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dir (骗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苏曼殊全传-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Dec 14 18:29:26 1999), 转信
二十、潇湘之夏
假如西行是曼殊人生浪漫狂想曲;
那么归来便是他世事生活的写实篇。
1904年,苦闷了一个时期的曼殊,应好友张继之邀,由上海来到长沙。
初夏的长沙,虽然没有春天那般迷人、明媚,柳枝花叶也少了些嫩绿芬芳,但微热
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芙蓉的香气,湛蓝的天空上依旧流动着舒缓的云朵。
自来到长沙后,他的心情爽朗了许多。本来他是来此地散心的,原打算逗留几日便
去往它处,哪成想,迷人的风光和挚热的友情,让他产生了依恋。恰巧这时明德学堂招
考教授图画的先生,曼殊便前去应考了。
考试那日异常有趣:曼殊因头一天晚上和朋友们喝酒喝得很晚,醒来的时候,就已
经是日上三杆了。看了一眼床头的马蹄表,他立时紧张起来,连忙穿上了衣服登上了鞋,
急匆匆地向门外奔去。待来到考场门口的时候,考试已经进行一个多小时了。
主考官当门拦住了他:“这位先生,你要干什么?”
曼殊的脸红红的,非常客气地说:“先生,非常对不起,我是来考试的。”
“考试?”主考官哈哈大笑:“先生,你也不看看几点了,还考什么试呀!”
“非常对不起,非常对不起,能否让我进去一下。”
“说得倒轻巧,进去!这是有规定的,摇铃之后就不许进场了!”考官看了看曼殊,
口气略略缓了一下:“死了这份心吧,我就是开开恩让你进去又有什么用呐,时间剩下
不多了,人家有人都快画完了,你进去,不也是白废吗!”
“先生,那你就开开恩吧!”曼殊现出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开恩有什么用,看看都几点了!”
“先生,算我求您啦!”
“唉,真是没办法!”
“考官先生……”
主考官看了看曼殊,兀自摇了摇脑袋,苦笑了一下,说:
“好,进去吧!”
“谢了!谢了!”曼殊眼角感动出了眼泪,向考官敬了几个礼,便径直奔进了考场。
考场里十分寂静,考生们都在静静地描摹着自己的作品:有的缓缓地勾抹,有的悄
悄地点染,有的重重地着墨,有的尽情地涂色……
曼殊来到自己的座位前,急忙将试卷拿起来,只见上面题着一句古诗:清泉十里听
蛙鸣。即为画题。
看到这一画题,曼殊略略思索了一下,那颗悬浮的心立时放松下来。他研了几下墨,
润了润手中的笔,看着那张宣纸,又似乎涌上一丝困意……
正这时,那主考官来到他身旁,十分惊奇地看着他,低声地说:“怎么,还没画呐!
头年想不想画啦!”
曼殊冲着主考官一笑:“先生,作画何必要忙,看着,现在就画。”说着,他一笔
从宣纸上轻轻荡过,刹时间,一条清清的小溪便在纸上缓缓流动起来,似乎发着潺潺响
声。随后他又将笔尖顺着溪水俏俏一抖,几滴黑漆漆的墨点十分匀称地散落在溪水之中,
于是他在砚台边上轻轻荡荡笔,将笔尖弄得如针尖般尖锐,依次顺序,悬起笔巧巧地挑
荡一下墨点。墨点须臾间就活泛起来,变成一个个水灵灵的蝌蚪,顺着溪水,欢快地游
玩着、嬉戏着,从那鲜活的神态中,从那粼粼的波纹里,你如果仔细倾听,似乎真的能
听到十里的蛙鸣……
主考官看到这里,已经完全被曼殊的艺术造诣所打动,他几乎忘记了这是考场,惊
喜得大叫起来:
“真是神来之笔,天才,天才呀!”
