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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r (山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鸿章(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10 19:35:11 1999), 转信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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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几乎谈了个通宵。各人该做的事,虽未曾一条一条列出来,但大致都有了定规,亦
可以说各人尽其所长,自告奋勇将该办之事,一项一项都认了去。第二天开始,各人归各人
去安排,而第一件事是,由松江老大派人专船到嘉兴去迎接孙祥太。
    接到上海,照“家门”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
    接风宴罢,松江老大先说:“老大!明天晚上,我们小叔叔专诚请你。你把辰光空出
来,不要答应人家的约会。”
    “这,”孙祥太问道:“‘专诚’两个字不敢当。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来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从身上掏出一个帖子来双手递了过去,“孙老大,你一定请赏
光!”
    帖子是全帖。礼数如此隆重,定有所谓,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轻松的事。但江湖
上讲究的是“闲话一句”,即今明知是“鸿门宴”。亦无退缩之理。所以孙祥太反倒不作谦
词了:“朱先生赏脸,我不能不识抬举,准到!”
    “好极。”朱大器又说,“我的意思是诚恳的,不过也不是虚客套。特地借老孙府上摆
桌饭,为的是请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说句好朋友托熟的话,我虽没有蒙‘祖师爷慈悲’过,
其实家门的兴衰,我跟两位老哥一样关心。”
    “这倒是真话。”小张接口说道:“门槛内外都是一样的,只要讲义气,做事不违背祖
师爷的道理,哪怕没有‘慈悲’过,照我想来,祖师爷一定也会点头的。”
    “是啊!”孙祥太感慨又生,“做人凭心!心不好,哪怕上过香、磕过头、当着祖师爷
立过誓,一点用都没有。”
    这话当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说下去诸多不便,因而刘不才将话扯了开去。追忆前一两
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颇多可谈,而官军毕竟打得还好,东南半壁,恢复旧观,只是指顾间
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谈到彼此协力,重整家园,做一番事业的计划。这样越谈越起劲,也
越谈越投机。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乐,不知不觉又谈了个通宵。
    孙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马,见天色将曙,便索性不睡,说是一个人要出栈房去走走。
    为了尽地主之谊,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张与他住一家客栈,起居更当相共,而孙祥太
一概辞谢,意思相当坚决。最后又说,是有事要办;要去看一个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
强,各自归去睡觉。
    只有小张不大放心,“老孙,上海只怕你还没有我熟。这一两年夷场上格外发达,新辟
了好些路,绕来绕去,越发难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困。”
    “不必,不必!我一个人去。”
    “要嘛,关照栈房里替你喊一乘轿子。”小张问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在——”孙祥太答道,“我晓得地方。你不必费心了。”
    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要多说,就是自讨没趣了,小张只好听其自便。但回到自己
房间,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孙祥太的行动,似太突兀。这么早不是看朋友的时候,他
这个朋友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启人猜疑。
    “嗐!”小张失笑了,事不关己,何苦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去花这种不相干的心思?这
样一想,立刻便能丢开一切,翻个身恬然入梦。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朦朦胧胧听得有人在喊,睁眼一看,是刘不才掀着帐门站在床前。
    “小张,快起来!”
    声音中带关惊惶,再定神看他的脸色,亦复如是。小张的心一懔,睡意全消,一个鲤鱼
打挺,从床上跳下地来,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赶快走!”刘不才说道,“孙老大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地方,约
好了人,要‘做掉’他。”
    “这——”小张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为啥?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点不假!”小张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我去通知他。不
过怎么说法,你要告诉我。”
    刘不才也不知该怎么说法,只能将消息来源告诉他:“是朱姑奶奶来跟我说的。朱姑奶
奶是哪里来的消息?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想来你也晓得,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小张一面扣衣服钮子,一面答道:“这不用说,是松江老大告诉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孙
约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来源如此。不过我不明白,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香堂也开
过了,为啥老孙气还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晓得了,现在也没有功夫细谈。事机急迫,你赶紧去吧!”
    “当然。”小张索性坐了下来,紧皱眉头,是用心思索的样子:“刘三哥,你跟我一起
走。话有个说法,我们在路上商量。”
    “一时也没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兰那里落脚
好了。第二步该怎么走法?到了那里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于是小张匆匆漱洗,与刘不才出了客栈,两乘轿子飞快地直奔大丰。下轿一看,便觉从
伙计到小徒弟,神色都有异状,两人对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说话要谨慎。
    “敝姓刘。”刘不才先开口,“是朱道台派我来的,有笔生意是跟宝号姓李的朋友接的
头。请问,他在哪里。”
    “啊,啊!”帐台上走下来一个人,长袍马褂,像是大丰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刘老
爷请里面坐。”
    引入后进客堂,小徒弟递过茶烟,那人告个罪转到后面。
    过了好半天,只见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面如银盆,眉发如漆,别有一种令人目眩
的颜色,不用说,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刘老爷?”她问。
    “我就是。”刘不才点点头。
    “这是我们老板娘。”管事的说,“朱道台作成大丰的生意,是我们老板娘亲自谈的。”
    “是的。”粉面虎接口:“刘老爷有话,尽管跟我说。”
    “好,好!我先引见这位,”刘不才手一指,“这位好朋友姓张,他也是那位李老弟的
要好弟兄。这笔米生意,他是原经手。”
    “原来是小张少爷!”粉面虎微蹙的双眉,顿时舒展,“既然是小毛的要好弟兄,那
么,我说实话,而且还要请小张少爷费心打听。小毛出事了!”
    刘、张二人的心,不由得都悬了起来。刘不才比较沉着,一面以手向小张示意,稍安毋
躁,一面问道:“出了什么事?”
    “十点多钟,小毛吃茶回来!走到弄堂口,遇见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拿他轧住,
推在一辆马车里,往西面去了。至今没有消息。不知道到底为了啥?”
    “有这样的事!”小张看一看刘不才说:“等我们去打听打听!”
    “慢来!”刘不才说,“这好像是绑票!老板娘,你有没有报巡捕房?”
    “没有。”
    “为啥?”
    “因为小毛没有喊。只说:‘有话好讲,有话好讲!’倒像彼此熟识似地,所以我暂且
不报捕房。”
    刘不才和小张都暗中心许,粉面虎毕竟还有些见识,处置得宜。就眼前来说,李小毛固
然存亡未卜,而一报了巡捕房;李小毛就算死定了。说不定连尸首也无觅处——不是如此毁
尸灭迹,孙祥太就要吃捕房官司了。
    不过,这些想法,不便明告粉面虎,刘不才只问小张:“你们是老朋友,晓不晓得李老
弟跟啥人结了怨容?总要寻出一个头绪来,才好下手。不然,上海这么大,人这么多,哪里
去瞎摸?”
    小张会意,他是有心如此措词,以防精明的粉面虎起疑。
    因而也装模作样地皱眉苦思,想了一会才说:“我只晓得小毛从前‘在帮’,现在好像
不是了。他们帮里的人,我倒认识几个,只有先找他们去摸一摸底。”
    “是的!”粉面虎连连点头,“能托帮里的人帮忙打听,一定会有结果。我们就是一时
找不到这样的人,小张少爷有熟人,那就再好都没有。请多费心!”
