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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r (山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鸿章(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10 19:35:05 1999), 转信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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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元年六月左宗棠终于从安徽进入江浙,由衢州而严州,沿着一条山明水秀的富春
江,逐步进展,到第二年初春,已抵达离杭州不到一百里的富阳了。
    杭州对岸的绍兴、萧山,这时已由从宁波方面打过来的常捷军、常安军这两支洋将德克
碑和铥乐德克所统率的部队所收复。整个浙江,已收复了四分之三,但最富庶的浙西,亦就
是杭、嘉、湖三府,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同治二年三月,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官位比李鸿章来得高,但处境比李鸿章来得艰
苦。那时的李鸿章已攻下苏州、无锡,照道理说,应该攻常州一路打到南京,但那一来便要
跟“曾九帅”——曾国荃争功了。李鸿章深通宦术,不肯干这得罪曾氏兄弟的傻事,却以为
左宗棠不妨欺侮,所以近水楼台派翰林出身的刘秉璋收复浙江的平湖、乍浦、海盐,又派程
学启由吴江进攻嘉兴。浙西膏腴之地尽入淮军之手,不但接收了太平军的大批辎重,而且以
江苏巡抚的身分,派委了浙江的州县官。将一个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的左宗棠,几乎气出
病来。
    只是徒恨无用,唯有收复失地,方能收复职权,所以左宗棠由严州驰赴前线亲自督饬主
攻杭州的浙江藩司蒋益沣,全力进攻。其时杭州的长毛,增强西面的余杭为犄角之势,连营
四十余里,调集重兵防守。这一番部署相当高明,因为杭州与余杭联结一气,官军就无法合
围,杭州仍旧可以获得接济——接济来自余杭北面的嘉兴与湖州,只要守得好,有一两年可
以支持。
    因此,左宗棠一心打算,要冲断余杭与杭州的通路,化一线为两点,就像下围棋一样,
再也做不成两只眼,而成了两粒孤子。无奈长毛深沟高垒,而官军又只能在西、南两面着
力,几番接仗,虽有斩获,无补大局。
    于是有熟悉浙西地形的人献议,认为官军应该绕出余杭西北,攻取一处名叫瓶窑的地
方。其地在余杭以北,德清以南,当东西苕溪交汇之处。而且有两条陆路通往浙江的两座名
山,正北一条,通莫干山,西北一条通天目山。如果占领了瓶窑,嘉湖两郡的接济受阻,杭
州和余杭的粮路一断,长毛军心动摇,不战自溃。
    这是好计,但依实际情况来看,却近乎纸上谈兵,因为长毛的重兵,就齐集在瓶窑一
带,官军绕道进攻,众寡悬殊,而且劳师远役,胜负之数,不卜可知。左宗棠起先兴奋,细
一筹算,不觉废然而叹,依旧是采取了逐步进逼,破得一垒,即有一分进展,最后水到渠成
的坚实战法。
    在硝烟迷漫的激战中,一年将尽。这天驻扎在涌金门外的蒋益沣大营,忽然来了个年轻
人求见,自道姓张,有紧要军情,要见“藩台”。
    守卫的把总,见这姓张的人,长得很漂亮,眉宇之间,是个公子哥儿的模样,心中有了
好感,便为他通报,而且替他说了好话,因而蒋益沣立刻接见。姓张的是一介老百姓的身
份,却长揖不拜,同时要求摒人密谈。
    蒋益沣是个老粗,先命人搜了他的身子,确实查明未曾暗藏凶器,方始与他单独谈话。
    “敝姓张。有一通公文,先请藩台大人过目。”
    蒋益沣接过公事来一看,上面有“江苏巡抚部堂”的大印,便很注意了。看完了才欣然
问道:“原来贤父子是大大的忠臣,埋伏在杭州为官军做内应,那太好了!请问,今天是不
是有什么好消息带来?”
    此人就是小张,他确有好消息带来,这个好消息不在杭州,但与杭州密切有关。他先问
道:“大人可晓得海宁的长毛头目?”
    “晓得啊!不是什么‘魏王’蔡元龙吗?”