众考生听着主考官这般弘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想,世上哪有这样的主考官,
别人还没怎么样呐,他倒带头违犯了考场纪律。更令他们不忿的是,一张什么破画,值
得他这么称赞,一口一个天才。狗屁,哪来那么多天才!这样一想,他们便都放下手中
的画笔,围拢过来。
他们围过来的时候;有人眼角挂着轻蔑;有人脸颊含着哂笑;有人嘴里不干不净地
吵嚷着:
“什么××画,值得这样大喊大叫。”
“就是呐,什么天才,我看是蠢才吧!”
“庸才还差不多!”
……
可是当他们渐渐走近,看到那流动的溪水,那欢活的蝌蚪时,他们全惊呆了,禁不
住一阵脸红,心中折服起来。
“怎么样?”主考官看着他们神气问道。
“那还用说。”
“真是天才呀!”
……
当下很多考生便退出考场,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再和人家竞争了。
于是,曼殊以绝对的优势考取第一名。
发榜那日,曼殊被招进校长室。校长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学人,对曼殊的造诣深深折
服。见面第一句便问:“请问先生的尊姓大名。”
那时曼殊已经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了。此时,他却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笑
笑说:“小人姓博,名经,博经便是鄙人。”
“博经先生,你的大作我已经赏过了,出手真是不凡呐!”
“过奖过奖!”曼殊表现出非常谦虚的样子。
“不知先生笔墨师于哪家?”
“信手涂鸦,哪有什么师承!”
“不,我看先生,即有唐寅的情致,又有八大山人的意蕴,无论情致和意蕴那都是
神蕴上的师承,可是就其整体上的形态,我觉得先生的画特别像当代一位大师的作品。”
苏曼殊非常疑惑:“谁的作品?”
“苏曼殊!”
“苏曼殊?”曼殊吃了一惊,瞪眼看着校长。
“莫非先生认识他?”
“不不不,不认识他!”
“那太遗憾了,你的画太像他的画了,听说他西天取经去了,也不知回来没有?”
曼殊脸忽地红了起来,作出一派认真倾听的样子。
“将来他回来,你可去拜见拜见他,那样,你的画还会有长进!”
“好好!”曼殊连忙答道:“一定拜见,一定拜见!”
就这样,曼殊被明德学堂录取为先生,教授图画。
据他学生黄钧回忆,曼殊在校对功课极认真,讲授尽心尽力:
甲辰……六月,曼殊来自海上(即上海),授自在画。(引者按:所谓自在画,即
是图画。自在者,不假借于机械也,与几何、物理图形不同。)居半载,不常入讲坛。
草《自在画叙言》一篇,长千余言。生徒皆妙龄初学,不解画,于理尤茫然。师操奥音,
复短于言词。群以为画师之文,无足称者,故其文不传。……习画时,先以印稿敬生众,
别于黑板作图样,巡视行列,依次示以轮廓,无倦容。积画稿四五十幅,装璜成帙,卷
首题:“落花不语空辞树,明月无情却上天”十四字,而略图其意。末画梅花一枝,题
英文诗一首。
曼殊在教学的时候,对学生一视同仁,无论贫富,无论男女,只要肯上进、肯用功,
他都喜欢。如果采取别的手段恭维他,讨好他,那只会讨得没趣。
学生陈果夫,就是后来的国民党特务头子。为人狡黠,好弄权术,又善于伺察人意,
许多老师都觉得他是一个“能干”的学生,非常喜欢他。曼殊来到后,他思索了一番,
放学后便带领几个学生围了上去,问寒问暖,又亲热,又恭敬。看到曼殊箧中的几幅画,
马上扮着笑脸不失时机地予以恭维:“先生的画熔铸古人自成一家。风格清淡雅致,韵
味无限,一如先生为人,真乃画中神品!久闻先生的山水画取法于宋,不知宋代苏黄米
蔡四家中先生更爱哪一家?”