    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李小毛吉凶莫卜,倘或已经死在孙祥太手里,就可能连那一万石米
都落空。如果留得命在,又不知怎么才能将他救出来?刘、张二人一出大丰,先就在路边商
议,决定分头行事。刘不才去通知朱姑奶奶,打听消息,小张回客栈看孙祥太,见机行事。
倘或孙祥太不在,便到孙家会齐,商量下一个步骤。
    说定了各奔东西。小张四到客栈,直奔孙祥太所住的房间,远远就听得鼾声如雷,问起
茶房,方知是中午回来的。一回来就睡,鼾声至今不曾息过。
    这倒有些莫测高深了——小张心里在想,刚刚杀过了人,心情难免小宁,不能这样恬然
入梦。不过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寻常,或者因为宿恨已消、心无牵挂,正好酣睡,亦未可知。
    想来想去,无从判断究竟。也不能将孙祥太唤醒了,问个明白。既然如此,逗留无益,
小张毫不迟疑地赶到孙家,进门一看,孙子卿夫妇、刘不才、朱大器都在,就是不见松江老
大。
    “松江老大呢?”他问。
    “打听消息去了。”刘不才问,“孙老大怎么样?”
    “在呼呼大睡。”小张细说所见、所闻、所想,神情显得相当焦灼。
    “看起来不像刚杀过人。”朱姑奶奶安慰他说,“你急也无用,快有确实消息来了!”
    果然,话刚完,松江老大就已到达,带来了令人安慰的消息,李小毛只是被孙祥太软禁
着,预备秘密带回嘉兴。
    “这是为啥?”小张问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说吧!”松江老大慢吞吞地答道,“孙老大也有不得已的苦
衷。杭嘉湖一带水路码头,眼看都要光复了,他要重整他这一帮,还有番事业要做。整帮先
要整帮规,有李小毛这件事在,他做当家的,话就说不响了。所以,拿他带回嘉兴,想‘借
人头’,立个榜样。”
    “老大,”不等他话完,小张便抢着说。“你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吧!”
    一向聪明机警,说话行事都很漂亮的小张,这句话却说得不甚高明,不但松江老大无以
为答,连旁人都觉得要劝解都无从插手。
    始终默默无言的朱大器,到这时候开口了,“小张,你不要着急,只要人活着,包在我
身上,保住李小毛一条性命。”
    他说,“这件事,松江老大很为难。说实话,就现在这个样子,能把底细摸出来,你如
果是李小毛的朋友,亦就应该很见松江老大的情了。”
    光棍一点就透。小张也发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不上路”,随即笑嘻嘻地兜头一
揖:“松江老大,太熟了!我说话欠检点,你千万不要摆在心中!”
    “言重,言重。不必再提这个了。”松江老大摇着手说;“倒是小叔叔,你有啥锦囊妙
计,趁早吩咐下来,我们心里好有个数。”
    “等下我一个人唱独脚戏,你们就当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倘或孙老大问到,你们尽管‘装胡羊’。不要紧,越装得没事越好。”
    各人都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下,虽有莫测高深之感,但莫不是这样在想:不管它!听他的
话没有错!
    ***
    上灯时分,孙祥太到了,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看上去是心情很舒畅的样子。
    客厅中挂起明晃晃的一盏打气煤油灯,照得里外通明,灯下设筵,干湿果盘,早已摆
好。主客一到就开席,孙祥太首座,其次是松江老大,再次是刘不才,孙子卿半主半客,末
座相陪。朱姑奶奶起先不肯入席,后来是孙祥太说了句:“莫非朱姑奶奶真的当我客人看
待?”她才坐在她丈夫肩下,帮着安席斟酒,做她“小叔叔”的女主人。
    酒过三巡,厨子戴顶红樱帽来上鱼翅,朱大器便捧酒向上相敬,“孙老大、松江老大,
这杯酒专敬两位。”他说,“自己人不用客套,老实央告,有件大事,非两位老哥点头,我
不敢做。”
    听得这话,孙祥太笑容顿敛,是极其郑重的脸色:“朱先生,你请吩咐!只要做得到,
我孙某人不是半吊子。”
    “多谢,先干为敬。”朱大器一仰脖子,将酒干掉。
    孙祥太跟松江老大对看了一眼,亦都很爽快地干了酒,然后,孙祥太开言相问:“是怎
样一桩大事?”
    “杭州眼看要克复了。我是从杭州被围以后逃出来的;老百姓盼望的事,我最清楚。真
正叫‘世上无如吃饭难’!盼望的是粮食。我想运一大批米到杭州城外,等官军克复,这批
米从上海运过去,全靠两位老哥保我的镖。”
    “我道啥为难的事。这个,一句话!不过,朱先生,”孙祥太很关切地说,“现在‘白
粮’来路不畅,你筹划好了没有?”
    “筹划好了!一万石。”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多亏大丰老板娘帮我的忙。”
    “大丰!”孙祥太将眼睁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丰。”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孙祥太想了一下,突然问道:“朱先生,你跟
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朱大器还不曾答话,七姑奶奶先笑了起来,“啊呀,孙大哥,你这句话说错了!应该罚
酒。啥叫啥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一经点破,孙祥太才知急不择言,当然,这也不过开玩笑的话,他便笑笑答道:“我罚
酒,我罚酒!”说着干了一杯。
    经朱姑奶奶这样一穿插,孙祥太不再是那样面色凝重,而朱大器也就更容易说话了,
“提到这一层,孙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来,”他举杯说道:“请!”
    这下,孙祥太不肯轻易接受了,不过话仍旧说得很漂亮:“不敢当!朱先生有话,尽请
吩咐!”
    见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朱大器担心,因为孙祥太的态度有所保留,如果朱大器是替李
小毛说情,未见得一杯酒,一个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朱大器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从从容容地说道:“我跟大丰老板娘先不认识。
有次吃花酒,遇见个后生叫李小毛,他在大丰管事,托他经手,大丰老板娘才肯帮忙,后来
听我们小张老弟谈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门墙的徒弟。照此说来,倒显得我冒失
了。说实话,如果有第二处地方弄得到这一万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交道。为来为去,
为了杭州城里百万生灵,老大,请你成全!”
    “朱先生,这话说得太重了,万万当不起。”
    朱大器是用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老于江湖的孙祥太,即令愿意勉力抗起这顶大帽子,
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辞,因为那就狂妄得太离谱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托。可是这一来,
下面的话就很难接了,说得轻,显不出殷切之意,说得重,孙祥太越发不敢承受,结果会形
成僵局。
    于是朱姑奶奶又开口了;“孙大哥不必客气!招呼打过了,自家人点到为止,多说不值
铜钱。”
    这是快人快语,朱大器紧接着便说:“我听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说。自家人相处的日子
还长,欠了孙老大的情,总有补报的日子。”
    话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便谈这一路运米到杭州,该如何部署,当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孙
祥太的话。且饮且谈,直到二更时分,方始散席。
    这时候的小张很机警,托词有个花丛之约,告个罪先行离去,这是有意与孙祥太分道,
好让他腾出身去办事。
    果然,接下来便是孙祥太告辞。刘不才要伴他回客栈,孙祥太坚决辞谢,到底一个人去
了。
    等他走后不久。小张去而复回,一进门便说:“松江老大爷,你派人。打听了没有?”
    “打听什么?”
    “自然是李小毛的消息。”
    “不必!”松江老大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说:“九转丹成的火候,就在这
一刻,一动都动不得!”
    一句话说得小张大有领悟,便即问道:“松江老大爷,那么你看我呢?”
    “你回客栈睡你的觉,明天一早到大丰去看看。”
    “好!我懂了。各位,明朝会!”
    小张说完,翻身就走,回至客栈,先到孙祥太住处看了一下,房间漆黑,声息不闻,尚
未归来。这原在意中,小张管自己回房,熄灯上床,心悬悬地只挂念着李小毛的吉凶,辗转
反侧,不能入梦。
    到了钟打两点,客栈里已经静下来了,却听得窗外有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随即便
是孙祥太轻声在喊:“小张,小张!”