    “是!”小张答说:“蔡元龙早已想弃暗投明。我亦很下了一些功夫了。现在到底把他
说动了,决定献城投降。”
    “好极,好极!”蒋益沣大为高兴,“海宁一投降,嘉兴跟杭州的通路就断了。他果然
真心投降,我请巡抚出奏,保他做大官。”
    “他不在乎做大官,要带兵,就是这么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蒋益沣却答应不下,“带兵?”他踌躇着说,“那得巡抚作主。”
    “我懂了。”小张年轻爽直,开门见山地说:“无非怕他诈降,带了兵会倒戈。是不
是?”
    “你明白就好了。”蒋益沣说:“苏州克复以后,淮军跟长毛是怎么闹反的?你总知
道!”
    李鸿章、程学启杀降一事,几乎通国皆知,小张如何不知道?“太知道了!”他说,
“大人,你是带兵的,胆子不能小,毒蛇咬一口,见了绳子都怕。姓蔡的不是条毒蛇,是条
绳子。
    这条绳子捡起来,可以派上大用场。你不要错过机会,埋没我们的苦心,还有两三年的
苦功。”
    这几句话说得很有力量。蒋益沣不能不动心,也不能不问——要问的话很多,先后最要
紧的问起:“你说他有大用处;是什么用处?”
    “他可以替大人去打仗,由海宁往北,打桐乡、打嘉兴、打湖州。”小张问道:“大
人,你看看地图就明白了;你现在就少这样子一支兵。”
    蒋益沣是初次入浙,由衢州溯江北上;对于杭州以北的地理,实在不甚了了。所以听从
小张的建议,真的取了张地图来看。这一看,才觉得小张的话有分量。
    地图中所看出来的形势非常明显。以杭州为中心,向西延伸到余杭,为太平军坚守的防
线,阻断官军,不得越省城而北,向东就是钱塘江,海宁在北岸,再往东就是已落入左宗棠
所谓的“苏军”手中的海盐与乍浦。
    “这才真正叫做鞭长莫及!”小张指着地图说,“大人,你的军队要到海宁,只有两条
路,一条是绕过长毛的阵地,大兜大转,由天目山脚下过来,先往西,再往东。‘城头上出
棺材’,大可不必。再一条是水路,由萧山下船,渡过一条钱塘江就是。这条路很方便,两
个时辰就到,可惜,大人,你的水师是几条‘搭浆货’的木船,经不起长毛在岸上一炮。”
    话说得很直率,即令是粗鲁不文的蒋益沣,也感到有些刺耳。可是不能不承认他的分
析,直截了当,说中要害,觉得受益良多。
    “大人,我再说一句,我是浙江人,当然帮我们浙江的官军。如果大人三心两意,为了
我们浙江早早光复,那就只好便宜人家了。”
    蒋益沣一楞,细细体味了一会,才觉察出他的话中大有深意,急急问道:“怎么叫‘便
宜人家’?”
    “便宜淮军,便宜江苏的李抚台了。”小张说道:“姓蔡的就近向海盐那面投降,还方
便省事得多。”
    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告,一下打到了蒋益沣的心坎里。
    想想海宁的长毛向淮军献了城,向南北两面夹攻嘉兴,嘉兴一下,西克湖州,席卷杭州
以北的一片沃土,那一来李鸿章的声势还得了?
    “好啰,好啰!听你的。”蒋益沣紧握着小张的肩头,两眼瞪得老大地想了好半天,问
出一句话来:“老弟!我怎么知道是条绳子,不是毒蛇?”
    小张微微一笑:“我当押头,自愿押在你这里。如果姓蔡的是毒蛇,反过来咬你一口,
我一条性命就奉送了。”
    有这样明快坚决的表示,蒋益沣再无怀疑,同时也对小张另眼看待了,唤人来吩咐预备
上好酒食款待。兵荒马乱,人烟萧条,那里来的上好食物?六畜多的是野狗,只是野狗吃积
尸满地的人肉,双眼发红,其形如狼,不堪供膳,更难奉贵客。最后只好杀了一匹马,炖马
肉、炒马肝,一共凑了八样,却都是一样的味道。不过绍兴早已克复,好酒却不难觅,把杯
深谈,蒋益沣自然要作进一步的探索。
    “姓蔡的本名蔡元吉,这一次归顺过来,想要恢复本名。
    他也是湖南人,湖南岳阳。”小张突然问道:“从前海宁营的王都司,大人知道不知
道?”
