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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r (山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鸿章(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10 19:35:02 1999), 转信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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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军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预料的,“强龙”与“地头蛇”之间,不甚融洽。不过李
鸿章的“大将”程学启,却跟朱大器、孙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为孙子卿的学生萧家骥跟
程学启是旧识,交情很不错,所以极力拉拢,而淮军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军
火方面,孙子卿帮的忙很大,但程学启却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学启特为拉了萧家骥来看朱大器。彼此以诚相见,所以谈得非常投机,当然也
谈得很深。程学启明知道朱大器跟吴煦是小同乡,却并不避忌,将李鸿章对吴煦的不满,据
实相告,毫无隐讳。
他告诉朱大器说,吴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苏藩司,在李鸿章到上海,接了江苏巡抚的大印
以后,一再表示,公事太忙,只能专顾一处,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实是以退为进,决不肯舍
弃本职的。
李鸿章却想将计就计,保郭嵩焘接任上海道。写信请他老师曾国藩代为出奏,哪知曾国
藩不赞成,认为郭嵩焘是“著述之才”,难任烦剧。如果冒昧击奏,将来害了郭嵩焘,还耽
误了公事。何苦来哉?
李鸿章不敢违拗,改保郭嵩焘为苏松粮道。但吴煦把持在那里,海关洋税,内地厘金,
李鸿章不但无权过问,甚至连个收支确数都不知道。这个巡抚就当得太不是滋味,同时用兵
也难争胜了。
“从来用兵胜负,争的四件事。第一、训练严格,会打胜仗不算,能打了败仗,不见不
散,保全实力,才算是有训练的队伍。雪翁,我说句狂妄的话,这上头,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会独独让老兄带两营兵。”朱大器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两营人也还可以——”
“这件事,”朱大器插嘴说道:“我跟敝友孙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请两位帮忙,只是有些难处,我到以后再说。
先说第三件,形势有利。”程学启笑了一下,“本来我不该批评我们曾老师,自己人谈
谈不妨,我们曾老师到底不免书生之见。”
谈到兵法,朱大器本来一窍不通,近年与王有龄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颇知门径了,所
以兴味盎然地问道:“曾制府怎么说?他也带兵多年,常打胜仗,总有其长处!”
“是的,曾老师有一样难得的长处:稳得住。”程学启说,“论到用兵取势,他不大明
白。他说上海弹丸小邑,又临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讲,是绝地。所以李中丞从安庆出发
之前,他一再叮嘱,要由镇江进军,取高屋建瓴之势。到了这里,才知不然。这里的形势,
打长毛好极了。”
“喔,”朱大器越发注意,“倒要请教。”
“这一带四面临水,汊港纷歧,善于利用,随处可以克敌致果。”程学启从容说道:
“长毛所恃的无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拥而前,像潮水样一冲,确实很难抵挡,可是在这一
带,我只用几百人守一个卡子,守一座桥梁,就可以使得他上万人过不去。我细细看过洋人
所画的地图,上海到苏州两百多里,如果水师得力,呼应灵便,处处都是捷径。何用由镇江
进淮军?”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人谈上海用兵的形势!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高明
之至!”朱大器说,“看起来淮军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争不到。训练、器械、形势都有利;没有钱,这个仗还是不能打。就
拿眼前来说,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帮我们的忙,代为罗致最精良的洋枪,然而付不起枪款,
亦是枉然。”
“这一层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许,“只要老兄要用,我们设法先供应,价款以后再
说。”
“感激!感激——雪翁这样子热心,淮军承情不尽,等我回去面陈李中丞,跟粮台筹划
一下,总要有个付款的章程出来,才好奉托。”程学启又说,“打仗要钱,也不止于买军火
一桩,此外还有好些支出,都是说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长毛那里有啥消息,或者是兵
力虚实调动,或者有人想投过来,其中打探传递,穿针引线,都要先给了钱才有效验。一文
不名,空口说白话,而肯帮忙的,怕只有雪翁这样慷慨义气的一个人。”
“过奖,过奖!”朱大器心里在想,照程学启所说,李鸿章必须从吴煦手里收权,关系
实在重大!为了整个大局,自己跟吴煦小同乡的交情,只好放在后面。能够劝得吴煦自己交
出来,当然最好,苦于交情不够,就是够交情,吴煦亦未见得肯听。得要另外替淮军想办法。
心里这样转着念头,口中就没有话。程学启不免失望,远兜远转,从兵家必争的四事,
归结到财用方面,原以为朱大器必定有所指点,谁知枉费心血!
既然如此,不必多谈,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改日再来请教吧!”
谈得好好的,突然告辞,朱大器当然知道不大对劲。珍惜此日一席谈的情意,便挽留他
说:“还早,还早!再谈谈。
老兄说的第四件事,或许能谈出结果来。”
听这一说,程学启自是欣然应诺:“是。遵命!”
等重新坐定,朱大器关照换茶,然后好整以暇地大谈生意经。谈的是他本行的钱庄,说
综司业务的“大伙”之下,要有几个得力的帮手,一个是“汇划”,考核存欠款项,登记流
水帐,查对来票,总核汇划,责任极重。其次是“清帐”,专管各项分类帐及总帐,编制年
结月结,核算利息,兼管紧要文件,在钱庄中的地位甚高,是大伙的主要帮手。再就是接应
宾客,兼任庶务的“客堂”,专管往来函件,一切文书的“信房”;以及招徕主顾,调查客
户信用的“跑街”。
主人讲得津津有味,客人听得昏昏欲睡,程学启实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谈此风马牛不相关
的不急之务?心中烦闷异常,只是为了礼貌,不能不强打精神敷衍着。
“再要讲钱庄的帐簿了。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
有的还可以顾名思义,譬如‘克存信义’,是客户分户帐,‘利有攸往’是放款帐。像
‘回春簿’就难猜了。老兄知道什么叫‘回春簿’?”
“我哪里晓得?”程学启答说,“从来也没有看过帐簿!”