    这就有点意外了!记着松江老大的告诫,小张不敢造次,等将应付的态度想得妥当了,
方始应声。然后下床,将洋油灯捻亮了,才去开门,同时揉着眼睛,表示刚从梦中被唤醒。
    “两点钟了!”他看一看自鸣钟,然后看一看衣冠整洁的孙祥太,“你刚回来?”
    “小张,我有句话问你。”孙祥太答非所问地说,“小毛跟朱先生打的交道,你晓得不
晓得?”
    这句话很难回答,深浅之间,不易把握,略想一想答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
老孙何必问呢?”
    “松江老大呢?”
    “他是你们‘家门’里的人,怎么倒来问我这个‘空子’。”
    “空子!”孙祥太苦笑了一下,“装佯吃相的空子好利害!
    我从‘门槛里’头栽到‘门槛外’头了。”
    “老孙,”小张笑道,“你好像火气蛮大!为了啥?”
    孙祥太又是苦笑,“我除了发发牢骚,还有啥法子。”他说,“不过,小张,你不大够
朋友。”
    “这句话我不受!”小张抗议似地说,“我做人最重朋友,特别是对你老孙。我只有对
一个人不够朋友。”
    “那个?”
    “李小毛。”
    “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话就尽在不言中了。小张愉快地笑了。
    “好了。恩怨了了,我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空!”
    小张不大明白他的话。细想一想,可能是说,一个心爱的小太太当年上吊死了,如今徒
弟也永断瓜葛,所以是“一场空!”
    如果是这个意思,倒有话可以安慰他,“老孙,你至少交了朱先生这样一个好朋友。还
有,”他说,“在江湖上落个义气的名声。眼看杭嘉湖光复,你重振威望,着实还有一步老
运要走。”
    这话说得孙祥太好高兴,“但愿如此!”他说,“朱先生我倒真佩服他。可惜他是空
子,如果他在门槛里头,真正就是祖师爷有灵了。”
    “这话怎么说?”
    “这还不容易明白?如果我们帮里有朱先生这样的人物,光前裕后,祖师爷的香火,一
定兴旺非凡。”
    小张听他如此说法,也很得意,因为他之认识朱大器,是由自己这条路子上来的;当然
觉得与有荣焉。不过,此时他却没有心思周旋孙祥太,而且夜也深了,尽自催着他去归寝,
好静下来细想李小毛的事。
    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越可确定李小毛为朱大器轻描淡写地向孙祥太说了一个人情,已经
死里逃生。但话虽如此,不曾亲见,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天色刚明,便漱洗出门,迎着刺骨
的晓风,直奔大丰。
    大丰还未开门,不过小徒弟已经从后门出来买早点了,小张一把将他拉住,抓了一把铜
钱塞到他手里说:“小倌,问你句话,你们店里昨天给人绑走的那个姓李的回来了没有?”
    “你是问我们的跑街李大爷?”
    “对了,李小毛李大爷。”
    “回来了。”小徒弟答说,“昨天半夜里回来的。”
    “那,”小张很高兴地说,“请你去叫他一声,说有个姓张的找他。”
    “张大爷,我不敢!”
    “为啥?”
    “他,他在我们老板娘房间里。”
    “不要紧!他听说我来,高兴都来不及,决不会骂你。或者,我就看你们老板娘,我是
你们大丰的客人,有要紧话跟她说。”
    小徒弟踌躇了一下,终于应承。等他入内不久,李小毛披着皮袍,一面扣衣钮,一面迎
了出来,不曾开口,先使个眼色,示意言语谨慎。
    因此小张站住脚不作声,李小毛抢上两步低声说道:“我只说是帮里的人跟我过不去;
你托了朱道台拿我弄出来的。见了她,别的话不必多说。”
    这是关照他,在粉面虎面前,不必揭露他与孙祥太的关系,小张点点头,表示领会,然
后问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孙老头跟我说,是看朱道台的面子放了我。有人说,要在我身上‘留个记号’,孙老
头说:算了、算了。要卖情面,就卖个全的。”
    “没有‘吃生活’?”
    “没有。”
    小张笑道:“便宜你!”
    “小张,我倒问你句话。”李小毛先打招呼,“问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说好了。”
    “老孙怎么晓得我在大丰?是不是你无意之中泄漏给他的。”
    “没有的话。”小张答说,“跟你打交道就对不起孙老头;我只有瞒着他,哪里会去多
嘴?”
    “我想你也不会。”李小毛释然无憾地,而且也是脱然无累地,“孙老头说过了,从此
他走他的阳关道,彼此不认识。
    这样倒好,了我一桩心事。”
    这表示李小毛虽在开香堂的时候,硬逃过一场大难,可是自知理屈情虚,所以一直有所
畏惧不安。现在从孙祥太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便是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江湖上重然诺,
孙祥太的这句话,在李小毛看来,无异皇恩大赦,他的感到快慰,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江湖道上也讲究情义,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到头来,毕竟是李小
毛有负师门,而孙祥太丝毫没有对不起徒弟的地方。因而孙祥太可以有此表示,而李小毛却
不能以被逐为快意。那样就显得太寡情薄义了。
    小张本想规劝他几句,转念想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话到口边,便又缩住,随着他一直
走到大丰后进,粉面虎住家的那座院子。
    一进垂花门,便听得里间有堂客的语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昨天我们听人说起,
有这样一桩怪事,都很记挂。
    大家都晓得你待人厚道,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当然会着急。现在好了,你
可以放心了。”
    这当然是指的李小毛。听到“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这句话,小张微微笑
了,李小毛则略有些窘,想开口打断里面的话,却让好奇心重的小张摇手阻止住了。
    于是听得粉面虎的回答:“我倒不是急别的,做生意人家最怕吃人命官司。他是大丰的
伙计,如果得罪流氓,无缘无故送了命,哪怕是他自己不好,大丰到底脱不得干系。孙五
嫂,你想想,人命关天的事情是好开玩笑的?”
    “那么,是怎样出来的呢?”
    “喏,就是我跟你谈过的那位朱道台,多亏他帮忙,也不晓得他有啥法力?就凭他关照
一声,人就放出来了,汗毛都不伤一根。”
    “伤了他,只怕你要心疼了!”孙五嫂格格地笑了一阵又说,“我们谈正经。朱道台要
的米,我们实在凑不出——”
    “孙五嫂,”粉面虎抢着说道,“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你们帮帮忙。请你跟孙五老板
去说,同行的义气、多年的交情,一定要卖我个情面。”
    “实在是有难处。”接着,孙五嫂的声音便低了。
    正说到要紧关头,小张和李小毛都屏息以听,却是什么都听不出来。好久,才听得粉面
虎答道:“既然这样,那也好办。洋行里的船租归我负责,大不了我垫一笔款子出来,孙五
老板分几期还我好了。”
    “能这样,还有啥话说?事情你清楚了,只要洋行里去安排好,米就是你的。你事情也
多。我不打搅你了。”
    小张很机警,听到最后一句,将李小毛拉了一把,避到一边。等粉面虎送客出门,方始
现身。
    “咦!”粉面虎回身发现,诧异地问:“你陪张少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不曾看见。”
    “你跟孙五嫂在谈生意,不便打断。”
    粉面虎这才省悟,孙五嫂拿李小毛来取笑她的话,都已落入小张的耳朵中,顿时红晕满
面,便以嗔责作掩饰,“你看你,张少爷来了,也不好好接待。”她向李小毛白了一眼,
“家里有的是人,为啥不关照他们泡茶?也要赶快去叫面,这么早,张少爷一定还空着肚
皮。”
    “不忙,不忙!”小张急忙答说,“我是不大放心,来看看小毛真的回来了没有?现在
可以放心了,我坐一下跟小毛一起去吃茶。请你不必费心。”
    “那也好,外面吃得舒服些。”粉面虎话风一转,谈到米生意,“我跟孙五嫂说的话,
张少爷想必已经听见了!做人总要识好歹,朱道台这样子照应大丰,他的事情就是我们大丰
的事情。也亏得张少爷帮忙,不过你是小毛的好友,等于自己人,没有啥好说的。我只拜托
张少爷带句话给朱道台,他要的一万石米,一半三天之内可以凑齐,另外一半,请他赶快去
跟原主接头,如果话说不通,我们再想办法,总而言之,无有不好商量的。”话说到如此,
真是仁至义尽了。想不到这个意外的波折,不但李小毛因祸得福,朱大器不过略施手腕,亦
带来这么大的好处,真正是喜出望外。
    因此,小张由衷地要恭维她几句:“老板娘,我实在佩服你!说真的,像你这样爽快漂
亮的人,夷场上寻不出几个。”
    “张少爷,你说得好。做生意讲究公平交易,做人总也要礼尚往来。大丰将来要请朱道
台照应的地方还有,能够有机会替他当个差,应该要巴结。”粉面虎又指着李小毛说:“这
趟的生意,他总算也出过力,朱道台将来高升了,好不好挑挑他,弄个芝麻绿豆官让他做
做?”
