房,即删去不甚相干的枝枝叶叶,也还谈到半夜,方能让听的人得知梗概。
“像部山海经,”朱姑奶奶揉着眼笑道,“刘三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你!”
“这全靠配搭得好。”刘不才指着小王说,“像他!亏得派他来,稍为欠灵活一点,就
会露马脚,万事全休!老孙,我们这位小老弟,能干得很,可以独当一面。”
“嗯,嗯!”孙子卿也深为满意,“独当一面的机会总有的。”
“你们怎么样?明天再谈,还是吃了宵夜去睡觉?”朱姑奶奶插嘴来问。
“他们两位累了。”朱大器说,“明天再谈,明天再谈!”
刘不才跟小王也真的累了,吃宵夜再来上两杯酒,越发觉得眼皮涩重,睡意侵袭。这
天,两个人就都睡在孙家。
朱大器跟孙子卿却还不困,他们每天都要到后半夜两点钟上床,这天听了刘不才那许多
话在心里,精神格外亢奋,自然还要谈下去。
“老孙,”朱大器问道:“你看如何?”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教人无从置答,孙子卿
楞了好一会,才能将刘不才的话,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且抓住了要领。
“这件事,我们有三个做法。宝眷是一定可以接回来的了,如果志仅于此,直截了当跟
陈世发开谈判,我们送他多少枪、多少子弹,条件是要他负责拿宝眷护送到上海。这是其
一。”
孙子卿略停一下又说,“其二,我们真的跟他做一票生意,枪价上可以‘戴帽子’,他
的那批首饰、古玩、字画抵作枪价,当然随我们估价。两头有得赚,是笔好生意。不过让上
海道晓得了,麻烦也不小,全看手腕如何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朱大器怎么说,显
然的,孙子卿是打算用这个做法。
“你不是说有三个做法?其三呢?”
“其三就要大做了。也就是照刘三叔的做法,想法子把陈世发拉过来。不过,第一,先
要跟上海道说明白;第二,看样子陈世发是个小脚色,就拉了过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不然!陈世发是一个线头,既然能拉住这个线头,当然不能马上就放手。”
“你是说,由陈世发这条线再往上拉?”
“我是这么想,要嘛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大。”
“这是第四个做法。”孙子卿很注意地问:“小叔叔,你先说说看。”
“我在想,不管做丝生意,还是开钱庄,如果杭州不光复,困守在夷场上,总是一汪死
水。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帮官军肃清浙江。”
这个口气太大了,孙子卿无法赞一词,只怔怔地望着朱大器,等他再往下说。
“江苏方面你是晓得的,在安庆的李观察已经招募了一支兵,就要开到了——”
李观察是指福建延建邵道李鸿章。他在程学启协助之下,招募了在安徽各地办团练的刘
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潘鼎新等人,带领所部,一共九千,齐集安庆,由曾国藩按照湘军
的章程,代定营制,名为“淮勇”、亦称“淮军”。同时江苏在上海的绅士,早就凑足了1
8万两银子,预备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运兵东下。此事早有成议,孙子卿是知道的,但其
中有一重障碍,怕英国轮船沿江东下途中,为太平军所袭击,所以迟迟不果其行。
现在听朱大器说是“就要开到”,孙子卿不免奇怪,所以打断朱大器的话,表示怀疑:
“不见得吧!小叔叔你是不是有啥新的消息?”
“是的。我是昨天下午才听到的消息,英国水师提督何伯,已经答应派英国兵舰保护运
兵轮船。第一条船,大概两三天之内,就要开出去了。”
孙子卿仍然有些不信洋人方面的消息,他亦相当灵通,却未闻此说,因而又问了一句:
“小叔叔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吴观察亲口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吴观察是指上海道吴煦,此人籍隶杭州府钱塘县,跟朱大器不但是小同乡,而
且他家住在杭州城内抚台衙门附近的城头巷,在围城之前,朱大器颇加照应,是有交情的。
他跟朱大器说的话,自然靠得住,孙子卿不能不信了。
“吴观察还告诉我,左中丞已经领兵进浙江境界,遂安是在半个月之前克复的。”朱大
器又说,“局面是清清楚楚在变了。长毛就靠李秀成一个人,本事再大,也不中用。照我的
看法,杭州也不过一年半载,就可以克复——”
“小叔叔,”孙子卿忍不住又要提出异议:“你也太乐观了。”
“我话还没有完。”朱大器从容答道:“我说一年半载克复,是要大家同心协力。像江
苏,如果不是大家凑足18万银子,淮军就到不了上海,一切无从谈起。浙江的情形,当然
也是一样,打仗是官军的事,筹饷筹粮是地方上的事,浙江方面,还没有什么人想到,该早
早预备迎接左中丞的官军。这件事,我要来做,做成功了,自然有许多好处。”
好处就是做生意,孙子卿当然明白。不过兹事体大,他怕朱大器力量不足,搞得焦头烂
额收不了场,不能不提醒他。
“我们这位刘三爷在杭州布置的两着棋,真是刮刮叫!”朱大器翘着大拇指说,“做大
事第一要人,第二才要钱。刘三爷大非昔比了!就为了有他这样一个人,我这件帮官军克复
杭州的大事才可以做。不过,老孙,我少不了你跟五哥。你怎么说?”