曼殊听了,先一怔,继而一笑,从箧中拿出一幅画,看了看说:“我学书法,倒临
过苏黄米蔡的几张字帖,他们的画——倒没学过!莫非说,陈君见过苏黄米蔡的画啦?”
“这,这……”
“如有,我倒是真想见识一下。”
“先生,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不过我听人说过这四位是宋朝的四大名家。”
“名家,哼哼!”曼殊轻蔑地笑一下:“名家就都得画画么!张衡还是名家呐,他
画过画么!李时珍还是名家呐,他画过画么!黄道婆还是名家呐,她画过画么!”
陈果夫的脸像巴掌打得一般,紫红紫红的,只得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告诉你吧!”曼殊脸冷冷的,厉声地说:“苏黄米蔡不画画,他们是书法家。”
“啊,书法家,书法家。”陈果夫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陈君,我这个人有个特点,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是,先生的特点我是有点摸不透。”
“实话告诉你吧!”曼殊斜睨了他一眼,“我最反对溜须捧圣,不懂装懂的人。”
说罢,啪地一声将门打开,衣袖一甩,愤然而去。
陈果夫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
……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屈指算来,一晃儿,曼殊来长沙,已经三个多月了,他教授
的学生都有了飞速的长进,有的能描画冬天的腊梅,有的能点染九月的菊花,有的能勾
抹风中的斑竹,有的能展示云里的飞鸿……看到学子有了如此的进步,他心里异常高兴,
像抹了蜂蜜一样甜美。
这一天,为了表示自己的喜悦之情,他在青石街饭店专门设宴来请他的学生。
青石街饭店,在当时的长沙是一个较有名气的饭店,门面虽然不算宏大,但室内的
装修却是异常典雅。迎门是一座气势雄伟的假山,山上有飞湍的瀑布,山下有淙淙的小
溪,溪水旁还耸立着一座小巧别致的亭台,里面,便是一字排开的红木餐台,中间有雕
刻精美的屏风相间隔。四面洁白如雪的墙壁上,悬挂着很多名画,即有唐李思训的《长
江绝岛图》、唐孙位的《四皓围棋图》;宋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云山得意》、
《大姚村图》;元黄公望的《溪山雨意图》、《江山胜览图》;元王蒙的《秋山草堂图》、
《湘江风雨图》;又有明文征明的《雨余春树图》、《好雨听泉图》、《梨花白燕图》;
明唐寅的《落霞孤鹜图》、《临水芙蓉图》;清八大山人的《鱼鸟》、《荷花水鸟图》;
石涛的《兰竹图》、《松鹤图》、《秋水野航》……
学生见墙上挂着这么多名画,兴奋得眼睛有些不够用了,一忽儿看看这张,一忽儿
看看那幅,饭都有点顾不得吃了。
“博经先生,您说哪幅最好?”
“是啊,哪幅最好,博经先生?”
同学们欣喜地问着曼殊。
曼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喜孜孜地看着他们:“这话让我怎么说哪,要我说呀,哪
幅都最好。”
“这……”同学们有些不解。
“其实,真正的艺术珍品是不能相比的,因为它们各有千秋,它们都只是属于它们
自己那个艺术世界。就拿墙上这些画来说吧!”曼殊朝墙上瞄了一眼说:“李思训法度
谨严,意境高超,笔力刚劲,色彩繁富;孙位则以画龙水见长,笔力奔放,无所顾忌;
小米却长于点染,营造氛围,常使烟树掩映中有风雨迷离的深意;而黄公望讲究以书入
画,画中有书,着重骨法用墨,不多作宣染;王蒙追求气魄恢弘,大气磅礴;文征明却
画风温雅细致,笔墨精锐,酣畅时,笔墨苍润浑厚,细腻时,用笔精如蝉丝;再如,唐
寅尤以山水、仕女见长;八大山人却以简略为奇,画山水,多为‘残山剩水’,画鱼多
为无名之鱼;石涛却以‘师法自然’为荣……这回,你们再看看,他们究竟谁画得最好
呐?”