话中已有不耐烦之意,朱大器却似不觉,依然很起劲地说:“‘回春薄’专记呆帐,又
叫死帐,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来了,但是帐仍旧记着,巴望着枯木逢春,还有重苏的日
子,所以叫‘回春薄’。不过这些帐都是清过的帐,还不算要紧;最要紧的是两本帐薄,一
本叫‘草摘’,日常往来客户近远期收支的款子,都随手记在这本薄子;另外一本‘银
汇’,凡是到期银两的收解,都先登这本簿子,再来总结。所以这两本帐簿失落不得,否则
人欠欠人,都难清查了。”
“嗯,嗯!”程学启打个呵欠,随口应着。
“我现在讲个故事,”朱大器说,“我有个朋友,也是同行,开一家钱庄,请了个大
伙,起黑良心要吃掉老板。老板为人极其老实,养痈成患,竟不敢动他,心里当然不甘。后
来有位高人教了他一着,有一天到店里,倒像作客似地,跟大伙海阔天空闲谈。谈到后来,
淡淡说一句:‘我倒看看帐簿!’大伙当然不防备他,也欺他不大内行,拿所有的帐簿都搬
了出来,答一声:‘喏,都在这里,你自己看!’老板随手翻了翻,寻到‘草摘’、‘银
汇’两本帐簿,捏紧了往袖子里一塞,站起来说道:‘一时看不完,我回家慢慢看!’这两
本帐簿一拿走,人欠欠人,就弄不清楚了,盈亏总数亦就可以核算得出来。黑良心的大伙,
猛不防吃了个哑吧亏,只好乖乖就范。”
这个故事在程学启听来仍旧乏味得很,因为他根本对钱庄这一行是隔阂的,不明其中的
关节,就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而萧家骥到底是生意人,又了解朱大器的性情,向来不说废
话,更不会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大谈生意经。说到这个故事,其中自有用意,实在已
经很明白,只是程学启一时想不到而已。
因此,当程学启告辞,萧家骥抢着送出大门以外,悄悄拉住他问道:“朱道台的话,程
大哥你听懂了没有?”
“我根本不懂。说实话,做生意我一窍不通,辜负他的诚意。”
“你当朱道台要拉你入股做钱庄生意?程大哥,”萧家骥笑道:“你真正聪明一世,糊
涂一时!他是在指点你收拾吴煦的计策。”
“啊!”程学启恍然大悟,“懂了,懂了。这才真的是辜负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
满面想了一会说:“请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来道谢请教。朱雪翁真够朋友,真有味道。”
松江老大与小王将他的眷属接来了。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
止,还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朱大器请朱姑奶奶在新居
中安顿眷属,自己回孙家向松江老大道谢,同时探询此行的经过。
“事情总算很顺利。军火安安稳稳运到金山卫,小王上岸去寻陈世发,一看自然很高
兴。第二天——”
第二天由陈世发派人护送小王到嘉兴,见了刘不才细说经过,才知计划变更,沙船不能
出发。不过,听说松江老大已到,松江金山是他的天下,刘不才大为兴奋,找孙祥太拨了一
条大船,彰明较著地将朱家眷属都送到金山卫,一路上居然毫无阻拦。
“不过,由金山卫到上海,委屈老太太跟婶娘了。”松江老大歉然说道:“时候碰得不
巧,正在过兵;别样都不怕,只怕两个妹妹年纪太轻!”他很含蓄地说,“只好拣小路偷着
走。”
“刘三叔呢?”
“刘三叔这趟很有面子,陈世发留他在那里,还有事商量,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说:还
有批东西要运来。叫我预备几只船。也说不定他跟陈世发一起到上海来一趟。总在三五天之
内,他会想法子派人来送信。”
“好极!”朱大器自感欣慰,接着表示歉意:“这是一件大事,可是我不能出力!最近
我心境不好,一切都请大哥跟老孙商量着办,我无有不赞成的。”
有了这句话的交代,他算是暂时摆脱了一切,侍奉老母、陪伴妻儿,一意享受天伦之
乐,人也变得很懒散了。
这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程学启,依然是由萧家骥陪着登门。一见面,程学启便是
恭恭敬敬一揖,口中说道:“雪翁,李中丞特地命我来道谢致意。”
“不敢当,不敢当!”朱大器困惑地问:“我不曾为李中丞出过什么力,那里谈得到道
谢?”
“雪翁举重若轻,不觉得出过什么力,我们受惠可真是深了。岂可不谢?”
“是这样的,”萧家骥从旁解释,“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到底将利权收回了。程大
哥,请你拿当时的情形,说给朱先生一听,不就完全明白?”
“是五天以前的事。”程学启说,“那天月色极好,李中丞骑马步月——”
李鸿章骑马步月,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门——事先早就打听好了的,吴煦在衙门里,才装
做不经意地闲行到此。吴煦不管怎么样跋扈把持,“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
能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礼。”李鸿章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出来走走,老兄衣冠肃客,彼
此拘束,我倒不便久坐了。”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在这里纳凉赏月,我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对了。这样子,我倒不妨多玩一会。”
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几椅,剖瓜饮水,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谈的是战局,李鸿
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经肃清,曾国荃得彭玉麟水师之助,督兵两万,进驻雨花台,金陵被围,
李秀成一定要回师相救,他预备督同淮军,进驻镇江,为曾国荃声援。意中暗示,上海的防
务,仍旧要借重常胜军,也就是要借重薛焕与吴煦。
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宾主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变得很融洽了。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
李鸿章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巡抚,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江苏关税、
厘金的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计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
“大人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计数簿;只有帐簿。”
“我能不能看一看帐簿,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煦心想: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你亦未见得能得其
要领。于是,派人取了十几本帐簿来,双手奉上。
“想来不止这么多吧?”
“是!还有。”吴煦又拿来十几本。
“帐簿倒真不少!”李鸿章笑道,“而且都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名目。还有多少?
索性都拿来让我开开眼界。”
吴煦有些起疑,也有些负气,但毕竟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关务厘金,任重事
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这样一转念间,便即答道:
“要紧的帐簿都在这里了。还有些太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四十二本,李鸿章略为翻了翻,忽然声音都
变了,变得极冷极正经:“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
紧接着便大声喊:“来啊!”