少不了这两个人,无非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孙子卿能有什么话说?自然毫不迟疑地应
承:“小叔叔,你用不着问的。”
“问总要问一句。”朱大器说,“问过你了,我才可以放手办事。老孙,我们一面办
事,一面做生意。”
于是朱大器便又大谈生意经。他认为眼前有三样生意好做,第一样是照刘不才在杭州谈
定的计划,垫本钱由孙祥太贩卖洋广杂货,不过规模要大。朱大器平时就很留心各地的市面
行情,长毛占领一地,大致总在城外设一条“买卖街”,以有易无,吸收各项日常必需之
物,只是物物交换,或者现款交易、数量总归有限,如果能够先发货,后收款,生意就可以
做得大,利润自然也就高了。
这个想法,孙子卿觉得不能接受,“小叔叔,世乱年荒,动荡不定,欠帐生意怎么
做?”他问,“发了货,人都找不到了,那里去收货款?”
“不然!”朱大器说,“人总是希望安居乐业的,局面能够定下来,就会好好做生意,
除非万不得已,不会拆烂污。至于说到呆帐,做生意亦总是有的。而况发货之前,总也要打
听打听人家的信用。再有一层,我们这样做法,从上海到杭州,等于沿路各码头都有我们
‘坐庄’的人在,不但呼应方便,消息灵通,一旦长毛肃清,随便做啥生意,有这些码头做
基础,你想想看,声势上哪个敌得过我们?”
这个长线放远鹞的想法,激起了孙子卿的雄心壮志,不由得脱口而答:“也好!这件事
我来筹划。”
“那就再好不过了。”朱大器很欣慰地说,“第二桩生意,要做我们的本行。局势一
定,种田的还是要种田,采茶的还是要采茶,养蚕的还是要养蚕。不然,以后的日子怎么
过?你说是不是?”
“我懂了!”孙子卿答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照样收茶叶、收丝?”
“一点不错。我们照样收,照样可以放款,或者先赊洋广杂货给他们,抵作将来的茶价
丝价。至于运到上海,有孙祥太的船在,回空正好利用。”
说得头头是道,孙子卿大为兴奋,定神细想了一下,觉得其中有一个绝大的障碍,“小
叔叔,”他说,“现在是‘两国交兵’,要想通行无阻,只怕办不到。就算我们这面说得
通;长毛能许你做生意,不作留难?”
“留难当然会有的。要想办法去克服,你能克服,生意就归你做,钱就归你独赚。如果
没有困难,人人能做,这种生意的好处一定有限。”
“话是不错。”孙子卿觉得朱大器不免有唱高调之嫌,略生反感,所以刺他一句:“我
也懂,我也会说!”
“光说不做当然不可以。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方向认清楚,路亦可以走得通。”
朱大器所说的“方向”,只要从浙江方面掌管民政的长毛身上去着手。长毛占了地盘,
当然也希望地方安定,市面繁荣,但丝茶两项,必定滞销,因为粗饭尚且不得到口,何来品
茗的逸兴,如果布衣亦不能上身,又何敢奢望穿绸着缎?因此,长毛非为丝茶找一条出路不
可。
“长毛所占据的地方,现在缺的是粮食,如果拿粮食去换丝茶,他们求之不得。老孙,
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愿意不愿意做这样子的交易?”
孙子卿又被说动了,不过,“我们这方面呢?”他问,“如果彰明较着跟长毛做生意,
当官的恐怕不能不说话。”
“这也有取巧的办法,第一,是跟老百姓做生意,只要长毛默许,暗中通知他们那面的
关卡放行,我们这面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了。再说,丝茶出口,于上海市面有益,筹饷也容
易些,何必阻挠?第二——”朱大器忽然顿住,停了一会方又开口,“这第二个办法就不去
说它了,但愿不用。”
这就是说,但愿不用,用必有效。孙子卿当然要听听,是何办法。催着朱大器说下去。
“这个办法万不得已而用。说穿了不值一文:找洋人出面。”
真的,说穿了不值一文,但就连孙子卿这样常跟洋人打交道的人,都不曾想到这一着。
值钱的就是旁人想不到,朱大器想得到。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做。”孙子卿在这方面另有看法,“如果说,我们跟洋行接头好
了,有多少丝、多少茶卖给他们,谈合同以前讲明,在内地交货,让他们自己打着他们本国
的旗子下去收货。这就不算我们倚仗洋人的势力。”
“这无非自己骗自己的说法。”朱大器很坦率地说,“如果是在内地交货,价钱上当然
要吃亏,说来说去总是利权外溢。
能够不走到这一步最好。现在我再说第三样生意,这项生意,本轻利重,大有可为,不
过良心上讲不过去,好像趁火打劫,说起来有欠光明。所以,我看缓一缓再说。”
孙子卿正听得津津有味,朱大器近乎卖关子的一手,惹得孙子卿心痒难熬,“说,
说!”他一叠连声地催:“说说不妨。”
“要我说,我就说。前两样生意,我平时也都想过,只有这样生意,是刘三爷去了以
后,触机想到。”朱大器的脸色微现悲戚:“这几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几代积聚的字
画、古董,流落在外头,教长毛糟塌掉,想想真可惜。像陈世发这样,还算是识货的有心人
——”
“啊,啊!”孙子卿矍然而起,“小叔叔,这样生意,我一定要做。这不算趁火打劫,
是爱惜文物,利己利人,两受其益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做?”
