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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r (山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鸿章(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10 19:35:11 1999), 转信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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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大器回杭州要找的帮手,最主要的还不是孙子卿,而是松江老大。
    “五哥,”他私下问道,“你看局势怎么样?嘉兴这方面,你的情形也很熟,有没有什
么消息?”
    “嘉兴当然守不住了。我看顶多一个月,一定可以克复。”
    “杭州呢?”
    “杭州的情形我不清楚。不过,这条水路我是熟的。海宁、桐乡一收复,双桥、乌镇在
官军手里,嘉兴跟杭州的联络就断了。杭州的长毛靠嘉兴接济,粮道一断,杭州当然有变化。
    照我看,也不过个把月,就有好消息。”
    “是的,我也这样看。五哥,”朱大器说,“凡事就讲究个‘味道’,我想,杭州一克
复,别人未到,我要先到。”
    “你说的别人是什么人?”
    “是浙江的官,散在各处的;杭州一克复,大家当然要回去禀到,听左制军分派职司。
我要抢个先。”
    “那也容易,你早点动身,等在杭州附近好了。”
    “是的。我想等在钱塘江江面,五哥,你肯不肯陪我去一趟?”
    “小叔叔吩咐,我自然遵命。”尤五问道:“你是不是仍旧想用沙船?”
    “运河还不通,走海道,自然仍旧用沙船。”
    “好的。我跟郁家去借一只。”
    “一只不够,总要好几十只,我要带东西去。”朱大器说,“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接着,朱大器拿出来一张单子,开列着要带到杭州的物资。
    单子长长一张,不过最要紧,也最麻烦的是,要办一万石白米,这就是要用好几十只沙
船的道理。
    “乖乖,一万石白米!那就只有托‘粉面虎’想法子了。”
    “‘粉面虎’”?朱大器问:“是什么人?倒没有听说过。”
    “是大丰的老板娘。”
    这一说,朱大器知道了。大丰是上海上第一家大米行,老板娘实在是老板,快40岁的
一个寡妇,生得一张银盆大脸,做生意精明无比,因而才有这么一个外号。
    “原来是大丰的老板娘。”朱大器说,“老虎我倒不怕,大不了价钱上吃亏点好了。我
托老孙去问问价看。”
    孙子卿的回话,令人沮丧,粉面虎一口回绝,说连一千石都没有,根本不肯开价。但他
另外打听到一个消息,却颇为离奇,说粉面虎有一个面首,就是李小毛。
    “李小毛?”朱大器诧异地,“是孙祥太的徒弟李小毛?”
    “一点不错。”
    “他不是青帮开香堂活埋了吗?”
    “那是骗骗孙祥太的。”孙子卿说,“兵荒马乱的辰光,‘十大帮规’不免要打折扣,
孙祥太的面子圆过了,也就是了。”
    “不必谈这些了。”朱姑奶奶插进来说,“要谈两件事,第一、大丰有没有米,第二、
李小毛在粉面虎面前,吃不吃价?”
    “当然有米,李小毛也当然说得动话。不然,我何必托他?”
    “那好!我们来想想看,托个什么人?”
    “七姊,”朱大器问“托小张行不行?”
    “小张怎么行?当初祸从那里起,李小毛还不明白?他恐怕恨死小张了。”
    “这个有点伤脑筋了。门槛里的,只怕没有人肯跟李小毛打交道,门槛外头的,我就想
不起该托谁?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只有我自己出面。不管怎么样,这总是笔生意。”
    “小叔叔自己出面不大好,以你的身份,碰个钉子,面子上下不来。”朱姑奶奶想了一
下说,“我看不如请老张去谈。”
    老张是指张胖子。由朱姑奶奶这个建议,朱大器触机而省悟,决定了下手的办法,托张
胖子是对的,不过先要打听一下,大丰跟哪个钱庄有往来?用“同行”的交情,转托情商,
方有成功之望。
    ***
    “大丰往来的钱庄,一共三家,来往得最久的是聚源。”张胖子向朱大器报告奔走的结
果,“聚源的档手朱德贵,我很熟的,已经跟他谈过,他说他可以去谈,恐怕没有啥希望。”
    “他怎么知道?”朱大器说,“是不是要啥好处?他如果谈得成功,生意算是他介绍
的,我提一个九七回扣给他。”
    “这笔生意不小,总要六万银子,三厘回扣也有一千八百两,数目不算少了。既然如
此,何必白挑朱德贵?倒不如直接跟李小毛下手。”
    “说得有道理!”朱大器看出张胖子的心思,很漂亮地说:“老张,桥归桥,路归路,
你替我去谈这桩生意,与钱庄无关,我另外有好处到你身上,这样,谈好了,我另外多付五
厘,赚多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不好意思吧?”张胖子笑嘻嘻地说。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没有啥不好意思。事情要快,你赶紧吧!”
    张胖子自然很起劲,当时就去托朱德贵。托他介绍李小毛相识。朱德贵亦是极精明的
人,一听口风已变,原来托自己去谈这笔交易,如果成功,买卖双方均有佣金可拿,现在变
成以朋友的情分介绍李小毛,让双方直接相谈,就什么好处都没有了。
    因此,他表面上满口应承,其实并未进行。等老张来探问消息时,推说李小毛太忙,不
容易找到。这样三天过去,朱大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张胖子怕是心余力绌,还是自己另想
办法为妙。
    这一次是找刘不才想办法,恰好小张也到了上海,两个人聚拢来一谈,小张的见解很高
明,“李小毛是个色鬼,现在手头松了,决不肯安分。”他说,“不过他也不敢公然吃花
酒,怕大丰的老板娘吃醋。照我看,外面一定有户头;最好先能打听明白。”
    “打听到了,如有其事,就捏住了李小毛的把柄,不怕不乖乖听话?”
    刘不才说完,与小张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当时便相偕到盆汤弄的畅园去“孵混堂”,
找到松江老大手下,姓包,外号“包打听”的一个“小脚色”,刘不才请他敲背、擦脚、
“全套花样”完了,邀到鸿运楼,吃得酒醉饭饱,方始开口,托他去打听,李小毛有没有在
外面拈花惹草的情事。
    “用不着打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小毛搭上个女说书的朱素兰,难解难分,快要
‘借小房子’了。”
    “这倒巧了!”小张笑道,“一问就问着。”
    “不然怎么叫‘包打听’?”刘不才问道:“朱素兰住在哪里?要托人问一问。”
    “何必托人?”小张到上海虽来得不多几次,寻花问柳的门径已经很精通了,“我请你
们吃花酒,叫朱素兰的条子,当面问她的娘姨就是了。”
    “言之有理。”刘不才很高兴地站起身来:“小包,走!”
    于是小张在西画锦里桐月楼飞笺召客,又约了三个朋友来,摆了一台酒,当然也都叫了
条子,刘不才叫的就是朱素兰。
    约莫一点钟的功夫,门帘掀处,一个大脚娘姨抱着一把三弦进门,这是朱素兰已到的先
声。刘不才和小张不约而同地注视,只见跟在姨娘身后的朱素兰,长身玉面,薄施脂粉,一
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不像风尘中人。
    “哪位刘老爷?”娘姨问道。
    “喏!”小张手一指。
    “刘老爷!”
    朱素兰淡淡地招呼了一声,退后两步,桐月楼的“相帮”便端一张椅子她坐——这是女
说书应召的规矩,不陪席、不敬烟、更不侑酒,号称“卖嘴不卖身”,一切应酬,都是娘姨
代劳。
    那娘姨虽是大脚,倒生得楚楚有致,颇有风韵。她将三弦交了给朱素兰,腾出手来探怀
取出一扣“书折”,递到席上,含笑说道:“请各位老爷点吧!”
    “素兰的拿手是‘三笑’,来一段‘追舟’吧!”有个客人说。
    朱素兰不作声,调一调弦子,自弹自唱。她学的是“俞调”,柔婉静细,唱得很不坏。
但脸上过分矜持庄重,情韵不能相生,更不能刻画出秋香的活色生香、娇憨可喜,听来就觉
得乏味了。
    唱完这一段,娘姨又请点曲,却没有人再开口,刘不才觉得应该捧场,便又点了一支开
篇。朱素兰唱完,将三弦递了给娘姨,随即站起身来,说一声:“献丑!”然后转过脸去,
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你们‘先生’住在哪里?”刘不才问——“先生”是女说书的专称。
    “住在南市毛家弄,坐北朝南第五家。”
    “明天想在你们那里请一桌客。行不行?”
    “怎么说行不行?请都请不到。”那娘姨问道,“一共几位客人?”
    “喏,都在这里。”刘不才指着席面说了这一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顺姐。”
    “顺姐,你们那里的厨子,手艺好不好?”
    “有一家熟的馆子,客人吃过的都说菜蛮精致的。”
    “精致就好。来,来,顺姐,我们商量开菜单。”刘不才告个罪,离开席面,拿小张的
相好桐月老四的妆台,权当书桌。不过捏笔在手,另有用处,他已经盘算好了趁这个机会要
打李小毛的主意。
    “顺姐,”他说,“我还有位客要请,姓李,大丰米行的。”
    “原来刘老爷跟李少爷也是朋友!”
    听这语气,而且用“少爷”的称呼,可知李小毛至少是朱素兰的熟客,便不理她的话,
管自己问道:“外面说:大丰的小李跟你们‘先生’好得来难解难分。可有这话?”
    “瞎三话四!啥人嚼舌头。李少爷喜欢听我们先生的俞调,下半天常来坐是有的,别的
有啥?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清清白白!”
    刘不才有些好笑。底蕴既明,无须跟她争辩,只谈正事:“顺姐,我要麻烦你一趟。我
写个请帖,请你到大丰去替我请一请。”
    “不成功!”顺姐摇着手说,“大丰我从来没有去过。”
    这一下证实了小张的判断,李小毛与朱素兰交往,是瞒着大丰老板娘的,所以不准顺姐
上门。不过,彼此当然有联络的方法,只是顺姐不肯说而已。
    略想一想,有了计较,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圆,往顺姐手中一塞:“你不要怕跑大了
脚;有脚步钱的。只要你替我请到,不管你哪里去请。”
    “无功不受禄。”顺姐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听说李少爷每天在清泉楼吃早茶,要嘛我
替刘老爷去跑一趟。”
    “对了,你无论如何要拿他请到,我另有酬谢。”刘不才又说,“你跟他表明,我认识
地,他或许不认识我,我请吃酒,是有米生意要跟他谈。”
    等刘不才写好一张请帖,顺姐收好又说:“请刘老爷开菜单吧!”
    “不必了。只要精致,价钱不怕贵,就要东西好。”说完,掏出一叠庄票,捡了张三十
两的递给顺姐。
    顺姐眼光很厉害,看准刘不才是个够格的户头,便无论如何不肯先收庄票。刘不才也就
算了。回到席上,有人要“翻台”。于是又去了两家,喝到午夜方罢。刘不才殷殷订了后
约,方陪小张回栈房,两个人坐在马车上谈到李小毛和朱素兰。
    “我看包打听的话靠不住。”小张说,“朱素兰好像额角头上有座贞节牌坊,不见得卖
嘴又卖身。”
    “偷荤的猫儿不叫,越是这种人,越容易搭上。”刘不才答说,“确有其事。李小毛明
天还会来吃酒。”接着他将套问顺姐的经过,讲了一遍。
    “妙极!”小张问道,“那么,我明天要不要去呢?”
    “你看?”
