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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r (骗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苏曼殊全传-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Dec 14 18:14:08 1999), 转信

                                 八、望夫崖遗恨

    曼殊情感的纤细变化,还是没有逃过小妹惠子的眼睛。一日,当良子家的信鸽缓缓
落到曼殊窗前的时候,细心的惠子便悄悄解开了鸽足上的红线,将里面的纸片取了出来,
打开一看,竟是一片丹霞诗笺,上面的字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良子写的,小巧、娟秀,
框架中透着刚毅。诗中写道:
    青阳启佳时,白日丽旸谷。
    新碧映郊坰,芳蕤缀林木。
    轻露养篁荣,和风送芳馥。
    密叶结重阴,繁华绕四屋。
    万汇皆专与,嗟我守茕独。
    故居久不归,庭草为谁绿。
    览物叹离群,何以慰心曲。
    诗中意蕴,虽说惠子不能全然领略,但那比兴之法所营造的氛围,抒写的情怀,传
递的情意,她还是略有所悟。她欣喜地将这一事情告诉了母亲河合仙。
    “真的吗!”河合仙惊喜地看着惠子。
    “这还有假。”惠子嗔怪地看着母亲,随后将诗笺拿了出来。
    河合仙看了,心中异常地高兴。本来,曼殊归来就是意想不到的喜事,今天偏偏良
子又爱上了曼殊,这不更是喜上加喜吗!良子是樱山村最拔尖的姑娘,她不但人聪明,
长得漂亮,还能干活,不怕吃苦,村中没有不说良子姑娘好的,求婚的人几乎挤破了她
家的门。以前她也喜欢这姑娘,可是喜欢来喜欢去,心中后来还是归于苍凉,她明白,
无论自己怎么喜欢,良子还是别人家的人……。然而,自曼殊归来后,她那颗苍凉的心
变得温热起来,瞭望姑娘的眼神也变得痴迷起来。她曾经几次梦见良子,梦见良子来到
她们家。她几次想找个媒人去川端家,后一想,又有点为时过早,于是便拖下了。但是,
她万没想到,那个被世人所青睐的良子已经爱上了她家的曼殊。
    她高兴得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得安稳,并悄悄为曼殊的未来生活做着准备:她有
时买双被面,有时买对玉镯,有时购买点布料……当一切准备停当的时候,一天傍晚她
悄悄地来到了曼殊儿的房间。
    曼殊正在读书,见母亲进来,连忙站起:“娘,您坐。”
    “坐吧,三郎。”河合仙随之便坐下了。
    唠了一阵闲嗑之后,河合仙就渐渐地将话头转到正题上,她正眼看了看曼殊,轻轻
地说:“曼殊,娘今天有一件事情想向你探问一下。”
    “什么事情?”曼殊翻弄一下书本:“说吧娘。”
    “曼殊,你说良子那姑娘咋样?”
    曼殊脸颊立刻红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鞋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河合仙看着儿子羞涩的面庞,笑了。说:“莫非,良子姑娘不好?”
    “不!她好!”
    “你喜欢她吗?”
    “喜……欢!”
    “她也喜欢你吗?”
    “这……好像也喜欢。”
    “你们彼此倾诉过么?”
    “倾诉过。”
    “既然,你们双方都喜欢,”河合仙接着说:“那你就娶良子为妻好么?”
    “这……”
    还没待曼殊说话,河合仙便兴奋起来:“曼殊,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看出你们二
人的意思了,并且我早就为你们成家做好准备了。”说着就将地上的箱子打开:“你看
看,这是被面,这是床单,这是和服,这是……”
    “娘,”曼殊没成想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连忙说:“娘,你再让我想想……”
    “想,还想什么?”河合仙高兴地说:“曼殊,你就说你什么时候想成亲吧。”
    “这……”
    “好,你再想想也行,反正得早点告诉我,我好提前有个准备,收拾收拾房子,刷
刷墙,左邻右舍也得打个招呼,到时候,大伙好好热闹热闹。”说着河合仙便退了出来。
    这一下,曼殊的心理无法再平静了。可以说,他确实倾心于良子,爱慕着良子,整
个爱心都付与了良子。在爱河中,他和良子一道游弋着,潜行着,迎着那细细的涟漪,
分享着款款的暖意,在和良子相处的每一秒中,他都感到爱的甜蜜、爱的崇高、爱的价
值……爱,的的确确的爱了。可是如果将爱再向前推进一步,推到家庭的边缘,曼殊立
刻便惶惑了。他不是不想和良子建立个家,那披红挂彩,点着红烛,张贴喜字的小小斗
室,是他多渴望的一隅,他几乎一想能在那一隅之中和良子同欢同乐共同生活,就激动
得浑身战栗,心跳不已。可是,每每激动推向顶峰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每到那时刻,
他就要想到袈裟、想到经书,想到六榕寺的师父和那硬硬邦邦的十条戒规……于是,他
心便凉了下来,眼睛中现出一片茫然。这样一来,家,这个带有诱惑、爱恋、亲昵的字
眼,立时,变得陌生可怕起来,就像一堵实实在在的高墙,挡在了他的面前,使他无法
逾越。今天母亲又站在这堵墙上向他呼唤,至使他又陷入惶惑之中。
    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现出一种灰濛濛、蓝微微的颜色,一钩月牙,闪着浅金般

