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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r (骗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苏曼殊全传-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Dec 14 18:24:09 1999), 转信

                                十六、荒寒的野寺

    一个人心灵的变迁,非常酷似江河的流程:那从悬崖峭壁上飞泻下来的瀑布落入谷
底的时候,翻起的波浪,涌起的漩流,是那么急湍迅猛,击起的涛声,如炸雷撕裂云天
一样轰响。及至洪流从峡谷深处奔涌出来的时候,滚滚的波涛,翻涌的巨浪,也依然像
一匹脱缰野马,不可遏制,不可阻挡,仿佛要冲破两岸的山谷。但是,随着水浪绵绵远
去,波涛便也渐渐平缓了,虽然依旧是上上下下起伏着,然而,声势、气象是无法和从
前相比了。如果水流一旦进入平川地带,那情形便越发显出平淡了,涛声消失不说,水
面波纹也得靠风儿来营造……
    曼殊此刻的心境,就如同进入平川的水流一样,没有洪波,没有巨澜,有的只是一
片宁静一分淡泊。他不再为《国民日日报》停刊之事而痛心,也不再为没有刺成康有为
而沮丧。这会儿,他倚在静静的田埂上,晒着温暖的太阳,他觉得非常的惬意。十几天
的颠沛流离,白天黑夜的漂泊流浪,如今身子能这么静静放松下来,就仿佛是骨头散了
架一样的舒坦安逸,眼皮缓缓微闭在一起,渐渐便睡了过去。
    一忽儿,在徐徐的轻风中,一个身披袈裟的老者跚跚走来,口中念念有词:“弥陀
佛!阿弥陀佛!”
    他抬眼望去,立时一阵惊喜,禁不住大喊起来:“师父!”
    那老者停住了脚步,看了一眼曼殊,眼角也露出喜色:
    “曼殊?这是我徒儿曼殊么?”
    “是,师父,我是曼殊啊!”
    “徒儿,我记得你几年前东渡日本探母,随之就杳无音信了。怎么,今日竟来到这
里,又沦落为如此地步!”
    “师父!”曼殊叫出这一声,眼角便有些湿润,“怎么说呐,这话说来可长啊!”
之后,他就将几年来的经历原原本本和师父说了一遍。师父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
“徒儿,从你进入六榕寺的第一天起,我就跟你说过,既然出世,便不要入世,既然入
世,又何必出世。如今,你的一切烦恼、忧患、伤感,都是入世所获。我佛云:苦海无
边,回头是岸。若想摆脱忧烦,只有皈依我佛!”
    “师父,佛门还会接纳我吗?”
    “接纳与否,只有你心知道,俗语讲,心诚则灵!”
    “师父,那我……”曼殊说到这里抬眼看师父,师父已经没了踪影。他非常惊悸,
连忙大喊起来:“师父!”
    只这一声,他便把自己惊醒了,他摸了摸额头,那里浮着一层冷汗。
    阳光,愈发温暖了,丝丝缕缕地润浸着他的面颊。他思索一下方才的梦境,似乎有
一种说不清的征兆。他正不得其解,忽然,传来一阵悠远的钟声,他连忙站起来,向远
处眺望,在树林尽头,白云朦胧变动的地方,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座庙宇的瓦脊。
    随之,他便向那里走去。
    那是一座多年没有修葺显得十分破败的庙宇。瓦楞间,生长着一丛丛枯干杂乱的野
草,临着房檐处,几棵长茎的竟然垂落下来,被风儿吹得一忽一忽地摆动。松散的庙门,
早已看不出多少红色了,斑驳得上面满是横一道竖一道的裂纹。有的裂纹间的漆片彻底
脱落了,竟现出了不黑不灰木头发朽的颜色。青砖铺就的甬道,也似乎好久没有人清扫
了,上面挂满鸟儿白兮兮的粪便……
    曼殊来到庙宇门前的当儿,正巧那门发出一声吱哑哑很艰涩的声响,随后,便有一
个老态龙钟的僧人踽踽走了出来,他手拿一柄没有几棵枝条的破扫帚,向前挪动了两步,
就清扫起来。
    “老师父!”曼殊叫一声。
    这时候,老僧人才仿佛发现了苏曼殊。他朦朦胧胧打量了一下他,说了一声“弥陀
佛”,然后接着继续清扫。
    “老师父!”曼殊又叫了一声。
    老僧人便停止了清扫,说:“过路人,莫非有什么事情?”