    “我看这样,如果你们谈得顺利,我就不必露面,反而伤了感情。如果李小毛支支吾
吾,不大识相,那就要我来摆一摆华容道了。”
    “什么叫‘摆华容道?’”刘不才愕然,“我还是第一趟听见这种话。”
    “我也是刚学来的。”小张解释这句洋场俚语:“你总看过华容道这出戏,关老爷奉了
军师的将令,在华容道摆开阵势,专等曹操。等曹操带了‘一十八骑残兵败将’逃到那里,
一看关老爷在那里恭候大驾,傻住了!关老爷呢,嘴上凶巴巴,让曹操‘二君侯’长,‘二
将军’短,哭出胡拉告了一番饶,还是放他一马。李小毛如果不服帖,我就要学关老爷,吓
一吓他。”
    “那好,你预备着摆华容道好了。”刘不才说,“包打听已经声明,他跟李小毛不照
面,明天不来,此外就只是你的三个朋友,请你挑一个交情最深的,私下关照一声,早一点
散掉,让我好跟李小毛谈判。十点多钟你来一趟,我派人在朱家门口等你,要你进来摆华容
道,还是退兵,那时候自会关照你。”
    “好的!”小张欣然同意,“准定怎么办。明天下午我们再碰一次头。”
    第二天下午在孙子卿处见了面,小张告诉刘不才说,他已另作安排,十点仍在桐月老四
那里请客,邀他那三个朋友,准时赴约。刘不才很欣赏他这种作法,因为请了客,又要客人
早退,这话本来就不大说得出口。小张这样安排,不落痕迹,事情就很圆满了。
    约宴的时间是七点,刘不才六点多钟就去了。寻到南市毛家弄,一看是条很宽的弄堂,
里面有好几家汇划钱庄。朱素兰住在这里,想来场面很像个样子。
    进去一看,果然很像样,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子,她跟她姐姐朱品兰各占一层;朱素兰
住楼上,客堂中红木家具,名人字画,布置得倒还不俗。刚刚坐定,听得楼梯上咚咚地响,
接着门帘一掀,顺姐出现,她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含笑招呼。受了冻的一张鹅收脸,红
白分明,倒显得年纪轻了。刘不才一时动情,伸手就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顺姐是大脚,行动
迅捷,立即退后一步,有意瞪了一眼,但嘴角的笑意未消。
    刘不才便也笑笑问道:“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成功了!”她说:“一定来。”
    “还是你的面子大。”
    “不是我的面子,是我们先生的面子。”
    这句话又露了马脚,不过刘不才不会去拆穿,只恭维她说:“虽是你们先生的面子,也
靠你能干。我怎么谢你呢?”
    一句话未完,屋里的门帘掀起,朱素兰走了出来。在她自己的地方,又无外人,态度便
大不相同,盈盈含笑,不是那种额角头上竖贞节牌坊的味道了。
    “刘老爷,”她招呼着,“小地方,不要见笑。”
    “你太客气了。”刘不才说,“借你这里请客,是我的面子。”
    “刘老爷说得好。”朱素兰笑意更浓,“今天不知有几位客人。”
    “就是昨天那几位。另外请了一位,想必顺姐跟你说过了?”
    “是的。”朱素兰笑容忽敛,“李少爷是熟客,不过——”
    “怎么样?”
    “没有什么。”她很谨慎地问道:“刘老爷跟李少爷不熟?”
    “是的,不熟。不过我早就晓得他这个人。”刘不才趁机说道:“我有生意要跟他谈,
谈成功了,大家都有好处。素兰,我要托你替我敲敲边鼓,将来另外谢你,”
    “谢是不敢当。既然都是客人,我当然要出力。不晓得谈啥生意?”
    “想跟大丰买米。”刘不才说,“这笔生意很大,佣金不少。
    如果谈成功了,我想——”他笑笑又说,“对你也有好处。”
    “与我啥相干?”
    “当然相干。你想,他手里有一两千银子,啥事情不好做?”
    这句话打到了朱素兰心坎里。诚如“包打听”所说,他们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已到了
“借小房子”的程度,但朱素兰的生母,十分厉害,真是将一双女儿当作摇钱树,早就有话
出来:要女儿再帮她三年,不然,没有两三千银子,什么都不用谈。她也曾跟李小毛计议过
好几次,无奈他凑不出这么一笔不算小数的款子——大丰老板娘有的是钱;李小毛如果有正
经用途,跟她开口,必可如愿,所苦的是这项用途,开不出口。
    因此,她听刘不才这样说法,自然很兴奋,只是表面上不能不矜持,慢吞吞地问道:
“大丰有米,刘才爷要买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必要旁人敲边鼓?”
    “就因为我一手交钱,他不能一手交货,所以要请你帮忙。”刘不才说,“我要买的
米,不在少数,怕大丰一时凑不齐。我这方面又不能等。只有请他帮忙,拿应该交别人的
货,先给我应急。”
    “喔,原来是这样子。请问刘老爷,你要买多少米?”
    “一万石。”
    “一万石!”朱素兰定睛看了一眼,有些不信似地,“要好几万银呢?”
    “是的。要五六万银子。我已经预备好了。”刘不才说,“只要他说一句,我立刻可以
先付一万银子定金。”接着又说,“请你借把算盘我用一用。”
    等朱素兰将算盘取了来,刘不才正在掏摸银票,左一把、右一把,从靴页子里摸到小褂
口袋中,乱糟糟地都推在桌子上,倒像该送到焚化炉中的废纸似地,朱素兰不由看傻了。
    这是刘不才的手法。“财帛动人心”亦须先有一番炫耀。
    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银子,固然震人耳目,而堆得乱七八糟的银票,却更能启人觊
觎之心,朱素兰此时便有这样一个想法:看他乱糟糟地,只怕拿掉他几张,他亦未必知道!
    “来,来,素兰帮帮我的忙,点一点数,你报我打。”
    于是朱素兰帮他将银票一张、一张地理齐。理一张、打一个数,同时也就检点了一番—
—这又是刘不才的手法,让她亲眼目睹,是道道地地的银票,不是耍什么花枪假冒的。
    点到一万两,刘不才住手,将那几叠银票,摆在一边,然后又点了一千两。还剩下十来
张,他就懒得点了,随便一卷,塞入怀中。
    “素兰,你看,我定洋都带来了,今天谈好,马上付定。
    另外我再付一千银子的佣金,当然还不止,将来再算。”
    “将来?”朱素兰信口便问,“将来还有多少?”
    “总有两三千银子。佣金折扣要谈起来看,如果正价克己,佣金多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我懂了。”朱素兰说,“反正就是这一碗水,这面多了,那面自然就少了。”
    “对,对!”刘不才很高兴地说,“素兰,你也很懂做生意门槛,真的要靠你敲敲边
鼓。事情成功了,我送你一枝新样子的金刚钻押发,戴在头上,晶光乱闪,包你出足风头。”
    说着,将头乱扭了几下,其态可掬,惹得不苟言笑的朱素兰纵声大笑。
    ***
    直到八点钟,客方始到齐,李小毛是最后到的。刘不才对他闻名已久,开香堂那天,未
曾识面,此时不肯错过机会,一面寒暄,一面细细打量,长得果然风流,油头粉面,葱管
鼻、长眉、凤眼、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像个标致的小旦,无怪乎到处有艳
遇。
    席面上头不寂寞。不过朱素兰却又板起脸毫无表情了,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因为一个
是花钱的客人,一个是恩客,左右为难,索性只尽做女主人的道理,招呼席面以外,没有额
外的表示。
    到了九点多钟,小张的三位朋友,因为桐月老四那里还有约,相偕告辞,客中邀客,顺
便约了李小毛,却是刘不才替他回掉了。
    送客回来,朱素兰已经重整杯盘,另外设下小酌,将炉火拨得极旺,刘不才和李小毛都
卸了长衣闲坐,真是一遭生,两遭熟,彼此觉得亲近了许多。
    “李老弟!”刘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这“套近乎”的称呼:“我有件事拜托,非老弟帮
忙不可。帮这个忙是阴功积德。”
    “不敢,不敢!”李小毛颇有困扰之色,“我实在不大明白,有啥好替刘老大出力的?”
    “刘老爷是想买一万石米。”朱素兰在一旁很起劲地接口。
    “一万石?”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即使是大丰这样数一数二的大米行,亦觉得一万石是笔大生
意。刘不才便从容解释,买米的主顾是朱大器,而所买的米,实在是官米,军需民食所关,
这一万石米将来运到杭州,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饥民,得以活命。这就是阴功积德之事。
    “听到没有?”朱素兰帮腔,“又赚了钱,又积了阴德,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
    “素兰这话说得不错。李老弟,你们先去谈谈,我这方面的情形,都跟素兰说过了。银
子现成。”
    刘不才一面将手边用张帕子包着的一大一小两叠银票,放在桌上,一面向朱素兰使个眼
色,她便拉拉李小毛的袖子,相偕走入套间去密谈。
    听罢缘由,李小毛当然也很兴奋,然而一两千石米还有办法好想,一万石从何而来?
    “时间太局促了。”他摇摇头,“实在没有办法。”
    “办法还没有去想,先就泄气。真是!”朱素兰一指头戳到李小毛额上,“我不晓得你
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何尝不想办成。苦的是——”
    “不要说了!”朱素兰嗔道:“你根本就没有啥好念头;只想摔掉我!”
    “咦,咦!奇了!这怎么扯得上?”
    “怎么扯不上?我们的机会就在这笔生意上头。你说‘老妖怪’手紧得很,想弄个上千
银子谈都不要谈,现在是上千银子伸手就接了来,你偏偏又往外推。你想想,你是啥意思。”
    “唉!你想到那里去了。米一万石啊!你倒想想看,要多少仓来放,多少船来装?”
    “大丰是第一家大米行,你不是说,最近有一大批洋米到,难道没有一万石?”
    “有啊!早已卖给人家了,是运到京里的。哪里可以误限期?”
    “运到京里也是运,运到杭州也是运。刘老爷不是说过了,这一万石米,其实也是官
米,挪一挪又有啥关系?”
    “跟你说不清楚。”李小毛站起来说,“我跟他当面去谈。”
    “慢慢!”朱素兰拉住他问:“你是回绝了他?”
    “不是!看看有啥彼此迁就,凑齐了它的办法。”
    朱素兰回嗔作喜了,“这才像句话。”却又提出警告:“这件事你要办不成功,我们就
只好一刀两断了。”
    李小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前一后走到外面,刘不才先看朱素兰的脸色,神态不妙,
当即向窗外喊了声:“长生!”
    长生是刘不才的跟班,闻声答应,掀帘入内,听候吩咐。
    “你在外面留意留意,只怕有朋友来看我。”
    这是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小张到了,请他直接进来。长生会意,答应一声,守在门外。
里面刘不才跟李小毛一谈,才知道自己将朱素兰的眼色看错了,李小毛只是力有未逮,并非
有意拿跷,无须小张出面威胁。
    于是刘不才急急又将长生喊了进来叮嘱,任何客人来访,一律挡驾。连说带做眼色,长
生当然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经改变,只是形色过于明显,使得李小毛和朱素兰都大为疑惑。
    就这时候,小张已经到了。他有他的打算,自然在桐月老四家做主人,若等客人一到,
飞觞醉月,逸兴遄飞,脱身便难,倒不如先来一趟,看个究竟。所以嘱咐桐月老四,善为款
客,自己找个马夫领路,骑了马来的。
    那毛家弄是条很热闹的弄堂,到了一问,很容易找到朱家,一看门口无人接应,正在踌
躇时,恰巧遇见顺姐买水果回家,自然殷勤问讯。小张觉得行藏已露,如果畏首畏尾,反而
不妙,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入内。
    “张老爷来了!”