    “好了,好了!”李小毛从中打岔,“我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这些话说它何用?”
    当着客人抢白,粉面虎的面子有些下不来,小张是外人,不便插嘴劝解,只有将脸转了
过去,装作听不见。
    不过,这一来却使他更觉得朱大器说句话不错,既然跟李小毛复了交,就应当劝他上
进。所以在安步当车到松风阁的途中,便吐露了肺腑之言。
    “小毛!我看朱素兰这面,你只好对不起她了。”他说:“人生在世,不会一直扯顺风
旗,也不会一辈子倒楣,总有几个可以翻身的机会。有人巴结了一生一世,巴结不出一个名
堂,就因为不晓得啥是机会。有人呢,吊儿啷当,看起来没出息,偏偏爬起跌倒,跌倒又能
爬起,这是啥道理?就因为他别处糊涂,机会一来,倒是眼明手快。小毛,机会错过不得!”
    “你是说,眼前是机会?”
    “是啊!你自己难道看不到?”
    “我倒也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不过,不大识得透。譬如,朱道台能挑挑我,让我立个招
牌起来,有素兰做帮手——”
    “不要再讲素兰了!你抛不掉素兰就要失掉机会。”
    “这话我不大懂。她碍着我啥?”
    这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的不懂?而不论是哪种情形,都足以说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
分量不及朱素兰。意会到此,小张不免失望,甚至有些卑视。
    因此,他的话就说得有分量了:“小毛,做人做人,人是要做的。你也总不能老是亏负
待你好的人吧?”
    这句话真是当头棒喝!李小毛仿佛半夜里胡思乱想,为名为利,热辣辣地丢不开的当
儿,忽然听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钟声,顿时尘念俱消,回头看一看自己过去的一切,惭愧得汗
出心跳——可不是吗?师父待自己好,做下了对不起师父的事,粉面虎待自己好,却又在打
算抛掉她了!
    见他满脸胀得通红地,低下头去,小张知道他良心发现了,心里很感动,也很高兴,觉
得正该把握机会,切切实实劝他一劝,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继续用极恳切的声音说道:
“我刚才说,现在是你的一个好机会,不光是能够翻身,而且能够直得起腰来。这话怎么说
呢?过去你有开香堂、请家法那件事在那里,大家对你总不免‘另眼相看’,现在孙老头说
过了,从此恩怨一笔勾,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来,胜过我们千言万语说你的好。我们说你
好,人家肚皮里在冷笑:这个家伙!只帮自己人,不讲是非。孙老头抬一抬手,就见得你不
是啥十恶不赦的人,人家心里就会这样想:李小毛做人总还有可取的地方,所以他师父肯放
他过门——”
    听到这里,李小毛矍然而起,不断搓着手,那样子既兴奋、又不安,仿佛喉头有好些话
堵塞着,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似地。
    “慢慢,你听我说完!”小张也是说到紧要关头,怕话一中断,事后再补就不够力量,
所以一面摇手,一面提高了声音说:“你为人到底如何?有没有可取的地方?就看你自己。
    如果你讲信义,重情分,说你好的人多,说你坏的人少,那时候人家提到你的过去,又
是一样想法:啊!李小毛人不坏啊!当初那件事,大概其中另有隐情,看起来恐怕他还是受
了委屈。如果你仍旧毫不在乎呢,你倒看看,人家会怎么说:李小毛,哼!他也好算在人堆
里排的?过去的不说,只说大丰的老板娘好了,人家怎样待他,他怎样待人家?这种人,忘
恩负义,狗彘不食。罢了、罢了,从此不必提他!”
    这番话真是畅所欲言,说得李小毛如芒刺在背,但痛虽痛,一颗心倒踏实了,“小
张!”他大声说道,“你不必再说了。
    我依你就是!”
    “不说不成功!”小张志得意满地笑着,“不过你听了刺心的话,我都说完了,要说两
句好话你听听。大丰老板娘实在很够资格,论貌、论才、论对你的情分,真正是打着灯笼没
处找的好姻缘。而且看她是福相,虽然早年守寡,收缘结果一定是好的。她好当然你也好,
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说得对,说得对!我主意打定了,不过素兰那里要有个交代。”
    “这你不必愁。有我!”小张很有把握地说,“决不会有啥麻烦!”
    这是小张虚晃一枪,好教李小毛心无挂虑,其实他亦没有什么把握,所想到的无非一面
多送朱素兰几文,一面托顺姐从中劝解而已。
    ***
    由于粉面虎的格外出力,一万石米凑齐了九千,还有一千石洋米,由于孙五所开的大有
年米行,与运米的怡和洋行有运费上的纠葛,亦在孙子卿与萧家骥的奔走之下,圆满解决。
这一千石米,大有年仅赚佣金,只有几百银子,而积欠怡和的运费,照英镑折算纹银,将近
二千两;所差的一千多银子,由孙子卿与大丰作保,准在半年内完清,怡和方始开出样单,
让大有年提货转交朱大器,凑足全数。至于应缴的京米,朱大器软求硬索,为替杭州百姓请
命,对几位委员几于当筵下跪,到底却不过他的面子,同意转让了。
    一切运货装船的工作,是由大丰与大有年派出得力伙计,在松江老大与孙祥太合力主持
之下,昼夜赶办,不过三天功夫,万事齐备。挑定二月十九观世音生日那天,是个黄道吉
日,宜于启程。朱老太太信佛甚虔,每年必吃“观音素”,朱大器是个孝子,亦跟着老母持
斋,因此,二月十八日夜里,孙子卿夫妇为朱大器饯行,用的是素席。
    主客是朱大器,其次是孙祥太、松江老大、小张、刘不才,都是预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
去的。刘不才与顺姐正打得火热,朱大器劝他留在上海,而刘不才认为谊属至亲,患难理当
相共,坚持同行。他这样义气,孙子卿觉得不能没有表示,无奈实在不能分身,因而仍旧是
萧家骥自告奋勇,代师助朱大器一臂之力,慨然请行。
    别的客人都到齐了,却就缺他一个。做主人的要先开席,而朱大器执意要等。一等等到
九点钟,才见他赶到,带来一个好消息,嘉兴在这天下午克复了,同时也带来一个不幸的消
息,程学启攻城时,受了重伤,性命恐将不保。
    听得这些消息,枵腹以待的人,都顾不得入席,欲知其详。据萧家骥从程家所了解的情
形是,连旬阴雨停战,程学启趁此缮修战备,月半以后,天色晴霁,围城的各路人马,开始
发炮猛攻,从二月十六黎明开始,两天两夜,环攻不息。程学启悬重赏招募“选锋”爬城,
前后四次,死伤数百,不能得手。
    到了十八,也就是这天午后,主攻北门的程学启,亲自冲锋,率领亲兵,如疯了似地,
狂喊向前,打算抢上城墙缺口,登高一呼,激励四面友军,合力破城。
    城墙缺口之处,有上千的长毛堵塞着,弹药虽然不继,到底在紧要关头还能开几枪。谁
知一枪打中程学启的太阳穴,立刻晕倒。
    这一倒下,反倒使得程学启一军,成为“哀兵”,拚死直冲,所向披靡,终于登上嘉兴
城头。
    听到这里,朱大器问道:“那么,嘉兴到底克复了呢,还是在巷战?”