    蒋益沣知道个王都司,名叫王锡驯。由于作战不力,为左宗棠一本严参,奉旨革职查
办。王锡驯怕丢脑袋,一直不敢到案,左宗棠亦因为他人在浙西,而且军务倥偬,缉拿不
到,也就搁在那里再说。类似情形各地皆有,都要等时局平定了,再算总帐,不足为奇,蒋
益沣听小张忽然提到此人,便即答道:“这个王都司,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他不敢露面。莫
非,莫非他投到长毛那里去了?”
    “不是,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哪里还会有人投长毛?大人正好弄反了,蔡元吉肯投
降,王都司的功劳不小。要知来龙去脉,不能不从他身上说起。”
    小张提到王锡驯,就又不能不再提一个人:孙祥太。原来王锡驯也是“门槛里”的,丢
了官又要查办,走投无路,便悄悄去投奔孙祥太。由孙祥太结识了松江老大,由松江老大又
结识了朱大器。其时正当阿巧姐惨死以后,朱大器心情灰恶,懒于进取,直到第二年,也就
是同治二年春天,方始重振雄心,一面扩充他自己的事业,一面邀约孙祥太,而且将小张也
请到上海见面,会同孙子卿和松江老大,一起商量,按照原定的计划,分头进行,设法帮助
左宗棠军队,光复浙江。
    事后闲谈孙祥太无意间提到王锡驯,说他跟蔡元吉是小同乡,从小交好,咸丰四年,太
平军过岳阳,蔡元吉被裹胁东下,由小兵当到“朝将”。王锡驯则投了湘军,积功升官,派
到浙江署理海宁营都司,如今丢官,幸亏有孙祥太可以依靠,不然,他会投到蔡元吉那里去。
    蔡元吉是谭绍光手下的大将。朱大器心想,能够通过王锡驯的关系,将蔡元吉拉了过
来,岂不甚妙?这样想停当了,便托孙祥太再约王锡驯到上海,直陈所见,认为是王锡驯将
功折罪的良机,劝他极力进行。
    王锡驯欣然依从。但像这样的情况,决不宜操切从事,他必须等待机会,而机会难得。
因为蔡元吉本随谭绍光在上海作战,不久就转调苏州,想跟他见一面都难,哪里还谈得到劝
降?
    机会终于接近了,蔡元吉调守海宁,而且封了“王”。王锡驯便乔装改扮,回到旧游之
地,跟蔡元吉见着了面。
    这时的长毛,只要是稍为有些脑筋的,都有一个“搞不出什么名堂”的感觉。所以王锡
驯不必花太大的功夫,就将蔡元吉说服,决定归顺。他没有什么条件,只求保命、活命而
已。活命要钱,他私人的聚积,当然要让他带走。除此以外,他不想做官,更不想带兵。
    于是王锡驯兴冲冲由间道回上海,去向朱大器作进一步的接洽。谁知就在这时候,传来
苏州克复,李鸿章杀降的消息。王锡驯跌足嗟叹,孙子卿、松江老大、刘不才和小张面面相
觑,都认为功败垂成,有此血淋淋“八酋骈诛”的前车之鉴,蔡元吉是一定改变意向了。
    “不然!”只有朱大器的看法不同,“唯其如此,姓蔡的只有一条路走:向浙江方面投
降。这个道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他向松江老大问道:“五哥,你陪我走一趟。好不
好?”
    “到哪里?”
    “到海宁。我们不上岸,在船上跟姓蔡的碰头。”
    “只怕姓蔡的当做鸿门宴,不肯来!”孙子卿插嘴进来说。
    “有办法。不过要委屈王都司,在那里当个押头。”
    “对!我陪王都司一起押在那里。”刘不才问王锡驯:“怎么样?”