“做当然可以做,不过我倒要请问你,懂不懂书画,古董、古书。”朱大器说,“我们
相处也好几年了,好像没有听说过,你是这方面的内行。”
“我不是内行不要紧,可以请教人家。”
“这就不大妙了。我们杭州叫这班人‘古董鬼’,凡是玩古董字画的,几乎没有一个不
会用心计,假的说成真的,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慢来,慢来!小叔叔,假的说成真的,在他们理所当然,何以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连这点都想不通。”朱大器笑道:“真的说成假的,你
当然不要了,他就可以到手了。”
“啊,啊!”孙子卿恍然大悟,怔怔半晌,爽然若失地说,“请教假内行没有用,请教
真内行又怕他欺我。这就难了!”
“就是这话,这行买卖不是外行做得来的,道理就在这里。不过照现在这样子,你有个
做法,好在外行遇外行,你的价钱出不高,对方也不会狮子大开口,不管好歹,大批收下
来,慢慢儿沙里淘金,总有几样好东西出现。”
孙子卿细想了一会,欣然答道:“小叔叔这话不错。好在我也不是拿它当正经生意做,
还是保存文物的意思。收下来整理装裱好了,多请几个人来看看,价钱出得相当就脱手,不
然自己留着玩。”
“这样想法,就不会有烦恼。我们的生意,还在第一样、第二样上面。等明天我跟刘三
爷再细细谈一谈,就好定局了。”
***
第二天,四个人分做两起,孙子卿与小王去找贩卖军火的洋人,朱大器与刘不才在家筹
划如何从松江开始,经嘉兴、海宁到杭州,联成一条线,又可以帮官军反攻,又可以自己做
生意。这是极艰巨的一番布置,头绪纷繁,当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谈得出结论来的。
相形之下,孙子卿经手的事,就容易得多了。洋人那面已经谈好,照陈世发所要的数
目,买两百枝长枪、一百枝短枪,一半现货,一半期货,价钱也还算公道,孙子卿已经付了
五百两银子的定洋。
“现在就要看怎么运过去了。”孙子卿说,“华尔的队伍,现在改了名字,叫做‘常胜
军’,最近在关卡上查得很严,想从小河浜偷运出去,未免危险。请英国人护送,一则另外
要加费用,再则风声也太大,反倒害了陈世发。小叔叔,你看有什么好办法?”
“再慢慢想,办法总有的。”朱大器说,“我刚才跟三爷在商量,想拿陈世发邀到上海
来,当面谈一谈。”
这个主意,近乎离奇,“他肯来吗?”孙子卿问:“他不怕陷在这里?”
“他对我是相信得过的。”刘不才说,“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们留个人在那里当押头
——。”
“我去!”小王脱口说道:“我在那里当押头。”
“你肯去,再好都没有。”刘不才又说,“不过,不知道陈世发另外有没有顾忌?如果
他肯来、敢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谓“顾忌”,所谓“敢来”,是设身处地为陈世发着想,他的“官阶”不高,而且
一直在受排挤,行动自然得要谨慎。
如果私下到夷场来一趟,可能会有人去告密,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罪名。
因此,陈世发是不是无此“顾忌”而“敢来”?谁也无法断言,为今之计,只有回到原
来的题目上,研究怎么样将那批长短枪运出关卡?
“这件事有两条路,一条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过时间上比较慢,而且最好陈世发
能来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说:“还有条路,就非要请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
戏,只有他玩得转。”
“老大到浦东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怎么办?”孙子
卿问:“小叔叔,你那条路要多少时候才走得通?”
“说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开一笔,向大家征询意见:“是多等些日
子,办妥当了再去,还是先去通知陈世发一声,拿难处告诉他,请他耐心等一等?”