“喳!”八名亲兵,暴诺如雷,然后走上来一半。
“把这些帐簿包起来!”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受了嘱咐的,答应声中,为头的那个从怀中往外一抽一抖,一大方黄
布包袱,方方正正地展开。两人对角扯住,往帐簿上一覆,接着兜底一翻,黄包袱已垫在帐
簿下面;四手相交,打成两个死结。手起鹘落地,迅捷异常。
“今晚上打搅了,”李鸿章拱拱手说,“我回去看帐!”
吴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着李鸿章扬长而去,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
李鸿章却是志得意满,回到行辕,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幕友,包括由江苏士绅公推,到
安庆乞师的户部主事钱鼎铭在内,张烛查帐,算下来每月关税、厘金两项,可收五十多万,
但报部却连四十万都不到。
在上海的军队,连常胜军在内,一共四万人,有五十多万的收入,支应绰绰有余,李鸿
章益觉大有可为。同时了解了饷源,才可以统筹全局,这一来上奏论上海的局势,亦就头头
是道,很像一回事了。
饮水思源,都只为朱大器的指点,李鸿章一方面领情,一方面亦爱慕朱大器的才具,所
以特地嘱咐程学启在道谢之外,探探他的口气,肯不肯担任一个什么筹饷的差使?
“多谢李中丞厚爱。”朱大器自然辞谢,很坦率地说了理由:“吴观察是我的小同乡,
他现在是失意的时候,我实在不便为李中丞效力。”
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果他受了李鸿章的委任,便有卖友求荣之嫌。以他的性情,是
无论如何不肯落这样一个名声的,但程学启的态度极其恳切,朱大器亦就只好虚与委蛇,打
算着过两天另找理由谢绝。
理由倒找到一个,不过令人不快。朱大器打听到李鸿章调人到江苏来当差的奏折中,一
开头就说:“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
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心里大起反感,所以当程学启再次衔命来敦请时,他只冷冷地
答了一句:“我也是王中丞重用过的人!”
无论神态、言语,都是很不投机的模样。程学启心中有数,何以有此一句答语?想一想
只有歉疚而遗憾地说:“雪翁!
如果兄弟个人有什么为难之处,要请老哥帮忙,还望念着今天的交情。”
“那何消说得!”朱大器很快地回答:“你老兄是我的朋友。”
这使得程学启心中略略好过些,但也无法多坐,起身告辞,低着头走了。
就在这天夜里,刘不才悄然而归,他是先到孙家,然后由孙子卿领着来的。事先毫无信
息,所以朱大器颇感意外,看到他脸上有诡秘的神色,越觉得事不寻常,因而很沉着地不先
多问,只问问一路平安之类的泛泛之语。
朱家一家,从上到下,都跟刘不才投缘,所以等他一到,大家都围了拢来问长问短。只
有朱太太略为谈了几句,要到厨下为他张罗饮食,朱大器便乘此机会说道:“你不必费事了!
我请三爷去吃夜酒,比较舒服些。”
果然,避开了朱家上下,刘不才方始透露:“我带了个长毛来!”
“那个?”朱大器急急问道:“陈世发?”
“是的。”
“此刻在那里?这几天盘查得很严!”
刘不才当然也知道,在此淮军与常胜军大规模展开清剿之际,敌我的界限甚严,贸贸然
带个长毛头目到上海,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处置要很谨慎,将陈世发安顿在客栈里,千叮
嘱,不可出门。但亦不宜逗留过久,因而建议朱大器与孙子卿,尽这一夜要跟陈世发谈出个
结果来,第二天一早就要让他离开上海。
“你看,”朱大器问孙子卿:“到哪里去谈?”
“要不要约五哥?”
“当然要约他。”
“那就听五哥的安排。”
于是孙子卿去找松江老大,刘不才便陪着朱大器到二马路鼎发客栈去看陈世发。相见之
下,彼此打量,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琐,倒有些不信他胸怀大志,更不信他是能办大事的
人物。然而,等他坐在灯后,光焰闪照,看到他那双劲气内敛,深沉非凡的眼睛,朱大器的
观感大变。
“陈老弟是安徽人?”
“皖北,苦地方。”陈世发说,“我听刘三爷说过,朱先生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
苏杭。福地!”
“如今大不同了。”朱大器叹口气说。
陈世发似有愧色,搓着手无以为答。刘不才却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试探,只怕谈得深
了,泄露真相,要防着隔墙有耳,所以连连咳嗽示意。
朱大器当然懂得,便不谈正经谈闲话。
一谈谈到红遍春申江头的“大武生”杨月楼和他的父亲杨二喜,陈世发矍然而起,“原
来是杨二叔啊!”他失声说道:“那,叫杨什么楼的,必然是大虎了!”
“怎么?”朱大器也别有惊喜之感,“你认识他们父子?”
“认识,认识!还熟得很。杨二叔卖拳头的,那时我才六七岁,有时也跟着他打锣么喝
地瞎起哄。不是我叔叔跟杨二叔不和,我早跟他跑码头去了。”
“那一来,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跟杨月楼一样,拜师学戏,大红大紫。”朱大器
说,“杨月楼现在很阔,你不看看他去?”
陈世发抿紧了嘴只摇头,刘不才便问:“你跟他合不来?”
闲话谈得有些无以为继了,刘不才便喊客栈里的伙计,先买些卤菜来陪陈世发喝酒。也
就是刚端起酒杯的当儿,孙子卿去而复回,说松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里等着。
“就走吧!”他说,“五哥交代过了,如果谈得太晚,回客栈不方便,那里有现成的客
房。我看,连行李一起带去吧!”