    “老师父,我不是过路人,我是投奔你这里而来的。”
    “投奔这?”老僧苦笑了一下,连忙摆摆手:“你还是投奔其它地方去吧!这里仅
有我一个人啦!”
    “什么?就老师父一人。”曼殊有些疑惑,但想了一下仍旧说:“老师父,你还是
留下我吧!”
    “不行啊,真不行啊!”老师父非常坚决,“不瞒你说,我自己这口饭还不知怎么
吃呐!”
    “那,也要留下我。”曼殊这时又来了犟劲。
    “这……”老僧人犹豫了,忽然转念说:“你等一等。”回身便进了庙,一忽儿拿
出一个木钵说:“你若执意要留下也行,就先去化一升米吧!”
    接过木钵,曼殊愣了,看了一眼老僧,便转身向来路走去。
    看着曼殊远去的背影,老僧心里释然了。他想,这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
    夜里十点钟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拍打庙门的声音。老僧觉得有点怪异,他不知自
己惊动了那路神灵,否则这个香火将要熄灭的庙堂是不会有人讨扰的。这么想着,他便
穿好了衣服,点燃了蜡烛,来到了门前。
    当他将庙门打开的时候,他愣了,那个白天被他驱走的年轻人,正端着满满一钵粮
食,脸上流着汗水,站在门前。嘴唇战抖几下,只说出一句话:
    “师父,留下我吧!”
    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了,只觉得眼角里酸涩一下,一条温温热热的东西沿
着面颊流淌下来。他一把握住曼殊的手,徐徐将他拉进庙门……
    庙里,愈发残破了,墙是黑的,棚是黑的,连神龛、神位,也都是黑兮兮的。靠墙
角的地方放着一张断腿的木床,床上的被褥,也是异常的破烂。
    曼殊被老者让到床上,心里便生出一些暖意,可是依旧觉得奇怪,这样一把年纪的
老人,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师父,这里就你一个人么?”
    “是啊,就我一个人呐!”
    “那么,老先生,为何不去其它山门呐?”
    老者早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便说:“年轻人,我们萍水相逢,我本不该将实情相
告于你。可是,你的赤诚感动了我,如不以实相告,便对不住我佛了!”
    “师父,既是这么信任于我,那么就请受我一拜。”曼殊说罢就要跪拜。
    “年轻人,何必这般客气,请起。”老者连忙搀起苏曼殊,缓缓坐到床上,喘嘘了
一下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在等一个人呐!”
    “等人?”
    “是啊。”老者觑了一眼跳动的烛火,眸子立刻变得幽深起来:“我在等一个遥远
的人呐!”
    “遥远的人?”
    “是啊!”老者语调变得深沉了,似乎在对他讲述,又仿佛在跟自己诉说:“我的
师兄在临要圆寂的时候对我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件憾事。我问是什么事,他说想见见
弟子。于是我便将他的弟子都找来了,可是他看了看,还是摇摇头,说要见他最小那个
弟子。我问小弟子在那里,他凄然一笑,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这一生怕是见不到了。
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接着他便将一件东西交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交给小弟子,
说这里面便是他的心,他的魂,弟子若能见到这东西就等于见到他了。我便问怎样才能
见到你的小弟子呐?他说让我到这里来等候,可是如今他死去几个春秋,我依旧没有等
到他的小弟子啊!”
    曼殊听了觉得非常怪异,便问:“老师父,他的小徒弟究竟去了那里?”