这一层上,看法不一,刘不才认为时间隔得太久,夜长梦多,甚为不妥;而孙子卿觉得
办妥了再去,是个切实的交代,才能取信于人。谈到最后,仍旧要朱大器来作决定。
他却没有确切的表示。因为他另有一种想法,而此想法,出入关系甚大,要一段时间来
考虑。
“暂时不谈吧!我们舒散脑筋,到哪里去玩玩?”
孙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见,“替刘三叔接风,也是替刘三叔压惊。”他说,“我请刘三
叔吃花酒去!”
“应该这么说,”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爷庆功。”
“不是!”刘不才拍着小王的肩说,“是犒劳我们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间,朱姑奶奶从一架东洋屏风闪出来,插嘴说道:“你们请刘
三叔好好去开开心,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过,你们不要带坏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讨亲
了。”
“逢场作戏,又有何妨?”孙子卿深怕扫了小王的兴,赶紧这样接口,然后拿话扯了开
去:“刘三叔,请你挑地方。”
照规矩,既是孙子卿请客,自然是在他的“户头”那里,不过刘不才很机警,不肯这样
说。因为虽说朱姑奶奶伉爽如须眉,从不干涉丈夫在欢场中的应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
例,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快说啊!”孙子卿又在催了。
刘不才心念一动,“要我说,我就说。不过,我说了你们得依我。”他说,“不然我就
不必开口了。”
“自然依你。快说!”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孙子卿说,“幺二地方不如长三。刘三叔你‘叫局’不是一样?”
朱大器懂他们两人的意思,一个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场,而一个是因为做主人,觉得幺二
不免简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饮酒,自以适性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爷吧!就
到小桂芳那里。”
小桂芳那里叫艳红院,孙子卿也来过,但从未在这里做过主人。既然是迎合刘不才的意
思,为小桂芳捧场,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间里坐,不过首先声明:一切是他请
客。
这在欢场中是罕见的例子,在刘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气很特
别,平时沉默寡言,遇到兴来时,妙语如珠,滔滔不绝,此时与刘不才久别重逢,不免稍有
陌生之感,所以神态矜持,不多说话。但那个“本家”却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的人物,知
道孙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气好,手面阔,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极力巴结,应酬得风雨
不透。
“真是想不到刘三爷会来!”她指着小桂芳说:“小阿媛户间里,昨天晚上结好大一个
灯花,大家都说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诸位老爷光降。刘三爷,”她一面替刘不才
卸马褂,一面仰脸看着他,不胜关切地说:“为啥长远不来?人瘦了!”
“是想你们小阿媛想瘦的。”孙子卿笑道,“闲话少说,肚子饿了,‘摆台面’。”
全席谓之“摆台面”,半席谓之“吃便饭”。本家听说“摆台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颜
开,一眼看见大小姐捧来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说:“水果碟子拿回去,换外国苹果来!”
接着又张罗茶水,摆上烟盘,拿过一叠请帖和局票来,孙子卿便问:“刘三叔,要不要
请两个朋友来?”
“请一个。”刘不才答说:“把黄胖请了来。”
黄胖自然姓黄,但胖是虚肿,他生过一场黄胆病,一直不曾痊愈,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
“黄胖”。此人是个朱大器所说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对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话挂在
口边:“兔子不吃窝边草。”刘不才要请他的意思,孙子卿当然明白,但就因为深知黄胖的
为人,所以不加阻拦。
于是小王执笔,信手挥道:“飞请黄胖老爷速驾艳红院一叙。”写完,交“相帮”立刻
送出。
“叫局了!”孙子卿说,“小阿媛举荐吧!”
“慢慢!”朱大器说,“等开席再叫,也还不迟。让三爷跟小阿媛叙叙,我跟你躺躺烟
盘。”
于是孙子卿跟朱大器隔着烟灯对面躺下,小王端张凳子坐在烟榻前面听他们谈话——谈
的自然是正事,就这一路来,朱大器将他要走的那条路想停当了。
“我明天去看吴观察。”他说,“这件事,我们要走大路。”
所谓“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释,就是先征得上海道吴煦的同意,秘密进行策动陈世
发反正。这样做法是拿自己的脚步先站稳,一向谨慎细密的孙子卿自然赞成。
不过,他也有疑问:“如果吴观察不同意呢?”
“为什么不同意?”朱大器反问一句:“又不要他出钱,而且策反不成,于他亦无害
处,何乐不为?”
当然,还有朱大器个人对吴煦的关系,他尚未计算在内。
孙子卿细想一想,果然不错是自己过虑,就不再有何异议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过,老孙,交涉还是要你去办,而且要办得很扎实,不能拖
泥带水。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还有后患。”
在烧着烟玩的孙子卿,听他的语气严重,便放下烟签子,坐起身来,望着朱大器说:
“是不是跟洋人办交涉?”