    顺姐一面高声通报,一面打帘子肃客。门里门外,四目相交,正好是李小毛和小张打了
个无可躲避的照面,刘不才便知事情坏了。
    果然,李小毛勃然变色,向朱素兰和顺姐愕道:“什么张老爷?这个人来干什么?”
    朱素兰和顺姐惊愕莫名,张口结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盛怒?小张
是心里早有准备,相当沉着,所以这时候只有刘不才开口答话。
    他也是既懊丧、又为难,失去了平时的机智,硬着头皮假意问一声:“李老弟,你为什
么生这么大的气。这是敝友,姓张。”
    “是你刘老大的朋友?”李小毛怕是自己听错了,伸过头去再问一声:“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的朋友。”刘不才忽然警觉,事到如今,只有硬干,态度不宜软弱,所以
再补一句:“是我的好朋友。”
    比较冷静的小张,不明白刘不才这近乎张皇失措的神态,是有意做作,还是别有缘故?
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替刘不才撇清关系,因而笑嘻嘻地说道:“小毛,久违了!
    一向好?”
    “哼!”李小毛冷笑,“不要假惺惺了!”他问,“你倒还认得我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想不到在这里会面。”小张依然很从容地,“昨天我们在一起吃酒,刘
三哥今天还席,约了在这里,我来晚了。想不到他也请了你,早知道,我要早早赶来。好叙
一叙契阔。怎么样,好些时候不见,近来混得好?”
    “好不好不与你相干。”李小毛突然转脸问刘不才:“你们是约好了来的,是不是?”
    一时昏瞀慌乱的刘不才,清明的理智恢复了,心里爽然若失地觉悟,自己根本不须紧
张。朋友各人交各人的,偶而遇在一起,客与客之间纵有不合,与己无关,因为自己并不知
道小张与李小毛是怨家。
    这样一想,便恨自己,是笨到了什么程度?看起来竟还不如小张沉着。于是他定定神,
很用心地答道:“是的!昨天是这位张老弟做东,今天我借这里请客,当然要约他。刚才大
家不是还在说,小张约的辰光已到,不能不走。如果我不是有正经事要跟你老弟谈,我也去
了。”
    “我哪里知道你们说的小张,就是这个小张?”李小毛怨气冲天地说。
    跟他的态度正好相反,小张依旧笑嘻嘻地不改常度,“怎么样?”他半真半假地说,
“我这个小张头上出角,与众不同?”
    说着,伸手撮指,按在头上,做个牛头生角的姿式。
    这近乎惫赖的神情,惹得顺姐掩口胡芦,朱素兰背转身去装呛了嗓子。而李小毛满腔怒
火,也就不容易发出来“李老弟!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刘不
才接着转脸又问:“小张,你跟我这位李老弟是不是有啥‘过节’?”
    “也谈不到过节。小毛是我好朋友,只为当初我嘴快,多说了一句话。唉!”小张作出
痛心疾首的神情,“不谈了,不谈了!”
    李小毛怨气难消,却拿他无可如何,因为这件事虽是小张不够朋友,但如要评理,无论
如何是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讲的,因而欲语还休,只拉长了脸,恨声连连地,什么人都不
理。
    刘不才却故作踌躇,好半天才装得有所领悟似地说:“这样看来,小张是你不对!一定
做了让朋友吃哑巴亏的事。”
    这“哑巴亏”二个字,一直打到李小毛心坎里,对刘不才顿有知音之感,迅即回转头
来,大声说道:“一点都不错,我吃了这个家伙的哑巴亏!刘老大,你如果再当这个人是朋
友,就不必跟我谈啥生意!”
    “何必如此?”刘不才听出因头,却不能顾自己做朋友的立场,唯有出以劝解的态度,
“李老弟,你卖我个面子,让我来拉个场!”
    “谢谢!心领。”
    “小毛,你不要狠!”小张终于像是忍不住了,然而话虽凶,却不是冲动的语气,“我
不晓得你们谈啥生意,你不当我朋友,我拿刘三爷要当朋友,光棍不断财路,为了刘三爷的
生意,我今天触霉头也就算了。”
    说完,夺路而走,刘不才急忙赶上去拉,口中是和事佬不惜屈己的口吻:“何必?大家
都看我的面子!我来给你们两位磕头赔罪。”
    “用不着!”小张倏然回身,左手撩起狐皮袍的下摆,右手指着朱素兰和顺姐说,“你
们两个做个见证,今天我是为刘三爷,放他一马,生意谈成便罢,谈不成就见得他根本不是
朋友。我要他的好看!”
    说完,右手一甩,扬长而去。朱素兰与顺姐面面相觑,惊疑交集。
    李小毛的脸色当然很难看,青一阵、红一阵,胸部起伏甚剧,仿佛几次三番要拚命,终
于因为放矢已无的,不能不强自按捺下来似地。
    当然,刘不才也要表现深为尴尬的态度,其实他心里相当高兴,觉得小张的手腕很厉
害,就这样借题发挥,无形中提出了威胁,看来李小毛一定会设法作成这笔生意。然而在自
己,情势所迫,却不能不作违心之论。
    “我这个朋友真正岂有此理!”他用愤愤的声音说,“那有这个样子的。”
    一听刘不才对小张不满,顺姐便不怕骂客人的朋友会得罪客人,接口说道:“真正碰见
‘老爷’哉!那里有这样‘猛门’的客人?真是气数!”
    苏州人迷信五通神;自从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在江苏巡抚任内,拆毁淫祠,此风稍毁。
但仍旧相信五通神会作祟,遇之不吉,却又不敢公然贬斥,所以尊称之为“老爷”。推而广
之,一切瘟神恶急忙,都用“老爷”代名。她这样骂小张,在苏州人说来,已经很重了,然
而并不能平李小毛的气。
    “刘老大,”他满脸寒霜地问,“姓张的,跟你是什么朋友?”
    “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刘不才答说,“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子霸道。你看我的薄面,不
要计较。来,来,来,事情由我身上而起,我来陪罪。顺姐,请你斟杯热酒来。”
    热酒现成。满斟两杯,刘不才照一照“先干为敬”。李小毛总算心里略略好过些,举杯
在手,觉得有句话必得要问。
    “刘老大,照小张的说法,这笔生意如果做不成,我就不够朋友。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刘不才很机警,知道李小毛始终在疑惑,小张跟他是串通好了来的,所以这话是在套
问,要答得格外漂亮,才能袪除他的疑心。
    “笑话!‘买卖不成仁义在’。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不管成不成,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何况,你的难处我也了解,做生意没有自己往外
推的道理,你能够凑得出这一批米,当然会卖给我。真的凑不出,也教莫可奈何。我哪里是
小张那种不通人情的人,会见你的怪?来,来,吃酒,生意摆在一边,慢慢再谈。”
    这番话委婉恳切,与小张一比,越显得他够味道,李小毛为了出这口气,也为了争这口
气,心一横答道:“刘老大,我去想办法,无论如何要凑一万石米给你,价钱照米业公所的
牌价结算。不过,你的这个朋友无缘无故来‘摆狠劲’,请问你怎么说?”
    “这——”刘不才喜在心头,愁在眉头,“两面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我来——”
    “不要你代他赔不是!”李小毛抢着打断,“如果他自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脚色,
你叫他出面,摆句闲话过来。”
    刘不才想了一下,自觉有七分把握,但就是答应,亦须有个说法:“当然。”他说,
“今天是我做主人,他得罪了我朋友,我亦可以要他摆句话过来。”
    “好!刘老大,你有肩胛,我就有肩胛。”李小毛说,“你叫他给我磕头赔不是。”
    听得这话,刘不才吓一跳!这才叫“狮子大开口”;李小毛亦免过分。他说得出口;自
己却不好意思向小张去说。因而皱眉踌躇;好久都作不得声。
    “刘老大,你觉得为难是不是。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不想教你为难,是要看看小张到底
够不够朋友?”李小毛记起旧恨,怒上心头,态度很激动了,“此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
子男盗女娼’,专做‘说大话,用小钱’的事。听他临走时候的口气,好像为了你的事,什
么亏都肯吃,既然如此,他是算为你替我磕个头——一个头一万石米,也算抬举他了。刘老
大,你只要把我的话说到,我们仍旧是好朋友。”
    这是暗中作了绝大的让步,意思是并不拿小张替他磕头,作为卖米的条件。意会到此,
刘不才就不肯放松了,兜头长揖:“李老弟,你这样看得起我,感激不尽。话我一定说到,
一字不改。”说着,向朱素兰递了眼色。
    他不过不经意地一瞥,而也是久走风尘的朱素兰,已经领会,是要她帮腔之意,当即劝
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有刘老爷夹在中间,你不要让他太为难。只要姓张的意思
到了,你宽宏大量就高高手吧!”
    李小毛摇摇头只回了一句:“你不晓得。”朱素兰不晓得,刘不才却肚子里雪亮,不过
也要装作不晓得。反正要说的话都说了,再谈也谈不出名堂,倒不如到桐月院去闯席,既让
李小毛得与朱素兰温存,又让朱素兰得向李小毛解劝,岂非一举两得?
    想停当了,便待告辞,只是米生意虽然无形中有了成议,但不曾付定,到底不放心。如
果付定,李小毛一定不肯收,或者收是收了,中途变卦,一万银子讨不回来。反更麻烦。转
念到此,颇费踌躇,定神细想一想,有了计较。
    “素兰,我有句话想跟你说。”刘不才站起身来,顺手收起那两包银票;特地又跟李小
毛打个招呼:“对不起!失陪片刻。”
    他不往里走,往外走,到了客堂里站定,等朱素兰到他面前,便将小的一包银票,塞在
她的手里,还拿她的手捏一捏拢,倒像怕她会客气不收似地。
    “这一千两银子,请你转交。你跟你的老相好说,生意成不成另外一回事,这笔钱他先
用了再说。”
    朱素兰略会停一下,用很有把握的声音答道:“刘老爷,你请放心!他自己答应过的,
我一定催他早早办成功。”
    “那就重重拜托了。银票等我走了再交给他。我走了。你这里的帐,改天来算。”刘不
才接着便提高了声音说:“李老弟,我先走一步。明朝会!”
    李小毛听见声音,赶出来送客,刘不才再三辞谢,朱素兰理当送下楼去,他也一定不
肯,那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
    宾主辞让,纷扰不解,最后是刘不才自己说:“一定要送,就让顺姐送一送好了。”
    朱素兰恍然大悟,向李小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连声说道:“蛮对,蛮对!顺姐代我送
送。前门大概闩上了,委屈刘老爷走后门吧!”
    “好,好!前后门都一样。”
    于是顺姐点起一盏洋油“手照”,伸出尖尖的一只手指拎着,半侧着身子,提高了灯走
在前面。一面下楼梯,一面不断招呼:“刘老爷走好!刘老爷走好!”
    一前一后走到楼下,顺姐有些踌躇,因为前门只是虚掩着,而且相帮男工就睡在厢房
里,喊他起来开门,也很方便,实在没有走后门的必要。
    可是,刘不才却已向后走了。一走出去就是“灶披间”,地上滑得很,顺姐怕他失足摔
倒,只好紧跟在后,口中说道:“慢慢走!”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站住了,回转身来,双目灼灼地望着顺姐恣意饱览,毫无顾忌:见
她只着意梳一个极玲珑的元宝髻,此外脂粉不施,一派天然风韵,尤其是颊上几点像茶叶末
似的雀斑,平添了三分妩媚。看来竟比阿巧姐还要可喜。
    顺姐也差不多成了九尾妖狐,看刘不才那几乎口角流涎的样子,心中雪亮,笑得一笑问
道:“刘老爷你有话说?”