    “这一定可以。不过,船呢?”王锡驯说,“这一带的海面上,现在戒严。老百姓的
船,根本就过不去。”
    “这你放心。”孙子卿说,“我来动脑筋。”
    孙子卿在王锡驯未提到船以前,便有成竹在胸。常捷军的一部分还驻扎在绍兴一带,他
们的给养自行采办,常有船直接到上海。孙子卿也跟常捷军做过交易,可以领得到旗帜文
书,证明是常捷军的采办船只。船到钱塘江,不泊南岸泊北岸,就是海宁,方便得很。
    这个计划一说出口,没有人不赞成,不过朱大器指定仍旧要用沙船。一共只有五、六个
人,轻舟往返,既快又省事,何以要用沙船?问朱大器,他笑笑不肯回答;只说“将来自有
道理”。
    ***
    两天功夫,一切安排停当。第三天扬帆出海,折而往西,经玉盘洋入海湾,过海盐、澉
浦不远,就到海宁了。
    上岸的是王锡驯跟刘不才,持着蔡元吉所发的一纸文书,很容易地见到了他。果不其
然,蔡元吉的态度大变,冷峻中带着浓重的疑忌,王锡驯为刘不才引见时,他连正眼都不看
一下。
    “老蔡,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人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这次我们一共来了六个
人,朱观察跟他的好朋友都在一条船上。这种天气,万一翻了船,统通送命!老蔡,你想,
这样冒险是为了什么?就是要拿真心给你看。”
    这最后一句话将蔡元吉说动了,脸色便也缓和,“那,你说!事情怎么样?”蔡元吉问
道:“你换了我,请你想想看,我还能跟着你们去吗?”
    “你一定要跟我们走。”王锡驯说,“其中的道理,我说不透澈。你跟朱观察见一面好
不好?”
    谈到朱大器为什么不能上岸跟蔡元吉见面,而要他下船相会?这是很难圆满解释的一大
疑问。王锡驯踌躇难答之际,刘不才却有急智,抢先开口了。
    “蔡老哥,这一层要请你原谅。朱某人相信你蔡老哥,然而要防一着。防什么?防你这
里有奸细,于他不利。”
    蔡元吉勃然变色,“奸细!”他戟指问说,“哪里来的奸细?”
    刘不才声色不动,慢吞吞地答道:“苏州来的人。”
    “你说是李鸿章有奸细混在这里?”
    “我不敢说。不过朱某人不能不防。”
    这句话将蔡元吉搞糊涂了,“你们要防李鸿章?那,”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达意?想了好
一会才吃力地问王锡驯:“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替谁来跟我接头?”
    “他是替浙江来接头。”刘不才抢着回答:“闽浙总督放了什么人?想来你总知道!左
制台委托朱某人,朱某人托了我们老王,是这样一条线,才能交上你老哥。至于苏州方面来
的人,为什么朱某人要防?这话说来就长了。最好请你下船去谈,朱某人原原本本一说,你
老哥就明白了。”
    “你是说,”蔡元吉问道:“左宗棠跟李鸿章争功不和,所以你们两方面形如水火?”
    “也不是什么形如水火。反正打到仗就要争功。总而言之一句话,跟朱某人见一面,于
你老哥的关系极大,千万不要自误。”
    “是的。”王锡驯平静地接口,“我为什么邀了这位刘兄来?
    他是朱观察的至亲,走马换将,连我一起留在这里。我们三个人的性命拴在一起,你如
果遇险,我们两个人随你部下要杀要剐!你还不相信吗?”
    蔡元吉听得这话,脸色完全变过了,平矜去躁,变得异常和善,“好的!”他平静地
说:“我也用不着客气,准定走马换将。我怎么去?”
    “我们送你到海边,你坐小舢板过去,我们仍旧回你的营盘。”王锡驯说,“不过你要
好好替我们找个舒服的地方。你跟朱观察见了面,可能会跟他谈一个通宵,那一来我们却要
在这里住一夜。这么冷的天,睡的地方不舒服,会搞出病来。”
    蔡元吉没有任何表情,喊进一个卫士来嘱咐:“把这两位送到陈家花园去住。挑那里顶
精致的地方安置。这两位有什么交代,你告诉他们,一定要照办。”
    陈家花园就是有名的“安澜园”,乾隆南巡,曾四次临幸其家,因而有种荒诞不经,却
颇令人耸动的传说:乾隆皇帝原是陈家的骨血,世宗有个妃子“装假肚皮”,到足月应该临
盆时,抱陈家新生婴儿以为子,就是乾隆。当然,这是乾隆皇帝好挥洒翰墨惹来的是非。安
澜园中有两方御笔的匾额,一方叫“爱日堂”,一方叫“春晖堂”,凡此都是人子慕亲之
语,而居然由天子赐题臣下,其中必有深意,以致附会出这样一个荒唐的传说。
    当然,王、刘二人先要送蔡元吉到海边,也就是塘边——
    乾隆年间所筑的一道石塘,防波挡潮,使得一方生民能够安居乐业。小舢板就系在塘
边,蔡元吉下了船,直往避风的海湾驶去,松江老大在沙船上了望,发现小舢板,关照朱大
器和孙子卿一起起船头上来迎接。
    宾主四人素昧平生,忽然商谈这样关于多少人祸福的大事,那就不同平常的会晤,无须
客套。朱大器等蔡元吉上了船,自己报名,松江老大与孙子卿亦然如此。
    “我是蔡元吉。两位令友,安置在陈家花园,请放心。”
    听这一说,便知蔡元吉并无恶意,朱大器自感欣慰,将客人延入中舱,等敬烟奉茶,随
带的男仆退出以后,首先表明:“舱中就是我们四个人,不相干的人,不会过来偷听。蔡
爷,我们要不要摆起香烛来发个誓,彼此同船合命,祸福相共?”