“当然。”朱大器说,“虽说走大路,做起来要象走小路的样子,才不会惹人疑心。我
的意思是,洋枪仍旧照走私那样,找条僻静的小河浜运出去,我跟吴观察要件公事,你拿了
去看华尔,要他关照部下,放一条路。”
“这容易。这个交涉我办得了。”孙子卿点点头说:“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华尔切
切实实讲清楚,他不能干预我们的事,更不能出花样,拿我们当是‘向导’,暗底下派人跟
踪,去打陈世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孙,全局成败的关键,就在这上头,开不得玩笑的。”
“洋人说话算话,华尔我跟他打过交道,倒是讲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应,答应了决无
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们吃花酒吧!”
这时的小桂芳对刘不才,已经重炽旧情,有说有笑,浑不似初见时的那种所谓“面熟陌
生”的光景,当大家商量叫局时,都由她一手安排举荐,当然都出于幺二——妓家的等级甚
严,“书寓”的“先生”,一遇“长三”的“校书”,便即离座,同样的,长三除非一年一
度的“菊花山”,随客观光以外,平时从不肯出局到幺二,否则就是“失身份”。
幺二比较爽快,不似长三,有许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发,纷然而至,各自坐
在客人后面,低声请教姓氏,然后自报花名、寓处,有几套笼络客人的甜言蜜语,因人而
施。小桂芳举荐给朱大器的,是幺二中的红牌,名字很雅致,叫做黛芬。生得一张瓜子脸,
长眉凤眼,气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艺,应酬功夫,更是一等,听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谈她
四年前随家人到三天竺烧香的情形。说起西湖,向往之情,溢于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
段乡愁。
正娓娓清谈之际,只听相帮高喊客到,门帘起处,进来一个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黄
胖。刘不才起身招呼,随即为朱大器引见,黄胖自道曾经在王有龄那里见过,但朱大器却想
不起来了。
提到王有龄,自不免使朱大器伤心,此时此地,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做主人的孙子
卿,急忙乱以他语,同时向黄胖使个眼色——古董商人最识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够领会,便
转脸去向刘不才寒暄。
“来,来,胖哥!”刘不才将他纳入首座,“先坐下来再说。”
“自然是朱观察首座。”
“不,不!”孙子卿说,“我们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气。”
“还有哪位?”
“别无外客了。”刘不才答说,“特为请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头再谈。”
黄胖点点头先不多问,坦然入座,也叫了局。于是主客五人,在莺声燕语中,相互酬
劝,接着是由黛芬领头奏技,唤进“乌师”来操琴,一个个当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会,转
局而去,台面顿时清冷了下来。
一般的规矩,大抵在此时就要“翻台”,问津他处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愿另外
征歌选色,因而转入把杯清谈之局。
看似闲谈,其实是正事,刘不才不经意地问道:“胖哥,最近收进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够。”黄胖问道:“怎么,刘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风雅而已。不过还没有入门,所以要跟你叨教。”刘不才说,“不晓得字画方面
的行情怎么样?”
问到行情,当然是要作些买卖,黄胖见是生意上门,便精神抖擞地答道:“书画的行情
最难说,做我们这一行的,真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着内行是内行的价钱,
遇着外行是外行的价钱。说老实话,刘三哥你不算内行,不过,我决不会拿你当外行。你先
说,你想要点啥东西?是自己收藏,还是送人?预备了多少钱?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说一
说,我来替你提调,包你不会吃亏。”
“胖哥,你弄错了!”刘不才说,“我是受朋友所托,有一票货色想脱手。不是买,是
卖!”
“这也好啊!是些什么?”
刘不才身上就揣着从陈世发那里抄来的一份目录,正想取出来,只见孙子卿抛过来一个
阻止的眼色,于是便住手说道:“东西很多,一时也说不完,有字画、有古书。”
听得这两句话,黄胖大失所望,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如不说,略想一想说道:“刘三
哥,我讲个笑话你听,有一天遇见一位朋友,他跟我说:‘看见有人做了一副对子,好极
了!’那就念来听听,他说:‘是一副五言对。上联记不得了;下联是什么什么春。’一副
好对子,我只听了一个字。”
“胖哥,罚酒!”刘不才窘笑着说,“你真是北方人说的,骂人不带脏字!”
“罚酒、罚酒!”黄胖干了一杯酒,然后追问:“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说个一两样来听
听,怎么样?”
在此地步,如果不说一两样东西出来,看起来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无奈刘不才在这
方面的“记性”,比起他的赌来差得远,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录,偏偏急切间一样都想不起
——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记得画、记不起画的人,记得画的人,却又起不清是怎么样
一张画。因而不免发窘。
刘不才发窘是罕见之事,连朱大器都有些为他难过,便作解围之计,故意拿话扯了开去。
“黄兄,”他问,“我们杭州戴文节公的画,你看怎么样?”
“好的!”黄胖将拇指一翘,“他的山水本来就好,现在是越发好了。”
“戴文节殉节了!怎么说现在越发好?”