    “是啊!”刘不才轻声笑道:“顺姐,我们攀个相好。怎么样?”
    “啊唷!刘老爷,你在说笑话了!”
    “规规矩矩的话。”刘不才答说,“我太太死了十几年;到现在还孤家寡人。”
    顺姐心中一动,却装作不解:“刘老爷是不是托我做媒?”
    “我不托你,我托素兰做媒。”
    “喔,”顺姐仍旧装糊涂,“可是看中了哪个?”
    “对,我看中了一个人。”刘不才“噗”地一口,将手照吹灭,接着便抱紧了顺姐,香
着面孔不放。
    “放手,放手!”顺姐挣扎着,“刘老爷你这算啥?”
    “你说算啥,就算啥。总归我是看中你了。”
    “好了,好了。头一遭来,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样子,不教人笑话?”
    这句话很有效验,刘不才将手松了开来,喘着气笑道:“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这样
‘穷凶极恶’。闲话少说,明天我就托素兰做媒。”
    “明天是明天。你请吧!”顺姐是埋怨的声音:“黑漆隆咚,你摔了跤,可不要怨人!
来,走这面。”
    黑头里手牵手,一步一步摸着了门,顺姐拔闩拉开,等外头亮光一透进来,刘不才却又
不走了。“顺姐,我规规矩矩说话,明天下午我来看你。”
    “来,你尽管来。有啥话,我们自己可以谈,先不要声张。”
    这是表示无须朱素兰做媒,一双两好的事,尽可当面锣,对面鼓,并肩促膝,从长计议。
    意会到此,刘不才又改了主意,“这样,”他说:“不知道你明天上午有没有空?如果
抽得出功夫,我们约个地方谈谈。
    怎么样?”
    顺姐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明天上午不方便。你还是下午来,办你的正经。正事办好
了,有的是功夫,心急点啥?”
    这已经是以心相许之意。刘不才也算吃了颗定心丸,便点点头说:“好!我依你。”接
着,又捏了捏她的手,方始出门。
    到得桐月院,已经散席,但还不到“灭烛留髡”的时候,刘不才一到,正好赶上吃宵夜。
    “怎么样?”小张看着他的脸,作了个顽皮的笑容:“你是不是剪了李小毛的边?”
    刘不才愕然,“你怎么想来的?”他说,“真正‘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
    “你说我邪气?你倒自己拿镜子照一照,面带春色!”小张指着在斟酒的桐月老四,
“你问她!”
    “真的。”桐月老四笑道,“刘老爷有喜事了。”
    刘不才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笑笑不响。小张却不肯放松,紧盯着问道:“你
听见没有?是何喜事,从实招来!
    朱素兰有个姊姊,莫非你跟李小毛做了联襟?”
    “不是,不是!你不要瞎猜。我们谈李小毛吧!”刘不才收敛笑容,满脸歉疚:“事情
是可望成功了。不过有句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怎么呢?刘三哥,我们的交情,还有啥话不好说?”
    刘不才不答,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心里也很乱,一会儿在想如何搪塞李小毛一番,一会
儿又想,托什么人向小张转告李小毛的要求。念头甚多,却没有一个是妥当的。
    小张极聪明,这几年阅历江湖,也长了不少见识;见此光景,大致了然,便即问道:
“可是李小毛大骂了我一顿?”
    “那是一定的。”
    “还有呢?”小张又问,“我知道了,他一定要你跟我绝交,所以你说不出口?”
    “如果是这句话,我当时就回绝了他。事情要做,交情也要顾到。”
    小张将他前后的话风和神态细细参详了一番,越发了解,“一定是李小毛出了个难题给
我做。”小张按着他的手说,“不要紧!刘三哥,你尽管说,我决不介意。”
    “那,我就说。”刘不才很吃力地说,“他,他说要你替他陪罪,要,要磕一个头。”
    意料中,小张听得这话,一定会生气,谁知不然,一楞之后,脸色随即恢复为平静,接
着双眼乱眨,倒仿佛别有会心似地。
    “可以!我替他磕一个头。”
    此言一出,真个语惊满座,不但刘不才愕然,连桐月老四也觉得诧异,因为小张一脸精
悍之气,而且言语便给,锋芒毕露,像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不像肯给人磕头,尤其是给他
所轻视的人磕头的样子。
    “小张,”刘不才不信他是真话,“你不要开玩笑!”
    “‘男儿膝下有黄金。’”桐月老四也说,“你不要这时候随随便便答应,到时候膝盖
弯不下去,岂不是作弄了刘老爷。”
    “也难怪你们不相信,我另有道理。这话暂时不去说它,总而言之,我一定给他磕头。
不过,”小张一本正经地说,“刘三哥,你话要中他讲明,这个头我只能私底下给他磕。”
    “这样看起来,你是真的肯给李小毛磕头?”刘不才困惑地,“我到现在还不大相信你
的话。小张,你总要说个道理我听。”
    “回头再说。”
    “一定是碍着我。”桐月老四十分机警知趣,“我到厨房里看一看,让你们好说悄悄
话。”
    果然是因为碍着桐月老四,等她一走,小张低声说道:“刘三哥,我是找不着这么一个
可以给他磕头的机会。倒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越说越玄了!”刘不才苦笑,“本来凡事我们都可以做个联手,彼此的心思差不多,
一点就透,无须多说,只有这件事我莫测高深。”
    “不是你莫测高深,是我还没有点,我说一句,你就明白了,为来为去为的是‘开香
堂’,总是我亏负他。”
    这一说,真的一点就透,刘不才完全懂了。李小毛在他们“家门”之中,犯下乱伦大
罪,依“家法”该当处死,到底是他们帮里的“家务”,与局外人无干。由小张这面来说,
虽然出于正义,但诱捕李小毛,毕竟是出卖朋友。为了补过赎愆,所以心甘情愿给李小毛磕
一个头。
    “说实话,想起这件事来,我良心总归不安。现在好了,”
    小张欣然说道,“我给他磕过一个头,事情就算了结了,我心里的痞块也可以取消了。”
    “你心里的痞块取消,我心里的痞块也没有了。”高兴异常的刘不才说,“看来我要交
运了!这样想来想去办不通的事,居然也会误打误撞,变成一桩好事!你说我是不是要交运
了?”
    “是啊!”小张打趣,“眼前就有一步运,桃花运!”
    “哪个交桃花运?”是桐月老四在门外接口,帘子一掀,见她含笑问道:“可是刘老爷
交桃花运?交上怎样出的人物,也让我们看看嘛!”
    刘不才一高兴之下,口就松了,当下便谈顺姐的一切,连黑头里抱着她香面孔的经过,
亦不隐瞒。惹得小张和桐月老四,哈哈大笑,乐不可支。“闲话少说。”桐月老四问道,
“可要我来做个现成媒人?”
    “要,要!将来我会好好谢媒。老四,”刘不才问道,“你的‘小房子’借在什么地
方?”
    “小房子”是窝养恩客之处。桐月老四跟小张正打得火热,听得刘不才这一问,怕惹小
张疑心,便有些急了,“哪里来的‘小房子’?”她气急败坏地说:“刘老爷真是‘日里白
说,夜里瞎说!’不好冤枉人的。”
    “你不要着急,不是啥冤枉你。”刘不才指着小张笑道,“你跟你们这位,还不该借小
房子?”
    桐月老四不肯承认自己误会,但刘不才一提到小张,却勾起了她的幽怨,也是手一指:
“你问他!”
    “怎么?”刘不才转脸去问:“好像还有文章?”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不喜欢让人掐住喉咙——”
    “哪个掐你喉咙了?”桐月老四抗声相争,然后要刘不才评理,“刘老爷,我跟他说,
借一处小房子,他来了省得住客栈,会会朋友,要谈啥生意也方便,每个月花不了多少钱。
不是蛮好的事?至于本家看他一借小房子,这里来得就少了,再说,我要抽功夫陪陪他,
‘生意上’当然也难免照顾不到。这都是本家的损失,所以要他替我做个生日,也不过摆个
‘双双台’。他一听就翻了,说掐住他喉咙一斧头砍!刘老爷你想,桐月院‘带档’的又不
止我一个;人人都像我这样子,本家还有啥指望?为了别的小姊妹,本家不能不这样做,他
就当‘开条斧’了!刘老爷你说,可是气数?”
    小张听他数落,自己也觉得错了,同时也觉得脸上下不来,便乱以他语:“好了好了!
不谈这件事,三哥,我们商量明天见了李小毛怎么说?”
    “不!”刘不才说,“谈好一件。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小房子借在一起,好不好?”
    “怎么?”小张有些诧异,“三哥,你倒真是一见钟情。你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啊?”
    “要啥样子?”桐月老四白了他一眼,“刘老爷的主意蛮好。
    我倒看中了一幢房子,样样都好,就嫌太大,刘老爷借一半给顺姐住,再好都没有。至
于‘做生日’,我自己替我自己做,酒席、‘下脚’,一概我来开销。不过,要借你张大少
的名义,出个面。这总可以吧?”
    小张笑笑,“你当我是‘吃拖鞋饭’的朋友?”他说,“我不是李小毛!”
    “你看,”桐月老四颇不以为然,“好端端地伤触人。这话传到人家耳朵里,恨死了
你,你给他磕一百个头也是白磕。”
    听得这几句话,刘不才深深点头,“小张!”他帮腔相劝,“老四着实有见识,说的是
好话,你不可不听。说实在的,你样样都出色,就是言语上头,话风如刀,不肯让人,将来
会吃亏。”
    “你看看,到底刘老爷是老江湖,人情世故,比你懂得多。”
    “你们不要一搭一档,互相标榜了。明天就替你做生日。”
    小张说道,“‘双双台’总要二、三十位客来吃,少了不像样。
    这二、三十位客倒难请了。”
    “客倒不必愁,吃花酒不是鸿门宴,不怕请不到。”刘不才说,“倒是地方先要安排
好。”
    这是内行话。小张在花丛中的资格还浅,虑不及此:客人虽只二、三十位,却要有可供
五六十人起坐的场所,才容纳得下。因为每人都要叫局,姑娘要带乌师、带娘姨或者小大
姐,所以叫一个要来三个,就算此去彼来,不是一时间都集中,至少也得一大两小三个房
间,才勉强够用。
    因此,桐月老四便对小张说:“你也不要得着风就是雨。
    刘老爷比你想得周到。摆个双双台,也不是马马虎虎的事,等我先跟本家商量,第一要
看大房间那天有空,第二要跟小姊妹借房间,明天一定来不及。只要你有这番心,本家也就
晓得了,不必急在一时。现在有刘老爷的好事在内,明天去看房子,买家具才是第一正经。”
    “随便你。你说怎么就怎么,一切你作主。”小张探手入怀,取一张银票放在她面前,
“二百两银子,你先用了再说。
    刘老爷自己人,他也不耐烦弄这些零碎杂务,也请你偏劳了。”
    “对!老四拜托你。用多用少,不必顾虑,总归你们怎么样,我们也怎么样就是。”
    桐月老四抿嘴一笑:“我们、我们?听起来真好亲热!”
    这夜刘不才在桐月院“借干铺”,是小张的主意。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相偕出
门,两乘轿子直到朱素兰家。
    下轿一看,门庭悄然。住在厢房里的男工倒雅得很,浇花饲鸟,意态悠闲,看见一大早
来了两位客人,有些手足无措,延入客厅,顾不得招呼,就在楼梯口大喊:“顺姐、顺姐!
    刘老爷来了。”
    顺姐倒是起身了,正在收拾房间;听说刘不才一早就来,也觉意外。这一夜前思后想,
决定委身以后,而且料想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在楼下诸多不便,所以答一声:“请刘老爷上
楼吧!”