    “不必了。只要老兄能够把我心里的疑心取消,我自然就听你们的。”
    “这话很实在。发誓赌咒亦不见得靠得住,程某人不是跟那‘八位’焚香盟誓,还有洋
人做见证吗?”
    这就是朱大器高明的地方,深知蔡元吉最大的疑心,无非苏州杀降那件事,所以不等他
开口,使得蔡元吉即时就有这样一个想法:此人跟程学启不同!
    “蔡爷,两军对阵,我死你活,打仗也好,讲和也好,第一要讲利害关系。感情是假
的,赌神罚咒更加是骗人的花样。
    我们在这种天气,冒险到这里来,就因为有一种把握,利害分明,于你蔡爷有利无害。
只要说清楚了,你自然知道该走怎么样一条路?刚才听你的话,跟我们的心思一样。这就一
定谈得拢了。”
    “老兄这几句话,透澈痛快。好的,我们就开门见山谈吧!”
    “是!”朱大器说:“不过有一层,我要言明在先。话要说得深,说得真了,听起来就
有点刺耳,而且平常的语气也是改不了的,你们称官军叫‘妖’,我们叫你们是‘长毛’,
等下冲口而出,并非有心,你不要生气。”
    “不会。请放心。”
    “那好。我先请问蔡爷,你如果不肯过来,那么总有个打算,先有个看法。譬如说,相
信你们的‘天王’撑得住,李秀成能够解南京的围?”
    蔡元吉摇摇头,只答了一个字:“不!”
    “这就要谈打算了。不肯过来,是不是预备跟官军死拚呢?”
    “那没有啥意思。无非老百姓吃苦!”
    “所以为了百姓愿意过来!蔡爷,你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我们一定帮你。”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在也是帮百姓,帮我们自己。再说句实话,
苏州那件事一出来,最着急的是我们几个。”
    “为啥?”
    “只为你一定会大起戒心,好好一件大事,就此谈不成功。
    其实情形完全不同。如果蔡爷你是向江苏方面接头,过去以后会有什么变故,我不敢
说,至于投到浙江方面来,我可以拿身家性命,保你一定如意。这就是利害关系不同的缘
故。”
    利害不同,决于形势各异。朱大器先为蔡元吉抽丝剥茧地指出李鸿章和左宗棠的处境,
正好相反,李顺左逆,处逆境的亟望外援,杭州以北的嘉湖两郡,明明是浙江的疆域,而左
宗棠可望而不可即,坐视李鸿章越俎侵权,却只有干着急。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如果有人能在他鞭长莫及之地为他出力,收复浙江疆域,排拒苏军
入侵,岂非是左宗棠所求之不得。
    “这就是所谓利害相同。蔡爷,左制军非重用你不可。而江苏李中丞呢,他有的是兵,
没有你照样能打仗,让你带了兵,他反倒要防你,利害发生冲突,事情就不妙了。再说,程
学启杀那八位的时候,重兵密布,预先防范,如果左制军要杀你,请问他办得到办不到?要
派多少兵来警戒?这些兵能派得过来,他杭州亦早就攻下来了。”
    经过这一番解说,蔡元吉不但消除了疑虑,也增加了信心。自己手里亦有好些人马,左
宗棠即使要学李鸿章的样,也未必能轻易如愿。这样一想,便毅然决然地答说:“好!我准
备向左制军归顺。事情怎么做法?”