的光泽,悬挂在院中老柏树的树梢上。树梢时而被风吹得摇晃起来,于是那挂在上面的
月牙,也跟着摇晃起来,月影就被弄得一闪一闪的跳跃……
    看着纷乱的月影,他的心也像月影一样纷乱。
    这时,嘭嘭嘭,窗棂发出几声轻响。他抬头看去,发现了良子的信鸽。他赶忙打开
窗子,将鸽子捧进来,解开足上的纸条,轻轻展开,上写:
    今夜十时,我们去望夫崖,有宝物请你一阅!切切!良子。
    看罢,曼殊那颗纷乱的心,又狂跳起来。他多么想见到良子,向她诉说自己这份惶
惑,这种苦恼。他已经想好了,今晚见到良子,把自己的心扉全部打开,将自己的一切
都讲给她。假如良子能帮助他解除痛苦,排出他的惶惑,那么他或许能做出新的抉择!
    夜里,天阴了。铅灰色的浓云,大团大团地在天上涌动着。开始,云缝中,还能闪
出一星半点的星光,渐渐地,那细细的缝隙也合拢一起,整个天上,像罩了一块黑漆漆
的幕布……
    曼殊走出家门的时候,天便下雨了。星星点点的雨滴,是那样柔弱,那样轻微,那
样爽利,落到脸上凉爽爽的。用舌尖轻轻舔舐,似乎还有点甜意,他禁不住吟起了那首
唐诗: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诗刚吟咏到这里,雨就不似那般柔弱了,仿佛比先前增大了好多,淅淅沥沥的雨声
起初还显得零碎、松散,逐渐就紧密起来,加快了节奏,到后来,便连成了一片,声音
也愈发显得真切了。
    眨眼间,曼殊的脑袋湿了,衣服湿了,一忽儿遍身全湿了。他摸了一下湿拉拉的裤
管,已经凉瓦瓦的贴在了腿上。他提了一下脚上的鞋,里面已经灌满了雨水,他抹了一
把脸上的雨水,艰难地向前跋涉起来……
    平平坦坦的土路,被雨水浸泡得湿润起来。一脚踏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泥窝,再
一脚踏上去,又是一个泥窝。曼殊从土路走到河边的时候,他几乎成了一个泥人。尽管
他这般艰辛,这般劳顿,可是他的心依旧是甜的,血依旧是热的。
    因为他就要到望夫崖了,就要见到她了。
    这时,雨下得越发大了,并且又有狂风相伴,白濛濛的雨雾像翻卷的汹涌澎湃的海