    “克复了。”萧家骥答说,“巷战是避不了的,不过无碍于大局。”
    “照这样说,杭州克复也快了。”朱大器很兴奋地说,“杭州的长毛,全靠嘉兴接济,
嘉兴一克复,粮源已断。杭州的长毛,军心先就动摇了。我们要赶快!赶在杭州克复以前,
米就要到。”
    “我看不必这么急吧?”朱姑奶奶关心大家的安危,主张持重,“现在正打得热闹的时
候,当心‘吃夹档’!”
    “吃夹档”是受误伤之谓,朱大器微笑摇头:“七姐,你放心!我们又不是走陆路,船
在江心里,岸上的枪炮打不到的。”
    “长毛不也有水师吗?”
    “不过几条小炮艇,不必怕!”
    “总是小心点好。”朱姑奶奶说,“我一直在想,就算杭州马上克复,城里乱糟糟的,
放帐也好,平籴也好,都还无从着手。等略为平静了,凡事有了头绪,那时再运米去也不
迟。”
    “等凡事有了头绪,我们的米运去,就不值钱了。”
    朱大器说得比较含蓄,朱姑奶奶无法领会其中的深意,孙子卿常与官场交接,却能深喻
其意。在杭州未克复以前,就运米到达,事同赴援,将来左宗棠出奏议奖,便可照战功优
叙,秩序恢复之后,再运米去,就好像商人做生意一样,至多是由地方官特予便利。对朝廷
来说,何功可言?
    因此,孙子卿看他妻子还待有言,便先开口阻止:“小叔叔有小叔叔的道理,不错的!”
    “是的,不错的!老七,你不必再劝了。”松江老大接口说了这些,又转脸看着朱大器
说,“不过刚才老七提到长毛的水师,我倒想起来了,长毛的几条小炮艇不必怕,倒要怕我
们自己的水师骚扰。”
    “对!”孙祥太也说,“这一点不可不防。”
    “那也容易。”朱大器说,“我原有王雪公给我的公事,就拿这通公事,请江苏巡抚衙
门出个批子给我,通饬沿途水陆兵勇,一体保护。另外再做几面大布招,写明‘奉谕采办官
米’,挂在船头上,当做挡箭牌。”
    “这样好!”孙子卿说,“小叔叔,你把从前王抚台的公事找出来,这件事归我来办,
明天一天就可办好。”
    朱大器想了想说:“老孙,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明天上午办好,下半天我们就走。或者我
们先走,你办好了弄条快船送来?其实,官军水师骚扰,也不要紧,大不了要点米,就送他
几石好了。”
    “那是不得已的办法,能避免最好避免。如果小叔叔一定要明天上午办好,我今天晚上
就要托人。”孙子卿随即起身对她妻子说:“你一个人做主人吧!我现在就去走一趟,太晚
了怕人家已经上床,诸多不便。”
    “师父!”萧家骥问道:“要不要我跟了去?”
    萧家骥交游广,人头熟,有他在一起,颇为得力,孙子卿欣然同意,师徒两人,随即匆
匆而去。那番见义勇为,以及为朋友奔走的热心,着实让朱大器感动。
    ***
    经过彻夜的奔走及准备,第二天午前,果然将公事及白布旗一起办妥。于是当天下午便
出吴淞口,入海南下。
    头一天很顺利,一帆北风,稳送南下,下一天驶近小戢山,转而往西,恰好风向改变
了,西风大作,迎头逆袭,沙船也就慢了。
    走了两天才到海盐,泊船小休,由刘不才和小张上岸进城去打听消息,打听到一个极坏
的消息,长毛“听王”陈炳文,本来遣他的堂兄陈大桂到李鸿章那里接洽投降。李鸿章派遣
薛时雨,将陈大桂送到左宗棠大营处置,尚无结果之际,陈炳文那面却起了变化,在杭州城
内大肆搜捕,凡是认为可能成为官军内应的人,一律处决。其中就有小张的父亲张秀才在内。
    到底父子至性,一听这些话,小张顿时意乱如麻,两泪交流,也无法多作打听了。回到
船上,痛哭失声,大家都吓一跳,朱大器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当然也替小张难过。但是兵荒
马乱的时候往往有言之鉴鉴,而追究到头,却是子虚乌有的谣言。为了安慰小张,他便极力
否定这个消息之为真实。
    “一定是谣言。”他很有把握地说,“这与情理不通。既然要投降了,为什么又跟官军
这方面作对?再说,陈大桂在官军手里,难道他不怕报复?”
    “陈大桂让左制台放走了。”小张哭着说,“他不怕报复的。”
    “是这样,”刘不才加以补充,“据说左制台跟陈大桂是这样说的,陈炳文既然有心归
顺,应该解散部下,献出城池。特意放走陈大桂,叫他去送信。这是前个七八天的事。大概
那时候左制台还不知道陈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会放走陈大桂。”
    “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说,“张秀才也不见得就是小张的老太爷。乱世多谣言,
有时候以不听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们赶路是正经。”
    于是朱大器传出话去,特加犒赏,能够在两天之内赶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赏五
两银子。这是重赏,但虽有勇夫,难与天争,西风益成,船又是重载,加以浊浪排空,那般
声势,先就慑人。一切以保平安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过一入钱塘江,立刻便可发觉,激战已经开始,尤其是夜里,泊船江心,但听潮音之
中隐隐有人喊马嘶之声。
    当然也有枪声、炮声;炮是由西往东,轰击城墙。不用说是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在助官
军攻城。
    到了前线,朱大器反倒心定了。当然,眼前还无所作为,最要当心的是,怕溃散的长
毛,由水路窜骚,因此米船都泊在宽阔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孙祥太久经江湖,指挥若定,
出发时在舱底带了几十枝长枪,此时都取了出来,分发水手,派定班次,昼夜守望。松江老
大下令,望见形迹可疑的小船,不准靠近,如果鸣枪示警不听,格杀勿论。
    就这样遥遥观战,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呐喊声、枪声、炮声,时密时疏,战事好像
成了僵持的模样,官军不能破城,长毛亦不能击退官军。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
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镜细细了望,但见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尽皆是官军的旗
帜,而城上的长毛却无甚动静。见此强弱之势,知道克复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时分,突然由北风中传来喧腾的杀声,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与松江老
大、孙祥太一起到舱面上去了望,只见城内已经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处一处亮起来,
星星点点地一大片,在枪炮密集声中,那些星星点点,逐渐上升,很显然地,官军已经缘城
墙而上了。
    朱大器满心激动,兴奋极了,不知不觉地亦揎拳掳臂,遥为声援。不久,看到星星点点
的火把,没入黑暗之中——不是消失,是由城外进城了。
    寅卯之际,火光消散,杀声渐稀,刘不才比较有经验,欣慰地说:“长毛大概逃走了。
城里没有啥抵抗。”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朱大器说,“如果再来一场巷战,那就更惨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劝朱大器说,“等天亮好办事。”
    “此刻那里睡得着。该怎么样动手,我们趁这时候商量、商量。”
    于是进舱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细想今后的行动。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听左制军在什么地方?”朱大器说,“我总要见了他再说。”
    “他不见得会在这里督战。”刘不才看着小张说,“回头看情形,我们两个先进城去探
消息。”
    “对!我也是这么想。”
    “一进城,先到你府上,说不定你家老太爷已经备了酒在等我们呢?”