于是刘不才替陈世发提起一个小小的包裹,是用一块极旧极脏的蓝布包着,丢在路上都
不会有人捡的,而陈世发似乎看得很珍贵,有些不大放心刘不才,不断地瞟一眼,怕他会失
落。
***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主客都觉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处房舍,就建在
阳台上,一共三间,大的是客厅,小的是客房。上阳台的扶梯上有块板,放下来闩住了,便
与外隔绝,另成天地,客厅三面窗户,一齐打开,凉爽非凡,是个既严紧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松江、孙、朱、刘各人称呼不一;而陈世发一概视作兄长,最亲的当然
是“刘三哥”;他说:“请刘三哥把我的情形说一说。”
陈世发有多少实力,如何受排挤,以及心向石达开,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刘不才所要
代为宣布的是:陈世发决定要拉队过来了。
“我们这面,迟早要克复松江的,松江一到手,在金山卫倒好好有场打。因为‘他们’
那方面从松江后撤,大部分会撤到金山,那里是个要紧海口,李秀成已经下令,征了许多海
船等在港口。一面逃、一面追,金山卫是个退无可退的地方,不拚个明白,‘他们’无法出
海逃命,这关系很大。所以世发一转向,足以决定胜败!”
听刘不才这一说,松江老大跟孙子卿都显得很兴奋,只有朱大器无甚表示,然而不容他
无所表示,因为都要以他的态度为转移。因此,松江老大开口问道:“小叔叔,你看怎么
样?”
“要先请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带是你的地方。”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松江老大是松江漕帮的首领,但与此事无关,朱大器的意思,倒像
他有守土之责,或者是他的地盘,一切要听他处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误会了。
于是松江老大想了想答道:“无所谓是哪个的地方!那一带我熟悉而已。我们这位陈老
弟果然是这样一个做法,倒是狠着。不过,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现在有了洋枪洋炮,
又是一种阵法,能不能先请陈老弟给我们讲一讲?”
“是这样的。”陈世发转脸说道:“刘三哥,请你拿我的包裹给我。”
递过包裹,当众解开,里面是一套蓝布小褂袴,其中藏着一把蓝光闪亮的新手枪,还有
一个油纸包。陈世发看得珍贵的,笔墨粗糙,但讲实用不讲好看,这张地图在他亲身经历核
对,画过好几次方始成功。记注得极其详细。如果落到官军手里,那一带的形势及长毛兵力
的虚实,了如指掌,一张旧纸,足抵上万雄师。
“请大家看,这里是张堰,一条路直通海口,最要紧的是这座桥,归我把守。如果队伍
往海口撤,当然归我断后;等他们一过去,我拿炮口掉过来向南对准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这就是说,陈世发开炮一轰,撤向海口的长毛,不死就得跳海。这一着果然狠毒,松江
老大与孙子卿,无不动容。
“那么,”朱大器问道:“你有没有炮呢?”
“还没有。”刘不才代他答说,“我们要商量的就是这一点。”
“喔,”朱大器问,“总有个办法吧?”
“商量停当了,要弄一门炮下去——拆散了运过去,再派几个工匠下去装,当然也要派
炮手。这是一个办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里弄一门炮?”
“这很难说。只怕没有现货,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现成的。”孙子卿说,“炮手就没有了。”
“那当然是军队里派——”
“三爷,”朱大器插嘴问道:“请哪方面的军队派?”
刘不才听出语气有异,楞在那里,无法回答,孙子卿便说:“我想跟程学启接头。谈好
了里应外合的步骤,炮手当然由他那里派,或者,索性连炮都由他那里拨过来。”
朱大器不作声。这态度很奇怪,刘不才首先就问:“大器!
你是不是别有打算?”
当着陈世发,朱大器不愿深谈,只这样问道:“跟杨坊这面谈谈,如何?”
“杨坊已经垮了,没有什么作为了。听说常胜军现在亦归李中丞直接指挥,我们为啥不
直截了当跟淮军谈?”孙子卿振振有词地说。
“也好,就跟淮军谈。”朱大器说,“讲兵法跟生意经一样,多算总胜少算。如果这个
办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时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没有炮,这出戏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办不到,还有一条路
子,彭雪琴的水师有炮艇,想法子弄一条过来,埋伏在那里。不过,这样做太费周折,也太
显眼。”
“这条路走不通!”松江老大大摇其头,“彭雪琴的水师能到这里,早就来了!何必等
到今天才来动脑筋?”
“那就准定向淮军接头。我想,”孙子卿极有把握地说,“一定可以谈得很圆满。”
“好吧!就这样说。”
终于有了成议,陈世发面有欣慰之色。于是刘不才交代另一件事:“当着世发在这里,
我请大家过目,这是世发交来的东西,抵作枪价。”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先向陈世发照
一照,然后交给孙子卿。
这张纸是一箱书画古董的目录,孙子卿这几年也涉猎过这些东西,略知门径,看目录之
中,精品甚多,内心不免窃喜。但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顺手将目录递了给朱大器。
“不必给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个向外推的姿势,“请你处置好了。”
这是谦让,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仅是单独的这样一个动作,孙子卿当然会认为做
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谦让,但想到他这夜的语言态度,便觉得事有蹊跷,倒又有些发楞。
松江老大与刘不才只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松江老大,更觉不
安;不论如何,此刻先将场面弄热闹了再说!于是叫一声:“老二!”又说:“恐怕都饿
了,吃着谈吧!”
等怡情老二带着小大姐来摆席面,并与陈世发寒暄之际,孙子卿将朱大器拉了一把,管
自己走到阳台上,接着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郑重的声音说:“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说出来。事
情的关系很大,你看得不对,要早说。”
“事情没有啥不对。不过,我不想插手。”
“为啥?”孙子卿急急问道:“是不是你看过去,不会成功?”
“笑话!老孙,你当我只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
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种人!”
“小叔叔,我说错了。不过,我莫测高深,话就说得急了。
相交到现在,承你不弃,从来有啥话,都不肯瞒我的,今天,也要请小叔叔照平常看得
起我的样子,实话直说。”
“话我一定跟你说清楚,不过一时说不完,有客人在这里,我们私话说得太久,人家会
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们再从头说起。如何?”