浪,猛烈地撞击着礁石,发出惊人的轰然巨响。岸边柳树的枝条,似女人没有梳理的长
发,被狂风一忽儿抛起,一忽儿甩下,一忽儿又斜展展的扔出。眨眼,枝头的叶片便纷
纷飘落下去,如羽毛一般,打着几个旋,就落入地面儿冒着白泡的雨水之中,随之就渐
渐向低洼处飘去……
    终于,他来到了望夫崖,在一棵老树下面站了下来。他擦拭一下面颊上的雨水,便
开始寻找良子。
    天,黑得如同墨汁浸染了一般,雨水似乎使墨汁更浓了。
    他寻觅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发现良子的踪影。后来只得回到他们约会的老地方——
清水池边。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
    时光,在一秒一分的逝去。
    风雨,在等待中减弱。
    当夜色渐渐隐去,曙色徐徐来临之际,曼殊那颗火热的赤心,已经变成了一炬愤怒
的火焰。心中那款款的柔情,已经化成了满腔怒气。他已想好了,如果此时此刻,良子
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脸上不会出现一丝笑意,眼里不会露出半点柔情。对于践约者,曼
殊的最好回报,就是唾弃。他觉得自己纯真的情感受到愚弄,诚挚的赤心受到戏谑。这
一夜的风雨,虽然将他浇得淋漓不堪,但是这一场风雨,却洗亮了他的眼睛,使他能辨
清真善、美丑,使他对良子有了更新的认识。
    他一边这么愠恼地想着,一边整理着潮乎乎的衣裳。猝然,他目光一下子落到了池
边的一只花鞋上。这只花鞋他是多么熟悉呀,红花、兰底,云字卷儿,大绒的齐口上纳
着亮亮的金钱,只有良子才有这双鞋啊。霎时,他惊呆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
头,他慌乱地抬起头,呼吸立时变得紧张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水面,不禁大声地呼喊起
来:
    “良子!良子!你在那里?”
    池水平平静静,连一朵浪花,一丝涟漪都不曾出现,只有对面的望夫崖将他的喊声
又回荡过来:
    “良子!良子!你在那里?!”
    这一回,曼殊更慌了,眼角刹时便红润起来,他茫然向四周看看,几乎疯了一般向
村中跑去。
    ……
    天傍下午的时候,村民们刚将良子从池中打捞出来。只见她脸色泛白,嘴唇微红,
长长的睫毛微微的合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牢牢贴在鬓角上,那神情就仿佛刚刚睡着的
样子。她双臂前弯,聚拢胸前,两只手掌于胸前攥握成两个结结实实的拳头。
    人们费了好大的劲儿,刚刚打开拳头,那左掌里是一颗碧绿色的珍珠,层层叠叠的
绿纹里,仿佛含着绿水,也仿佛藏着青山,山水的尽头,又似乎有白云在缭绕、在飘飞,
仔细看那珍珠顶上,好像刻有一字,像中国的大篆:苏。那右掌里是一颗赤红色的珍珠,
时隐时现的赤纹中,仿佛燃着火,也仿佛流着霞,云霞的底部,好像有轻烟在飘浮,认
真端详那珍珠的顶端,也好像刻有二字,仍像中国的大篆:川端。

    看到这两颗珍珠,曼殊刚刚理解良子约他看宝的含意。他深知那刻在珍珠上的绣字,
正是出自良子之手。那刻上去的,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她的心;与其说是用刀刻的,
不如说是用情刻的。于是,他再也控制不住悲恸,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切而悲厉,既
有对良子的深深眷恋,又有对自身的悔恨;
    既有对爱情的不尽追忆,又有对情殇的深切缅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的,伤心的男儿哪能没有泪呐!更何况这是
一个青春的男儿,这是一个悼花伤情的男儿。他的眼泪与其说是流淌,不如说是在飘洒……
    在场的女人,哭了!
    在场的男人,哭了!
    在场的村民,都哭了!
    当曼殊微微抬起头来,擦抹掉糊满眼窝的泪水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望夫崖,
看到了望夫崖上的望夫女。那女人似乎变了模样,变成了白面孔,黑头发,变成了他的
良子,眸子依旧是那样幽深、清澈,依旧是那样含情脉脉地觑着他,似乎还在轻轻呼唤
着他的名子:“曼殊!曼殊!”声音也和良子平日叫他一样亲昵,待他仔细倾听时,那
声音便没有了,所能听到只是来自山崖后面的风声和风儿吹动湖面的水声。
    至此,曼殊再也忘记不了望夫崖了,他更忘不掉崖下死去的良子。他每当想起良子
的时候,他几乎都要想到她讲的那个关于望夫崖的故事:
    从前有个樵夫……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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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不会因为他用了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而不受欢迎;事实就是如此;
那些术语流行一时,一个又一个傻瓜使用它们,直到最后一个傻瓜。
    但是一个追求其心灵理想的人,将一直是根本不受欢迎的。这就是为什
么尽管苏格拉底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术语却照样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要把握
并理解他的“无知”,要求付出一种比理解黑格尔全部哲学还要大的全身心
的努力。                                ——克尔凯郭尔 1845年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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