“就是殉节得好,所以他的画格外值钱。”黄胖说道:“这就叫画以人重!”
听得这话,朱大器深为安慰。一半是因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经历,一半也
因为王有龄的缘故,他总觉得危城殉难的人,应该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后,画名益
盛的情形来看,正符所愿,自感欣然。
就这一打岔之间,刘不才已经托词离座,走到僻处,将身上的那张目录掏出来,匆匆看
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黄胖还在滔滔不绝地谈戴熙的山水,赝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
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去而复返。
等他讲完,刘不才开口了,“胖哥你刚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东西,说一两样你听听,那
我就稍为谈谈。有部书,孟东野的诗集,是宋版——”
“什么?”黄胖将双眼睁得好大,“宋版的孟东野诗集?”
“不错!”刘不才极有把握地说,“一点不错。”
“我倒不大相信。刘三哥,你倒说说看,上面有那几方图章?”
这又差点将刘不才考倒。凝神细想了一会说:“有个姓仪的,还有个姓安的。”
黄胖听了这话,表情很怪,又惊喜、又困惑,仔细看了看刘不才,眼睛睁得越大,“刘
三哥,”他问,“你是不是在寻我的开心?”
“怎么叫寻你的开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黄胖有点气愤,也有点得意,“换了别人,让你考倒
了,我黄胖,眼底下,肚子里都还有点东西。你明明是说安仪周的收藏——他收藏的书,每
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仪周珍藏’、‘安麓村藏书印’。你说什么又姓安,又姓
仪,真当我两眼漆黑的外行?”
听到这里,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声,喷了出来——人家姓
安、号仪周,刘不才当他是两个人,岂不可笑?
闹笑话的人,当然也不免暗暗惭愧,不过笑话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将计就计,顺着黄
胖的话说:“你说我考你,就考考你,安仪周是何许样人,你倒说说看!”
“他是康熙年间,权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这一下刘不才又楞住了,一个“底下
人”会收藏珍贵的古书?
这一来,黄胖才知道刘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谈锋,他兴致勃勃地
说:“古往今来,有许多奇人;这安岐也好算一个。他不是中国人——”
“不是中国人,难道是西洋人。”
“刘三叔,”孙子卿拦着他说,“别打岔!听胖哥说下去。”
“安岐是高丽人——”安岐是高丽贡使的随从,原来的身份,已不可考。不过“宰相家
人七品官”;既在大学士明珠门下,就算本来是高丽的品官,此时当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叶的权臣。由于三藩之变,圣祖主张用兵,而朝臣中赞成的不多;所以三
藩乱平,圣祖对支持他的主张的少数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门外的什刹海,原是前明勋臣的府邸,以后和珅住过,现在是恭亲
王府,为京中有名的大宅。
据说这座大宅中有许多窖藏。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贪渎,昏天黑地,等到李闯
进京,勋臣国贼,一时来不及逃,先把积聚的金银,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
出这些窖藏之物,却不知如何下手——有一个钞本,上面记着许许多多奇怪的符号和莫名其
妙的隐语,相传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费尽心机,无法参详。
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里,反覆辨识推敲,终于悟出其中奥妙,于是求见明珠的儿子—
—不知道是不是纳兰性德?自道能够将窖藏掘出来。一试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宠信。
明珠御下,恩威并济,底下人亦分好几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唤的,亦有像汉朝的素封
之家那样,蓄僮仆替他经商营运的,安岐自然是后者。
他领了主人的本钱,在天津、扬州两处经营盐业,还掉主人的本钱,加上极优厚的利
息,然后自立门户。积资至数百万之多。当时论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
家,相传李闯进京,占领大内,将明朝列帝积聚的“金花银”,铸成极大的银块,等吴三桂
请清兵,山海关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败,在京城里站不住脚,便带着银块往山西逃,追兵
甚急,银块笨重,反为所累,因而将它倾入山谷,为亢家所知,事平捡了个现成,一跃而为
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为“沽水草堂”,他喜欢结纳名士,相传朱竹垞应
征“博学鸿词”以后回嘉兴家乡,经过天津,安岐的程仪,一送便是一万两银子。当然,喜
欢结纳名士,一定也喜欢收藏字画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平生的积聚,便大半归入
“沽水草堂”。他字仪周,号麓村,又号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钤有这些图章,而
凡是钤有这些图章的亦必是精品。因为他对此道由外行变成内行,还做了一部书,名为“墨
缘汇观”。
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兴趣不在安岐善
于鉴别,而在他善于经商。心中想到,口中便问了。
“老兄对此人的生平,这样子熟悉,佩服之至。不过我倒要请教,他经营盐业,能发几
百万两银子的大财,是凭什么?”
黄胖不知他是这样一问,不暇思索,随口答道:“当然是凭本事。”
“我知道是凭本事,是啥本事呢?”