孙子卿自不免还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说的,亦是实情,只有听从。其时席面已经摆好,
虽是午夜小酌,却极讲究。银镶象牙筷,景德镇细瓷的杯盘,四碟冷荤,双拼八样,红白黄
绿,颜色配得鲜艳夺目。陈世发何曾见过这样席面?搓着手有些怯场的模样。
“贵客请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双筷子齐眉致敬。
这种礼节在陈世发亦是初见,不知如何应答,因而越显得局促不安,只窘笑着向刘不才
抛过去一个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刘不才替他解围,“自己人不必客气了!大家随便坐。”说着拉一拉陈世
发,就近坐了下来。
“你做主人的,也来陪一陪。”松江老大说道,“我们这位陈老弟自己人,也等于通家
之好。”
“等一息来!”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说话不方便,所以推托着:“厨房里是
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里。”
说完,又向陈世发含笑点一点头,方始翩然而去。
“请!”松江老大斟满了酒说。
陈世发酒倒喝了一大口,却不动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悬着不下了。
“请!怎么不动筷?”松江老大转脸问道:“刘三叔,我们这位陈老弟是不是‘在
教?’”
“不是,不是!”陈世发挟起一块猪肚笑道:“颜色这样子漂亮,还摆出花样,真有点
舍不得吃!”
这使朱大器又有些惊异,看他粗鲁浊气的模样,想不到说出话来颇有情致。也因此,便
觉得他是个可谈之人。“陈老弟,”他开门见山地问:“等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么打
算?”
这不是闲谈,是最要紧的一句话;因为这就等于问他反正过来有何条件?刘不才固有所
知,而孙子卿与松江老大却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着他。
陈世发不作正面回答,只向刘不才说了句:“刘三哥,请你替我说。”
“他是想到这个人那里去。”刘不才用筷子蘸着酒,写了个“石”字,是指石达开。
“好!够朋友。”朱大器又问:“一个人去呢,还是带队去?”
“自然是想带队去。”
“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摇其头,孙子卿与松江老大亦是面面相观,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难。不过——”陈世发不愿再说不去。
“陈老弟,你听我的劝!自己人,我说话很直,我请问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
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里好比?”
“那么,老弟台,我就要说老实话了,那样的英雄,只为拖着一支队伍,处处挨打,处
处受逼,到现在走投无路,逼到四川边界上。请问,你又有什么把握,能拿队伍带到川边?”
“是啊!”刘不才失声说道:“这话一点不错!”
陈世发亦如大梦初醒,半晌作声不得。于是朱大器便又劝他打消此意,由于摸透了陈世
发的性情,所以他劝他的话,不是为他打算,反而说他够义气,为朋友值得冒险吃苦。不过
一方面为朋友,一方面也不能害别人,如果他真的拉着队伍走,一路为官军团练拦截攻击,
白白送命,试问可对得起弟兄?
这番话将陈世发说得满怀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点铸成大错;理得的是,
放弃原来的打算,丝毫不错——自己原想助石达开一臂之力,如果队伍带不到四川,无济于
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不过,我自己仍旧要去。”
“好的!这一定办得到。”说着,朱大器向松江老大、孙子卿与刘不才递了一个眼色。
他们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虚与委蛇,到了那时候再作计较,因而亦都附和其词。
“话虽如此,只是论功行赏,分有应得。陈老弟,你想要点啥,是顶子还是银子,请老
实讲!”朱大器又说,“这是无庸客气的事。你客气了,白白便宜那方面的经手人,还不见
得你的情。”
“这——”陈世发望着刘不才:“刘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顶子,就要银子,”刘不才突然领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发,这种乱
世,你还是在上海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也不枉吃这几年的辛苦!”
陈世发不作声,只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松江老人,便将话头扯了开去,谈到江湖技
击,正投陈世发之所好,话就多了,兴致也好了,直谈到半夜,方始兴阑而散。
“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了。”松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难得相聚。”
刘不才本想早早将陈世发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态度莫测高深,也觉得有留陈世发再住一
天,将事情作个归结的必要。
因而帮着挽留,陈世发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旧是刘不才为他作伴。
其时是深夜两点钟,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舍不得睡,松江老大便关照重新泡
茶,端三张藤椅,邀朱大器与孙子卿促膝深谈。
“老孙,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实话了。最初,我实在不愿意‘他’替淮军帮这么大一个
忙,后来想想:第一、要为大局着想;第二、不能拦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学启的交情;
第四、不可以耽误你们的机会——”
“慢来,小叔叔!”孙子卿打断他的话问,“你说,我们的机会是啥?”
“这还用我说吗?‘行得春风有夏雨’,总归有好处的。”
“我知道。”孙子卿说,“好处要有大家有。小叔叔,这个第四点,你用不着摆在心
上。”
“老孙!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一层我们先撇开不谈,光是前面的三
个理由,我就不能拦陈世发做这件事。不过,你们去做,与我无关。为啥呢?我觉得没意
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孙子卿这才明白;“话说回来,我倒不是帮李中丞说话。”
他说,“李中丞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托程学启来奉请了。”
“这一层,老孙,你对官场到底还隔膜,李中丞心里何尝真心想请我去帮忙?王雪公这
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说仰慕我,不过是一句好听的话。连程学启都蒙在鼓里,只有我,什
么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瞒我。”
一直沉默着的松江老大忍不住了,“你们说点啥?”他摇摇头,“我一点都不懂。”
“是这样的——”等孙子卿将李鸿章上奏,说“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
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这一段话,讲了给他听以
后,松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对的!这就是讲义气,也是讲骨气。”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为欣慰,“晓得我的心。”
“现在我也晓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这样的态度是应该的。老大,”孙子
卿说,“我们当然也站在小叔叔这边。”
“不!不!”朱大器急忙摇手,“这就缠到隔壁帐里去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们又没有做过官,受过王雪公的提拔,何
必来抱这个不平?太没有道理了。”
“小叔叔的话不错的。”松江老大点点头,“江湖上各交各的。我们自然不必拍李中丞
的马屁,不过也不必对他有成见,看事说话。”
“对!看事说话,我就是这样子。”朱大器说,“至于陈世发,这个人不但有血性、有
骨气,而且粗中有细,实在是块好材料,我想留他下来,这方面,你们要帮我劝。”
“那还用说,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过,小叔叔,”孙子卿问道:“你留他下来,预备
派啥用场?”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愿意做生意做生意,愿意做官,我将来替他在浙江想办法。”
“浙江的话还早。”
“也不早了。长毛的气数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说,“等你们的事情先办好,我
要托刘三爷把小张跟孙祥太约了来,好好谈一谈。我本来不是做官的人,江苏的官更不想
做,还是在杭州搞点名堂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替家乡效力。”
话说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经完全表明。而在孙子卿,觉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谈清楚。
那就是陈世发用来抵作枪价的一箱古董字画,孙子卿的意思是,找黄胖来估了价,自己
人喜欢收藏的,照价纳费,等完全处理以后,除去枪价以外,盈余如何分配,请朱大器主持。
“敬谢不敏!”朱大器说:“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处我也不敢领。我
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个也不会争多论少,请你跟老大商量。不过,我局外人说句题外之
话,老大帮里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孙子卿跟松江老大至亲,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听朱大器这一说,很慷慨地答
道:“既然小叔叔这样说,除了刘三爷的一份以外;其余都归老大好了。”
“刘三爷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余怕不会多,一分就没有了。”朱大器又说:
“我倒还要劝老大,这笔款子不要打散,弄个什么事业,让弟兄们大家有口苦饭吃。分到每
人手里,三两五两的,两顿酒、一场赌,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没啥意思!”