    刘不才还未开口,小张一马当先,“咚、唷”地踏上楼梯,刘不才便也紧跟在后。上得
楼去,顺姐掀帘出迎,一看是小张,急忙又缩了回去,因为她只穿了一件对襟的小棉袄,窄
腰凸胸,不可以接待不熟的客人。
    ***
    小张知趣,在门帘外门站住,转脸向刘不才笑道:“三哥,你一个人来就好了!昨天晚
上睡得太少,在这里困个‘回笼觉’,包你起来精神百倍。”
    刘不才摇摇手,示意禁声,然后低声说道:“你最好楼下先一坐,我照你的话,先跟李
小毛谈一谈比较好。”
    小张是在昨夜就教了刘不才一番话的,为何他给李小毛磕头,只能“私底下”磕?因为
杭州拱宸桥开香堂,处置李小毛这件事不便说。如果公开陪罪,大家一定要问,就算小张在
朱素兰家得罪了李小毛,必须“吃讲茶叫开”,又何致于要磕头陪罪?那一来岂不是非逼得
揭穿底蕴不可?
    因此,小张自然了解他要跟李小毛谈些什么?点点头,悄然退到楼下。
    于是刘不才掀帘入内,顺姐已披了件长袄,正在一面扣衣钮,一面拢头发,同时问道:
“为啥来得这么早?”她又不满地说,“你的这个朋友,真是冒失鬼!”
    刘不才笑了,“你倒不要骂他。人是好人。”他说,“将来大家还要住在一起呢!”
    “谁跟他住在一起?”
    “自然是我。”
    “那与我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有我就有你。”刘不才不容她多问,紧接着说:“你把李少爷请了来,
我有话说。”
    顺姐迟疑了一下,“我一瞌睏醒,听见钟打五点,他们还在说话。”她说:“此刻叫得
醒、叫不醒还不知道。”
    “怎么会叫不醒?你跟他说,小张来给他磕头,他自然精神百倍了。”
    果如所言,顺姐推门进入朱素兰的卧室,不消片刻,便见李小毛短衣趿鞋,揉着眼皮迎
了出来,一见刘不才便问:“小张来了?”
    “是的。在楼底下。”
    “刚才,”他问,“刘老大你跟顺姐怎么说?”
    “小张来给你磕头赔罪。”
    “真的?”李小毛双眼睁得好大。
    “我骗你做什么?不过,李老弟,有句话他要我明言在先,磕头只能在这里私底下给你
磕,他说他有件事对不起你。这件事,他知你知,不便跟第三者说,所以只有你们两个人当
面叫开。”刘不才又故意装得好奇地,“到底啥过节?我问他,他怎样也不肯说,李老弟,
你何妨讲给我听听,让我们评评理。”
    李小毛听得这番话,神情有些尴尬,但却无慢色,与前一天晚上,提到小张便破口大骂
的态度,绝然有别。刘不才心里有数,他对小张的恶感,已大为减低了。
    见他难以回答,刘不才自然不宜“打破沙锅问到底”,便又自我转圜地说道:“想来必
是小张大大地对不起你,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是肯随便给人磕头的。李老弟,大家都是朋
友,我有句逆耳之言,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说!尽管说。”
    “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小张认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何妨索性大方些,教他越发
觉得欠了你的情,处处地方会顾到你。你说要他磕头,他一定磕,我可以保险,因为他犯不
着在我居间传话的人面前,说话不算数,而耍个莫名其妙的花腔。不过这个头一磕,照我
想,他心里一定有这样一个想法:张某人,我从前对他不起,给他磕过头,赔个罪了。从此
以后,不欠他点啥。用不着忌惮他了。这样子,李老弟,你想有啥意思?”
    这套话不是小张授意,而是刘不才一路上仔细盘算得来的。目的是希望小张免去一跪,
而步骤却以试探为开始,如果李小毛旧恨难消,话中滴水都泼不进去,便见机不言,不然,
还预备着几套说法,一步逼一步,要将李小毛说动了为止。
    李小毛当然要踌躇。话是好话。不过想起“开香堂”时候,那番羞辱,那番惊吓,都由
小张而起,那一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
    就这彼此沉默的当儿,顺姐从里面闪了出来,一只朱面托盘,上面放着两只盖碗,却不
是现泡茶,而是朱素兰替恩客预备的补品,坐在“五更鸡”上面的冰糖莲子银耳羹,一分为
二,顺便敬客。
    第一碗送给刘不才,顺姐只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第二碗送给李小毛,她低声带过一
句话去:“先生请你!”
    李小毛便告个便,回身进房,朱素兰将他拉到床沿上坐下,悄悄说道:“刘老爷说的是
好话。你自己要创业,全靠朋友帮忙。你不听他的话,得罪两个朋友,听了他的话交两个朋
友。这一进一出的关系,你倒想想看。小张这个人,我虽是第一次见,他的性情我倒看透
了,这种朋友交得好一定有用处,交不好也有坏处。全看你自己。”
    这番帮腔,很有力量。李小毛再拿刘不才的话,回想了一遍,觉得他猜测小张的想法,
很有意思。小张肯磕头,当然是自觉在朋友面上有所欠缺,这份欠缺磕过头就算弥过了。
    如果有人知道这回事,问他一句:小张,你为啥向李小毛磕头?他自然要拿当初开香堂
的前因后果,说个明明白白。那一来自己还怎么做人?
    转念到此,不由得满心烦躁。同时他就顾不得那口气咽得下,咽不下,只巴望能封住小
张的嘴。这话自不必跟朱素兰说,顺着她的意思,趁势落篷就是。
    “好了!我听你的话。”
    “这才是!”朱素兰很高兴地勾着他的脖子,“只要你肯听劝,我们就一定有好日子
过。”
    李小毛点点头,乱眨着眼,很用心地想了一会,方始徐步出堂,很从容地说道:“刘老
大,凭你的面子,我不能说个不字。小张呢,我们见见面!”
    刘不才喜出望外,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不想这样轻而易举地收功!当即高拱手、低弯
腰,近乎做作地一揖到地,“承唤之至!”他说,“老弟台实在漂亮。”
    于是,他亲自下楼,去唤小张,自然就几句话嘱咐。小张也有意外之喜,他的心思极
快,一下就料中李小毛的心事,所以一上楼笑嘻嘻地作个揖,不必对方有所示意,先打招呼。
    “小毛哥,一切都是我错。承蒙你高抬贵手,彼此心照不宣。过去的过去了,当它死
过,不必再提,朋友从今朝重新做起。你看好不好?”
    “只要你当我朋友,我还有啥说?小张,算你厉害!”
    话中还略有悻悻之意,小张便又笑着拱拱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总是我错。”
    就因为小张一味作揖认错,李小毛发了一顿牢骚,也就解消了旧恨。这一阵功夫,朱素
兰已打扮好了,出面款客,浑不似“额角头上树贞节牌坊”的面孔,而小张已听刘不才说
过,朱素兰帮腔颇为得力,因而也就格外客气,“兰姐”长、“兰姐”短,一张极甜的嘴,
哄得朱素兰十分高兴,便要留客小酌。
    这就欠分寸了!刘不才深怕李小毛在这里陪客,耽误了正事,但小张心思玲珑,看顺姐
不在眼前,便向朱素兰笑道:“兰姐,你这顿饭,留着明天来吃,今天我请客,只请你一
位。”
    接着便又转脸打招呼,“小毛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敢在兰姐身上动脑筋,是为我们刘
三哥的事,要跟兰姐商量——是桩好事。”
    最后这一点,朱素兰立刻会意,抢着答道:“好,好!我懂了。不过,请刘老爷在一起
谈,不好吗?”
    “他另有事,我们不必管他。小毛哥,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走。晚上我请你吃酒,你
挑地方,或者,就借兰姐这里,大家好好叙一叙。”
    “我这里好,我这里好。”朱素兰抢着说,“晚上还有正经事情要谈,我看也不必约别
的客人了,就在这里吃个便饭。”
    “就这样。”李小毛看着向刘不才说,“我七点钟来。”
    这表示米生意在晚上就有回音,刘不才便郑重其事地答一句:“恭候大驾,不见不散。”
    由于小张的安排,李小毛可回米行去谈生意,刘不才便约好了顺姐去看房子,顺理成章
地各得其所。他本人约了朱素兰到新开的一枝香去“吃大餐”,亦是有作用的,第一是为刘
不才与顺姐撮合;第二是打听李小毛的情形。
    当然,在朱素兰所关心的是李小毛,所以在小张还未开口以前,她就先问:“张少爷,
你跟‘他’到底有过啥不开心的事?”
    “没有啥、没有啥!总归大家年纪轻,我不让他,他不让我,言语上小毛吃了点亏,应
该我替他赔不是。”
    “言语上有上落,何至于要磕头赔不是?”
    “这因为还有刘三爷的那笔米生意在内,我也值得给他磕个头。”
    这理由有些牵强,但朱素兰不疑有他,只说:“我也巴望他能把这笔生意谈成功。”她
突然很认真地问:“刘老爷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厚道、很实在?”
    小张知道她问这句话,是关心那笔回扣;随即答道:“很厚道、很实在,不过也很精
明,很利害。”
    这话对朱素兰这种跑码头、懂江湖的人来说,是不难了解的,“只要精明利害在路上,
怕什么?”她说,“光是厚道实在,做不出啥大市面来的。”
    “对了!你懂。刘三爷这个人很上路的。”小张接下来便说:“他跟顺姐有缘,就像你
跟小毛一样。你俩的好事,我跟刘三爷来帮忙,刘三爷的好事,要靠你帮忙。”
    “那还用说?请你吩咐,我这个忙怎么帮法?”
    “当然是又要说成功;又要顺利。”
    “这话太笼统了,事情也太难了。”朱素兰笑道,“只怕我没有这个本事。”
    “你不要客气。兰姐。我看你脑筋快,理路清楚,又有口才,又有决断,将来倒是小毛
的好帮手。不过——”
    小张是说顺了嘴,不暇思索,到发觉要说的话,触犯忌讳,会杀风景,方始突然勒住。
但是,朱素兰已听出蹊跷,必得追问了。
    “张少爷,你说呀!你说你跟刘老爷要帮我们的忙,跟我说实话就是帮忙。”
    这句话扣住了小张,倘或一味推诿,毫无交代,就显得欠缺诚意,什么都谈不下去了。
    然则该怎样交代呢?小张认为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李小毛的秘密,朱素兰究竟了解几
许?因而问道:“小毛在大丰的情形,你晓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老板娘是个老骚货,一直在他身上打主意。
    你看好了,迟早会有‘活把戏’弄出来。”
    小张暗叫一声侥幸,亏得先试探一下,不然又无缘无故得罪了李小毛——听她的口风,
可以猜想得到,李小毛在朱素兰面前“假撇清”,只说了一半实话。如果自己不小心说破真
相,这个疮疤就揭得李小毛不轻了。
    既然如此,也就只得“逢人只说三分话”,附和着她说:“我也听说了,大丰老板娘在
动小毛的脑筋。老少不相配,他如果要脱离大丰,自己创点事业,我跟刘三爷当然要效劳。”
    “是啊!”朱素兰很兴奋地说,“我也跟他谈过几次。我有我的难处,他有他的难处,
为来为去少两个钱。这趟生意成功,刘老爷答应送一笔回扣,此外或是生意上头,或是头寸
上头,凭你们两位的手面,再肯帮个忙,他就受用不尽了。”
    “一句话,只要帮得上忙,一定帮。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跟小毛来好好谈一谈。总而
言之,言而总之,只要这笔米生意顺利做成功,什么都好谈。”
    ***
    所苦的就是这笔米生意,谈得并不顺利。
    “生意倒是好生意。辰光不对!”外号“粉面虎”的大丰老板娘说:“一万石米,半个
月要,神仙都没法子。”
    “怎么会没法子?”李小毛说,“我看过帐了,就是这几天,有三船米到,起码也有两
万石。京米固然要紧,可以分批交,先拿一万石给人家也不要紧。”
    “你倒说得轻松!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看看客堂间里,三四个‘委
员’在坐催,这还不去说它,外洋轮船一到先报关,李抚台马上自己派人上船去验收。装卸
过秤都由人家,我们只不过去结一结帐,连一瓢米都摸不到,说啥‘先拿一万石给人
家’?”