    “好像是日本吧。”
    “日本?”曼殊一愣:“日本的什么地方?”
    “这我就不知晓了。”
    “那么老师父,你这位师兄的法号怎么称呼?”
    “年轻人,说出你也不会知道的。”
    “老师父,你还是说说。”
    老者哧溜一下鼻子,用火柴杆挑动一下蜡烛的火苗,说:
    “他叫赞初法师!”
    “什么?”苏曼殊几乎惊呆在那里。
    “赞初法师。”老者又重复一遍。
    “赞初法师!”曼殊说出这一句,嘴唇便翕动起来,呼息也变得异常急促,喉咙中,
仿佛有硕大的木塞堵塞在那里一样,他抽咽了几下,才大喊出一声:“我的师父!”跟
着泪水潸然而下。
    “什么?”老者一下愣在那里,眼睛牢牢盯着曼殊,半是疑惑半是惊喜地说:“莫
非你就是……”
    “我就是那小徒弟!”
    “你的法号就是……”
    “我就是苏曼殊啊!”
    “啊!曼殊!”老者大喊一声,一把将曼殊搂在胸前,禁不住老泪沿着脸颊徐徐流
下:“年轻人,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师……父!”曼殊挂满泪水的脸庞伏在老人的肩上。
    ……
    时间,似乎凝固了,凝固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时间似乎停顿了,停顿在悲怆伤感的
氛围里面。时间,这种无情无义的东西,一旦被感情的泪水所浸泡,那么它的每分每秒
无不闪烁着情感的光泽……
    擦抹一下眼角的泪水,老者终于放开了苏曼殊。他回身掀开了床铺,在最底层的铺
草下面取出一个包裹得严密的布包,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曼殊:
    “年轻人,这就是赞初法师让转给你的。”
    曼殊连忙接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将包打开了,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黄纸线装
书,书皮上印着三个硕大的柳体字:《法华经》。这本书,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六榕寺
的每一天里,师父都领着他诵读这本经,给他讲这本经……可以说,这本经里,浸透着
师父的真情,饱含着师父的心血,寄托着师父的期翼。如今,经书还在,可是师父呐,
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片酸涩,转身跪到了地上,头冲着正南,缓缓地叩了一头,说道:
    “师父!弟子收到书了。”
    看到这一情景,倚伏在神案旁的老僧,双手也禁不住合在一起,黯然地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
    ……
    从此,曼殊便和老僧相依为命,开始了这荒林野庙化缘的生活。他一边向老师父学
习佛法,一边要出去化缘,从而来维持二人的生计。
    化缘生活虽然是艰辛的,苦涩的,但是曼殊觉得自己的身躯、心灵和自然贴得愈发
近了,于世俗的媚气离得愈发远了,在这种远与近的移位中,他感到了慰藉和超然。那
段时光里,他化缘去过的地方,几乎是无法统计的,他曾去过罗浮山、南海、韶关,还

游历过衡山……
    去罗浮山时,他曾登上那海拔1282米的飞云顶之上,看飞瀑、看奇松、看涓涓作响
的溪水,尤其是看了黍珠庵影壁上的“百尺水帘飞白虹,笙箫松柏语天风”的诗句,几
乎激动得他整夜未眠。以后他曾在诗画中多次描绘罗浮的景象和对它的思念之情。
    去凌云寺时,曾夜宿山上,伴着月光读陆放翁的七绝: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读到入情处,便挥笔泼墨,画出了举世无双的《剑门图》,随挂于寺壁之上,遗憾
的是第二天被香客所盗,至今未得传世。
    去衡山时,曾登祝融峰峰巅,看着那蜿蜿蜒蜒的湘江之水,听着那如泣如诉的阵阵
松涛,他感慨万千,激情迸发。他自己曾记述此行道:癸卯,参拜衡山;登祝融峰,
府视湘流明灭。昔黄龙大师登峨嵋绝顶,仰天长叹曰:身到此间,无可言说,唯有放声
恫哭,足以酬之耳!今衲亦作如是观。入夜,宿雨华庵,老僧索画,忽忆天尚那首七律:
    怅望湖州未敢归,
    故园杨柳欲依依。
    忍看国破先离俗,
    但道亲存便返扉。
    万里飘蓬双布履,
    十年回首一僧衣。
    悲欢话尽寒山在,
    残雪孤峰望晚晖。
    即写此赠之。
    在那幅宣纸的画面上,他画着一位年轻和尚,锡杖挑囊,跋涉在荆棘丛生的山间小