    “谢谢你的金口。”小张答说,从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后,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声音欢愉,当然是看到了什么可以令人高兴的事。大家赶出去一看,遥远
的杭州城上,晓风中飘拂着密密麻麻的官军旗帜。毕竟证实,这座东南的名城是克复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万感交集,想起庚申、辛酉的两场浩劫,眼前顿时浮起无数惨绝人寰
的景像,再想到王有龄坐困孤城,呼吁无门,真个割心沥血,一百天极人世未有之苦而终于
赉恨自尽,而今湖山依旧、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龄亲笔遗折中“死不瞑目”的话,立刻血脉
贲张,心头又酸又热,忍不住拜倒船头,放声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孙祥太在内,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并没有人作泛泛的劝慰,等他
哭得力竭声嘶,大概胸中的悲伤已宣泄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说道:“小叔叔,不要再
伤心了,该动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泪问说:“现在上岸进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该走了。”小张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飞进城去,所以这样接口。
    “走是应该走了。”刘不才劝慰他说,“不过,心急无用!
    要先弄条小船,才过得去。”
    “这时候那里去找小船?我一个人先过去,你们弄到了船,随后再来。”说着,他直奔
进舱,不知要做些什么?
    大家觉得他的话不可解。江面浩淼,既无济渡之具,难道他真有达摩一苇渡江的法力不
成?正在困惑之际,只见小张去而复转,手中持着一具轮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么
时候带上船的。
    “原来你这样过去!”萧家骥问道:“小张,救生圈是万不得已使用,我先问你,你会
不会游水?”
    “会!”
    “这种天气下过水没有?”
    “没有。”小张答说,“不过不要紧。打鱼的,大雪天还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过,一定要吃点酒,最好是白干。”
    白干没有,却有孙祥太为疗治风湿,随身携带的“虎骨木瓜烧”,这种热性的烈酒,正
可抵御水中寒气的侵袭,小张酒量不坏,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听朱大器嘱咐。
    “小张,你一路要当心,进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爷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里,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不要太伤心。做人做事,这种地方就是紧要关头,一定要提得起、放
得下。”
    “是!”小张咬一咬牙说,“万一不幸,我不会耽误大事,请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见蒋益沣,打听左制军在那里?怎么走法?
    他一定会问你,是哪个要见左制军?你就提我的名字,说奉到京里的上谕,要当面向左
制军呈递。他自然会派人领了我去。你懂了吧?”
    小张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如果没有别的话,我现在就走,
今天一定赶回来。”
    说完,他将馀酒一饮而尽,套上救生圈,“咕咚”一声,跃入江中。
    “二月春风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张胸头持着一股热念,第一是想像着
一进家门,老父无恙,拿这几天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安置踏实;第二是能够见着蒋益沣,为
朱大器见左宗棠一事,安排妥帖,是件成名露脸,人前提起来,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举。
就凭这股热念撑持,越游越近,越近越勇,约莫个把钟头之后,便在杭州城东面的“二堡”
地方上了岸。
    在水中倒不觉得冷,上岸让劲峭的东风一吹,不由得连打几个寒噤。心里有些害怕,认
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干衣服,将身上已经帖肉的湿衣服,替换下来。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见一小队人马,驰逐而过;向乱草丛中乱砍的乱砍,放枪的放
枪。接着便出现了十来个穿黄绸子衣服的长毛,跪地乞降。可也有想逃命的,无奈双脚不及
四蹄,骑马军官赶上去,俯身一挥,刀光过处,鲜血直冒,飞起来半个脑袋。
    小张好久不曾看见过杀人了,自然觉得惨不忍睹,一低头伏身下去,才惊觉到自己不能
轻易露面,万一被认为长毛或者奸细,当这三载相持,一旦决胜,官军眼都红了的时候,那
里去分辨讲理?
    这一来,身上的冷倒又忘记了;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安然进城?
    定一定神细想,并非难事。他等那队官军走远了,伛偻着身子找隐蔽之处,蛇行向前;
走不多远,发现两具官军的尸体,一具胸前刀伤,衣服上血迹淋漓,另一个死得很惨,脑袋
都开了花,但号衣上却没有什么血迹。
    “总爷,”小张跪了下来,很虔诚地祷告:“我有要紧的公事进城去见蒋大人,只怕路
上有阻拦,要借您老人家的号衣一角。您老人家阵亡了,还要您赤身露体,实在罪过。事急
无奈,千万原谅。您老人家姓什名谁,我一概不知,在天有灵,托个梦给我,我请老和尚放
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极乐!”
    说完,动手剥军衣,那个阵亡的官军,跟好些长毛一样,外面是单牌子的号衣,里面穿
的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棉袄;而且还是一件粉红绸子的小丝袄。小张心想,说不定上面
还有脂粉香?但一念刚起,随心警惕,这是亵渎了死者!赶紧正心诚意,将衣服剥完。先脱
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尸体上面,然后捧着干衣服,找一处背风的地方换好。
    这一下身体顿时暖和了,脚下依然是一双湿鞋,索性脱掉了它,只穿袜套走路,然后拾
起一把刀,倒拎在手里,装做急于归队的散兵游勇,往西直奔杭州城。
    11杭州城内,分为三部分,通称上城、中城、下城,但上中下的方位与舆图相反,北
城反是下城。小张家在下城,所以取道东北第二门的庆春门。
    但北面正是长毛溃退之处,情势混乱险恶,越走近了,人马越多,追奔逐北,杀声连
天。小张虽然穿着号衣,犯不着卷入漩涡,倘或一入大队,身不由主地跟着去杀长毛,岂不
误了大事?
    因而当机立断,宁愿多走些路,也要避开。
    主意打定,折而向南,进正东的泰门。果然这里比较安静,长毛已经肃清,守卫的士兵
正在架拒马。城门洞中有好些难民在观望,不知他们是想逃出城去,还是刚由城外逃进城,
暂时被扣在那里等待发落?小张无暇细思,只提着刀,往里直闯。
    “站住!”有个军官大声喝止,“你怎么一个人?你是那一营的?”
    冒充军人,就怕盘问;真叫“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小张心想,官军是自己人,不会
讲不通道理,以说实话为妙。
    于是,他将刀一丢,不亢不卑地答道:“我是来见蒋大人的。”
    “哪位蒋大人?”
    “还有哪位?自然是我们浙江的藩台,你们湖南的蒋大人。”
    就因为“你们湖南”这四个字说得好,加上小张是一口道地的杭州话,那军官相信他不
会是来路不明的奸细,口气也就不同了。“你要见蒋大人,是不是有公事?奉哪位的差遣?”