    这一问倒将朱大器问住了。因为一路来,所盘算的只是如何说得“顽石点头”,下文如
何,还待分解。松江老大与孙子卿对浙江的情形比较隔膜,官场的规矩,亦欠熟悉,自然更
不能赞一词了。
    当然,以朱大器的机智敏捷,临时想一套办法,亦非难事,或者要个花腔,先搪塞过
去,更加容易。可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像做生意一样,深知识信相孚的道理,此刻越
诚恳,就越能取得蔡元吉的信任,以后办事也就顺利。
    于是他歉然答道:“蔡爷,我说实话,怎么个做法,要大家从长计议。尤其是王都司,
一定要请来一起商量。我再说句实话,我此刻还不便上岸,为啥呢?因为江苏方面跟我不大
对劲,说不定处处地方在找我的毛病,尤其是我接引你到浙江,更犯他们的忌,不能不防。
我在这里跟你会面,没有关系,一上了岸,说是我到长毛窝里去过了,通敌的嫌疑那就跳到
黄河洗不清,不但我自己会有很大的麻烦,也耽误了你的正事,这一层苦衷,千万要请你原
谅。”
    “言重,言重!”蔡元吉急忙答道:“我也知道官军争功,不讲良心,更不讲义气。老
兄不必在意,我把他们两位请了来一起商量就是。”
    这就见得蔡元吉倾心相待了。主方三人,异常欣慰,置酒相待,闲话生平,真所谓一见
如故。尽管船外惊涛拍岸,风声如虎,舱内却如日丽风和的艳阳天气,令人沉醉。
    约莫一个多时辰,王、刘二人重新回船,刘不才一进舱便笑着说:“我倒真舍不得安澜
园。打算睡一睡乾隆当年睡过的龙床,也过一过做皇帝的瘾,偏偏又把我们接了回来。”
    这自是开玩笑的话,但如果时地不同的凑巧了就成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这个玩笑开不
得,所以没有人答他的话。朱大器只把蔡元吉的应诺,告诉了他们两个人,商量进行的步骤。
    为了坚定蔡元吉的信心,也为了要让他了解官军方面的情况,好作适应,朱大器很巧妙
地暗示玉锡驯,应该留在海宁陪伴蔡元吉。至于传递信息,居间联络,由刘不才担任,蔡元
吉给了一个暗号,一共两个字,第一个是刘字,第二个以日期比照千字文排列使用,如果是
初一就是“刘天”,初二就是“刘地”,初三就是“刘玄”。他会逐日关照海塘的守卫,只
要说对了暗号,自会领他到营中相见。
    这一谈直到深夜,月黑浪高,不宜涉险,蔡元吉便宿在沙船上,第二天黎明时分与王锡
驯一起离去。朱大器送他下了船,随即又跟大家商议,要指一个人跟左宗棠方面去联络,孙
子卿与松江老大自然不行,刘不才也不是适当的人选,那就似乎只有朱大器出马了。
    “不!我不行。不是我推辞,其中有个我不便出面的缘故。”
    朱大器说,“这一趟说服蔡元吉投降,是我回浙江的第一步,我的戏要摆在后面唱,现
在还不宜献功。这个功劳,对王都司很重要,要让给他,我一出面就分了他的功劳了。”
    孙子卿比较了解朱大器的想法和做法,深深点头,表示支持:“小叔叔的话,我懂,我
也很赞成。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在后面另外唱出重头戏,才显得出声势。”
    “那,”刘不才灵机一动,倒想到一个人了,他很兴奋地说:“让小张去接头。”
    “着啊!”孙子卿先就击节称许,“小张再适当不过了。由他出面去接头,不正好跟当
初的那封信,首尾呼应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朱大器说,“事不宜迟,说做就做。
    三爷,你到杭州辛苦一趟吧!”
    于是,即刻开始,由北岸驶向南岸,凭藉常捷军的旗号,在一处名叫小泗渡的地方登
岸,向西渡江到杭州南郊,辗转混入城内,寻到小张,细说经过。然后又相偕出城,小张来
见蒋益沣,刘不才在萧山等候消息,约定在一家长发客栈会面。
    ***
    小张遵守朱大器的告诫,只夸张王锡驯和他自己的功劳,虽然也提到朱大器,只说他主
持全局,不提他曾跟蔡元吉见过面。然而蒋益沣却深知朱大器过去帮王有龄干得有声有色的
那一番作为,所以节外生枝地要求跟朱大器见一面。
    “朱观察人在上海。派人去请他,要由宁波绕道过来,起码得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海
宁方面在等回话,夜长梦多,变了卦就不好了。”小张又说:“蔡元吉是千肯万肯的了,不
过有苏州杀降那件事,人家总不能完全放心。日子拖长了,启他的疑惑,未免不智。”
    “现在就是他要带兵这件事。我要跟左大帅请示。”蒋益沣说,“今天请你在我营里住
一住,我连夜去走一趟看!”