同学们听到这里,都折服地点点头,会意地笑了。
饭店老板也是个艺术造诣较深的人,听了他这番弘论,颇为惊异。因为到他这赏画
的人太多了,还没有一个说得这么透彻的,于是便凑到桌旁和他攀谈起来。
唠了一会儿之后,饭店老板便说:
“博经先生,先人的作品,你品评得极为精到。只是对当代人的画是否喜欢品评?”
“当代?不知道您要说的是哪一位?”
“就说苏曼殊吧?”
“什么!苏曼殊?”曼殊一惊,怔怔地看了看老板:“老板认识苏曼殊?”
“不,我不认识。只是他的画我太喜欢了。怎么,博经先生认识?”
“不,不认识。”曼殊连连摆摆手:“恕我直言,他的画,实在不值得一品,不值
得一评。”
“什么!”饭店老板很惊讶,他觉得面前这位博经先生太狂妄了,口气太大了。随
之笑了一笑,略带讥讽地说:“这样说来,博经先生,也有曼殊大师的画技了。”
“画技,倒不能说有。不过,就他画的画,我要用用心思,也是能画得出来的。”
“啊!”老板面颊惊异得都有些变形了,刹时心中生出无限的愤慨,他立时叫伙计
把文房四宝拿来,将宣纸铺在一张桌上,冲着曼殊揶揄说:
“博经先生,请吧!”
那些伙计也跟着起哄般地喊:“请啊,博经先生!”
空气立时紧张了,很多食客也都拿眼睛朝这儿看着。同学们都深深地替先生捏了一
把汗。
这时,只见曼殊缓缓地站起来,稳稳地走到桌子旁,轻轻地抄起笔,觑了老板一眼:
“不知要我画他的哪一幅?”
老板想了一下,说:“就画那幅《剑门图》吧!”
曼殊轻蔑地一笑,随即眸子就闪烁出光彩。他凝神宣纸能有三四十秒,之后笔墨就
走动起来,那挥笔的动势,那泼墨的快捷,几乎像行云流水一样顺畅,不见半点梗塞。
须臾一幅沧桑廖远的《剑门图》便跃然纸上。
这一次,饭店老板彻底惊呆了。
这一次,围观的人们全部惊呆了。
“你,你,你究竟是谁?”老板不知所措地问。
“博经!”曼殊说:“明德学堂的先生。”
“博经先主!”老板谄媚地笑着:“就请您将这幅大作留在这里吧!今天,你们的
饭钱由我来开付。”
“老板,我还没有穷到那种程度。”曼殊说着将饭钱扔到了桌上,顺手又把《剑门
图》拿了起来。
“博经先生,留下吧!”
“……”
“博经先生,留下吧!”
曼殊又看了一下《剑门图》,嗔笑说:“这么一幅破画,有什么值得留的,还不如
撕了更好!”说着就哧哧哧哧撕扯起来。
“博经先生,你……”
“先生,你……”
在场的人们企图阻挡,已经来不及了,眨眼间已被他撕得粉碎。曼殊将手中的纸屑
向空中一抛,哈哈大笑起来,随之眼含泪水向门外走去。
那老板望着他的背影愈发觉得奇怪,心想,这个博经先生,可他妈是个人物!
……
就在这次宴请的一个月后,曼殊忽然接到一封来信,于是他便离开了长沙。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
一个人不会因为他用了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而不受欢迎;事实就是如此;
那些术语流行一时,一个又一个傻瓜使用它们,直到最后一个傻瓜。
但是一个追求其心灵理想的人,将一直是根本不受欢迎的。这就是为什
么尽管苏格拉底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术语却照样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要把握
并理解他的“无知”,要求付出一种比理解黑格尔全部哲学还要大的全身心
的努力。 ——克尔凯郭尔 1845年 日记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twl.bbs@bbs.net.tsin]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832毫秒