    “奉我们杭州朱道台,朱大器的差遣,要见蒋大人有紧要公事回禀。”小张索性说两句
唬人的话,“蒋大人跟我很好,称我‘老弟’,为啥呢?我替蒋大人立过功劳。总爷,你如
果不相信,领我去见了蒋大人就知道了。”
    那军官听他这几句话,将信将疑,不过,此人虽在行伍颇明事理,料想他此时出现,必
有来头,所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宜其无。
    于是他益发客气了,“你贵姓?”他问:“怎么穿这一身衣服?”
    “敝姓张。”小张举起脚,指着湿漉漉的袜套说,“我跟朱道台在江心里的船上,我是
游水过来的,湿衣服不能不换,万不得已,剥了阵亡弟兄的一套号衣。”
    “原来是这样!你请里头烤火,我想法子替你去通报。”那军官说道,“此刻乱得不成
样子,蒋大人在哪里,实在不知道。
    去打听怕要好些功夫。”
    “这倒麻烦了。”小张略一沉吟,“总爷,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一看。我住——”他
说了住址,又加一句:“如果你不信,派个弟兄跟我去看。”
    “不必,不必!你尽管回家看了再来,不过,一路上你自己要当心。”
    小张轻易过了一关。然而这不过是步步荆棘的开始,一路上人喊马嘶,有的往来驰逐,
有的敲门拍户、有的横刀断路,也有的茫然四顾,是累极了急于想找一处地方休息的样子。
小张也是既惊且累,又渴又饥,加以脑中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景像,以致无法冷静的思考,半
昏瞀地不辨南北东西,只往比较好走的地方直冲。
    一走到梅花碑,快近巡抚衙门了,小张突然警觉,走错了路。由东往西,本该折而往
北,穿过全城中心的官巷口,经过南宋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方能到家,如今走到梅花碑,
是背道向南了。
    于是小张立即转身,走不多远,看见一块招牌,三个字:“范铁笔”,便又改了主意。
这个范铁笔,小张叫他“老范”,他可以说是辛酉失陷以来,杭州城内唯一未遭劫的一家。
因为长毛一进城,要刻许多印信,抓了老范去当差,他刻的印又快又好,大为长毛所赏识。
要给他官做他不要,自言只求一饱,长毛便拨了十份口粮给他,按月支领,全家不饥。小张
心想,老范消息灵通,大可先跟他打听一番。
    心里转着念头,手已拍到门上,拍了好半天,才见排门上的一扇小门拉开,门内正是老
范。“小张,是你!”老范问道:“几个月不见,你‘吃粮’了?”
    “不是,不是!”小张说道,“你快开门,让我进去再说。”
    排门开了一缝,小张挤身而入,老范领着他到后面小天井中,站住了脚:“你是特为来
看我?有啥话说?”
    “不是,我是路过。老范,我问你,你晓得我家里怎么样?”
    “我不晓得。想来总平安吧!”老范答说,“我还是半个月前,遇见过你家老太爷,他
气色不大好,不过精神倒还健旺。”
    “我正是打听我们‘老的’。听说不久以前,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们‘老的’
在内,有这话没有?”
    “抓人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爷不在其内。”
    一听这话,小张有着从未有过的快慰,但消息还不够确实,便再追问一切:“不是说有
个‘张秀才’吗?”
    “杭州城里,姓张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爷一个。”老范摇着头说,“那个张秀才,一
定是张昆甫,决不是你家老太爷。”
    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张人逢喜事精神爽,随即又问:“你晓不晓得,蒋藩台有没有
进城?在哪里打公馆?”
    “不晓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说,“如果蒋藩台进了城,打公馆不是打在小营巷,就是
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这话初听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说的小营巷,是
指“听王”陈炳文的公馆,三元坊是指“比王”钱贵仁的公馆。蒋益沣领兵进城,占领这两
处“王府”,自是顺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陈炳文的“听王府”,占地极广,规模极大,蕴藏
也极富,蒋益沣应该不会轻易放过。然则何以老范反认为蒋益沣的公馆,可能打在“比王
府”呢?
    “陈炳文逃走了——半夜里出武林门,一定是往湖州这一路逃,搜括来的金银珠宝,当
然一起带走。”老范回答他的疑问说:“钱贵仁呢?老早就跟陈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献城
归顺,你所说的,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钱贵仁有联络的。
    今天一大早,官军破城,钱贵仁带了他的部下投降,蒋藩台如果已经进城,他当然要巴
结差使,请蒋藩台住在他府里。”
    “言之有理。”小张很高兴地说,“三元坊离此不远,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哪个?蒋藩台?你在他那里当差?”
    “不是在他那里当差,我帮过他的忙。”小张得意洋洋地,“现在还要帮他一个大忙。”
    老范听到这里,双眼一张,定睛注视,仿佛惊愕不住,然后,很起劲地说:“小张,我
陪你去!”
    ***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艳称的“连中三元”。杭州出过一个“武三元”,此人名
叫王玉玺,顺治九年乡、会、殿三试,都是第一,授职福建提督,后来调任天津总兵,六十
岁告老还乡,正当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寿终。
    不过,“三元坊”却与王玉玺无关;“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钱。文三元在明
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辂,他是浙江淳安人,连中三元以后,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扬。挑
定的地点,是商辂乡试所住之处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简称三元坊。
    老范陪着小张,从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发现香烟弥漫,走近了才
发现大街两旁,夹道持香跪在那里的长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么回事?”小张诧异地站住脚。
    “自然是迎接大官儿。”老范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蒋藩台?
    我们等一等看。”
    于是,两人躲在人家屋帘下看热闹。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得人声喧阗,马蹄杂沓,跪
在地上的长毛,脸上都显得很紧张。小张踮起脚望了一下,欣然色喜,“来了,来了!”他
说,“不错,是蒋藩台。”
    蒋益沣穿着御赐的黄马褂,在一队带刀掮枪的正兵簇拥之下,缓缓行来,显得极其从
容,与跪地乞降的长毛,命运未卜,面现死色,恰是一个显明的对比。
    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显得更加刺眼,小张认得他就是钱贵仁,此时青衣
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脸色亦特别难看,灰不灰,青不青,泛着一双死鱼眼睛,真
如市井訾人之语:“比死人多一口气。”
    小张是从心底卑视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义归顺,自是好事,不然,成则为王,败则
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这样跪地乞饶,胆小怕死,当初又何必去做什么长毛!
    这样想着,便连正眼都不肯去看钱贵仁,视线只缭绕着蒋益沣左右。他亦是个胖子,但
比跪在地上的那个胖子,神态有天渊之别,左顾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张一样,不拿正
眼去看钱贵仁,却看到了小张,微微一楞,随即用马鞭子作势招呼身旁卫士,不知说了两句
什么话,只见他左手往小张这面指了一下。
    这一下连老范都察觉了,“小张,来了!”他沉静而满意地说,“你没有吹牛,你认得
蒋藩台。”
    “蒋藩台认得我!”
    “这话也不错。”老范低声说道,“是来跟你搭话了,你可别甩掉我。”
    小张当然理会得他的用意,是因为他曾为长毛干过紧要勾当,托求庇护。便点点头说:
“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说着话,蒋益沣所派的那名卫士,已经走过来了,看热闹的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
都往后退,而唯有小张反往前挤。这一来省了那卫士许多事,看着小张很客气地问道:“贵
姓张?”
    “是的。你们大人交代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我们大人交代,请张老爷把公馆的地点吩咐我,我们大人回头要请张老爷见面,
有要紧事要谈。”
    “我也正要见你们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紧事谈,我就跟了你去。等一会也不要紧!”
    那卫士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张老爷请跟我来。”
    “好!”小张问道:“贵姓?”