    没有想到事难如此!李小毛楞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你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人家?真正不晓得轻重!”粉面虎急急问道:“你收了人家的定
洋没有?”
    李小毛不敢说收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回扣,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就不要紧,你去回人家,跟人家赔个不是。”粉面虎说:“朱道台的为人,我晓
得的,做事最漂亮,最体谅人家苦衷。实在是办不到的事,也真叫没法,你趁早去说一声,
事情就了结了。”
    “我不去!”李小毛将头一扭,颈项笔直,青筋都爆了出来:“我没有这张脸去见人
家。”
    粉面虎也发火了,“随便你!你自己招来的麻烦,与别人啥相干?”她提高了声音说:
“你也是走过江湖、有见识的人,米行生意虽不算内行,也不至于黑漆隆咚,一窍不通!一
万石米从哪里来?不想想就会糊涂答应人家。现在‘吃轧头’怪哪个?”
    “不怪你,怪我!”情急的李小毛,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一面
打,一面自责:“该死,该死!哪个教你这样子巴结做生意?”
    说完,往后就走,一直回到自己卧房,往床上一倒。心里乱糟糟的,又气又急,不知道
自己该怎么做?
    ***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觉得床沿往下一沉,接着一只肥暖的手伸了过去,握住了
他的手。这只手当然是“虎爪”,面朝里面躺着的李小毛,虽不曾将手挣脱,但脸却转动了
一下,埋在枕头里,表示负气不睬粉面虎。
    “你何必这样子?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有话好说!”
    “有啥好说的?你一点都不受商量,反而口口声声说我糊涂,不懂事。”李小毛怨恨地
说,“人家都说我在大丰有办法,才辗转托人请我吃饭,郑重拜托。价钱不计较,好话说了
无其数,到头来依然一场空!到底人家是买主,啥叫‘衣食父母’?大丰这样子不讲情面,
人家不晓得你‘行大欺客’,只当我李小毛半吊子,不够朋友。你倒想想,我以后在外面还
怎样混法?”
    粉面虎不响,好久才说:“你先起来,跟我一起吃了饭再说。”
    “吃饭?我没胃口。”
    “你要逼死人啊!”粉面虎低声吼着,“又不是三、五百石米,一万石!叫我一时三刻
哪里来?”
    语气是松动了,李小毛心里在想,硬逼不是回事,要想个以退为进的招数。便转脸将身
子坐了起来,用自嘲的声音说:“好!吃饭。从此以后在你这里吃碗老米饭,我啥地方都不
去了。”
    “这是你说的?”粉面虎问道:“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听他的语气很认真,李小毛有些困惑,而更多的是警惕,很小心地问道:“算数怎么
样,不算数又怎么样?你倒说我听听看!”
    “如果你真的步门不出,我也就‘横竖横’了,那怕吃官司也要弄一万石米来,圆你的
面子。”
    这话初听一喜,想一想有气,李小毛冷笑答道:“原来你还是有办法的!只是不相信
我,看不起我,所以有办法不拿出来。现在要拿这笔生意买我个‘步门不出’,我犯了啥个
法,你要判我的‘长监’?”
    粉面虎知道自己话说错了,不过李小毛的话也太过分。又悔又恨,无话可答,只说得一
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啥意思?”李小毛咄咄逼人地,“有些话,我真也说不出口。只劝你拿点良心出
来,我今年三十岁不到,你把我关在家里,像养条哈巴狗,看见你就摇尾巴;你当我畜生是
不是?”
    这句话责备得太严了,粉面虎觉得委屈。她原来倒并没有豢养面首的意思,只希望李小
毛再伴她几年,然后好好替他娶一房妻室,帮他成家立业,让这段孽缘得有个圆满的结果。
不过,这也要李小毛自己先肯检束,巴结向上,才谈得到其他。要他步门不出,实在是要他
收收心,不想话不曾说清楚,惹起这样的误会。现在再要表明初衷,他一定当自己饰词掩
饰,倒不如不说的好。
    一个心里七上八下,自悔不已;一个心里思潮起伏,打算决裂,但自己想一想,“吃软
饭”的丑名声已经落在外面,就此撒手,未免便宜了粉面虎,不但心所不甘,而且前路茫
茫,无以为计。倒要好好打算一番。
    在彼此都感到难堪的沉默中,粉面虎心一横,悄悄起身而去,一个人盘算了好一会,再
回到李小毛卧室中时,已是人去床空了。
    “人呢?”她问丫头。
    “走了不多一息。”
    “有没有说到哪里去?”
    “我问他,他说:不要你管!”丫头委委屈屈地说,“凶巴巴地,好像要动手打人的样
子。”
    “你不要理他!”粉面虎说,“看他回来不回来?”
    ***
    李小毛这夜没有回去,但也不是在朱素兰家,从大丰出来便到桐月院去访小张,等到十
点多钟才遇见,要求小张找家客栈,辟室长谈。
    “这里也很清静。”小张说道,“何不就在这里谈谈?”
    “不!我有心腹话要说。”
    这一下小张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前两天还是仇恨不解的冤家,忽而变成可共心腹的密
友,小张觉得不可辜负了他的盛意,便不再多言,穿起刚脱下的马褂说:“走!我们到永裕
栈去,我原有房间在那里。”
    到了永裕栈,招呼多备灯烛茶水,又喊了宵夜的酒菜,然后亲手关上了门,邀李小毛相
向坐定,等他细诉衷曲。
    “小张,我的事情不必瞒你,也没有啥不好意思的。大丰的老板娘你总见过——”
    “没有。”小张打断他的话说,“怎么样一个人,我一点不清楚。”
    “人呢,凭良心说,着实过得去,庚寅年生人,属虎,今年三十五岁,看上去三十不
到,对我也还不错。”
    “这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娶了大丰老板娘,不就做了大丰老板了?”小张拍一拍他的肩
说,“说老实话,你要弄朱素兰到家里,还不如轻车熟路的好。”
    “办不到!”李小毛摇摇头说,“有人也这样劝过我,跟她一谈,才知道不成功。”
    “怎么呢?”
    “她前头的男人有遗嘱,如果她改嫁,不能带大丰一草一木。”李小毛说,“她有个七
岁的儿子,是遗腹子,为了儿子的将来,舍不得抛掉大丰。”
    “这倒是个难处。不过——”小张沉吟着摇摇头。
    看样子是有了一个生意,只仿佛不甚高明。不管它,且听听再说。李小毛心里这样在
想,口中便说:“小张,你想到了啥?”
    “好像是图谋人家的产业,心术不端。”
    “说说看也不要紧。”
    小张凝神静思了一会,方始很谨慎地说道:“这一计,要嘛不谈,要谈就一定要搞成
功。不然,‘鞋子没有着,落个样’,犯不着。这话怎么说呢?是要先试探确实,对方真正
舍你不得,说出话去她会听。不然,还是不说的好。”
    “小张,小张!”李小毛着急地说,“你不要牵丝扳藤!就你我两人,话说对说错都不
要紧,爽爽快快说吧!”
    “慢点,心急不得。我倒还要问你句话,你对她到底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论粉面虎的人品,除了年纪稍大以外,其余都算够格,只是不明不白混
在一起,“吃软饭”的名声难听。
    果然明媒正娶,有粉面虎这样的老婆,也该知足了。
    “怎么样?”小张催促着,“你要说句真心话。倘或一片心在朱素兰身上,将来迟早要
甩掉大丰的老板娘,那就变成我造孽了。”
    “那,我说一句,真的娶来做老婆,以她的利害,也未见得会让我轻易摔得掉。要摔,
现在就要摔。”
    小张很用心地把他的话体味了一会,领略到了他的本意,点点头说:“好!我教你个
‘老鼠搬家’的法子。只要她是真心肯跟你做夫妻,就决没有不帮你创番事业的道理。你也
开他个米店,大丰的资本慢慢移到你的店里,老鼠搬家,积少成多。等到脚步站稳,大丰老
板娘不带大丰一草一木,大大方方坐花轿过来,谁好说话?”
    李小毛不响。起先觉得小张的话,似乎说是太容易,仔细想想,也不见得办不到。当
然,关键所在,是要粉面虎真肯委身相从。换句话说,是要她相信自己真有跟她同偕到老的
诚意。
    这是一时无法决定的事,李小毛便问:“还有呢?”
    “刚才我说是上策,还有中策、下策。”
    中策是按兵不动,一仍其旧,等一段时间再作道理;下策是软哄硬逼,弄一笔钱到手,
然后一刀两断。在李小毛看,下策应该是中策;而中策反倒是下策。不过这话他不肯说出口
来,因为其中关乎朱素兰的终身,只有自己慢慢去打算。
    “其实照我看,只有上策是唯一之计。好在这也不急,你先走着再看。如今急的是米;
到底怎么样呢?”
    提到这话,李小毛就真难交代了。吞吞吐吐地将跟粉面虎交谈的情形,和盘托出。小张
起先亦大为失望,听到后来觉得事有转机,只不明白李小毛何以有这样惭愧的表情?
    因此,他忍不住说了句:“事情差不多成功了,你还愁点啥?”
    “怎么快成功了。我弄不懂你的话。”
    “唉!”小张笑着叹口气,“你真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还弄不懂?她说啥,你答
应啥,脚长在你身上,难道她真还弄根链条拿你锁起来不成?”
    “啊!‘一言惊醒梦中人!’”李小毛猛然一拍前额,“我真的搞糊涂了。事不宜迟,
此刻就回去跟粉面虎说:照她的话,我以后步门不出。等她拿一万石米凑齐了再说。”
    话刚完,脚步已经移动;可是小张却深有所感,“小毛,”
    他喊住他说,“当局者迷,你跟你那位粉面虎的情形,我倒有点看出来了。有句话,你
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你说!”
    “你对她那句话这样子认真,正显得你对她倒不是虚情假意,不然我想得到的,你也会
想得到,随口敷衍她一句好了,何必争得面红耳赤?你想想,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你先不要问我,管你说下去。”
    “既然如此,就不妨照上策去做,不过做法可以改一改,无须先跟她商量。好在这笔生
意成功,你有一笔回扣,我再想法子替你借个一两千银子,你就先开起一家米行来。拿招牌
挂出,再跟她说明,看她是何打算?”小张很有把握地说:“照我看,只要你争气,她一定
高兴,一定会帮你,也一定会嫁你。”
    “那么——”李小毛将要说的话,强自咽了下去。
    “我晓得。”小张微笑问道:“你是说,这一来素兰要落空了是不是?”