“小叔叔这两句话是金玉良言,我谨遵台命。不过,”松江老大很坚决地说:“刘三爷
的功劳最大,那里可让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面的两句话,我就只好心领了。”
“无所谓,无所谓。刘三爷光棍一个人——”
一句话未完,突然触发了孙子卿的灵机,是由“光棍一个人”这句话上来的,“小叔
叔,老大,”他抢着说,“我有个主意。单子上提两样东西出来,归刘三叔,这两样东西,
刘三叔一定用得着。”
“噢!”朱大器很有兴味地问:“什么东西他用得着?”
“那要查起来看。”孙子卿将刘不才交来的那份目录,凑近鼻端,就着月光仔细看了一
遍,欣然说道:“有了!有一双金镶玉的翠镯,一对玛瑙花瓶,提出来送刘三叔。”
“太重了一点吧!”朱大器问,“你先说,怎么对他有用?”
“拿来做聘礼。刘三叔不要再打光棍了。”
“好!”松江老大脱口赞成,“我亦早有此意,想替刘三叔好好做个媒,只是一时没有
适当的人。”
“只有慢慢来。”朱大器说,“时候不早了,散了吧!”
于是朱大器跟孙子卿作一路而行,刘不才仍旧留在那里。
第二天破功夫陪陈世发观光,从吃早茶开始,一直到看完夜戏才回来——依然是以怡情
老二为女居停,宵夜聚谈的亦是不多不少的原班人马。
“程学启这方面,真所谓欢迎之不暇,这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兹事体大,一时难有
定论,也是实在情形。”孙子卿说,“现在要看陈老弟的意思,是先回去;还是再在上海玩
几天?”
“谢谢!我要回去。”陈世发又转脸说道:“刘三哥不必再辛苦了。好在来去也很方
便,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不!我还是送你去。不然我不放心。”
“不要,不要!”陈世发是直心肠的汉子,没有想到刘不才那句话,是交朋友不得不然
的词令,所以极力辞谢:“你送我,我送你。何必?我又不是初次出门的人。”
“既然这样,明天再玩半天,下半天再走。”
“对了。”孙子卿接口:“我也想留客半天,有件事说不定陈老弟可以帮忙,趁明天上
午谈好了它。”
“何必明天上午?”陈世发说,“此刻就请你说好了。”
“我声明在先,这件事可办可不办,不必因为彼此的交情,勉强去做。事情是程学启谈
起来的,与常胜军有关,说起来也可气。”
这件可气之事发生在几天以前。太平军攻青浦,华尔统带的常胜军,会同英国陆军,星
夜驰援,兵到城下,青浦已为太平军攻破,留守的客军,正在放火突围,总算接应到了。
哪知原守青浦的常胜军帮统富尔思德,舍不得在青浦所掳掠而得的“战利品”,出而复
入,以致被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富尔思德在青浦的行迳,跟海盗没有什么分别。被俘活该!”
孙子卿说,“不过在淮军看,既然同在一起打仗,总要互相照应,所以程学启跟我提到,想
请问你,能不能帮忙?”
“怎么帮法?”
“第一,要请你打听,富尔思德的生死。人,大概没有死,要想晓得他的下落。第二,
能不能请你代为接头,把富尔思德赎回来,请你们这方面开条件。”
“两个忙我只能帮一个,此刻就可以告诉你:富尔思德监禁在乍浦。因为会攻青浦,有
一支军队,是由浙江平湖的乍浦从水路去的,富尔思德落在他们手里,当然带回乍浦。”陈
世发很直爽地说,“至于第二个忙,我没有功夫来帮,因为统属不同,要间接托人,很费
事。”
“好!你帮这一个忙,我朋友面上也好交代了。”孙子卿说:“本来洋人助战,我们应
该出力照应,不过富尔思德是为了这个缘故被俘,我们就可管可不管了。”
“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那么现在已经谈好了,我决定还是明天上午走!”