    于是蒋益沣将小张留在营内,奉如上宾,是他自己星夜急驰,赶在杭州以南一处叫做横
溪头的地方去见左宗棠,请示机宜。
    左宗棠其时正有烦恼。杭州的太平军头脑之一“听王”陈炳文,派他的族兄陈大桂出
城,找路子跟官军接线,预备献城投降。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恼的是舍弃近在咫尺的浙军,
路远迢迢到苏州去向李鸿章通款曲。
    李鸿章自然很高兴,却苦于鞭长莫及。因而便派一名委员,带着陈大桂来见左宗棠,另
备一通咨文,含混其词地说是“咨商办理”。就是这句话将左宗棠惹火了。
    “我不懂李少荃的意思。”左宗棠冷笑着说,“莫非他要到我杭州来当江苏巡抚?”
    这位委员是个大名士,名叫薛时雨,字慰农,安徽全椒人,诗文俱佳,八股尤其有名,
所谓“时文高手”,他的“闱墨”风行南北,士子多用来作为范式,细心揣摩,猎取高第。
    不过薛时雨却不是不通世务的书生,在李鸿章幕府中,亦颇有能干的名声。此时看到左
宗棠大为恼怒,便赶紧为李鸿章解释。
    “大人请息怒。李中丞决无到杭州来受降之理,所谓‘咨商办理’,无非想知道如何呼
应协力而已。”
    “那还差不多。彼此勤劳之事,虽说无分畛域,究竟也要略分权限。越境剿贼则可,越
省受降则决不可。嘉兴的剿抚事宜,请他就近负责,此外不劳他费心。”
    话虽如此,左宗棠总觉得李鸿章欺人太甚,因此听到蒋益沣的密报,异常兴奋,认为这
一来足以抗衡李鸿章的“入侵”,毫不迟疑地接纳了蔡元吉的要求,授权蒋益沣就投降的长
毛中,挑选精壮,编为官军,而且即刻就要往嘉兴这方面攻过去,将功赎罪。
    得此指示,蒋益沣又复赶回本营,调兵遣将,指派署理杭州府知府陈思谲、署理海宁州
知州廖安之,带着小张一同渡江,在萧山长发客栈跟刘不才见了面,说知经过,让刘不才回
海宁去接洽。
    一到自然先跟王锡驯见面,私下密谈,才知道情形不妙,蔡元吉竟有些犹豫了。
    “怎么?”刘不才大惊,“你看出什么来了,还是他本人有什么表示?”
    “蔡元吉本人倒是有心投过来的,可恨的是他有个妻舅,执迷不悟,颇有反对的意思。
蔡元吉跟我说,事缓则圆,不能心急。你看,糟不糟?”
    当然是很糟糕的事。刘不才心想,身处危地,夜长梦多,倘或蔡元吉真有犹豫之意,就
首先得求自保。因而便问:“王都司,你在海宁做过官,总有熟人吧?”
    “有啊!不过不知道找得找不到了?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先得找个退路。万一蔡元吉态度有变,不明不白葬送在这里,我可是死不瞑目。”
    “这大概还不至于。”王锡驯说,“我也安了一条线在蔡元吉身边,他有个小弁,让我
拿了一只金表收买了,往来传话的时候,对我殷勤得很,倘有不利于我们的消息,他总会有
风声透露给我。”
    听得这样说法,刘不才比较放心,然而即令遇到危急之时能逃出一条命去,大事总是不
成了。吃尽辛苦,落得一事无成,亦觉得于心不甘。刘不才沉吟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
“置之死地面后生。王都司,我要破釜沉舟跟他谈一谈。”
    “刘三爷,你怎么跟他谈?”王锡驯不安地问:“是不是要跟他决裂?我们在人家手
里,无拳无勇,只能委曲求全,千万鲁莽不得。”
    “不会跟他决裂,你放心好了。”接着,他将他的措词,密密说与王锡驯,两个人商议
了好半天才谈妥。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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