这一下将黄胖问住了,然而那是一时想不起——安岐的事迹,他听人谈过许多,只为与
本行有关,对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记得相当清楚,此外就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唤起记忆。
于是他一面点点头,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寻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说不大清
楚。据说,那时候的盐法,还是沿用明朝的规矩,就像田赋的加派一样,做官的层层剥削,
盐上的苛捐杂税多得很,盐民固然苦得很,盐商亦没有多大好处。老百姓吃官盐吃不起,只
好吃私盐;盐枭是与国争利,老百姓反而欢迎盐枭,甚至于处处帮助盐枭的忙,替他们多方
遮盖,为的好吃便宜的私盐。”
说到这里,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说道:“私盐猖獗,官盐自然滞销,有盐票盐引的
正式盐商,生意自然做不开了。安岐一定是在这上头动脑筋。”
“着啊!”黄胖有着如遇知音之喜,大为得劲,拍着自己的膝盖说:“安岐就是在这上
头动脑筋。他是大盐商,说话有力量,要求改办法,哪些税是公库收入,决不能少;哪些捐
是为了盐官要养家活口,可以承认;哪些加派的苛杂病商害民,决不能出。这样一来,毛病
减少了好多,官盐的价钱平了下来,虽然还是比不上私盐便宜,但是贩私盐、吃私盐,到底
是犯法的,官盐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于是乎,官盐的销路好了,私枭也少了,盐民生计
一苏,国库的收入增多,当然盐商也赚大钱了。”
“老兄谈得头头是道,实在佩服。”朱大器很高兴地说:“其实你不干这一行,做别样
生意,一定也会出人头地。”
“过奖,过奖!哪个不知道朱道台长袖善舞!我是外行,谈生意经,真是班门弄斧了。”
“不然!世事洞明皆学问,做生意尤其要多请教,多谈,‘谈生意,谈生意’,生意原
是谈出来的。”朱大器说,“就像老兄的这番话,在我就受益不浅。我倒也有点小小的心
得,不妨说来向老兄请教,像安岐这样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没有凭藉,人微言
轻,也不会有人听他。我觉得他最难得的一样本事,是不仅仗势,还能用势——用明珠的势
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孙子卿说,“我就在想,安岐的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为啥
别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够乘势的缘故。”
“再还有一点心得。这个道理,老孙,我们要好好体会,受用无穷,凡是一样生意,要
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处。就像安岐那样,改革盐法当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
好了,这样子再有利可图,是一举三得。朝廷当然支持你,老百姓也乐于跟你交易,真所谓
立于不败之地,如何能不发达?”
朱大器谈兴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说:“世界上有种人,巧取豪夺,生意只想他一个
人做,饭只想他一个人吃,实在是想不穿。如果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结局应怎样
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们以后做生意,务必先要想一想,利国利民而利
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国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违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虽不
利国利民,也不至于害国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
意,起码要巴结个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没奈何为了养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于末等生
意,决不可做!”
“大学问!”黄胖一半佩服,一半恭维,翘着大拇指说了这一句;便又问道:“我倒请
问,世界上那几种是末等生意。”
“喏!”刘不才往地上指一指,表示便是这艳红院:“这就是末等生意。”
“自然啰!”小桂芳嘟起嘴说:“一样都是爷娘十月怀胎生养的,为啥要吃这碗断命
饭?还不是‘没法子’三个字!我们也不是生来下贱的,也想寻个好好的人,那怕粗茶淡
饭,总是个归宿,可惜人家看我们末等人,玩玩可以,从良免谈。我倒请问刘三爷,岂不是
注定了一辈子要做末等生意?”
一面说,一面不断用一双凤眼睃着刘不才,语言神态都充满了幽怨。在座的人包括小王
在内,都是鉴貌辨色,善于捉摸言外之意的人,听了小桂芳的话,全都明白,她曾想从良,
刘不才拒而不纳,所以有此一番牢骚。
在刘不才的意向未曾明了以前,大家自然也都不便起哄点破,唯有装作不解,顾而言
他,“我倒也想起一桩末等生意,”
小王说道:“卖鸦片烟,真正是末等生意!”
话说出口,不免失悔,因为说卖鸦片是末等生意,那末抽鸦片,也就是没出息。看黄胖
的脸色,似乎是好那“一口”的,岂非无意中伤触了人?
这样想着,不由得以疚愧的眼色去看黄胖,这一眼却又把他看得不安了,老实说道:
“王老弟,你当我‘有瘾’是不是?我的气色犯嫌疑,实在没有!”