陈世发的意思很坚决,所以这顿宵夜,便算饯别。酒后的言谈,更见率直,也更见性
情,谈得益加投机,竟成了个长夜之饮,直到曙色初透,方始散席。陈世发乘着酒兴上船,
松江老大特地派了个弟兄照料,刘不才就不必再送去了。
奔波半年,能做的事,大致都有了结果,待做的事,时机未到。朱大器是闲不住的人,
反觉得日子不容易打发。
刘不才的心情也不好。因为他的家乡湖州终于城破了!从正月初二大钱口一失,粮道一
断,湖州便已陷于绝境,大家估计最多只能守一个月,而赵景贤守了四个月,最主要的原因
是,二月初一打了一个大胜仗。那天他率领三千勇士,出南北门分击,踏破十余座敌垒,夺
得太平军的大批军粮,运到城内,又得维持一个月的军民口粮。
到了三月里,罗掘俱穷,终于遭遇了与杭州被围的同样命运,但是,赵景贤跟王有龄不
同,湖州乏食的十一万百姓八千兵,仍在他一手控制之下,因而还能苦守两个月。当然,人
和以外,湖州亦得地利,而赵景贤以土著又能善用地利才能出现那种万不可守而竟能守的奇
迹。
从洪杨军兴以来,太平军攻陷各城,往往用掘地道,埋火药的方法,而此法在湖州无所
施,因为湖州的地势比较低,掘地三尺,就有泉水涌出。而且城外四面环河,云梯卫车等等
攻城的战具,亦无展布的余地。唯一策略,就是叠石为垒,伐树作栅,团团围住,渐渐进
逼,困死赵景贤及湖州军民。
这样到了五月初三,长毛终于逼到城下,垂毙的军民,心余力绌,想守不能,湖州到底
沦陷了!
消息到上海,已在半个月以后。湖州侨居在上海的士绅,在听取亲友的生死存亡以外,
对赵景贤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关怀他的下落,最后得到确实音信,已被移送到苏州,监管甚
严。“侍王”李世贤威胁利诱,百计劝降,而赵景贤不为所动。还有个说法,李世贤打算将
他送回湖州,藉此收揽民心,而谭绍光坚持不允。此说真假,没有人能证实,不过赵景贤确
实未死,有人见过他,长毛的监禁虽严,供应无缺,赵景贤每天喝醉了酒骂长毛,居然亦为
长毛所容忍。
***
湖州是朱大器旧游之地,在那里有许多难忘的人,自然也关切劫后的故交。不过,比起
刘不才来,自不如他伤感之甚,所以能够冷静地打算。
“三爷,你光在上海伤心,没有啥用处,有件事,稍为要冒险,可是这件事能够做好,
很有意思。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我不晓得有没有心情去做?我从来没有这样子泄气乏力过。”
“这件事或者会把你的劲道再鼓起来。”朱大器说,“我想跟老孙商量,好好凑一笔款
子,设法搬到杭州,你到杭州去找小张,带那笔款子到湖州,能够开秤收丝最好,不然就放
款出去,定他们明年或者后年的丝。”
这几句话,真如灵丹,刘不才马上精神振作了,“好极!
我去。”他说,“现在是新丝上市的时候,不过今年不见得有多少丝,我去办放款,买
期货。这一来,不晓得能救活多少人!大器,你这个办法,真正阴功积德。”
“办法虽好,也要有人能托付才行。你去我很放心。到了湖州,如果老张夫妻、陈世龙
小夫妻都在,正好重整旧业。还有郁四,务必要去找,能想办法把他弄到上海来,就更好
了。”
“你不用关照,凡是熟人,我一个个都要找到。你去筹划款子,我先到嘉兴去一趟,找
孙祥太帮忙。”
于是,朱大器便跟孙子卿深谈了一夜。都认为放远眼光来看,一旦时局平靖,外销畅
旺,产地丝价必高,所以这时候放款收买期货,将来必然大获其利。而且产地丝户都掌握在
手里,便可操纵丝价,洋商不能不乖乖就范,更是一跃而为丝业领袖的大好良机。这件事不
但值得做,而且值得全力去做。决定调度二十万银子下手。
“银子下乡,用起来不便,现在正好新到一批日本铜钱,小叔叔,你看是不是买几万吊
带到湖州?”
“日本铜钱?”朱大器诧异,“我倒没有见过。”
“喏,小叔叔开开眼界!”孙子卿取出一枚“宽永通宝”的日本铜钱,谈它的来源。
“有个徐雨之,小叔叔记得吧?”
朱大器想了一想,便已记起;是一次孙子卿请吃花酒,同过席。此人名叫徐润,字雨
之,号愚齐,广东香山县人,十五岁到上海,随着他的伯父在英商宝顺洋行“学生意”。今
年不过廿五岁,却已当到宝顺的帮办。宝顺洋行专销丝茶,徐润自己又跟人合伙开一家郭茂
钱庄,算起来与朱大器是双重的同行。只是朱大器这几年在杭州的时候多,加以徐润年纪太
轻,未加重视,所以并无来往。
“此人年少多才,什么生意都做。这批钱,是他从日本横滨运来的,一共六十三万吊,
现在无人过问,要买可以杀他的价。”
“为啥没有人过问?”
“因为‘宽永’这个年号,没有人晓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见多怪,就滞销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宽永钱来检视。钱是紫铜钱,铸得平整清晰,比私筹的
“烂板”、“沙壳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轻了些。
“讨价多少?”
这是指银子与铜钱的兑价;“讨价六钱!”孙子卿答说。
所谓“六钱”,是指每吊——一千文铜钱,换银六钱。江浙的私钱,时价每千五钱银
子,朱大器认为宽永钱如果当私钱买,是有利可图的。
“这种钱行情会涨。虽然分量轻,铜的质地纯,成色不错,而且是紫铜,将来可以看到
每千七钱。不妨买。”
朱大器对此道是所谓“铜钱眼里翻跟斗”的内行,他说可买,当然要买。但如全数收
进,须三十万银子,一时凑不出这么一个巨数,而且也怕一时用不完。因而主张持重,只买
个三五万吊。
“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只是作了警告:“随便你,三万吊就三万吊,五万吊就
五万吊。不过买少了,你将来会懊悔。”
听这一说,孙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钱庄是小叔叔的本行,当然听你的。只是,”他踌
躇着说,“多买了要摆在那里,怕搁杀本钱。我看先请张胖子去打听打听行情再说。”
朱大器听出孙子卿不以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极力收回自己的话,
说他的看法亦不见得对,还是以少买为宜。但孙子卿亦是同样的心思,不由分说,派人将张
胖子去请了来,表示此事请朱大器这方面决定。
等张胖子一到,听说经过,大摇其头;“买不得、买不得!”