    “是的。”李小毛坦然承认,“素兰也不错的。”
    “这又有两个说法了。”小张很快地接口:“第一,看粉面虎怎么样?她如果是贤惠
的,或许大大方方让你将素兰接进门,亦不是不可能的。第二,如果你认为粉面虎决容不下
素兰,而你又丢不开素兰,那就硬气些,做到这笔米生意,赚到这笔回扣,与素兰同甘共
苦,另创事业。这样子做法,好像有点对不起粉面虎;但只要能混出个名堂来,叫人骂一句
‘没良心’,也还值得。”
    “说得不错。这话就再透澈不过了。”
    由于李小毛是很信任的态度,小张也很热心、很起劲了,“既然你听我的话,那么,今
天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他解释留他的原因:“第一,有道是谋定而后动,我们好好商
量,看看我能替你出点啥主意。第二,今天晚上回去,一见了面是啥态度就要拿出来,当面
锣、对面鼓,要不来花腔,倒不如明天回去,先打听她是怎么个情形?对症下药,才能马到
成功。”
    李小毛深以为然。因而加菜添酒,把杯深谈,越谈越深,也越谈越有兴,直到五更时
分,方始抵足而眠。
    ***
    第二天中午时分,李小毛回到大丰,粉面虎的那个丫头阿翠,嘟着嘴说:“前天不回
来,昨天又不回来。不回来也不说一声,害得人家半夜里一趟一趟来跑。”
    这是说,粉面虎曾不止一次地叫阿翠来看动静,由此亦就可以想见她的关注之情。李小
毛便笑笑说道:“也不过多跑了两趟,你又不是三寸金莲,怕跑不动?这样子怨气冲天!”
    “跑两趟不要紧,半夜里睡得正舒服,叫醒了来,你晓得啥滋味?”阿翠怨声不息,
“起早落夜,一刻不停,夜里还没有觉睡。你倒来试试看!真正一肚皮的火。”
    “好了,好了!算我欠你的情,自会补报。”李小毛问道:“奶奶呢?你去看看,说我
回来了,她如果有空,我有话要跟她说。”
    “奶奶出去了。”
    “那你怎么没有跟去?”
    “阿花跟了去的。奶奶特为留下我来,等你这个活宝。奶奶关照:请你不要再出去了,
她回来有要紧话跟你说。”
    “喔,她是去哪里?”
    “要到好几个地方。桂生跟轿,大概是看做官的老爷去了。”
    粉面虎十分能干,与官场往来,都是她亲自出马,唯一的帮战,只有桂生——大丰的伙
计,以前跟一个知府做过长随,熟悉官场的规矩,粉面虎去拜访做官的老爷,必得他当投帖
的跟班。
    这是个好征兆。李小毛心里在想,去拜访做官的老爷,不是兜揽生意,可能是跟他们去
商量,延期交货,先匀出一批米来卖给朱道台。
    这样一想,越发神闲气定,与阿翠说说笑笑,吃吃闲食,等到黄昏时分,粉面虎回来了。
    彼此见面,一如往日,仿佛都忘掉了前一天曾有过口角。
    直到对坐吃饭,李小毛方始问道:“说你有要紧话要跟我讲?”
    “嗯,话很多。”
    “我也有要紧话跟你说。先听你的。”
    “我到朱府上去了……”
    第一句话就出李小毛的意外,也不解所谓,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问:“哪个姓朱的?”
    “朱道台,朱大器。”粉面虎答道,“见着了朱太太,好能干!”
    李小毛对朱太太是否能干,毫不关心,他所关心的是朱大器,“没有见着朱道台?”他
问。
    “后来见着了。”
    “谈点啥?是不是他要买米的事?”
    “当然。不是为此,我去看他作啥?”粉面虎喝口“玫瑰烧”,从从容容地一面嚼着鱼
干,一面说道:“我听出朱道台的意思了,他急着要运这批米去,是帮左制台的忙。这就更
加难了。李抚台跟左制台不和,要从他办的‘京米’当中,匀出一批货色来,自然不肯。官
场里的事,真叫难办!”说着,叹了口气。
    两人的心境,似乎大不相同,李小毛哪有心思听她谈官场,发牢骚?紧追着问:“到底
怎么样呢?人家托我的事,你又直接去谈,倒显得我这个人像是一无用处似地。”
    听得这话,粉面虎的脸色,由闲豫变得阴沉了,“我想不到你还在这上头计较?”她伤
心地说,“看起来倒是我太认真!”
    李小毛有些懊悔,话不该说得那么豁露,如今倒有些僵了。想一想只有自己让步,便拿
起一把西洋小银壶,替她斟着酒说:“你也不要怪我!男子汉总想在场面上混点名堂出来,
都遇见你这样能干的女人,我们只好在家里抱孩子了。”
    “我难道‘扎’你的‘台型’?只为你办不了,事情又不能拖。你呢,又不晓得到哪里
去了,想跟你说一声都不能够,只好我抛头露面去求人家。麻烦是你招揽来的,我好心好意
去替你料理,反倒没有好报。想想真寒心!”
    这一顿排揎完全在道理上,李小毛觉得真是错怪了她,而且听口风事情已经办妥,那就
越发应该敷衍敷衍她。便即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得理不让人了。来,来,算我
错。”
    举杯一敬,粉面虎愠意全消,又恢复为那种从容的语气:“朱道台做事很漂亮,他晓得
我们有难处,说是决不让我为难。
    说话客气得很,口口声声‘大嫂、大嫂’。人心都是肉做的,又是你的来头,我当然格
外要帮忙,细细谈了谈,大致都定规了。”
    “喔,怎样定的规?”
    “我替他到同行当中去想办法,卖我的面子,总有一半着落,不过价钱上头格外要好
看,只有白当差了,说不定还要帖两桌酒席进去。”粉面虎略停一下又说:“另外一半,由
他自己跟办京米的几位委员去商量,他们肯不肯让,或者价钱多少,我们一概不管,只要他
说好了,肯先让给他。大丰凭那几位委员的条子擢米。一清二楚,毫无瓜葛。”
    听完她的话,李小毛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
    “咦!”粉面虎倒诧异了,“我办得有啥不对?你像另外有啥意思似地!”
    李小毛说不出的苦,只摇摇头,懒得答话。
    虽不知他为何有此态度,但事有蹊跷,却是越来越明显了。粉面虎在做生意上头极其精
明:心想一万石米的生意,非同小可,如果出了纰漏,大丰受累无穷。如今看样子。李小毛
必有花样,倒要弄个清楚。
    “我倒问你,今天跟朱道台谈生意的时候,他没有提起过你,我亦不便多说。其中到底
是怎么回事,那个跟你来谈的,你有没有接过人家的定洋?”
    何以问到这话?楞了一会,李小毛才发觉她已动了疑心,然而这是瞎疑心,不必重视,
便有意反问一句:“如果接了人家的定洋呢?”
    “你应该告诉我啊!”
    听她的语气缓和,李小毛灵机一动,装得愁眉苦脸地叹口气:“我不敢告诉你。”
    “不敢告诉我!为啥?”
    “怕你不高兴——”
    那欲言又止的悔恨不安的神情,看在粉面虎眼里,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心里着实气
恼,想吼他几句,却又似不忍。
    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一定是送在赌场里了!三十二张花骨头害死了你!”
    李小毛原准备有一阵疾风骤雨,当头而来,却想不到是这样一句埋怨!心中高兴,做作
得也愈像了,低下头去不断地一口一口喝酒,似乎抑郁难宣,只有无言地发泄在酒杯中似地。
    “你接了人家多少银子?”
    “三千。”李小毛轻轻答说。
    “多少?”粉面虎的声音却很大。
    粉面虎的脸绷紧了,“输得光光?”她问。
    “还剩下一点。”
    “剩多少?”
    “一百多两银子。”
    “哼!”粉面虎冷笑道,“明明输光了,还要说假话!你一上赌桌,不输光了肯站起
来?我才不信!”
    李小毛以不答表示默认。心里却在盘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照粉面虎跟朱大器定规
的办法,一半向同行转购,预做“白当差”,回扣已经落空,另一半由朱大器自己去设法,
更谈不上回扣不回扣。忙了一阵,到头来一场空,现在有粉面虎肯承认这笔定洋,恰好补足
原数,仍然可以照预定的计划行事。不过,粉面虎至今未曾松口,还得小心应付。
    粉面虎也有她的盘算。三千两银子不能出公帐,因为做生意最犯忌徇私,李小毛名义上
是大丰的伙友,亏空帐款应该照赔。不然其他伙计心里会不服,或者发生同类事件,要追保
索赔之时,话就不容易说得响。但如私下取三千两银子交给他赔补公帐,却又苦于凑不出这
么多现款。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较;但她不愿告诉李小毛,为的是气不过他,不肯让他心
里好过。
    李小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颗心悬在那里,确是很不好受,转念一想。自己未
免太傻,事到如今,她肯也罢,不肯也罢,反正话已说出口,这三千银子一定可以着落在她
身上——只要跟小张说明白,朱大器付米款的时候,扣下三千银子就是。粉面虎也是讲究外
场的,自然不能不承认,回来可能有一场饥荒好打,那就再说了。倘若吵得厉害,索性就吵
散了它,倒也干净。
    念头转定,神气也就不同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天你辛苦了,不要再气恼。舒舒服
服吃顿酒,早点上床。有啥伤脑筋的事,明天再说。”
    粉面虎听得这几句温柔体帖的话,觉得落个“寡妇偷人”的名声也还值。不过她对李小
毛已起戒心,所以心里热辣辣地舍不得他走,表面却不能不摆出去留“悉听尊便”的无所谓
的态度。而李小毛只道她余憾犹在,少不得尽力巴结,从堂屋到卧房,视线只随着她那臃肿
的身躯转。
    由于夜来勉效驰驱,格外出力,李小毛竟睡得失瞌了。起床不见粉面虎,只道她在前面
店堂里看帐,不以为意,但直到正午,未见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到朱大器那里去
了。李小毛这一急非同小可,因为她此去一定要谈到那三千银子的定洋,朱大器不明就里,
实话直说,”本无其事,那就不但算计落空,而且骗局拆穿,见不得人了。想来想去,唯有
去找小张设法挽救。却又不知从何处去寻他这个人?万般无奈,唯有先到永裕栈去探问;幸
好小张在柜上留了话,是在松风阁吃茶会朋友。
    赶到松风阁,见着小张,未曾开口,小张先就笑着说道:“我算到你一定会来寻我。”
    “糟了!只怕你也没有办法。怪我不好。睡过了头,要一早跟你碰头,事情就妥当了。”
    “现在还有啥不妥?你说。”
    听前后语气,似乎其中另有道理,李小毛便不说缘由,先问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她
昨天、今天都去看了朱道台?”
    “知道。今天我还见着了。人,着实不错,小毛,你配不上她。”
    “这些闲话先丢开。你告诉我,她今天去了,谈些啥?”
    “谈些啥,你应该晓得。”小张变了埋怨的语气,“你骗她收了三千银子的定洋,应该
早来打个招呼,两下不接头,差点戳穿西洋镜。”
    “怎么?”李小毛惊喜交集,“西洋镜没有戳穿?”
    “都亏得朱道台。他听粉面虎提到定洋,含含糊糊不说啥。
    正好我去了;他拿我拉到一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想,这当然是你耍的花腔,朱道台
听我说完,点点头不出声。
    “不能不出声啊!他跟粉面虎怎么说的呢?”
    “自然承认付过。事后他跟我说,三千银子他替你扣下来了,不过是刘三爷的原经手,
仍旧要由刘三爷过付。此外——”,小张突然问道,“小毛,你要怎么请客?”
    “谈什么请客?大家‘劈靶’就是,连刘三爷在内,三一三十一照‘劈’。”
    “‘劈靶’?啥叫‘劈靶’?”