    “不敢!高攀张老爷的贵姓。我是记名千总。”
    “原来也姓张,好极!我们一家人,我就实说了。”小张指着老范说:“这位范老哥,
是位了不起的人,你们大人一定也想见他。”
    “是!是!那就一起请过来吧!”
    就这一番折卫之间,形势一变,钱贵仁的“比王府”,已经为官军所接收,一小队人,
在大门周围散开,圈出来有五六丈方圆的地面,列为禁区,不但闲人不准接近,连比王钱贵
仁亦被撵到照墙下,一面瑟瑟发抖,一面静候发落。
    万目睽睽注视之下,小张高视阔步,老范步履蹒跚,而都是“衣”不惊人,看来越显得
此两人诡秘玄妙,来历不凡。
    等张千总领进大门,情形就不同了,门外刀出鞘、枪上膛,颇有刁斗森严的气象,门内
却是乱糟糟一片,因为这“比王府”内的门径不熟,不敢乱走,但其势又非走到各处去搜索
不可。一则要防埋伏,负有保护“蒋大人”的责任,再则辛苦血战,所为何来?还不就是为
了破城以后的玉帛女子?
    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
    就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该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讼纷纭。张千总也跟他们
一样,双眼漆黑,毫无所知,自然要先停下来打听一下。
    “怎么样?”他拉住一个人问。
    “什么怎么样?”那人反问,“你是问什么?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虚实,糊
里糊涂送了命。其实,世界上那有坐享现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张千总说,“老张,咱们
俩做一路。走!”
    “慢慢!到哪里去?”’“胆大做王!走吧,直闯上房,钱贵仁有八个小老婆,咱们先
痛快一下子再说。”
    “不行!”张千总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问怎么样的意思是,这里前前后后是不是
都拿在手里了?蒋大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蒋大人在哪里。”那人顿一顿足,下了决心,“闯!‘牡丹花下死,做鬼
也风流!’”
    张千总苦笑了一下,扭头就走;“张老爷,请你在这里站会儿。”他说,“我先去找到
了我们大人再说。”
    说完,张千总匆匆往里直奔了进去。小张和老范便站在大厅檐下看热闹,眼中所见是一
群一群的兵,提着刀、掮着枪,嘻笑而入,耳中所闻,是一阵一阵,大呼小叫,妇女惊惶哭
喊的,男人叱斥怒骂的刺耳之声。
    “乱世!”老范皱着眉说,“宁作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小张不语,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时候,不断听到有人,某地克复,官军如何乱
搞一气,只当是说的人有意耸人听闻,言过其实。如今亲眼目睹,官军的纪律如此之坏,心
中不禁自问;难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这样的一天?
    转到这个念头,顿觉热血沸腾,跺一跺脚说,“老范,我们走!不要等他了。”
    “你说,不要等张千总了?怎么,不见蒋大人了?”
    “为什么不见?马上要见!这样子不行,我得跟他说。”
    “说啥?”老范神色郑重,“小张,你不要乱来!”
    小张当然知道他是老成持重的忠告,而且官军纪律不佳,也不仅眼前所见的这些,但到
底年轻,血气方刚,想强自克制,就是不容易办到,只觉胸膈之间,有一股锐成之气,往来
冲荡,不泄不快。急于要见蒋益沣的面,一吐愤慨。
    在这个欲望驱使之下,他对老范便只有无言的疚歉,移动脚步,直往二厅走去,转过屏
门,就为守卫的士兵拦住。恰好张千总出现,才能顺利见着蒋益沣。
    当然,老范是候在廊下,只有小张进屋。蒋益沣倒很亲热,打着沣重的湖南腔问道:
“到底也有这一天!你高兴不高兴?”
    “我是杭州人,当然高兴,不过也有高兴不起来的地方。”
    小张紧接着说:“杭州百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望得官军来了,蒋大人,你请听。”
    蒋益沣愕然,左右亦都莫名其妙,一齐侧耳静听,只有妇女啼哭的声音。
    “你是说这些贼婆娘在哭?”
    一听“贼婆娘”三个字,小张觉得不能不辩,“大人,哪家妇女,不重名节?她们是给
长毛掳来的!”他提高了声音说,“决不是甘心从贼!”
    蒋益沣一楞。他带兵打仗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像小张这种老百姓,敢跟他当面顶撞,倒
觉得有些下不了台。但怒气正往上冲,却忽然自己泄了气,因为他很喜欢小张,自觉这样子
翻脸,没有意思。
    “好了,好了!”他向左右说道,“你们去看看,不准大家胡闹。看看哪些婆娘是本地
掳来的?放她们回去。”
    他身边有个马弁,生得獐头鼠目,一脸的奸刁,口中答应,眼却斜睨着小张,“回大人
的话,”他说,“本地的婆娘,放出去也只怕无家可归。倒不如就让这位领了去,比较可以
放心。”
    “这话不错。”蒋益沣对小张说,“这桩好事你去做!那些婆娘家里的人,一定感激
你。”
    小张明知那马弁是有意作难,但却不能也不愿推辞,好在有个老范做帮手,还难不倒人。
    他的心思极快,一转念之间,便有了处置的办法,随即跪了下来说:“大人做这件阴功
积德的事,公侯万代。”他磕着头说:“不过,要请大人始终成全,好事做到底。”
    “请起来,请起来。”蒋益沣一把拖住他,“怎么样的‘做到底’?你说来看!”
    “第一、拨一处地方让她们住,还要派兵保护、出告示禁止骚扰;第二、请大人暂拨几
天的口粮——”
    “这个免谈!”蒋益沣摇着手打断他的话,“出告示、派兵都行,就是口粮没有。弟兄
们的军粮都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那里还有口粮好拨给你?”
    “那!”小张毅然作了一个决定,“我有办法替大人弄几百石米来。不过,我有三个要
求。”
    “啊!”蒋益沣的双眼睁得好大,“你有办法弄几百石米来?
    本事好大!说,说,什么要求?”
    “第一、拨几条船,派得力的弟兄跟我去运粮。”
    “那不是要求。”蒋益沣问道:“米在哪里?”
    “这请大人先不必问。总归包在我身上,有几个时辰,就可以拿米运到。”说到这里,
小张突然警觉,如果是派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随同自己去办事,可能处处制肘,诸多不
便,倒不如自己“荐贤”为妙,因而向张千总一指,“就请大人派这位总爷跟我一起去运米
好了。”
    “行!你说第二个要求。”
    “这几百石米运来,一半作军粮,一半要放赈,煮粥施舍给老百姓。”小张又说,“大
人现在是一城之主,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能只顾弟兄,不顾老百姓。”
    “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督抚的职司,蒋益沣觉得小张这两句话是个好口采,顿时笑
容满面地连连点头:“依你,依你!”
    “第三个其实也不是要求。”小张从容说道:“有位朱观察,要见制台大人,有极紧要
的公事回禀。请大人派个妥当的人领了他去。”
    “那个朱观察?是不是叫朱大器的那个人?”
    “是!”
    “好啊!我们大帅正要找他!”
    听得这话,小张倒有些嘀咕,因为他那一声“好啊”,大有“好啊!这下你可让我逮住
了”的意味,心里在想,莫非朱大器有什么案子犯在左宗棠手里,正要传他归案?
    “你快说,他人在那里?快说,快说!”明明是要逮捕朱大器的神气。小张真不知道该
怎么办了?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颜辨色,心想,不知谁在左宗棠那里告朱大器状,当即开
口向蒋益沣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就是朱观察运来的米。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沣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
    蒋益沣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了,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
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朱大器这一万石米,岂止是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蒋益沣喃喃说道。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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