路之上,小路一侧是犬牙交错的巨石,另一侧则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年轻的和尚神情淡
然,一边注视着山涧,一边在思索着什么。他能思索什么呐?是思索杨柳依依的家园,
还是思索山河破碎的故国;是思索人生之旅的坎坷,还是思索宇宙苍穹的浩渺……曼殊
就是把这一思索凝聚于那小和尚的眉宇之中,同样,他也把这一思索凝聚于自己的心灵
之间。
    去芙蓉国时,他曾饱览了潇湘风光,领略了山水风情,那袅袅的人间炊烟,那动情
的湘地民歌,又给他带来了新的回味。友人黄钧在后来写的《寄怀曼殊》中说他:
    问子亥亭已十年,
    浮生踪迹渺如烟。
    洞庭衡岳堪行脚,
    尽有人间未了缘。
    秀丽的山川,或许能对人的心灵给予感染,明媚的江水,或许能对人的心灵给予滋
润。有了一番山山水水人间百态的经历,曼殊那颗淡泊空灵的心,似乎又泛起了层层涟
漪,对那种黄卷青灯的生活,似乎又有了新的困惑,他常常暗问自己:出家是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像现在这样到处化缘四处奔波么?结果,他把自己问得瞠目结
舌。于是,他愈发困惑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细想想,尘世间有多少美妙的东西,你
出家人为什么不能享用?同样,尘世间,又有多少罪恶的东西,你出家人为什么不能剪
除?既然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你都无计于事,那么这么整日的苦行又有何意义呐?
如果苦行本身就是意义,他决定放弃这种苦行。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他便开始了等待,开始了期盼,这一日终于来了。
    一日,那老僧将包裹收拾得整齐,又洗净了头脸,便将他叫到近前,说:“曼殊,
我今天就要走了!”
    “师父要去那里?”曼殊有些惊异。
    “我要回老家看看。”
    “回老家?”
    “是啊,我有几十年没有回去了,很想那片土地呀,回去看一眼,就是死也值啦!
在走之前,我有一事相托与你。”
    “什么事?师父,说吧。”
    “就是这个庙。我走之后,庙就由你来主持了,每日里别忘了上香,别忘了敬佛,
别忘了撞钟。”
    “这……”曼殊愣一下,他本想将实情告诉师父,可是觑见了老人那双信任的目光,
他只得点点头。
    于是老师父上路了。
    就在当天傍晚,晚霞的红韵在西北的天边上还没有燃尽的时候,曼殊悄悄走出了破
庙,回身将庙门轻轻锁上。之后就敲响了挂在房檐上的破钟,幽幽的钟声,像轻风一样,
徐徐漫过树木的梢头,待钟声消尽之时,他才又一次转过身来,深情地看了一眼破庙,
随后就向山外走去,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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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不会因为他用了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而不受欢迎;事实就是如此;
那些术语流行一时,一个又一个傻瓜使用它们,直到最后一个傻瓜。
    但是一个追求其心灵理想的人,将一直是根本不受欢迎的。这就是为什
么尽管苏格拉底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术语却照样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要把握
并理解他的“无知”,要求付出一种比理解黑格尔全部哲学还要大的全身心
的努力。                                ——克尔凯郭尔 1845年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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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twl.bbs@bbs.net.t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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