这一说反使小王受窘,因为自己好像冤枉了人家“有瘾”,急忙陪笑说道:“我知道你
不抽鸦片。你不要多心。”
黄胖付之一笑,摸摸脸说:“也难怪你,十个有九个看我有瘾,那天在大马路‘一洞
天’吃茶,有人推销戒烟丸,硬要送我一服,不管你怎么跟他辨白,他不相信。后来我忍不
住说了一句话,才把他轰走。”
“是句什么话?能把讨厌鬼轰走,我倒要听听,学个乖。”
刘不才很注意地问。
“这句话只对这个讨厌鬼有用。我说,我本来倒没有瘾,吃了你的药,反而要上瘾了。”
“此话怎讲?”
“他的戒烟丸,就是鸦片。岂非不吃不上瘾,吃了反而有瘾。”黄胖得意地说,“一句
话点到要害上,那个人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掉转身就走了。”
“这话恐怕不尽然。”刘不才说,“从前我药店里也卖过戒烟丸,林文忠公传下来的方
子,里面原有鸦片,戒烟是用递减烟瘾的方子,鸦片不能一点不用。”
“三爷!”朱大器突然心中一动,“那个方子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方子很普通的,就记不得也可以找得到。”
“那你就找一找。”朱大器说:“大年初一那天,我许了个愿,今年要多做好事,许了
愿还没有机会去做,现在就从这件事上头起头,我送戒烟丸。”
“这倒真是好事。”孙子卿附议,“我也算一份。不过这件好事要请刘三叔来主持,他
是内行,修合的丸药才会道地。”
于是话题转到如何监制戒烟丸,如何广为传送上头。黄胖对此兴味缺缺,而且时间也不
早了,找个空隙,起身告辞。
为了让刘不才早圆好梦,主人未加挽留,但刘不才却作了后约,约黄胖第二天一早,在
宝善街松风阁吃茶,殷殷叮嘱,务期必至。
等黄胖一去,小王因为住得远,也要早走,刘不才留下朱大器和孙子卿吃宵夜,神情显
得相当兴奋,显然有件得意之事要谈。
“你们总看出来了,我特为约黄胖明天一早吃茶的用意,我想找他做陈世发的那票生
意。”他将书画目录取了出来,摊在桌上,“我是外行。不过今天听黄胖一说,心里有数
了,那批字画古书,大部分有安岐的图章,看来着实有些精品,可以大大赚他一票。”
“这就见得我做对了。”孙子卿欣然答道,“这份目录,我不让你拿出来,就是防黄胖
一脚,东西要到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了。”
“照这样说,我明天还是不能跟黄胖谈?”
“对!”孙子卿断然决然地说,“先不要跟他谈,这跟财不露白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到底值多少钱?你我都不晓得,怎么个估计法子?”
“只有大致估一下。”孙子卿修正了他的想法,“我们挑几样东西,分开来去问价钱,
举一反三,也就差不多估计得到了。”
于是孙、刘二人就着目录挑选,费了好一会才能毕事,而朱大器始终默默无一语,孙子
卿不免奇怪,“小叔叔,”他问,“你怎么一直不开口?”
“我不想开口。”朱大器说,“这票生意一定有好处,古董无价,说不定有大好处。不
过我不该插手。”
“咦!”孙子卿问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天下的生意做不尽,不该我做的不能抢。这票生意,我以为该三个人的好处,你们两
位以外,还有个小王——”
“啊,啊!”孙子卿被提醒了,抢着要表明:“我倒没有想到,是刘三叔和小王冒的
险,应该他们两个人去做。”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这票生意少不了你,第一,你要垫本钱;第二,买洋枪是你的路
子。”
“对了!”刘不才接口,“老孙,你不必客气,就照朱大器的话,我们三个人来做。”
孙子卿是极漂亮的人,总以为自己是捡了现成,一力辞谢,经朱大器和刘不才苦劝方始
接受。
生意互相争夺不好做,彼此客气也不好做,朱大器认为生意就是生意,宁愿先小人后君
子,将各人应派的股份和义务,事前规定得清清楚楚,大家才能同心协力,尽往好的地方去
做。
到派股份的时候,又起了“君子之争”,最后仍旧要请朱大器来作仲裁,盈余作十三份
派,刘不才占四份、孙子卿占三份半、小王占两份,此外奔走出力的人,合分一份半,由孙
子卿作主分派。
“合起来是十一份,还余两份,这两份,我认为应该归还陈世发。”朱大器特别声明:
“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照此分派,要看你们的意思。”
“好!”孙子卿首先表示赞成:“做生意也要讲点仁义,吃光了他的,也不大好。”
孙子卿如此,刘不才自然更无话说。朱大器笑道:“这两份‘回笼’,其实我还是为你
们。凡事只求心安,你们少赚一点,心安理得。将来陈世发总会知道,这票生意上他吃了
亏,有这回笼的两份,他一口气就咽得下去了。不然,说不定会翻脸!”
孙子卿和刘不才都深深点头,觉得学到了一个诀窍,像这类可获暴利的生意,赚了人家
的钱,要教人家能咽得下气去!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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