他说,“尤其不能到内地去用。”
“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从来没有听说过啥‘宽永通宝’!如果有人找麻烦,就没话可说。”
“啊!”朱大器矍然而惊:“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老孙,这笔钱运进去,用不
掉还不要紧,只怕长毛不讲道理,全数没收,那就冤枉了。”
于是为了持重起见,朱大器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多买“宽永通宝”的主张,一文不要。而
话题亦由张胖子转到徐润身上。他对此人颇为渺视,认为徐润年轻浮躁,什么生意都做,在
商场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要吃一次大亏,才会学乖。
“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所谓‘江湖越老越寒
心’。”张胖子紧接着说:“现在有个机会,很可以下手,一进出之间,早则三个月,迟则
半年,赚个三五万洋钱,易如反掌。”
张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范围中,相当精明,但像这样的语气,朱大器却很
少听到,当即迫问是何机会?
“是这样的,宝顺洋行不晓得那里来的消息,说英国要跟日本开仗。战事一起,英洋必
定落价,已经决定抛出,而且手笔甚大,预备抛几百万,虽非现货,这笔生意也够大了的。
现在怡和洋行一帮正在收,抛多少收多少,我们也很可以做。”
“这个消息我也听到。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请胖哥指点。”孙子卿说,“如果头寸
只要调动几个月,我可以想办法。”
“指点不敢当,略为谈谈——”
张胖子爱讲话,这一谈自是长篇大套,从银洋的种类谈起,大致西洋各国凡是改用金币
的地区,银圆都倾销到中国各通商口岸,上面的洋字不能辨识,以花样来定名,西班牙的称
为“棍洋”;香港的称为“杖人洋”;墨西哥银圆是一只老鹰,就称为“鹰洋”,在上海最
为盛行。
“有一层,外头人不大晓得。英国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鹰洋在上海吃香,就仿照它的
花式,造好了运到上海,所以‘鹰洋’又称‘英洋’——”
“慢点!”孙子卿插嘴说道,“外国规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别国的钱,是不准
的。英国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鹰洋跟英国鹰洋毫无分别,你说
我假,请问是不是分量轻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无所谓真假。第二、英国这批鹰洋是
运到中国来销,不是运到墨西哥,对他们的市面没有影响,有啥交涉好办?”
“这话不错。”朱大器说,“老孙,造硬币跟造假钞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孙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请你再说下去。”
“现在英国跟日本开仗,是真是假,我们不晓得,就算开了仗,我想不通,英洋为啥会
跌价?银子成色在那里,是不会变动的。如说英洋吃香,大家欢迎,那么一开仗,英洋来源
稀少,不是反应该涨价吗?”
“对啊!”孙子卿深深点头,“这就是有意兴风作浪了!大批抛出,无非想动摇人心,
等价钱一落,他们再补进,价钱自然回涨。这种做法,就跟翻戏差不多。”
“现在就有人要拆穿他们的翻戏,怡和洋行有一帮人,跟他们在‘对赌’。我们怎么
样?照我说,很可以轧一脚。”
“这要小叔叔作主。”孙子卿说。
朱大器点点头,不慌不忙地问道:“他们抛出啥价钱?”
“总要比市面上便宜五六分银子。”
“这当然可以吃进,好在银子换银洋,银洋亦随时可以动用。”朱大器断然作了决定:
“我们要现洋,有多少收多少。”
孙子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拿那笔准备运到湖州买丝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
刻就要提走,所以这笔利润套着套不着,还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涨而不能不用出去,张
胖子必然失望。这话应该说在前面,才是合伙的道理。
“胖哥!”他说,“款子我可以调动个十来万。这笔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伙,你吃一
份干股;赚了你提三分之一,亏本不与你相干。你看好不好?”
“这还有啥不好?”张胖子眉开眼笑地,“挑我发个小财,何乐不为?”
“胖哥你先不要高兴!我话还没有说完,这头寸随时要抽回,因为另有要紧用场,此刻
只不过暂时抽出来用一用。到时候洋价未涨,无利可图,你还是立在白地上。”
“这——”张胖子问道,“就是要抽回,总也有个日子。可以用多少时候呢?”
“大概一个月。”孙子卿看看朱大器说:意思是如果估计错误,他可以提出更正。
“一个月恐怕还看不出苗头。”张胖子想了一会,打着结的双眉,突然松开了,“不要
紧!我来调度。不过,你们要抽这笔头寸,至少要早5天通知我。”
“那可以。”朱大器已经猜到他的用意了,“你是不是这样打算,到时候看洋价要涨,
另外吃利息,借纹银来让我们派用场,拿银洋留在手里?”
张胖子笑了:“什么花样都瞒不过你!”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既然你是这样打算,我倒有个主意。怡和那一帮人你熟不熟?”
“不熟。不过现在大家在一条线上,不熟也熟了。再说,老孙不是熟的吗?”
“还好。有事总可以商量就是。”孙子卿问:“小叔叔是哈主意?”
“我是这样想,做生意讲利害关系,利害相共,休戚相关。
现在就要跟怡和去打交道,先不必说什么?反正在一条船上,风色如何大家看,不妨多
亲多近,彼此打听打听行情。如果洋价真的看涨,我们又急需头寸用,就可以拿这些银洋跟
他们作个押款,利息一定不会高。为啥呢?他是大户,看涨的心思比我们急,如果我们的现
洋抛出去,影响市面,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一定肯帮我们的忙。”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
在也是帮他自己的忙。做生意只要利己而又能利人,就没有谈不拢的。”
“这番道理说尽了!”张胖子很高兴地说,“老孙,我们今天就请怡和的一班人叙叙。
你看怎么样?”
孙子卿欣然同意,当夜便飞笺邀客,请怡和洋行的一班朋友吃花酒。正在热闹的当儿,
朱家派人来追朱大器,因为朱老太太沾染时疫,突然病倒——这一病,朱家大丧元气。先是
朱老太太一场伤寒,素有孝名的朱大器侍奉汤药,百事俱废。等老母病痊,朱大器却又累得
病倒了,是外寒内热的冬温,病势反复,直到春末夏初,方始痊愈。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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