    这是洋场上新兴的一句“切口”,流行于黑道之中,本是分赃之意。所谓“见者有
份”,只要眼见他人窃盗诈骗,默然旁观,不去坏事,事后就可以要求“劈”一份。李小毛
也是刚学来的这句切口,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经小张一问,方始发觉说这样的话有失身份。
好得他不解,也就无须细说了。
    “我是说我这三千两银子,大家三一三十一照分。”
    “那你也未免太大方了!”小张说道,“你请我吃顿花酒。”
    “那容易。”
    “还要把素兰请来,高高兴兴在席面上唱一段。”小张又说,“大家都在背后说素兰,
在外头从来没有笑脸,你要叫她笑一回,也是我的面子。”
    “她不笑是有道理的。当初学三笑的时候,说到‘大踱’、‘二刁’这一对活宝,她就
要笑场。她师父骂她,说你自己笑了,客人就不笑了。无论如何不许笑。久而久之,怕成习
惯,人家才笑她‘额角头上树贞节牌坊’。其实冤枉!这也不去说它了,总而言之,小事一
段。”
    “那就言归正传,你的情形,我也跟朱道台说了。你想自己立个门户,他说你有出息,
答应你的回扣,只要是大丰代为经手的,还是照出,算来总在一千两银子以上,不过,他好
像有点不大相信你会拿这笔钱去派正经用场。”
    “不会的。一定不会!”李小毛气急败坏地说,“朱道台如果不相信,款子我存在他钱
庄里。”
    “这倒也是个办法。将来你生意做得有了信用,如果货款要周转,也方便。”
    正说到这里,小张仿佛觉得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意想不到的竟是顺姐,她穿的是蓝袖
大毛出锋的皮袄,玄色湖皱的裙子,一头黑亮光滑头发,梳个时样新髻,别一枝珊瑚簪子,
满面春风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自然是刘不才,手里挟一个拜匣,倒像阔气人家的豪仆。
    松风阁地近青楼,向来衣香鬓影,独多北里名花,但此时众目所注,似乎都在顺姐手
上。她抬眼发现了小张与李小毛,十分高兴,笑得既媚且甜,越发夺了他人的光采。刘不才
当然也很得意,左顾右盼,神气十足。
    等叫应落座,小张便问:“你们从哪里来?”
    “带她到洋行里去挑了几样首饰。经过这里,她说口渴了,要吃碗茶再走。”刘不才笑
道,“其实不是口喝,是要来出出风头。”
    “风头真出足了。顺姐,”李小毛说,“今天你好像大不同了呢?”
    “还不是一样的。”顺姐矜持地笑着,“又不多双眼睛多张嘴。”
    “多双眼睛多张嘴,不成了怪物?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就不同了。”
    “我看,李少爷,你春风满面,倒真像人逢喜事精神爽。”
    顺姐针锋相对地调侃他,“像个有嘴的葫芦。”
    此言一出,李小毛和小张都觉得莫名其妙,刘不才到底年纪长,经验多,交游广,很欣
赏顺姐的词锋,不由得爽朗地大笑。
    “你笑啥?”小张说道,“当我们“洋盘’,就不够朋友了!”
    这话在场面上说,就是句很重的话,刘不才急忙解释,“这是捧小毛。”他觉得交情不
同了,所以直呼其名,“北方人笑人不会说话,说是像‘锯了嘴的葫芦’;现在葫芦有嘴,
不就是恭维小毛的口才好?”
    这样一解释,误会涣然,“刘三嫂!”小张开玩笑地说,“你跟刘三爷配对,好有一
比,叫做天牌配红九,相得益彰。”
    “相得益彰”这句成语,顺姐听不懂,但“天牌配红九”,无论牌九还是“挖花”,都
是好牌,当然他的譬喻也是好话。
    “谢谢倷!”顺姐嫣然一笑,用道地的苏白称谢,同时举壶为小张斟了茶。
    “房子看好了?”小张问刘不才。
    “看好了。多亏老四的主意好。”
    “真的,太好了。”顺姐越发高兴了,“四阿姐人也好。将来楼上楼下,一定像一家人
一样,张少爷,真要谢谢你。”
    他们这一番对白,李小毛只能猜知大概,究竟不明其详。
    悄悄问起,经小张细诉因缘,方知始末,他一面替顺姐高兴,一面想到朱素兰,顿时便
有立刻要相会的渴念,随即起身告辞。
    顺姐很机警,立刻问道:“李少爷可是要去看先生?”
    “是啊!”
    “那!”顺姐向刘不才说,“我也先回去一趟。”
    这一下,李小毛才知道自己不该说实话,不安地劝顺姐留下来。而顺姐坚持要跟他一起
走,因为她觉得她决定嫁刘不才的事,应该由她自己跟朱素兰去说,才合乎做人的道理。
    等他们一走。小张跟刘不才可以畅所欲言了。先谈顺姐,刘不才颇有踌躇满志之意。饮
水思源,既感谢小张,亦感谢李小毛,因而便很想撮成李小毛与朱素兰的姻缘。
    “这桩闲事管不得。”小张摇摇头说,“其中的麻烦很大,只好听其自然。我们谈正事
吧!”
    正事就是那笔米生意。刘不才这两天与朱大器没有见过面,所以这笔生意成功的经过,
反要听小张陈述。其间急转直下的种种变化,都是他所想不到的,讶异之余,想到朱大器运
米到杭州,还有许多琐碎细节要料理,便收拾绮念,邀小张一起到朱家去详谈。
    已经起身离座了,刘不才忽有所悟,改了主意,因为朱家至亲,上上下下都似一家人一
样,问起顺姐的事,必然穷于应付,就不能谈正经了。
    于是小张提议,先到桐月院,再派人去请朱大器。自然是一请就到,而且还带了松江老
大一起来。
    时候还早,正好茶叙。刘不才对于这两天所谈的正事,比较隔膜,而且顺姐的一颦一
笑,萦绕心头,也没有心思去谈正事,松江老大一向沉默寡言,所以说话的只是朱大器与小
张。
    彼此谈了对方所不接头的细节,了解了全盘情况;朱大器说道:“匀一笔‘京米’过
来,我已经接过头了,回话很好,这也是平常有交情放给人家的缘故,大丰老板娘,是有担
当的人,她答应替我凑一半,一定也是说话算话。不过,做事不难做人难,做人不难做朋友
难。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孙老大面上要有个交代。”
    孙老大就是指的孙祥太,所谓“交代”,也就是交代与李小毛打交道的不得已之故。听
得这话,松江老大便站起身来,手撩长袍下摆,作出个急于要去方便的姿态。大家知道,他
的“尿遁”是“打过门”,谈到与他们“家门”规矩有违碍的事,他不能在座旁听,视如无
事,所以特意避开。
    “我再说一句,米呢,不过值六万多银子,连水脚杂用,一起在内,不出七万,也没有
啥大道理。可是,这件事要做成功,杭州老百姓跟左制军所得的好处,实在很大。我的好处
更多——”朱大器略停一下,急急又说:“我的好处就是大家的好处。我想,凡是跟我共过
事的,都会晓得我这不是空口说白话。”
    “好了,好了,朱先生,”小张插嘴,“你不必表白了!说孙老大,怎么样?”
    “这桩事能做成功,可以说,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全靠大家帮忙,算我的运气还不错。
现在米是有了,运到杭州不容易,到处都是饿瘪了肚皮的人,饿急了抢米,不算犯法。所以
我这一万石米,想要运到杭州,真正是步步荆棘,要靠两个人帮忙,一个是松江老大,一个
是孙老大。”
    “朱先生,”小张问道。“你是说,一路要靠青帮弟兄保驾?”
    “是啊!不靠他们靠哪个。”朱大器紧接着说,“松江老大自己人,孙老大跟你们两位
有交情,我要请问:该不该好好捧他一捧?”
    “该!”这回是刘不才答话,要言不烦地问,“你说怎么样一个捧法。”
    “我想,”朱大器看着小张说,“我不晓得我的想法对不对,也不晓得办得到、办不
到?说错了你不要替我不好意思,尽管实说。”
    听这口风,便知道是个很不寻常的主意,或许还是个无可措手的难题。小张便沉着地点
点头,静听他的下文。
    “我在想,一日拜师,终身如父,李小毛应该对他师父有点表示。你们看,我这话通不
通?”
    话通不通在其次,这个念头实在出人意表,小张接口答道:“道理当然通的。不过,朱
先生,你想过没有,就算李小毛肯给老孙磕头赔罪,老孙肯不肯受他这个头?”
    “我看算了。”刘不才说,“李小毛在他们家门里犯的过错,真叫十恶不赦,孙老大决
计不会饶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也是这样子想。朱先生,要捧孙老大,你还是另外动脑筋的好。”
    众口一词反对,朱大器从善如流,立刻舍弃了他的想法。
    于是小张便谈到帮助李小毛创业的事,想拿他可以到手的几千两银子,存在阜康钱庄,
问朱大器的意思。
    “这我就不便答应了。既然李小毛跟他师父有这样难解的过节,我只能跟他做生意,不
能攀交情。不然对不起孙老大。”
    虽然一口拒绝,但小张还是很佩服,觉得朱大器的立身处世,在灵活圆通之中,是非分
明,确不可及。不由得连声答应:“是,是!这件事就不谈了。”
    “还有件事,我也要交代。”朱大器又说,“大丰的老板娘,很帮我的忙,照道理说,
我帮李小毛挖她的三千银子,是不对的。如果李小毛拿了这三千银子,另外去弄女人,拿她
抛掉,这就显得我更加没有道理了。当然,大丰的老板娘怨不着我,而且她同朱姑奶奶一
样,比场面上的男人还能干,还硬气,吃了哑吧亏,也不会说啥。可是,旁人要批评我,说
我不上路。我带的人多,眼看杭州光复,我管的事,带的人还要多,不能不顾到全局,做一
件事要能够摆在台面上大家来评。小张,这一层,你要原谅我。”
    “言重!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朱先生,你恐怕也管不得那许多了。”
    “不然。”朱大器说,“杭州灵隐寺飞来峰下的冷泉亭,有副对子:‘泉自几时冷起;
峰从何处飞来?’凡事都有个根由,一定要弄清楚。如果不是从我这里过手拿到三千银子,
他自然还是安安分分,陪着大丰老板娘过日子。你想想看,这个道理!”
    道理容易明白,处置却真为难。“那么,朱先生,我倒请问你,”小张问道,“你的意
思是不是一定要李小毛有句话,决不会做对不起粉面虎的事,你才肯付他那笔钱。”
    “一点不错。”
    “这怕难。”
    “你跟他复交了,就应该劝劝他,他作的孽也够多了。不可再作孽。人总要讲良心,尤
其是贫贱之交,糟糠之妻,不可以忘记。我再说一句,既然称到‘粉面虎’,就决不是‘偎
灶猫’。帮里不是有句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等到粉面虎做起初二来,只怕李小毛
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这个警告,连小张都有些入耳惊心,因而又是连连点头:“朱先生这几句话,倒是苦口
良言。”
    谈到这里,窗外咳嗽一声,是松江老大的声音,先报个信,他要进来了。窗内朱大器与
小张的那番对白,他是否都已听到,无可究诘,反正关于李小毛的一切,话也谈得差不多
了。为了尊重松江老大和他帮里的规矩,大家心照不宣,绝口再不提李小毛的名字。
    接下来,便谈如何运米到杭州?以及到了杭州要做些什么事?朱大器这两年蛰伏,无所
作为,大家都以为他豪气、魄力、冲劲,似都不如前,这天一夕之谈,方知不然!朱大器依
然是那样锐于任事,也依然是那样计虑周详,而且也依然是那样凡事先为手下着想。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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